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回 絕路轉佳音上官籌策 深閨成秘畫浪子登程

第五十九回絕路轉佳音上官籌策深閨成秘畫浪子登程
原來那封信,不是別人寫來的,卻是金銓寫給曾次長的信.信上說.
思恕兄惠鑒:舊歲新年,都有一番熱鬧,未能免俗,思之可笑.近來作麼生?三日未見矣.昨讀西文小說,思及一事,覺中國大家庭制度,實足障礙青年向上機會.小兒輩襲祖父之余蔭,少年得志,輒少奮斗,紈绔氣習,日見其重.若不就此糾正,則彼等與家庭,兩無是處.依次實行,自當從鳳舉作起.請即轉告子安總長,將其部中職務免去,使其自辟途徑,另覓職業,勿徒為閑員,尸位素餐也.銓此意已決,望勿以朋友私誼,為之維護.是所至盼,即頌新福.銓頓
鳳舉看了,半晌作聲不得.原來鳳舉是條約委員會的委員,又是參事上任事,雖非實職,每月倒拿個六七百塊錢.而且別的所在,還有兼差.若是照他父親的話辦,並非實職人員,隨時可以免去的.一齊免起來,一月到哪里再找這些錢去,豈不是糟了?父親前天說的話,以為是氣頭上的話,不料他老人家真干起來.心里只管盤算,卻望了曾次長皺了一皺眉,又微笑道:"次長回了家父的信嗎?"曾次長笑道:"你老先生怎麼弄的?惹下大禍了.我正請你來商量呢."鳳舉笑道:"若是照這封信去辦,我就完了.這一層,無論如何,得請次長幫個忙,目前暫不要對總長說,若是對總長說了,那是不會客氣的."曾次長笑道:"總長也不能違抗總理的手諭,我就能不理會嗎?"鳳舉道:"不能那樣說.這事不通知總長,次長親自對家父說一說,就說我公事辦得很好,何必把我換了?家父當也不至于深究,一定換我."曾次長道:"若是帶累我碰一個釘子呢?"鳳舉笑道:"不至于,總不至于."曾次長笑道:"我也不能說就拒絕鳳舉兄的要求,這也只好說謀事在人罷了."鳳舉笑道:"這樣說,倒是成事在天了."曾次長哈哈大笑起來,因道:"我總極力去說,若是不成,我再替你想法子."鳳舉道:"既如此,打鐵趁熱罷.這個時候,家父正在家里,就請次長先去說一說,回頭我再到這里來聽信."曾次長道:"何其急也?"鳳舉道:"次長不知道,我現在弄得是公私交迫,解決一項,就是一項."曾次長道:"我就去一趟,白天我怕不回來,你晚上等我的信罷."鳳舉用手搔著頭發道:"我是恨不得馬上就安定了.真是不成,我另作打算."于是站起來要走,曾次長也站起來,用手拍了一拍鳳舉的肩膀笑道:"事到如今,急也無用.早知如此,快活的時候何不檢點一些子."說著,又是哈哈一笑.鳳舉道:"其實我並沒有快活什麼,次長千萬不可存這個思想.若是存這個思想,這說人情的意思,就要清淡一半下來了."曾次長笑道:"你放心罷,我要是不維護你,也不能打電話請你來商量這事了."鳳舉又拱了拱手,才告辭而去.

今天衙門里已過了假期,便一直上衙門去.到了衙門里,一看各司科,都是沉寂寂的,並不曾有人.今天為了補過起見,特意來的,不料又沒有人.心想,怎麼回事?難道將假期展長了?及至遇到一個茶房,問明了,才知道今天是星期.自己真鬧糊塗了,連日月都分不清楚了.平常多了一天假,非常歡喜的事,必要出去玩玩的.今天卻一點玩的意味沒有,依然回家.到了家里,只見曾次長的汽車,已經停在門外,心里倒是一喜,因就外面小客廳里坐著,等候他出來,好先問他的消息.不料等了兩個鍾頭,還不見出來.等到三點多鍾,人是出來了,卻是和金銓一路同出大門,各上汽車而去,也不知赴哪里的約會去了.鳳舉白盼望了一陣子,晚上向曾宅打電話,也是說沒有回來,這日算是過去.次日衙門里開始辦公,正有幾項重要外交要辦,曾次長不得閑料理私事.晚上實在等不及了,就坐了汽車到曾宅去會他,恰好又是剛剛出門,說不定什麼時候回來,又掃興而回.一直到了第三日,一早打了電話去,問次長回來沒有?曾宅才回說請過去.鳳舉得了這個消息,坐了汽車,馬上就到曾家去.曾次長走進客廳和他相會,就連連拱手道:"恭喜恭喜!不但事情給你遮掩過去了,而且還可以借這個機會,給你升官呢."鳳舉道:"哪有這樣好的事?"曾次長道:"自然是事實,我何必拿你這失意的人開心呢?"鳳舉笑著坐下,低了頭想著,口里又吸了一口氣,搖著頭道:"不但不受罰,還要加賞.這個人情,講得太好了,可是我想不出是一個什麼法子?"曾次長道:"這法子,也不是我想的,全靠著你的運氣好.是前天我未到府上去之先,接到了總長一個電話,說是上海那幾件外交的案子非辦不可,叫我晚上去商議.我是知道部里要派幾個人到上海去的,我就對總理說:部里所派的專員,有你在內.而且你對于那件案子,都很有研究,現在不便換人.而且這也是一個好機會,何必讓他失了?總理先是不願意,後來我又把你調開北京,你得負責任去辦事,就是給他一個教訓,真是沒有什麼成績,等他回來再說,還不算遲.總理也就覺得這是你上進的一個好機會,何必一定來打破?就默然了.前夜我和總長一說,這事就大妥了."鳳舉聽到要派他到上海去,卻為難起來.別的罷了,晚香正要和自己決裂;若是把她扔下一月兩月,不定她更要鬧出什麼花樣來.曾次長看到他這種躊躇的樣子,便道:"這樣好的事情,你老哥還覺得有什麼不滿意的嗎?"鳳舉道:"我倒並不是滿意不滿意的問題,就是京里有許多事情,我都沒有辦得妥當,匆匆忙忙一走,丟下許許多多的問題,讓誰來結束呢?"曾次長笑道:"這個我明白,你是怕走了,沒有人照料姨太太吧?"鳳舉笑道:"那倒不見得."曾次長道:"這是很易解決的一個問題,你派一兩個年老些的胰耍到小公館里去住著,就沒有事了.難道有了姨太太的人,都不應該出門不成?"鳳舉讓他一駁,倒駁得無話可說.不過心里卻是為了這個問題,而且以為派了年老家人去看守小公館的辦法,也不大妥當.不過心里如此,嘴里可不能說出來,還是坐在那里微笑.這種的微笑,正是表示他有話說不出來的苦悶.然而曾次長卻不料他有那樣為難的程度,因笑道:"既然說是有許多事情沒結束,就趕快去結束罷,公事一下來,說不定三兩天之內就要動身呢."說著,他已起身要走,鳳舉只好告辭

回得家來,先把這話和夫人商量.佩芳對這事正中下懷,以為把鳳舉送出了京,那邊小公館里的經濟來源,就要發生問題.到了那個時候,不怕鳳舉在外面討的人兒不自求生路.因道:"是很好的機會啊!有什麼疑問呢?當然是去.要不去,除非是傻子差不多."鳳舉笑道:"這倒是很奇怪!說一聲要走,我好象有許多事沒辦,可是仔細想起來,又不覺得有什麼事."佩芳道:"你有什麼事?無非是放心不下那位新奶奶罷了."鳳舉經佩芳對症發藥地說了一句,辯駁不是,不辯駁也不是,只是微微笑了一笑,佩芳道:"你放心去罷,你有的是狐群狗黨,他們會替你照顧一切的."鳳舉笑道:"你罵我就是了,何必連我的朋友,也都罵起來呢?"佩芳將臉一沉道:"你要走,是那窯姐兒的幸事了.我早就要去拜訪你那小公館,打算分一點好東西.現在你走了,這盤帳我暫揭開去,等你回來再說."她說時,打開玻璃盒,取了一筒子煙卷出來,當的一聲,向桌上一板,拿了一根煙卷銜在嘴里.將那銀夾子上的取燈,一只手在夾子上劃著,取出一根劃一根,一連劃了六七根,然後才點上煙.一聲不響地站著,靠了桌子犄角怞煙.這是氣極了的表示.向來她氣到無可如何的時候,便這樣表示的.鳳舉對夫人的閫威,向來是有些不敢犯.近日以來,由懼怕又生了厭惡.夫人一要發氣,他就想著,她們是無理可喻的,和她們說些什麼?因此夫人做了這樣一個生氣的架子以後,他也就取了一根煙怞著,躺在沙發上並不說什麼,只是搖撼著兩腿.佩芳道:"為什麼不作聲?又打算想什麼主意來對付我嗎?"鳳舉見佩芳那種態度,是不容人作答複的,就始終守著緘默.心里原把要走的話,去對晚香商量.可是正和晚香鬧著脾氣,自己不願自己去轉圜.而且佩芳正監視著,讓她知道了,更是麻煩.在家中一直挨到傍晚,趁著佩芳疏神,然後才到晚香那里去.
晚香原坐在外面堂屋里,看見他來,就避到臥室里面去了.鳳舉跟了進去,晚香已倒在床上睡覺.鳳舉道:"你不用和我生氣,我兩天之內就要避開你了."晚香突然坐將起來道:"什麼?你要走,我就看你走罷.你當我是三歲兩歲的小孩子怕你駭唬嗎?"鳳舉原是心平氣和,好好地來和她商量.不料她劈頭劈腦就給一個釘子來碰.心想,這女子越原諒她,越脾氣大了,你真是這樣相持不下,我為什麼將就你?便鼻子里哼了一聲,冷笑道:"就算我駭唬你罷.我不來駭唬你,我也不必來討你的厭."怞身就走.他還未走到大門,晚香已是在屋子里哇的一聲哭將起來.照理說,情人的眼淚,是值錢的.但是到了一放聲哭起來,就不見得悅耳.至于平常女子的哭聲,卻是最討厭不過.尤其是那無知識的婦女,帶哭帶說,那種聲浪,聽了讓人渾身毛孔突出冷氣.鳳舉生平也是怕這個,晚香一哭,他就如飛地走出大門,坐了汽車回家.

佩芳正派人打聽,他到哪里去了?而今見他已回,也不作聲,卻故意皺著眉,說身上不大舒服.她料定鳳舉對著夫人病了,不能把她扔下,這又可以監守他一夜了.哪里知道鳳舉正為碰了釘子回來,不願意再出去呢.到了第二日早上,趙升站在走廊下說:"總理找大爺去."鳳舉聽了又是父親叫,也不知道有沒有問題,一骨碌爬起床,胡亂洗了一把臉,就到前面去.一進門,先看父親是什麼顏色,見金銓籠了手,在堂屋里踱來踱去,卻沒有怒色,心里才坦然了.因站在一邊,等他父親分付.金銓一回頭看見了他,將手先摸了一摸胡子,然後說道:"你這倒成了個塞翁失馬,未始非福了.我的意思是要懲戒你一下,並不是要替你想什麼出路.偏是你的上司,又都顧了我的老面子,極力敷衍你.我要一定不答應,人家又不明白我是什麼用意.我且再試驗你一次,看你的成績如何?"鳳舉見父親並不是那樣不可商量的樣子,就大了膽答道:"這件事,似乎要考量一下子."金銓不等他說完,馬上就攔住道:"作了幾天外交官,就弄出這種口頭禪來,什麼考量考量?你只管去就是了,誰又敢說那句話?辦什麼事,對什麼事就有把握,好在去又不是你一個人,多多打電報請示就是了.我叫你來,並沒有別什麼事,我早告訴佩芳了,叫她將你行囊收拾好了,趁今天下午的通車,你就先走.我還有幾件小事,交給你順便帶去辦."說著,在身上掏出一張字條交給他.鳳舉將那字條接過,還想問一問情形.金銓道:"不必問了,大綱我都寫在字條上.至于詳細辦法,由你斟酌去辦,我要看看你的能力如何?"鳳舉道:"今天就走,不倉促一點嗎?"金銓道:"有什麼倉促?你衙門里並沒有什麼事,家里也沒有什麼事,你所認為倉促的,無非是怕耽誤了你玩的工夫.我就為了怕你因玩誤事,所以要你這樣快走."金太太聽了他父子說話,她就由屋子里走出來,插嘴道:"你父親叫你走,你就今天走,難道你還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就是有,我們都會給你辦."鳳舉看到這種情形,又怕他父親要生氣,只好答應走.直等金銓沒有什麼話說了,便走到燕西這邊院子里,連聲嚷著老七.連叫好幾聲,也沒有見人出來.一回頭,卻見燕西手上捧著一個照相匣子,站在走廊上,對著轉角的地方.清秋穿了一件白皮領子斗篷,一把抄著,斜側著身子站定.鳳舉道:"難怪不作聲,你們在照相.這個大冷天,照得出什麼好相來?"燕西還是不回答,一直讓把相照完,才回頭道:"我是初鬧這個,小小心心地干,一說話分了心,又會照壞."清秋道:"大哥屋里坐罷."鳳舉道:"不!我找老七到前面去有事."燕西見他不說出什麼事,就猜他有話,不便當著清秋的面前說,便收照相匣子,交給清秋,笑道:"可別亂動,糟了我的膠片."清秋接住,故意一松手,匣子向下一落,又蹲著身子接住.燕西笑道:"淘氣!拿進去罷."清秋也未曾說什麼,進屋子里去了.燕西跟鳳舉走到月亮門下,他又忽然怞身轉了回去,也追進屋子去,去了好一會兒.鳳舉沒有法,只好等著.心想,他們雖然說是新婚燕爾,然而這樣親密的程度,我就未曾有過.這也真是人的緣分,強求不來的.燕西出來了,便問道:"怎麼去了這久?大風頭上,叫我老等著."燕西道:"丟了一樣東西在屋子里,找了這大半天呢.你叫我什麼事?"
鳳舉道:"到前面去再說."一直把燕西引到最前面小客廳里,關上了門,把自己要走的話告訴他.因道:"晚香那里,我是鬧了四五天的別扭,如今一走,她以為或有別的用意,你可以找著蔚然和逸士兩人,去對她解釋解釋.關于那邊的家用……"燕西笑道:"別的我可以辦,談到了一個錢字,我比你還要沒有辦法,這可不敢胡亂答應."鳳舉道:"又不要你墊個三千五千,不過在最近一兩個星期內,給她些零錢用就是了,那很有限的,能花多少錢呢?你若是真沒有辦法,找劉二爺去,他總會給你搜羅,不至于坐視不救的."燕西道:"錢都罷了.你一走保不定她娘家又和她來往,縱然不出什麼亂子,也與體面有關.我們的地位,又不能去干涉她的."鳳舉聽了這話,揪住自己頭上一支頭發,低著頭閉了眼,半晌沒作聲.突然一頓腳道:"罷!她果然是這樣干,我就和她情斷義絕,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燕西見老大說得如此決裂倒愣住了.鳳舉低著聲音道:"自然,但願她不這樣做."燕西見老大一會兒工夫說出兩樣的話來,知道鳳舉的態度,是不能怎樣決絕的.因笑道:"走,你總是要走的.這事你就交給我就是了,只要有法子能維持到八方無事,就維持到八方無事,你看這個辦法如何?"鳳舉道:"就是這樣.我到了上海以後,若是可以籌到款子,我就先劃一筆電彙到劉二爺那里.只要無事,目前多花我幾個錢,倒是不在乎."燕西笑道:"只要你肯花錢,這事總比較地好辦."鳳舉在身掏出手表來看一看,因道:"沒有時間了,我得到里面去收拾東西,你給我打一個電話,把劉二和老朱給我約來."燕西道:"這個時候,人家都在衙門里,未必能來.就是能來,打草驚蛇的,也容易讓人注意.你只管走就是了,這事總可不成問題."
鳳舉也不便再責重燕西,只得先回自己屋里,去收拾行李.佩芳迎著笑道:"恭喜啊,馬上榮行了!"鳳舉笑道:"不是我說你,你有點吃里扒外.老人家出了這樣一個難題給我做,你該幫助我一點才是.你不但不幫助我,把老人家下的命令,還秘密著不告訴我,弄得我現在手忙腳亂,說走就走."佩芳眉毛一揚,笑道:"這件事情,是有些對不住.可是你要想想,我若是事先發表,昨晚上你又不知道要跑到小公館里去,扔下多少安家費.我把命令壓下了一晚上,雖然有點不對,可是給你省錢不少了."鳳舉心里想,婦人家究竟是一偏之見,你不讓我和她見面,我就不會花錢嗎?當時搖了搖頭,向著佩芳笑道:"厲害!"佩芳鼻子哼了一聲道:"這就算厲害?厲害手段,我還沒有使出來呢.你相信不相信?我這一著棋,雖然殺你個攻其無備,但是我知道你必定要拜托你的朋友,替你照應小公館的.我告訴你說,這件事你別讓我知道,我若是知道了,誰做這事,我就和誰算帳!"鳳舉笑道:"你不要言過其實了.我知道今天要走,由得著消息到現在,統共不到一點鍾,這一會兒工夫,我找了誰?"佩芳道:"現在你雖沒有找,但是你不等到上海,一路之上,就會寫信給你那些知己朋友的."鳳舉心想,你無論如何機靈,也機靈不過我,我是早已拜托人的了.一想之下,馬上笑起來.佩芳道:"怎麼樣?我一猜中你的心事,連你自己也樂了."鳳舉道:"就算你猜中了罷.沒有時間,不談這些了.給我收的衣服,讓我看看,還落了什麼沒有?"佩芳道:"不用得看了,你所要的東西,我都全給你裝置好了.只要你正正經經地作事,我是能和你合作的."說著,把撿好了的兩只皮箱,就放在地板上打開,將東西重撿一過,一樣一樣地讓鳳舉看.果然是要用的東西差不多都有了.鳳舉笑著伸了一伸大拇指,說道:"總算辦事能干.我要走了,你得給我餞行呀."一伸食指,掏了佩芳一下臉.佩芳笑道:"誰和你動手動腳的?你要餞行,我就和你餞行,但是你在上海帶些什麼東西給我呢?"鳳舉道:"當然是有,可是多少不能定,要看我手邊經濟情形如何?設若我的經濟不大充分,也許要在家里弄……"佩芳原是坐著的,突然站將起來,看看鳳舉的臉道:"什麼?你還要在家里弄點款子去.你這樣做事,家里預備著多少本錢給你賠去?"鳳舉連連搖手道:"我這就要走了,我說錯了話,你就包涵一點罷."婦人家的心理,是不可捉摸的,她有時強硬到萬分,男子說雞蛋里面沒有骨頭,她非說有骨頭不可.有時男子隨便兩句玩話,不過說得和緩一點,婦人立刻慈悲下來,男子要怎麼樣,就怎麼樣.這個時候,鳳舉幾句話又把佩芳軟化得成了繞指柔,覺得丈夫千里迢迢出遠門去,不安慰他一點,反要給他釘子碰,這實在太不對了.因此和鳳舉一笑,便進里面,給他撿點零碎去.鳳舉也就笑著跟進去了.不到一會兒,開上午飯來,夫婦二人很和氣地在一塊兒吃過了午飯,東西也收拾妥當了.于是鳳舉就到上房里,去見過母親告別,此外就是站在各人院子里,笑著叫了一聲走了.家里一大批人,男男女女,少不得就擁著到他院子里來送行.

人一多,光陰一混,就到了三點鍾,就是上火車的時候了,鳳舉就坐了汽車上車站.家里送行的人,除了聽差而外,便是佩芳,燕西,梅麗三人.鳳舉本還想和燕西說幾句臨別贈言,無如佩芳是異常的客氣,親自坐上鳳舉的車,燕西倒和梅麗坐了一輛車子.在車子上,佩芳少不得又叮嚀了鳳舉幾句.說是上海那地方,不是可亂玩的.上了拆白黨的當,花幾個錢還是小事,不要弄出亂子來,不可收拾.鳳舉笑道:"這一點事,我有什麼不知道?難道還會上人家的仙人跳嗎?"佩芳道:"就是堂子里,你也要少去.弄了髒病回來,我是不許你進我房門的."說著話,到了車站.站門外,等著自己的家里聽差,已買好了票,接過行李,就引他們一行四人進站去.鳳舉一人定了一個頭等包房,左邊是外國人,右邊鶯鶯燕燕的,正有幾個豔裝女子在一處談話.看那樣子,也有是搭客,也有是送行的.佩芳說著話,站在過道里,死命地盯了那邊屋子里幾眼,聽那些人說話,有的說蘇白,有的說上海話,所談的事,都很瑣碎.而且還有兩個女子在怞煙,看那樣子,似乎不是上等人.因悄悄地問燕西道:"隔壁那幾位,你認識嗎?"燕西以為佩芳看破了,便笑道:"認識兩個.他們看見有女眷在一處,不敢招呼.你瞧,那個穿綠袍綴著白花邊的,那就是花國總理."佩芳將房門關上,臉一沉道:"這個房間,是誰包的?"一面說時,一面看那鏡子里邊正有一扇門,和那邊相通.鳳舉已明白了佩芳的意思,便笑嘻嘻地道:"我雖然不是什麼正經人,決不能見了女子,我就會轉她的念頭.況且那邊屋子里,似乎不是一個人,我就色膽如天,也不能闖進人家房子里去."佩芳聽了這話,不由得噗嗤一笑.鳳舉道:"你這也無甚話可說了."燕西道:"不要說這些不相干的話,現在火車快要開了,有什麼話先想著說一說罷."佩芳笑道:"一刻兒工夫,我也想不出什麼話來."因望著鳳舉道:"你還有什麼說的沒有?可先告訴我也好."鳳舉道:"我沒有什麼話,我就是到了上海,就有一封信給你."梅麗道:"我也想要大哥給我買好多東西,現在想不起來,將來再寫信告訴你罷."說到這里,月台上已是叮當叮當搖起鈴來.燕西佩芳梅麗就一路下車,站在車窗外月台上,鳳舉由窗子里伸出頭來,對他們三人說話.汽笛一聲,火車慢慢地向前展動,雙方的距離,漸漸地遠了.燕西還跟著追了兩步,于是就抬起手來,舉了帽子,向空中搖了幾搖.梅麗更是怞出胸襟下掖的長手絹,在空氣里招展地來而複去,佩芳只是兩手舉得與臉一樣高,略微招動了一下.鳳舉含著微笑,越移越遠,連著火車,縮成了一小點,佩芳他們方才坐車回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