第十五回 盛會伴名姝夫人學得 令儀誇上客吉士誘之

第十五回盛會伴名姝夫人學得令儀誇上客吉士誘之
燕西到了家,把這事悶在心里,又覺著擱不住,便把詳細的情由,一五一十對敏之,潤之談了.敏之道:"怪道她要你送她回家,卻是要和你辦交涉.但是這事也很平常,用不著這樣大鬧.我不知道你們私下的交涉,是怎樣辦的?若照表面上看來,你兩人並沒有什麼成約似的."燕西道:"我和她有什麼成約?全是你們常常開玩笑,越說越真,鬧得她就自居不疑,其實我何嘗把這話當作真事."潤之笑道:"你也不要說那種屈心話,早幾個月,我看你天天和她在一處玩,好象結婚的日子,就在眼前一般.所以連母親都疑惑你有什麼舉動.到了近來,你才慢慢和她疏遠.這是事實,無可諱言的."燕西道:"你這話我也承認,但是我和她認識以來,並沒有正式和她求婚,不過隨便說一說罷了."敏之道:"虧你說出這有頭無尾的話.我問你,怎樣叫正式求婚?怎樣叫隨便說說?別的什麼還可以隨便說,求婚這種大事,也可以隨便說嗎?你既然和她說了那話,就是你和她有了婚約."燕西被兩個姐姐一笑,默然無語.敏之道:"你們既鬧翻了,你暫且不要和這人見面."說著,把三個指頭一伸.潤之道:"那也是.玉芬嫂和她的感情極好,我看這次的是非,都是由她那里引出來的."敏之目視潤之道:"我想人家也未必願意生出是非來,你不要多說了."
燕西坐了一會,只覺心神不安,走出門來,頂頭碰到阿囡.她一把揪住燕西衣服,笑道:"七爺,請求你一件事情,你可願意替我辦?"燕西道:"什麼事,你又想怞頭?"阿囡笑道:"七爺說這話,倒好象跟我打過好多回牌似的."燕西道:"我想你沒有什麼事要求我的."阿囡道:"我想請七爺給我寫一封信回家去."燕西道:"五小姐六小姐閑著在屋里談天呢,你不會找她."阿囡道:"我不敢求她寫,她們寫一封信,倒要給我開幾天玩笑."燕西道:"你寫信給誰?"阿囡紅著臉道:"七爺給我寫不給我寫呢?"燕西見她眉飛色舞,半側著身子,用手折了身邊的一朵千葉石榴,搭訕著,把花柔得粉碎.便覺阿囡難躁侍女之業,究竟是江蘇女子,不失一派秀氣.他這麼一想,把剛才惹的一場大禍,便已置之九霄云外,只是呆呆地賞鑒美的姿勢.阿囡見他不作聲,問道:"怎麼著?七爺肯賞臉不肯賞臉呢?"說這話時,她覺不好意思.燕西賞鑒美的姿勢,不覺出了神.阿囡也不知道他為了什麼發呆,只得又重問一聲.燕西笑道:"你不說,我倒猜著了,你不怕我開玩笑嗎?"阿囡道:"七爺從來沒有和我開過玩笑,所以我求七爺和我寫."燕西道:"寫信倒不值什麼,只是我沒有工夫."阿囡把蘇白也急出來了,合著掌給燕西道:"哎呀!謝謝耐,阿好?"燕西笑道:"你一定要我寫,我就給你寫罷.你隨我到書房里來."阿囡聽說,當真跟著來了,給他打開墨盒,怞出筆,鋪上信紙,然後伏在桌子的橫頭,說道:"七爺,我告訴你.他姓花,叫炳發."燕西笑道:"這個姓姓得好,可惜這名字太不漂亮."阿囡道:"哎喲!作手藝的人,哪里會取什麼好名字?"燕西道:"這個且不問,你和他是怎樣稱呼?"阿囡道:"隨便稱呼罷."燕西道:"瞎說!稱呼哪里可以隨便.我就在信上寫炳發阿爹成不成?"阿囡笑道:"七爺又給我開玩笑了."燕西道:"不是我給你開玩笑,是我打譬方給你聽."阿囡笑道:"那就不要稱呼罷."燕西道:"寫信哪里可以不要稱呼?就是老子寫給兒子,也要叫一句我兒哩."阿囡道:"你們會作文章的人,一定會寫的,不要難為我了.我要會寫,何必來求七爺呢?"燕西笑道:"不是我不會寫.可是這里面有一種分別,你兩人結了婚,是一樣稱呼,沒有結婚,又是一樣稱呼."阿囡笑道:"怎樣五小姐沒有問過我這話,她也一樣地寫了呢?"燕西道:"她知道你的事,所以不必問.我不知道你的事,當然要問了."阿囡道:"那就作沒有寫罷."燕西道:"什麼沒有?"阿囡道:"你知道,不要為難我了."燕西笑道:"好!就算我知道了.你說,這信上要寫些什麼?"阿囡道:"請你告訴他,我身體很好,叫他保重一點."燕西道:"就是這幾句話嗎?"阿囡道:"隨便你怎樣寫罷,我只有這幾句話.再不然添上一句,叫他常常要寫信來."燕西道:"這完全是客套,值不得寫一封信,你巴巴的請我給你寫信,就是為這個嗎?"阿囡笑道:"話是有好多話說,可是我說不出來.七爺你看要怎麼寫,就怎樣寫."燕西笑道:"我又不是你……"說到這里,覺得這句話說出來太上當了.改著說道:"我又不是你家管家婆,怎樣知道你的心事?這樣罷,還是由我的意思來替你寫罷."阿囡笑道:"就是那樣,七爺寫完了,念給我聽一聽.從前五小姐寫信,就是這樣."燕西于是展開信紙,把信就寫起來,寫完之後,就拿著信紙念道:

親愛的炳發哥哥:你來的幾次信我都收到了.我身體很好,在金府上住得也很安適,不必掛念.倒是我在北京很掛念你,因為上海那個地方,太繁華了,象你這樣的老實人,是容易花那無謂的銀錢的.不大老實的朋友,我望你少和他們往來.

阿囡笑道:"七爺寫得好,我正是要這樣說.就是起頭那幾個字不好,你把它改了罷."燕西道:"這是外國人寫信的規矩,無論寫信給誰,前面都得加上一個親愛的."阿囡道:"我又不是外國人,他也不是外國人,我學外國人作什麼?"燕西笑道:"我就是這樣寫,你不合意,就請別人寫罷."阿囡道:"就請你念完了再說罷."燕西于是又笑著念道:因為這個緣故,我久在北京是很不放心的,我打算今年九十月里,一定到上海來.
阿囡道:"哎喲,這句話是說不得的.他就是這樣,要我回上海去,我不肯呢."燕西笑道:"你別忙,你聽我往下念,你就明白了."又念道:
炳發呀!我今年是十九歲了,我難道一點兒不知道嗎?每次看到天上的月亮圓了,花園里的花開了,想起我們的青春年少…….
阿囡先還靜靜地往下聽,後來越聽越不對,劈手一把,將燕西手上的信紙搶了過去,笑道:"你這人真是不老實.人家那樣地求七爺,七爺反替我寫出這些話來."燕西道:"你不是說了,隨便我寫嗎?我倒是真隨便寫,你又說不好,我有什麼法子呢?"阿囡道:"七爺總也有分付我做事的時候,你看我做不做?"說著,把嘴一撇,一扭身子走了.她順手將燕西的門一帶,身子一閃,卻和廊簷下過路的人,撞了一個滿懷.阿囡一看是梅麗,笑道:"八小姐,我正要找你呢."梅麗笑道:"你眼睛也不長在臉上,撞得我心驚肉跳,你還要找我呢."阿囡道:"不是別的事,我請八小姐給我寫一封信."梅麗道:"我不會寫毛筆字,你不要找我."阿囡道:"我又不是寫給什麼闊人,不過幾句家常話,你對付著寫一寫罷."于是把自己的意思,對梅麗說了一遍,一面說著,一面跟著了梅麗到她屋里來.梅麗道:"寫是我給你寫,明天夏家辦喜事,我一個人去,很孤單的,你陪我去,成不成?"阿囡道:"五小姐六小姐,哪里離得開我呀?你叫小憐去罷,她在家里,一點事也沒有哩."梅麗道:"好,我在這里寫信,你去把她叫來,我當面問她."

阿囡和小憐,感情本來很好,她去不多大一會兒,果然把小憐叫來了.這里梅麗的信也寫好了.小憐道:"阿囡姐說,八小姐要帶我去作客,不知道是到哪里去?"梅麗道:"看文明結婚.去不去?"小憐道:"不是夏家嗎?我聽說是八小姐作儐相呢,還有儐相帶人的嗎?"梅麗道:"老實說,這是魏家小姐再三要求我的.我先是沒法兒,只得答應下來,現在我一想,怪害臊的,我有些不敢去.況且魏家小姐和我同學,和她家里人不很熟.夏家呢,簡直完全是生人,我總怕見了生人,自己一個人會慌起來,帶一個人去壯一壯膽子,也是好的."小憐道:"八小姐,那不成,我是更不懂這些規矩啦.去了又有什麼用?"梅麗道:"不是問你成不成?只要你陪著我,我若不對,你在一邊提醒提醒我就成了."小憐道:"去是我可以去,我得問一問大少奶奶."梅麗道:"太太答應了,大少奶奶還能不答應嗎?"小憐道:"那我一路見太太去."梅麗笑道:"你倒壞,還怕我冤你呢."于是梅麗將信交給阿囡,帶了小憐,一路來見金太太.梅麗道:"明天夏家喜事,我一個人有些怕去,帶小憐一路去,可以嗎?"金太太道:"外面報上都登出來了,說是我們家里最是講究排場.現在你去給人作儐相,還要帶個傭人去,不怕人罵我們搭架子嗎?"梅麗聽她母親這樣一說,又覺得歸了面子,把小憐引來,讓人家下不了場.便鼓著嘴道:"我一個人怕去的,我不去了."說畢,也不問別人,自回房去了.一會兒功夫,新娘家里,把儐相穿的一套新衣送了過來,金太太派老媽子來叫梅麗去試一試,她也不肯去.原來魏家這位小姐,非常美麗,夏家那位新郎,也是俊秀少年.兩邊事先約好了,這男女四位儐相,非要找四位俊秀的不可.而兩位男儐相穿一色的西裝,是由男家奉送.女儐相穿一色的水紅衣裙,也是女家制好奉送.這樣一來,將來禮堂上一站立,越發顯得花團錦簇,這都是有錢的人,能在樂中取樂.梅麗在魏小姐同學中,是美麗的一個,所以魏小姐就請了她.這種客,是魏家專請的,不象平常的客,可以不去.這時梅麗鬧別扭,說是不去,金太太確有些著急.梅麗她雖然是庶出的,因為她活潑潑地,金銓夫妻都十分寵愛,所以金太太也不忍太拂她的意思.梅麗一次叫不來,金太太又叫人把小憐叫來,讓她引著梅麗來.金太太道:"你既然怕去,先就不該答應.既然答應了,就不能不去.你若不去,叫人家臨時到哪里去找人?這回不去,你下次有臉見魏小姐嗎?"梅麗道:"媽要我去,我就得帶小憐去."說到這里,只聽見吳佩芳在窗子外廊簷下應聲道:"八妹什麼事,這樣看得起小憐?非帶她去不可."一面說,一面走進來.金太太道:"你聽聽,這個新鮮話兒,人家去請她作儐相,她要帶小憐去.我想,是個老太太出門呢,帶一個女孩招呼招呼,還說得過去.一個當女學生的人,還要帶一個人跟著,好象是有意鋪排,不怕人家罵嗎?"佩芳笑道:"我倒猜著了八妹的意思,一定是聽到人說,魏夏兩家人多,儐相是要惹著人家看的,有些怯場,對不對?"梅麗一扭身,背著臉笑了.金太太道:"既然怯場,就不該答應人家."佩芳笑道:"不是生得標致,人家是不會請作儐相.既然請了,就很有面子.許多人還想不到呢,哪有拒絕的?當時魏家小姐請八妹,八妹一定一時高興就答應了,後來一想,許多人看著,怪害臊的,所以又怕起來."于是扯著梅麗的衫袖道:"我猜到你心眼里去了不是?"梅麗被她一猜,果然猜中了,越發低著頭笑.金太太道:"帶了小憐去,就不怕臊嗎?你要帶她去,你不怕人罵,我可怕人罵!"吳佩芳道:"八妹真要她去我倒有個法子.那魏小姐和我會過幾回面,也下了我一封帖.我本想到場道一道喜就回來.現在八妹既要她去,我就不去了,叫小憐代表我去吧."金太太道:"你越發胡說了,怎麼叫使女到人家家里作客?"佩芳道:"媽媽也太老實了.使女的臉上,又沒掛著兩個字招牌,人家怎樣知道?不是我們替自己吹,我們家里出去的丫頭,比人家的小姐還要好些呢.叫小憐跟著八妹去,就說姨少奶奶,就不可以代表我嗎?"小憐聽了這句話,鼓著嘴扭身就跑,口里說道:"我不去."吳佩芳笑著喝道:"回來!抬舉你,倒不識抬舉."小憐手里握著門簾,一步一步地慢吞吞地走進來.梅麗笑道:"大嫂這話本來不對,人家是個姑娘,哪有叫人冒充姨少奶奶的?"佩芳笑道:"依你說,她把什麼資格來做我的代表?"梅麗道:"那里人多極了,又是兩家的客在一處,誰知道誰是哪一邊的客?有人問,就說是我們南邊來的遠房姐妹,不就行了嗎?"金太太道:"你倒說得有理.佩芳,你就讓小憐去罷.梅麗既要她去,你得借件衣服給她穿."佩芳道:"她個兒比八妹長,八妹的衣服不合適.我有幾件新衣服,做小了腰身,不能穿,讓她穿去出風頭罷."金太太道:"你的衣服腰身本來不大.既然你穿不得,小憐一定可以穿的,你帶她去穿了來,讓我看看."佩芳一時高興,當真帶著小憐去,穿了一身新衣服重來.金太太見她穿著鴨蛋綠的短衣,套著飛云閃光紗的長坎肩.笑道:"好是好,這衣服在熱天穿,太熱鬧些.
二嫂那里,新買了一套剪發的家伙,我們借來一用."說著,玉芬,佩芳,梅麗,小憐四個人,一陣風似的,便到玉芬屋子里來.玉芬便叫她的丫頭素香,到慧廠那里,把剪發的家伙拿來.在這當兒,慧廠也跟著來了.笑道:"你們都要剪發,我來看看."小憐道:"二少奶奶,我也剪,好嗎?"慧廠笑道:"你也剪?你為什麼要剪?"小憐道:"現在都時興剪發,小姐少奶奶們能剪,我們當丫頭的,就不能剪嗎?"慧廠道:"你們聽聽,剪發倒是為了時髦呢.那末,我看你們不剪的好.將來短頭發一不時髦,要長長可不容易啦."佩芳道:"你聽她瞎說.你來了,很好,請你作顧問,要怎樣的剪法?"慧廠笑道:"老實說一句,小憐說的話,倒是真的.你們剪發一大部分為的時髦.既然要美觀,現在最普通的是三種,一種是半月式,一種是倒卷荷葉式,一種是帽纓式.要戴帽子,是半月式的最好,免得後面有半截頭發露出來.不戴帽子呢,荷葉式的最好."玉芬道:"好名字,倒卷荷葉,我們就剪那個樣子罷.半月式的,罷了,不戴帽子,後面露出半個腦勺子來,怪寒磣人的."他們大家剪了發,彼此看看,說是小憐剪的最好看.小憐心里這一陣歡喜,自不必談.
到了次日,穿著吳佩芳的衣服,又把她的束發絲辮,將短發一束,左邊下束了一個小小蝴蝶兒,越發是嫵媚.梅麗也穿上魏家送來的衣服,和小憐同坐著一輛汽車,同到魏家去.魏家小姐,既然是新娘子,便不出來招待客了,都是由招待員招待來賓.他們只知道請了金家兩位,一位是八小姐,一位是大少奶奶.梅麗穿著儐相的衣服,他們已認識了.小憐和梅麗同來,他們也就猜是少奶奶了.一到客廳里,賀喜的女賓,花團錦簇,大家都不認識,自然也沒有人知道.在魏府上吃過一餐酒,梅麗和另一個儐相何小姐,又四個提花籃的女孩,先向夏家去.她坐來的汽車,卻讓小憐坐著.一會兒新娘的花馬車要動身,小憐也就到夏家來了.這夏家是個世祿之家,賓客更多.小憐在金家多年,這些新舊的交際,看得不少.加上金家的交際,除了金太太,就是佩芳出面.小憐學著佩芳落落大方的樣子,在夏家內客廳里和女賓周旋,倒一點也不怯場.可是一看女賓中百十個人,並無兩位女儐相在內,心想,梅麗原來叫來陪著她的,她若找不著我,一定見怪.便問女招待員,女儐相在什麼地方?女招待道:"儐相另外有一個休息的地方呢."小憐道:"在什麼地方,請你引一引,好不好?"女招待道:"不必引,由這里出去向南一轉彎就到了."
這夏家的房屋,回廊曲折,院落重疊,又隨地堆著石山,植著花木,最容易教人迷失方向.那女招待叫小憐往南轉,小憐轉錯了,一到回廊,卻是向西走,這里一重很大的院落,上面雕梁畫棟,正是一所大客廳.客廳里人語喧嘩,許多男賓在那里談話,小憐一看,一定是走錯了.一時眼面前又沒有一個女賓,找不著一個人問話.正在為難之際,一個西裝少年,架著玳瑁邊大框眼鏡,衣襟上佩著一朵紅花,紅花下面,垂著一條水紅綢子.書明招待員三個字.他看見小憐一身的豔裝,水紅的蝴蝶結絲辮,束著青光的短發,正是一個極時髦的少女,老遠地已經看定了.走到近處,卻又在回廊邊,挨著短欄干走,讓小憐走中間,鼻子一直向前,眼睛不敢斜視,僅僅聞著一陣衣香襲人而已.小憐見他是招待員,便對他笑著點了一個頭,問道:"勞駕!請問這位先生,女儐相的休息室,在哪一邊?"這位少年不提防這位美麗的少女會和他行禮問話,連忙站住答應道:"往東就是."這腦筋中第一個感覺,命令他趕快回答一句話.立刻第二個感覺,想到人家才行了一個點頭禮,于是立刻命令著他回禮.但是這時間過得極快的,當那少年要回禮時,小憐的禮,已行過好幾分鍾.所以他覺得有些不妥.第三個感覺,于是又收回成命,命令他另想補救之法.他便說道:"這里房屋是很曲折的,你這位小姐,似乎是初來,恐怕不認得,我來引一引罷."小憐笑道:"勞駕得很."那人看她笑時,紅唇之中露出一線雪白的牙齒,兩腮似乎現出一點點小酒渦.而且她的目光,就在那一刹那之間,閃電似的,在人身上一轉.這招待員便鞠著躬笑道:"不客氣,這不是當招待員應盡的義務嗎?"于是他上前一步,引著小憐來.在走的時候,他總想問小憐一句貴姓,那句話由心里跳到口里,總怕過于冒昧,好幾回要說出,又吞回去了.就是這個問題盤算不決,一路之上,都是默然,沒有說出話來.可是這一段回廊,不是十里八里,只在這一盤算之間,業已走到,當時便即來到女儐相休息室.他望里一指道:"這就是."小憐和著他又點了一個頭,道了一聲勞駕,掀開翠竹簾子,便進屋去了.

梅麗與何小姐,果然都在這里.還有四個小女孩子,和新娘牽紗捧花籃的,都是玉雪聰明,穿著水紅紗長衣,束著花辮,露出雪白的光胳膊和光腿子.許多女賓,正圍著他們說笑呢.正在這個時候,隱隱聽見一陣悠揚鼓樂之聲.于是外面的人紛紛往里喧嚷,說是新娘子到了,新娘子到了.儐相和那幾個女孩子,女招待員等等,都起身到前門去迎接.小憐因為梅麗說了,叫她站在身邊,壯壯膽子,所以小憐始終跟著梅麗走.這個時候,屋里男賓女賓,和外邊看熱鬧的人,紛紛攘攘,那一種熱鬧,難以形容.夏家由禮堂里起,到大門為止,一路都鋪著地毯.新人一下馬車,踏上地毯,四個活潑的小女孩子,便上前牽著新人身後的水紅喜紗,臨時夏家又添四個小姑娘,捧著花籃在前引導,兩個豔若蝴蝶的女儐相,緊緊地夾著新人,向里走來.于是男女來賓,兩邊一讓,閃出一條人巷.十幾個男女招待員,都滿臉帶著笑容,站在人前維持秩序.新人先在休息室里休息了片刻,然後就上大禮堂來舉行婚禮.那新郎穿著西式大禮服,左右兩個白面書生的男儐相依傍著,身後一帶,也盡是些俊秀少年.那些看熱鬧的人,且不要看新人,只這男女四位儐相,穿著成對的衣服,喜氣洋洋,秀色奪人,大家就暗暗喝了一聲彩.儐相之後,便是招待員了.小憐雖不是招待員,因為照應梅麗的原故,依舊站在梅麗身邊.舉目一看,恰好先前引導的那個男招待,站在對面.小憐舉目雖然看了一下,倒是未曾深與注意,可是那個男招待,倒認為意外的奇緣,目光灼灼,只是向這邊看來.當兩位新人舉行婚禮之後,大家照相,共是三次,一次是快攝法,把禮堂上的人全攝進去.一次卻只是光攝新人和儐相等等.最後卻是一對新夫婦了.當攝第一張影片時候,小憐自然在內,就是那招待員也在內.他這時一往情深,存了一種私念,便偷偷地告訴照相館里來的人,叫他把這一次的片,多洗一張.正在說這話時,忽然後面有個人在肩上拍了一下,笑道:"密斯脫柳,你做什麼?"他回頭看時,是做男儐相的余健兒.另外還有個男儐相,他們原不認識,余健兒便介紹道:"這是密斯脫柳春江,這是密斯脫賀夢雄."柳春江笑道:"剛才禮堂上,許多人不要看新人,倒要看你們這男女四位陪考的了.你對面站的那個女儐相,最是美麗,那是誰?"余健兒把舌一伸道:"我們不要想吃天鵝肉了.那是金家的八小姐,比利時女學最有名的全校之花,你問她,有問鼎之意嗎?"柳春江笑道:"我怎配啦,你在禮堂上,是她的對手方,你都說此話,何況是我呢?"賀夢雄笑道:"不過舉行婚禮的時候,密斯脫柳,卻是全副精神注射那一方呢."柳春江道:"禮堂上許多眼睛,誰不對那一方看呢,只我一個嗎?"賀夢雄道:"雖然大家都向那一方面看,不象閣下,只注意一個人."余健兒道:"他注意的是誰?"賀夢雄道:"就是八小姐身邊那個穿鵝黃色紗長坎肩的."余健兒搖頭道:"那也是一只天鵝."柳春江道:"那是誰?"余健兒道:"她叫什麼名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和金家八小姐常在一處,好象是一家人,不是七小姐,也是六小姐了.你為什麼打聽她?"柳春江道:"我也是因話搭話呀,難道打聽她,就有什麼野心嗎?"余健兒道:"其實你不打聽,你要打聽,我倒有個法子."柳春江笑道:"你有什麼法子?"余健兒道:"你對她又沒有什麼意思,何必問呢?"柳春江笑道:"就算我有意思,你且說出來聽聽看."余健兒對賀夢雄一指道:"他的情人畢女士,是招待員,托畢女士一問不就明白了嗎?"說著,又對賀夢雄一笑道:"你何妨給他作一個撮合山呢."這大家本是笑話,一笑而散.可是他們這樣一提,倒給了柳春江一個線索.他就借著一個事故,找著一位五十來歲女招待員,和她說道:"據這邊帳房里人說,要提出幾個特別的女賓,陪著女儐相在一處吃酒.不知道和金小姐在一處的那位小姐,是不是金家的?若是的,就請她在一處."這位女招待員是個老實太太.她把他請在一處一句話聽錯了,當著請她去,便說:"請你在這兒等一等,我去問一問看."柳春江便站在院子里一棵芭蕉樹下,等候消息.不多大一會兒,那位太太竟一路把小憐引著來了.柳春江遙遙望見,大窘之下,心想,好好的把她請來,教我對人凳裁矗啃睦镎在盤算,小憐已是越走越近.這時要閃避也來不及,只得迎上前去.小憐一見是柳春江,倒懷著鬼胎,反而有些不好意思.那女招待便指著柳春江道:"就是這位先生要請你去."柳春江笑道:"並不是請這位女士去,因為這邊的來賓,也有夏府上的,也有魏府上的,人一多,恐怕招待不周.要請面生些的男女來賓,都賜一個片子,將來好道謝."小憐道:"對不住,我沒有帶片子來."柳春江道:"那沒關系."說時,忙在身上掏出自來水筆和日記本子,將本子掀開,又把筆套取去,雙手遞給小憐.說道:"請女士寫在上面,也是一樣."小憐跟著吳佩芳在一處多年,已經能看《紅樓夢》一類小說,自然也會寫字.當時接著日記本,就在本子上面寫了金曉蓮三個字.柳春江接過一看,說道:"哦,原來是金小姐,那八小姐是令妹嗎?"小憐道:"
夏家本也有人送了一台科班戲,婚禮結束以後,來賓紛紛地到戲場上去看戲.偏偏柳春江又是這里一位招待.他預料小憐是要來的,早給她和梅麗設法留著兩個上等座位.小憐和梅麗一進門,柳春江早就笑臉相迎,微微一點頭道:"金小姐請上東邊,早已給二位留下座位了."梅麗愣住了,望他一眼,心想,這招待員,何以知我姓金?小憐心里明白,理會人家有些不好意思,不理會人家,又不合禮,便低低說了勞駕兩個字.這兩個字說罷,已是滿臉通紅了.柳春江將她二人引入座,又分付旁邊老媽子好好招待,然後才走.梅麗問小憐道:"這個招待員,怎麼認識我們?"小憐道:"哪里是認得我們,還不是因為你做儐相,大家都認識嗎?"梅麗一想,這話有道理,就未予深究.可是一會兒工夫,也見柳春江,坐在前幾排男賓中看戲,已經脫去西裝,換了一套最華麗的長衣.梅麗看她的戲,沒有留心.小憐是未免心中介介的,看見這樣子,越發有些疑心了.但是在她心里,卻又未免好笑,心想,你哪里知道我是假冒的小姐呢,你若知道,恐怕要惘惘然去之了.看他風度翩翩,也是一個闊少,當然好的女朋友不少.不料他無意之間,竟鍾情于一個丫鬟,恐怕做夢也想不到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