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三


直到打發了人去請列文吃晚飯,他才回家來。基蒂和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站在樓梯上,在商量開飯時擺什麼酒。

“什麼事這樣fuss①?預備照例的那種酒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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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英語:小題大做。

“不,斯季瓦不喝哩……科斯佳,等一等,你怎麼啦?”基蒂急急忙忙地跟在他後面說,但是他並不等待她,卻無情地邁著大步走進餐室里去,立刻參加到以瓦先卡·韋斯洛夫斯基和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為支柱的全體的熱烈的談話中去了。

“我們明天就去打獵,怎麼樣?”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問。

“我們去吧,”韋斯洛夫斯基說,移過去坐在另外一把椅子上,側著身子坐著,一條胖腿架在另外一條上面。

“我十分高興,我們去吧。你今年打過獵嗎?”列文對韋斯洛夫斯基說,聚精會神凝視著他的腿,可是卻帶著基蒂所熟悉的那種最不適合他的強顏歡笑的神情。“不知道我們找不找得到松雞,不過有很多山鷸。但是得早點去才行。你們不疲倦嗎?你不是疲倦了嗎,斯季瓦?”

“我疲倦了?我還從來沒有疲倦過哩。我們通宵不睡吧!我們去散散步。”

“真的,我們別睡覺吧!妙極了!”韋斯洛夫斯基表示同意說。

“你可以不睡,而且也能不讓別人休息,這一點我們倒是都相信的,”多莉對她丈夫說,她現在一對她丈夫說話就流露出微微譏諷的口吻。“但是按我看,現在已經到時候了……我走啦,我不吃晚飯了。”

“不,你留一會兒,多林卡,”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從他們正在吃飯的大飯桌後面移到她身邊。“我還有很多話要對你說呢。”

“大概,沒有什麼可說的吧。”

“你知道,韋斯洛夫斯基到安娜那里去過。他又要到他們那里去了。你知道,離這里只有七十里的路程。我也一定要去的。韋斯洛夫斯基,到這邊來!”

瓦先卡轉移到婦女們那里去,同基蒂並肩坐下。

“啊,請說給我聽聽,你到過她那里嗎?她怎麼樣?”達里婭·亞曆山德羅夫娜對他說。

列文留在桌子那一頭不動,雖然不停地和公爵夫人同瓦蓮卡閑談著,還是看見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多莉、基蒂和韋斯洛夫斯基中間在進行著生動而神秘的談話。不僅如此,他還在他妻子的臉上看到一種嚴肅認真的神色,當她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正在有聲有色地講什麼的瓦先卡的漂亮面孔的時候。

“他們那里好得很哩,”瓦先卡講的是弗龍斯基和安娜。

“自然,我不敢貿然加以判斷,不過在他們家里,你感覺得像在自己家里一樣。”

“他們打算做些什麼呢?”

“好像,他們冬天要去莫斯科。”

“我們都到他們那里聚會一下有多好哩!你什麼時候去?”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問瓦先卡。

“我要到他們那里過七月。”

“你去嗎?”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對他妻子說。

“我早就想去,我一定要去的,”多莉說,“我替她難過,我了解她。她是一個了不起的女人。等你走後,我一個人去,那就不會給任何人添麻煩了。沒有你反而更好了。”

“好極了,”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你呢,基蒂?”

“我?為什麼我要去呢?”基蒂說,整個臉都漲紅了,她回頭看了看她的丈夫。

“你認識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嗎?”韋斯洛夫斯基問她。

“她是一個非常迷人的女人呢。”

“是的,”她回答韋斯洛夫斯基,臉越發紅了,她立起身來,走到她丈夫身邊。

“那麼你明天要去打獵?”她問。

在這幾分鍾,特別是看見她同韋斯洛夫斯基交談的時候彌漫在她的面頰上的紅暈,列文的嫉妒心更加厲害了。現在,他聽著她的話,他把這些話按照自己的想法作了解釋。雖然後來他想起來很奇怪,可是現在他覺得這是清清楚楚的:她所以問他去不去打獵,只是為了想知道他給不給予瓦先卡·韋斯洛夫斯基這種樂趣,照他想來,她差不多已經愛上韋斯洛夫斯基了。

“是的,我要去,”他用一種自己聽起來都不愉快的、不自然的腔調對她說。

“不,最好再待一天吧,要不然多莉完全見不著她的丈夫了。後天再去吧,”基蒂說。

基蒂的話里的含意現在又被列文這樣曲解了:“不要把我和他拆散了。你去我並不在乎,但是讓我享受享受同這位可愛的年輕人交際的快樂吧!”

“噢,要是你願意的話,我們明天就再待一天,”列文帶著格外和藹可親的神情回答。

而同時,瓦先卡一點也沒有猜疑到他的到來會引起這麼大的苦惱,他跟著基蒂從桌邊立起身來,一邊用柔情的眼光望著她微笑,跟著她走過來。

列文覺察到了這種眼光。他臉色發白,一時之間幾乎喘不出氣來。“他怎麼敢像這樣望著我的妻子!”他怒氣沖沖了。

“那麼明天?讓我們去吧!”瓦先卡說,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又像他素常的模樣架起腿來。

列文的嫉妒心越發變本加厲了。他已經把自己看成一個受了騙的丈夫,一種僅僅被他的妻子和她的情人看成供給他們舒服生活和快樂的萬不可少的必需品而已……但是,盡管如此,他還是客客氣氣、殷勤周到地問了問瓦先卡有關打獵、他的獵槍、他的靴子的事情——而且同意明天就去。

幸而老公爵夫人使列文的痛苦告了一個段落,她自己立起身來,勸基蒂也去睡覺。但是列文沒有逃脫掉一種新的苦惱。同女主人告別的時候,瓦先卡又想吻基蒂的手,但是她漲紅了臉,縮回手去,用一種後來她母親曾責備過她的戇直的粗魯口吻說:

“我們家里不興這一套。”

在列文的心目中看來,都是基蒂的過錯,竟然讓自己蒙受到這種行為的侮辱;這樣笨拙地表露出她不喜歡這一套,越發是她的過錯了。

“哦,何必去睡覺呢!”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晚飯時候喝了幾杯以後,正處在最愉快和最富有詩意的心境中。”你看,基蒂!”他繼續說下去,指著在菩提樹後升起來的一輪明月。“多麼可愛呀!韋斯洛夫斯基,現在正是唱小夜曲的時候!你知道他有一副好嗓子,我們唱了一路。他有幾支優美動聽的情歌,兩首新歌。他應該和瓦蓮卡小姐合唱一曲。”

所有的人都分散開的時候,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和韋斯洛夫斯基又在林蔭路上徘徊了很久,可以聽見他們正在唱一首新的情歌。

傾聽著這歌聲,列文皺著眉坐在他妻子的寢室里的一把安樂椅上,她問他怎麼啦,他卻固執地默不作聲;但是最後,當她露出羞怯的笑容問他:“是不是韋斯洛夫斯基有什麼地方使你不高興了呢?”他的感情就盡情發泄出來,把滿腹心事和盤托出;而他說出的話使他自己羞慚得無地自容,于是他就越發生氣了。

他站在她面前,緊皺著的眉頭下面的眼睛里閃耀著可怕的光芒,兩只強有力的臂膀緊抱在胸膛上,好像在竭盡全力抑制著自己。要不是他的臉上同時還流露出一種打動了她的痛苦神情,他臉上的表情一定會是嚴峻的、甚至是冷酷的。他的下顎抽搐著,聲音直打顫。

“你要明白,我並不是嫉妒:這是卑鄙的字眼。我決不會妒忌,而且我也不相信……我說不出來我的感覺,不過這是可怕的……我不嫉妒,但是我感到羞愧和恥辱,居然有人敢這樣癡心妄想,居然敢用那樣的眼光看你……”

“用什麼樣的眼光呢?”基蒂說,盡可能誠心誠意地回憶著當天晚上的一言一語和一舉一動,和這一切中間含有的意義。

在她內心深處她認為在韋斯洛夫斯基隨著她走到桌子那一頭的時候是有些蹊蹺的,但是這一點她連對自己都不敢承認,就更不敢對他講,因而更增加他的痛苦了。

“像我這種模樣,還有什麼可以吸引人的地方呢?……”

“啊!”他喊叫,兩只手抱住頭。“你還是不說的好!……

那麼說,要是你能吸引人的話……”

“哦,不是的,科斯佳,等一下,聽我說,”基蒂說,懷著痛切的深刻同情望著他。“你還能轉什麼念頭呢?既然對于我別的男人都不存在,不存在,不存在!……嗯,你願意我誰也不見嗎?”

在最初的一瞬間,他的嫉妒就傷了她的感情;這麼一點點最純潔的娛樂,都不許她享受,因而她很煩惱;但是現在為了使他心平氣和,為了解除他所遭受到的苦惱,她不僅情願舍棄這樣微不足道的小事,就是犧牲一切也在所不惜。

“你要了解我的處境有多麼可怕和可笑,”他用一種絕望的低聲說下去。“他是在我家里作客,嚴格地說,除了他那種放蕩不羈和架著腿的姿態以外,他沒有做出任何不成體統的事。他認為這是最優美的姿態,因此我就得對他客客氣氣的。”

“不過,科斯佳,你說得太過火了!”基蒂說,因為現在在他的嫉妒中所表現出來的對她的強烈愛情而不勝歡喜。

“最糟糕的是,你,你和往常一樣,而現在對我說來你是那樣神聖,我們是這樣幸福,幸福得不得了,可是突然間這個壞家伙……不,他不是壞家伙,我為什麼要責罵他呢?我跟他沒有絲毫的關系。但是我們的幸福,我的和你的……為什麼要……”

“你知道,我明白這是怎麼發生的了,”基蒂開口說。

“怎麼發生的?怎麼發生的?”

“我看出來我們晚飯聊天的時候你怎麼看我們來的。”

“是的,是的!”列文吃驚地說。

她對他敘述他們談論了些什麼。說這話的時候,她激動得透不過氣來。列文沉默了一會,隨後仔細地看了一下她的蒼白的、受了驚嚇的面孔,突然抱住腦袋。

“卡佳,我是在折磨你!親愛的,原諒我!這是瘋狂啊!卡佳,全是我的過錯。怎麼可以為了這種蠢事而這樣苦惱呢?”

“不,我是為你難過呢。”

“為我?為我?我可算得了個什麼?一個瘋子罷了!但是我為什麼要使你傷心呢?以為隨便什麼陌生人都能夠破壞我們的幸福,想起來真是可怕。”

“自然啦,這就是使人感到侮辱的地方……”

“嗯,那麼我要故意把他留在我們家住一夏天,同他說許許多多的客氣話,”列文說,吻她的手。“你看著吧。明天……

是的,不錯,明天我們就走了。”



第二天,女人們還沒有起身,獵人們的馬車——一輛四輪游覽馬車和一輛二輪馬車——就停在大門口了;而拉斯卡,從一清早就明白了他們要去打獵,心滿意足地吠叫和躥跳了一陣以後,就在馬車上車夫的旁邊坐下來,帶著激動和不滿意這種拖延的神情,凝視著獵人們還沒有從那里走出來的大門。最先出來的是瓦先卡·韋斯洛夫斯基,他穿著一雙齊到他的肥胖的大腿一半的高統皮靴,綠色的短衫上系著一條發散著皮革氣息的簇新的子彈帶,頭戴一頂綴著緞帶的蘇格蘭帽,拿著一支沒有背帶的新式英國獵槍。拉斯卡跳到他身邊,歡迎他,跳起來,用它自己的方式問他其余的人是不是很快就出來了,但是沒有得到回答,就回到自己瞭望的崗位上,又沉默不響了,歪著頭,豎著一只耳朵聽著。終于大門嘎吱一聲打開了,飛出來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的在空中亂跳亂蹦的黑斑獵狗克拉克,緊跟著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本人手里拿著槍,嘴里銜著雪茄煙,也走出來了。“別動,別動,克拉克!”他溫柔地對那條把爪子搭在他的胸膛和腹部、鉤住了他的獵袋的狗叫喊。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穿著一雙生皮便鞋,打著綁腿,穿著一條破爛褲子和一件短上身,他頭上戴著一頂破得不像樣的帽子;但是他的新式獵槍卻像玩具一樣的精巧,他的獵袋和子彈帶,雖然破舊了,質地卻非常好。

瓦先卡·韋斯洛夫斯基事先不懂得,真正的獵人風度——就在于穿著破舊的衣衫,但是獵具的質量卻要最講究的。他現在看見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穿著破衣爛衫,而他的文雅、豐滿、愉快的紳士風度卻使他容光煥發,他才明白了這一點,決定下一次打獵自己也這樣安排。

“喂,我們的主人怎麼樣了?”他問。

“他有年輕的妻子,”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微笑著回答。

“是的,那樣一個令人神魂顛倒的人。”

“他已經裝束好了。大概,又跑到她那里去了哩。”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猜著了。列文又跑到他妻子那里,再一次問她是不是已經原諒了他昨天的愚蠢行為,還懇求她千萬多加珍重。最主要的是離孩子們遠一些,他們隨時都會碰撞上她的。然後又一定要她再說一遍,他離開兩天她並不生氣,而且還請求她明天早晨一定派人騎馬給他送一張字條,就是一兩個字也好,使他知道她平安無事。

基蒂像往常一樣,同丈夫分開兩天是痛苦的;但是看著他那穿著高統獵靴和白色短衫,顯得魁偉強壯的富有生氣的身姿,和一種她所不理解的獵人的容光煥發的興奮神情,因為他的快樂而忘記了自己的不快,快活地同他告別了。

“對不住,先生們!”他說,跑到台階上。“早餐放進去了嗎?為什麼把棗騮馬套在右邊?哦,沒有關系!拉斯卡,安靜點!臥下!”

“放到牲口群里去吧,”他說,轉身向著在台階上等待他解決閹割了的小綿羊問題的牧人說,“對不起,又來了一個壞家伙。”

列文從他已經坐定了的馬車上跳下來,朝著手中拿著量尺向台階走過來的木匠走去。

“昨天你不到帳房來,現在你又來耽誤我了。哦,有什麼事?”

“您讓我再做一個轉角好嗎?再加三蹬樓梯就行了。這一次我們會做得很合適。這樣就穩當多了。”

“你早就該聽我的話,”列文惱怒地說。“我對你講過要先安裝側板,然後再嵌上樓梯。現在沒法改動了。照著我的話去做,再做個新的。”

事情是這樣的,在修建廂房中木匠沒有計算高度,把樓梯做壞了,因此裝置停當的時候踏板全傾斜了。現在木匠想要利用舊的樓梯,再添上三級。

“這樣就好得多了。”

“可是添上三級樓梯會通到哪里去呢?”

“原諒我,老爺!”木匠說,輕蔑地微笑著。“不高不矮,剛好是地方。就是說,從下面開始,”他帶著令人信服的姿勢說下去。“上去,再上去,一直到了那兒。”

“三級樓梯也會增加高度……但是到底會通到哪里去呢?”

“它會從底下上去,我的意思是說,會到頂上的。”木匠固執而有說服力地說。

“會到天花板底下,會到牆上去的!”

“請原諒。你看從下面開始。上去,再上去,就到地方了。”

列文取出獵槍的通條,在塵土里畫了一幅樓梯的圖樣。

“哦,你看出來了吧?”

“隨您吩咐,”木匠說,他的兩眼突然炯炯放光,顯然他終于恍然大悟了。“看起來,我們不得不再做一個新的了哩。”

“好啦,照著我的話去做吧!”列文一邊坐到馬車里去,一邊大聲說。“走吧!拉住那幾只狗,菲利普!”

列文把家務和農事上的一切操心事都撇下不管,他體驗到一種非常強烈的生命和期待的快樂,強烈得使他不想說話。而且,他體驗到了所有獵人在接近獵場的時候都體驗到的一種專心致志的激動情緒。要是他現在有什麼心事的話,那只是他們在柯爾彭沼地里找不找得到什麼野味,拉斯卡和克拉克比較起來會不會顯得更強,他今天射獵得好不好等等問題而已。但願他不要在這個生人面前丟臉就好了!但願奧布隆斯基不會勝過他就好了!這些念頭也在他的腦海里閃過。

奧布隆斯基也體驗到同樣的心情,也沉默寡言。只有瓦先卡·韋斯洛夫斯基不住嘴地興高采烈地嘮叨著。現在,聽著他說話,列文回憶起昨天待他多麼不公平,感覺得不好意思起來。瓦先卡真是個好人,又單純,心地又善良,而且非常有趣。如果列文在沒有結婚的時候和他遇見的話,他們就會成為知心朋友了。列文本來有點不大歡喜他那種及時行樂的人生觀和放蕩不羈的神氣。因為他留著長長的指甲,戴著蘇格蘭小帽,其余的一切都配合得很好,看起來好像他自以為高不可攀,神氣得了不得;但是因為他的好心腸和好教養,這些都可以原諒。他以自己的優良教育、漂亮的英語和法語,以及和列文相同的階級出身而獲得了列文的歡心。

瓦先卡對于套在左邊那匹頓河草原的駿馬大為歎賞。他歡喜得著了迷。

“騎著一匹草原的駿馬在草原上奔馳,該有多麼美妙啊。

喂!對不對呀?”他說。

他似乎把騎著草原的駿馬馳騁在原野上描畫成一種浪漫而富有詩意的事情,結果事情完全不是這樣;但是他的天真神情,特別是和他的漂亮的臉、甜蜜的微笑、優雅的舉止結合起來,是非常動人的。是韋斯洛夫斯基的天性引起了列文的好感呢,還是因為列文想補償昨天的過錯,列文只看見他身上的長處,很高興同他在一道。

他們走了三里的光景,韋斯洛夫斯基突然尋找起雪茄煙和皮夾來,不知道是遺失了呢,還是丟在桌上了。皮夾里有三百七十個盧布,因此決不能置之不顧。

“你知道,列文,我要騎著這匹頓河馬跑回家去。那可再好也沒有了。哦?”他說,已經准備爬上去。

“不,何必呢?”列文回答,估計韋斯洛夫斯基的體重一定不下于六普特。“我派車夫去吧。”

車夫騎著副馬走了,列文親自駕馭其余的一對。



“喂,我們的路線到底怎麼樣?好好對我們講講吧,”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

“計劃這樣:我們現在到格沃茲傑沃去,格沃茲傑沃這邊是山鷸出沒的沼地,格沃茲傑沃那邊有好極了的松雞沼地,而且還有山鷸。現在天氣太熱了,但是我們傍晚就到了(大約還有二十里),我們晚上在那里打獵;在那里過一夜,明天我們就去大沼地。”

“難道一路上什麼都沒有嗎?”

“有的,但是會耽擱我們的行程;況且,天氣又很熱!有兩處很不錯的小地方,但是什麼都不見得會有的。”

列文自己很想順路到那些小地方去,但是那些小地方距離他的家很近,隨時可以來打獵,而且那些地方太小,容不下三個人打獵。因此他昧著心硬說那里什麼都不見得有。到了一個小沼地的時候,他想把車子一直趕過去,但是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憑著他那雙獵人的精明老練的眼睛,從大路上就看出來這塊沼地。

“我們不到那里去嗎?”他說,一邊指著沼地。

“列文,我們去吧!多麼好啊!”瓦先卡·韋斯洛夫斯基懇求說,列文不能不同意了。

他們還沒來得及停下,兩條狗就互相追逐著,飛一樣向沼地奔馳而去。

“克拉克!拉斯卡!”

這些狗又跑回來。

“那兒容不下三個人。我在這兒等著吧,”列文說,希望他們除了被狗驚起的、在沼地上空盤旋著的、淒婉地哀鳴著的田鳧以外,什麼都找不到。

“不!列文,來吧,我們一起去!”韋斯洛夫斯基呼喚說。

“真的,太擠了。拉斯卡,回來!拉斯卡!你們不需要兩條狗吧?”

列文留在馬車那兒,懷著嫉妒的心情望著獵人們。他們走遍了整個沼地,但是除了小野雞和田鳧,其中有一只被韋斯洛夫斯基打死了,沼地里什麼也沒有。

“哦,你們看,並不是我舍不得讓你們去這個沼地!”列文說。“這不過是浪費時間罷了。”

“不,無論如何,到底還是很有意思的。您看見了嗎?”瓦先卡·韋斯洛夫斯基說,手里提著獵槍和田鳧笨手笨腳地爬到車里去。“我這只打得多麼好啊!對不對?喂,我們不久就可以到真正的獵場了吧?”

馬突然猛的一沖,列文的腦袋撞著誰的槍筒,發出了一聲槍響。其實,槍聲是先響的,但是列文卻覺得是顛倒過來的。事情是這樣的,瓦先卡·韋斯洛夫斯基在扳雙筒槍的扳機的時候,只扳上了一個扳機,卻沒有扳好另一個,因此走了火。子彈射進地里,誰也沒有受傷。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搖搖頭,譴責地對韋斯洛夫斯基笑笑。但是列文沒有心思責備他。第一,他一斥責就好像是由于他脫離了危險和他頭上腫起來的疙瘩而引起的;其次,韋斯洛夫斯基最初是那樣天真地愁悶不樂,隨後卻那樣溫和而富于感染力地嘲笑大家的驚慌,列文也就不由得笑起來了。

他們到了面積相當大而且會占去他們很多時間的第二個沼地的時候,列文勸他們不要下車。但是韋斯洛夫斯基又說服了他。這一次沼地又很窄小,列文作為殷勤好客的主人,留在馬車那里。

克拉克一到立刻向丘陵地帶沖過去。瓦先卡·韋斯洛夫斯基首先跟著狗跑去。斯捷潘·阿爾卡季奇還沒有來得及走過去,一只山鷸就飛起來了。韋斯洛夫斯基開槍但沒有打中它,鷸就飛到沒有收割的草地那邊去了。這只鳥還要留待韋斯洛夫斯基來解決。克拉克又發現了它,站住指出獵物的所在地,于是韋斯洛夫斯基打死了它,回到馬車跟前。

“現在你去吧,我留下來照管馬,”他說。

一種獵人的嫉妒心開始折磨著列文。他把缰繩交給韋斯洛夫斯基,就到沼地去了。

拉斯卡早就在哀怨地尖叫著,好像在抱怨這種不公平的待遇,朝著列文很熟悉、而克拉克還沒有到過的、可能有飛禽的一帶丘陵起伏的地方直沖過去。

“你為什麼不攔住它?”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大聲喊。

“它不會把它們驚走的,”列文回答。他很滿意他的狗,匆匆忙忙跟著它走去。

在搜索中,越接近那個熟悉的小草墩,拉斯卡就變得越發鄭重其事。一只沼地的小鳥只有一瞬間分散了它的注意力。它在那個草墩前繞了一圈,又繞了一圈,突然渾身顫抖一下,站住不動了。

“來呀,來呀,斯季瓦!”列文喊著,感到他的心髒跳動得更厲害了;突然間,仿佛什麼障礙著他的緊張的聽覺的東西揭開了,他失去衡量距離的能力,一切聲音他聽起來都很清晰,但都是雜亂無章的。他聽見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的腳步聲,卻把它當成了遠處的馬蹄聲;他聽見腳下踩著的小草墩連著草根裂開的清脆的折裂聲,卻把它當成了山鷸展翅飛翔的聲音。他也聽見背後不遠的地方流水的潑濺聲,但是他卻不知道究竟是什麼聲音。

他選擇著落腳的地方,移到了狗的跟前。

“抓住它!”

在狗面前飛起來的不是松雞,而是一只山鷸。列文舉起獵槍,但是正在他瞄准的那一瞬間,他聽見水的潑濺聲更大更近了,夾雜著韋斯洛夫斯基的古怪而響亮的喊叫聲。列文明明知道他瞄在山鷸後面,但是他還是開了槍。

列文看清楚了他確實沒有射中,回過頭來一望,看見馬和馬車已經不在大路上,卻在沼地里了。

韋斯洛夫斯基想看打獵,就把馬車趕到沼地里,于是兩匹馬陷在泥淖里動彈不得了。

“該死的東西!”列文暗自嘀咕說,返身回到陷在泥里的馬車旁邊。“您為什麼把車趕到這里來?”他冷淡地對他說,于是喊來馬車夫,就動手卸馬。

列文因為他的射擊受到妨礙,又因為他的馬陷在泥塘里,尤其是因為無論斯捷潘·阿爾卡季奇也好,韋斯洛夫斯基也好,都不能幫助他和馬車夫卸下馬具,把幾匹馬從泥塘里牽出來(因為他們兩個一點都不懂得套馬的事),心里很氣惱。聽見瓦先卡一口咬定這里十分干燥,列文卻一聲也不回答,默默地和馬車夫一道操作著,為的是好把馬卸下來。可是後來,到他工作得緊張熱烈的時候,看見韋斯洛夫斯基那麼努力而熱心地抓住擋泥板拖馬車,而且真的硬把它拽斷了,列文就責備自己受了昨天情緒的影響,不應該對待韋斯洛夫斯基太冷淡了,因此竭力用分外的殷勤來補償他的冷淡。當一切都安排停當,馬車又回到大路上的時候,列文就吩咐擺早飯。

“Bonappetit!—bonneconscience!Cepouletvatomberjusq’aufonddemesbottes,”①已經又喜笑顏開的瓦先卡吃完第二只小雞的時候,說了一句法國諺語。“哦,現在我們的災難結束了;萬事都會如意了。不過為了我犯的過錯我應當坐在趕車的位子上。對不對?不,不,我是奧托米頓②。看看我怎樣給你們趕車吧!”當列文請求他讓馬車夫去趕車的時候,他抓住缰繩不放說。“不,我應當將功折罪,況且,坐在趕車的位子上我覺得很舒服哩,”他就趕開車了。

列文有點害怕他把他的馬折磨壞了,特別是左邊那匹他不會駕馭的棗騮馬;但是他不知不覺地受了韋斯洛夫斯基的興致勃勃的影響,他聽韋斯洛夫斯基坐在車夫座位上唱了一路的情歌,或者他講的故事,看見他表演按照英國方式應該如何駕駛fourinhand③那副樣子,列文不忍心拒絕了;早飯以後,他們都興高采烈地到達了格沃茲傑沃沼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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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語:誰的良心好!誰就有好胃口!這只小雞會被我消化得干乾淨淨的。

②奧托米頓是《伊里亞特》中的英雄阿基里斯的馭者。這個名字成為普通名詞,在口語中成為“禦者”的謔稱。

③英語:四駕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