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十


到了彼得堡,弗龍斯基和安娜住在一家上等旅館里。弗龍斯基單獨住在樓下,安娜和她的小孩、奶媽和使女住在樓上有四間房的大套間里。

他們到的那天,弗龍斯基就去看他哥哥。在那里他看到了他的因事從莫斯科來的母親。他母親和嫂嫂照常迎接他;他們問他在國外旅行的事,談著他們共同的熟人,但是對他和安娜的關系卻一句也沒有提。他哥哥第二天來看弗龍斯基,他本人倒向他問到她,而阿列克謝·弗龍斯基率直地告訴他,他把他和卡列甯夫人的關系看做婚姻一樣;他希望辦理離婚,然後和她舉行婚禮,在那以前他也把她看做妻子,如同任何人的妻子一樣,他要求他把這意思轉達給他母親和嫂嫂。

“社交界贊不贊成,我也不管,”弗龍斯基說,“但是假如我的親屬要同我保持親屬的關系,他們就得和我的妻子保持同樣的關系。”

這位哥哥一向是尊重他弟弟的見解的,在社交界還沒有解決這問題之前,他自己也斷不定他弟弟是對呢還是不對;但是在他自己這方面,他絲毫也不反對,于是他就同阿列克謝一道上樓去看安娜。

在他哥哥面前,像在任何人面前一樣,弗龍斯基對安娜稱呼·您。對待她如同對待一個極其親密的朋友一樣;但是大家都明白,他哥哥知道他們的真正的關系,于是他們談到安娜要到弗龍斯基的田莊上去的事。

弗龍斯基盡管社會經驗豐富,但由于他現在新的處境,他還是犯了一個可怕的錯誤。按說他應該明白社交界對于他和安娜是關閉了的;但是現在他腦子里產生了一些模糊的觀念,以為那只是舊日的情形,至于現在,由于迅速的進步(他不知不覺地成了各種進步的擁護者了),輿論已經改變了,他們會不會被社交界接待,這個問題還難逆料。“當然,”他想,“她是不會再被宮廷社會接待的了,但是親密的朋友們能夠而且應當用正當的眼光來看這件事情。”

人可以用同一個姿勢盤腿一連坐好幾個鍾頭,要是他知道沒有什麼會阻止他改變姿勢的話;但是假使人知道他必需盤腿這麼繼續坐下去,那麼就會痙攣,腿就會開始抽搐,竭力想伸到他願意伸去的地方。這就是弗龍斯基對于社交界所體驗到的。雖然他心里明白社交界的門對他們是關閉了,他卻要測驗測驗現在的社交界改變了沒有,會不會接待他們。但是他不久就覺察出來雖然社交界對他個人是開放的,但是對安娜卻關閉了。正像貓捉老鼠的游戲,那舉起來讓他進去的胳臂,卻立刻放下來攔住了安娜的路。

弗龍斯基最先遇到的彼得堡社交界的婦人是他的堂姐貝特西。

“到底回來了!”她快活地招呼他。“安娜呢?我多麼高興啊!你們住在什麼地方?我可以想像得到,在你們愉快的旅行之後,你們會覺得我們的彼得堡有多麼令人討厭啊;我可以想像你們在羅馬的蜜月。離婚的事怎樣了?全辦妥了嗎?”

弗龍斯基注意到貝特西聽到安娜還沒有離婚的時候,她的熱忱就冷下去了。

“我知道,人家會攻擊我的,”她說,“但是我還是要來看安娜。是的,我一定要來。我想你們在這里不會久住吧?”

她真的當天就來看安娜;但是她的語調和以前完全不同了。她顯然在炫耀她自己的勇敢,而且希望安娜珍視她的友情的忠實。她待了不過十分鍾,談了些社交界新聞,臨走的時候說:

“你們還沒有告訴我什麼時候辦理離婚呢?縱令我不管這些規矩,旁的古板的人卻會冷淡你們,直到你們結婚為止。現在這簡單極了。Casefait。①你們星期五走嗎?很抱歉,我們不能再見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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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語:這是一件普通的事。

從貝特西的語調,弗龍斯基就該明白他在社交界不得不遭到的冷遇;但是他對他自己的家庭又作了一番努力。對他的母親他不存什麼希望。他知道,他母親,在她們最初認識的時候是那樣喜歡安娜的,現在因為她破壞了她兒子的前程對她是冷酷無情的了。但是他對他嫂嫂瓦里婭寄予很大的希望。他想像她總不會攻擊人,會爽快地果斷地去看安娜,而且在她自己家里接待她。

弗龍斯基在他到達的第二天去看她,發現她獨自一個人在那里,就率直地表明了他的願望。

“你知道,阿列克謝,”她聽了他的話之後說,“我是多麼歡喜你,我是多麼願意為你盡力,但是我卻保持沉默,因為我明白我對你和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都無能為力,”她說,特別慎重地說出“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這個名字。“請不要以為我在批評她。決不是的!也許我處在她的地位也會這樣做。我不要而且也不能詳細說明,”她說,膽怯地瞥著他的憂郁的面孔。“人只能就事論事。你要我去看她,請她到這里來,好恢複她在社交界的地位;但是要明白,我不能夠這樣做。我的女兒們也快長大了,而且為了我丈夫的緣故,我不得不在社交界生活。哦,就假定我去看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她會了解我不能請她來這里的,就是請她來也要布置得使她不致遇到對這件事抱有不同看法的人;這樣反而會使她生氣,我不能夠提高她的……”

“哦,我以為她並不比你們所接待的千百個婦人墮落!”弗龍斯基變得更加憂郁地打斷了她的話,于是默默地站了起來,知道他嫂嫂的決心是不可動搖的了。

“阿列克謝!不要生我的氣。你要了解這不能怪我,”瓦里婭開始說,帶著膽怯的微笑望著他。

“我並不生你的氣,”他仍然憂郁地說,“但是我感到加倍難過。這樣一來,我們的友誼會破裂。即使不是破裂,至少也會淡薄下去,這也是使我感到難過的。你明白,這對于我,也是沒有別的辦法。”

說了這話,他就離開了她。

弗龍斯基知道再努力也是徒勞的了,他們必須在彼得堡挨過這幾天,就像在一個陌生的城市里一樣,避免和他們以前出入的社交界發生任何關系,為的是不受到對于他是那麼難堪的不快和屈辱。他在彼得堡的處境最不愉快的地方,就是阿列克謝·亞曆山德羅維奇和他的名字似乎到處都會碰到。隨便談什麼話,都不能不轉到阿列克謝·亞曆山德羅維奇身上去,隨便到什麼地方去都不能不冒著碰見他的危險。至少弗龍斯基是這樣感覺的,正如一個指頭痛的人,感覺得好像故意似地那痛指頭老是碰在一切東西上面一樣。

他們住在彼得堡對于弗龍斯基更痛苦的是他看到安娜心中總是有一種他所不能理解的新的情緒。有時她似乎很愛他,而一會她又變得冷淡、易怒和不可捉摸了。她在為什麼事苦惱著,有什麼事隱瞞了他,而且似乎並沒有注意到那毒害了他的生活的屈辱,那種屈辱,以她的敏銳的感覺,在她一定是更痛苦的。

二十九

安娜回俄國的目的之一是看她兒子。從她離開意大利那天起,這個會面的念頭就無時無刻不使她激動。她離彼得堡越近,這次會見的快樂和重要性在她的想像里就更增大了。她連想也沒有去想怎樣安排這次會見的問題。在她看來,和她兒子在一個城市里的時候,她去看他是非常自然而簡單的。但是一到彼得堡,她就突然清楚地看到她現在的社會地位,她了解到安排這次會見並不是容易的事。

她在彼得堡已經有兩天了。要看她兒子的念頭片刻都沒有離開過她,但是她到現在還沒有看到他。一直到家里去吧,在那里也許會遇見阿列克謝·亞曆山德羅維奇,她感覺得她沒有權利這樣做。她也許會遭到拒絕和侮辱。寫信去和她丈夫聯系吧——她一想起來都覺得痛苦:只有不想起她丈夫的時候她才能平靜。打聽她兒子什麼時候出來,在什麼地方散步,趁他散步的機會見他一面,在她是不滿足的;她為這次會面作了那樣久的准備,她有那麼多的話要和他說,她是那麼渴望著要擁護他,吻他。謝廖沙的老保姆一定可以幫助她,教她怎樣做。但是老保姆已經不在阿列克謝·亞曆山德羅維奇家里了。一面猶疑不決,一面努力尋找保姆,兩天的時間就這樣過去了。

聽到了阿列克謝·亞曆山德羅維奇和和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兩人之間的親密關系,安娜在第三天決定給她寫一封信,那是煞費苦心的,在信里她故意說允不允許她見她的兒子,那就全仗她丈夫的寬大。她知道要是這封信給她丈夫見到,他會繼續扮演他那寬宏大量的角色,不至于拒絕她的請求。

送信去的信差給她帶回來最殘酷的、意想不到的回答,那就是沒有回信。她喚了信差來,聽到他詳細敘述他怎樣等待了一陣,後來又怎樣有人告訴他沒有回信,當她聽到這個的時候,她從來沒有感到像這樣的屈辱。安娜感覺自己受了侮辱和傷害,但是她知道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從她自己的觀點看來是對的。她的痛苦,因為得單獨一個人忍受的緣故,就更加強烈了。她不能夠而且也不願意使弗龍斯基分擔這種痛苦。她知道,雖然他是她的不幸的主要原因,但她去看她兒子這個問題在他看來會是一件很不重要的事情,她知道他決不可能了解她的痛苦之深,要是一提到這件事他露出冷淡的口氣,那她就會恨起他來。而她懼怕這個,甚于世界上任何事情,所以凡是牽涉到她兒子的事情她都隱瞞住他。

她一整天在家里考慮著去看她兒子的方法,終于決定了寫封信給她丈夫。她把信寫好的時候,就接到利季婭·伊萬諾夫娜的來信。伯爵夫人的沉默使她感到壓抑,但是這封信,她在字里行間所讀到的一切,卻是這樣激怒她,這種惡意和她對她兒子的熱烈的、正當的愛比較起來是這樣地令她反感,使得她憤恨起別人來,不再譴責自己了。

“這種冷酷——這種虛偽的感情!”她自言自語。“他們不過是要侮辱我,折磨我的小孩,而我一定得順從嗎?決不!她比我還要壞呢。我至少不說謊話。”于是她立刻決定在第二天,謝廖沙生日那天,她要直接上她丈夫家去,買通或是騙過仆人,但是無論如何要看到她兒子,要打破他們用來包圍這不幸的小孩的可惡的欺騙。

她坐車到一家玩具店里買了玩具,想好了行動計劃。她要在早上八點鍾去,那時阿列克謝·亞曆山德羅維奇一定還沒有起身。她得在手頭預備下給門房和仆人的錢,這樣他們會讓她進去。不揭開面紗,她就說她是從謝廖沙的教父那里來給他道賀的,並且說囑咐了她把玩具放在他的床頭。她只沒有想好她要對她兒子說的話。她盡管想了又想,但是還是想不出什麼來。

第二天早晨八點鍾,安娜從一輛出租馬車里走下來,在她從前的家的大門前按了鈴。

“去看看什麼事。是一位太太,”卡皮托內奇說,他還沒有穿好衣服,就披著外套,拖著套鞋,向窗外一望,看見了一位戴著面紗的太太站在門邊。他的下手,安娜不認識的一個小伙子,剛替她開開門,她就進來了,在她的暖手筒里掏出一張三盧布的鈔票,連忙放進他的手里。

“謝廖沙——謝爾蓋·阿列克謝伊奇①,”她說,于是向前走去。看了一下鈔票,門房的下手在第二道玻璃門那里攔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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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謝廖沙的本名和父名。

“您找誰?”他問。

她沒有聽見他的話,沒有回答。

注意到這位不認識的太太的狼狽神情,卡皮托內奇親自向她走過來,讓她進了門,問她有什麼事。

“從斯科羅杜莫夫公爵那里來看謝爾蓋·阿列克謝伊奇的,”她說。

“少爺還沒有起來呢,”門房說,留神地打量著她。

安娜怎麼也沒有預料到這幢她住了九年的房子的絲毫沒有改變的門廳的模樣,會這樣深深地打動了她。歡樂和痛苦的回憶接連湧上她的心頭,她一刹那間竟忘了她是來做什麼的了。

“請您等一等好嗎?”卡皮托內奇說,幫著她脫下皮大衣。

脫下大衣之後,卡皮托內奇望了望她的臉,認出她來,于是默默地向她低低地鞠躬。

“請進,夫人,”他對她說。

她想說什麼,但是她的嗓子發不出聲音來;用羞愧的懇求的眼光望了這老人一眼,她邁著輕快的、迅速的步子走上樓去。身子向前彎著,套鞋絆著梯級,卡皮托內奇在她後面跑,想要追過她去。

“教師在那里,說不定他還沒有穿好衣服。我去通報一聲。”

安娜繼續踏上那熟悉的樓梯,沒有聽明白老人的話。

“請走這邊,左邊。弄得不乾淨,請原諒!少爺現在住到以前的客廳里去了,”門房說,喘著氣。“請原諒,等一等,夫人,我去看看,”他說,于是追過她,他開了那扇高高的門,消失在里面了。安娜站住等著。“他剛醒呢,”門房走出來說。

就在門房說這話的時候,安娜聽到一個小孩打呵欠的聲音;單從這呵欠聲,她就知道這是她兒子,而且仿佛已經看到他在眼前了。

“讓我進去;你走吧!”她說,從那扇高高的門走進去。在門的右邊擺著一張床,小孩坐在床上,他的睡衣沒有扣上,把他的小身體向後彎著,他伸著懶腰,還在打呵欠。在他的嘴唇閉上的那一瞬間,嘴角上露出一種幸福的、睡意矇眬的微笑,帶著那微笑,他又慢慢地舒暢地躺下去了。

“謝廖沙!”她輕輕呼喚著,沒有聲息地走到他身邊去。

在她和他分別的期間,在最近她對他感到洶湧的愛的時候,她總把他想像成四歲時的小孩,那是一個她最愛他的年齡。現在他甚至和她離開他的時候都不同了;他和四歲的小孩更不相同了,他長得更大了,也更消瘦了。這是怎麼回事?他的臉多麼瘦!他的頭發多麼短啊!多長的胳臂啊!自從她離開他以後,他變得多麼厲害啊!但是這仍然是他,他的頭的姿勢,他的嘴唇,他的柔軟的脖頸和寬闊的肩膊。

“謝廖沙!”她湊在小孩耳邊又喚著。

他又用臂肘支起身子,把他那亂發蓬松的頭從這邊轉到那邊,好像在尋找什麼一樣,他張開了眼睛。默默地詢問般地,他對動也不動地站在他面前的母親望了幾秒鍾,隨即突然浮上幸福的微笑,又閉上他的睡意惺訟的眼睛,躺下去,沒有往後仰,卻倒在她的懷抱里。

“謝廖沙!我的乖孩子!”她說,艱難地呼吸著,用手臂抱住他那豐滿的小身體。

“媽媽!”他說,在她的懷抱里扭動著,這樣使他身體的各個部分都接觸到她的手。

還是閉著眼睛,半睡半醒地微笑著,他把他的胖胖的小手從床頭伸向她的肩膊,依偎著她,用只有兒童才有的那種可愛的睡意的溫暖和香氣圍繞著她,開始把他的臉在她的脖頸和肩膀上摩擦。

“我知道!”他說,張開眼睛了。“今天是我的生日。我知道你會來。我馬上就起來。”

這麼說著,他又睡著了。

安娜貪婪地望著他;她看到她不在的時候,他是怎樣地長大了,變化了。他那從毛毯下面伸出的、現在這麼長的、裸露的兩腿,他的消瘦的臉頰,他後腦上的剪短了的鬈發——她常在那上面吻他的——這一切,她好像認得,又好像不認得。她撫摸著這一切,說不出一句話來;眼淚使她窒息了。

“你為什麼哭,媽媽?”他說,完全醒來了。“媽媽,你為什麼哭?”他用含淚的聲音叫著。

“我不哭;我是歡喜得哭呢。我這麼久沒有看見你。我不,我不,”她說,咽下眼淚,把臉轉過去。“哦,現在你該起來穿衣服了,”她沉默了一會,恢複過來之後補充說;于是,沒有放開他的手,她在他床邊放著他衣服的椅子上坐下。

“我不在你怎麼穿衣服的?怎麼……”她極力想開始簡單而又愉快地談著,但是她做不到,于是她又扭過臉去。

“我不用冷水洗澡了,爸爸吩咐不准這樣。你沒有看見瓦西里·盧基奇嗎?他馬上會進來的。啊,你坐在我的衣服上啦!”說著,謝廖沙大笑起來。

她望著他,微笑了。

“媽媽,最最親愛的!”他叫著,又撲到她身上,緊緊抱住她。好像直到現在,看見了她的微笑,他這才完全明白是怎麼回事了。“我不要你戴這個,”他說,取下她的帽子。看見脫下了帽子的她,好像是新看見她一樣,他又吻起她來。

“可是你怎樣想我的呢?你沒有想我死了吧?”

“我從來不相信。”

“你沒有相信過,我的親愛的?”

“我知道,我知道!”他重複他喜愛的一句話,于是抓住她正在撫摸他的頭發的手,他把她的手心貼到嘴唇上,吻它。

三十

同時,瓦西里·盧基奇開頭不知道這位貴婦人是誰,聽了他們的談話方才明白這就是那位拋棄丈夫的母親,她,他從來沒有見過,因為他到這家來是在她出走以後,他遲疑著不知道進去好呢,還是不進去,要不要去報告阿列克謝·亞曆山德羅維奇。最後考慮到,他的職務只是在一定的時間叫謝廖沙起來,所以在那里的是誰,是母親呢,還是旁的什麼人,都不用他管,但是他得盡他的職責,這樣一想,他就穿好衣服,向門那里走去,開開了門。

但是母子的擁抱、他們的聲音、以及他們所說的話,使他改變了主意。他搖搖頭,歎了口氣,把門關上。“我再等十分鍾吧,”他自言自語,一邊咳嗽著,一邊揩著眼淚。

同時在仆人們中間起了劇烈的騷動。大家都聽到他們的女主人來了,卡皮托內奇讓她進來了,她現在正在育兒室。但是主人照例九點鍾要親自到育兒室去的,大家都十分明白夫妻兩人不能會面,他們應當防止這個才行。侍仆科爾涅伊走到門房去,問是誰以及怎樣讓她進來的,查問清楚了是卡皮托內奇讓她進來,引她上去的,他就把那老頭訓斥了一頓。門房頑強地沉默著,但是當科爾涅伊對他說他應當被革職的時候,卡皮托內奇就跳到他面前去,對著科爾涅伊的臉揮動兩手,開始大聲說:

“是的,你自然不會讓她進來啰!我在這里侍候了十年,除了仁慈什麼都沒有受過,你倒要跑上去說:‘走吧,你滾吧!’啊,是的,你是一個狡猾的家伙,我敢說!你自己知道怎樣去搶劫主人,怎樣去偷竊皮大衣!”

“老兵!”科爾涅伊輕蔑地說,他隨即轉向走進來的保姆,“哦,你來評判一下吧,瑪麗亞·葉菲莫夫娜:他不對任何人說一聲就讓她進來了,”科爾涅伊對她說。“阿列克謝·亞曆山德羅維奇馬上就要下來——到育兒室去!”

“糟糕!糟糕!”保姆說。“你,科爾涅伊·瓦西里耶維奇,你最好想辦法把他攔住一下,我說的是主人,我就跑去設法叫她走,真糟糕!”

當保姆走進育兒室的時候,謝廖沙正在告訴他母親他和娜堅卡怎樣坐著雪橇滑下山坡的時候摔了一交,翻了三個筋斗。她聽著他的聲音,注視著他的臉和臉上表情的變化,撫摸著他的手,但是她卻沒有聽明白他所說的話。她非走不可,她非離開他不可,——這就是她唯一想到和感覺到的事。她聽到走到門邊咳嗽著的瓦西里·盧基奇的腳步聲,她也聽到保姆走近的腳步聲;但是她好像成了石頭人一樣地坐著,沒有力量開口說話,也沒有力量站起身來。

“太太,親愛的!”保姆說,走到安娜跟前去,吻她的手和肩膀。“上帝可真給我們孩子的生日帶來了歡喜呢!您一點也沒有變啊。”

“啊,親愛的保姆,我不知道你在這房子里,”安娜說,暫時恢複了鎮靜。

“我不住在這里,我跟我的女兒住在一起,我是來祝賀他的生日的,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親愛的!”

保姆突然哭出來,又開始吻她的手。

謝廖沙兩眼閃光,滿臉帶笑,一只手抓著他母親,另一只手抓著保姆,用他那胖胖的赤著的小腳在絨毯上踐踏著。他喜愛的保姆對他母親所表示的親熱使他歡喜透了。

“媽媽!她常來看我,她來的時候……”他開始說,但是他停住了,注意到保姆正在低聲對他母親說什麼,他母親臉上顯出驚惶和一種同她那麼不相稱的近似羞愧的神色。

她走到他面前去。

“我的親愛的!”她說。

她不能夠說·再·會,但是她面孔上的表情說了這話,而他也明白了。“親愛的,親愛的庫迪克!”她喚著在他小時候她叫他的名字。“你不會忘記我吧?你……”但是她說不下去了。

以後她想起了多少票對他說的話啊!但是現在她卻不知道怎樣說好,而且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但是謝廖沙明白了她要對他說的一切。他明白她不幸,而且愛他。他甚至明白了保姆低聲說的話。他聽見了“照例在九點鍾”這句話,他明白這是說他父親,他父親和母親是不能夠見面的。這個他了解,但是有一件事他卻不能了解——為什麼她臉上會有一種驚惶和羞愧的神色呢?……她沒有過錯,但是她害怕他,為了什麼事羞愧。他真想問一個可以解除他的疑惑的問題,但是他又不敢;他看出來她很痛苦,他為她難過。他默默地緊偎著她,低聲說:

“不要走。他還不會來呢。”

母親推開他,看他想過他所說的話沒有;在他的驚惶的臉上,她看出來他不但是說他父親,而且好像在問她他對父親該怎樣看法。

“謝廖沙,我的親愛的!”她說,“愛他;他比我好,比我仁慈,我對不起他。你大了的時候就會明白的。”

“再也沒有比你好的人了!……”他含著淚絕望地叫著,于是,抓住她肩膀,他用全力把她緊緊抱住,他的手臂緊張得發抖了。

“我的親愛的,我的小寶貝!”安娜說,她像他一樣無力地孩子般地哭泣起來。

正在這時,門開了,瓦西里·盧基奇走進來。

在另一扇門那里也傳來腳步聲,保姆用驚慌的小聲說:

“他來了,”于是把帽子遞給安娜。

謝廖沙倒在床上,嗚咽起來,雙手掩著臉。安娜拉開他的手,又吻了吻他那濡濕的臉,就邁著迅速的步子向門口走去。阿列克謝·亞曆山德羅維奇迎著她走過來。一看見她,他突然停住腳步,垂下頭來。

雖然她剛才還說過他比她好,比她仁慈,但是在她匆匆地看了他一眼之後——那一眼把他整個的身姿連所有細微之點都看清楚了——對他的嫌惡和憎恨和為她兒子而起的嫉妒心情就占據了她的心。她迅速地放下面紗,加快步子,差不多跑一般地走出了房間。

她昨天懷著那樣的愛和憂愁在玩具店選購來的一包玩具,她都沒有來得及解開,就原封不動地帶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