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四


韋斯洛夫斯基把馬趕得那麼快,天氣還很炎熱,他們老早就到達了沼地。

他們到了真正的沼地,他們的目的地的時候,列文不由地就盤算起怎麼樣甩掉瓦先卡,好逍遙自在地行動。斯捷潘·阿爾卡季奇顯然也有同樣的願望,在他的臉色上列文覺察出每個真正的獵人在打獵以前都具有的那種心神專注的神情,而且還有一點他所特有的溫良的狡猾味道。

“我們怎麼走法?這沼地好得很,我看見還有鷂鷹哩,”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指著兩只在葦塘上空盤旋著的大鷂鷹說。

“哪里有鷂鷹,哪里就一定有野味。”

“哦,先生們,”列文帶著一點憂郁的神情說,一面把長統皮靴往上提一提,一面檢查著獵槍上的彈筒帽。“你們看見那片葦塘嗎?”他指著伸展在河右岸的一大片割了一半的濕漉漉的草地上的小小的綠洲。“沼地從這里開始,就在我們面前:你們看,就是那比較綠的地方。沼地從那里往右去,到那馬群走動的地方;那里是草叢,有山鷸;沼地繞過那片葦塘經過赤楊樹林,一直到磨坊那里。就在那里,看見嗎?在水灣那兒。那地方再好也沒有了。我有一次在那里打死了十七只松雞。我們要分開,帶著兩條狗分道揚鑣,然後在磨坊那里集合。”

“好的,不過誰往右,誰往左邊去呢?”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追問。“右邊的地方寬綽一些,你們倆去吧,我往左邊去,”

他裝出一副毫不在乎的神氣說。

“好極了!我們會比他打得多的。來吧,來吧!”瓦先卡響應說。

列文不得不同意,于是他們就分手了。

他們剛一走進沼地,兩條狗就一齊搜索起來,朝著一片浮著褐色粘沫的泥塘走去了。列文知道拉斯卡尋找的方法——謹慎而且猶豫不決;他也知道這地方,他期望看見一群山鷸。

“韋斯洛夫斯基,和我並排,和我並排走!”他沉住氣悄悄地對在他後面嘩啦嘩啦蹬著水的同伴說,在格沃茲傑沃沼地發生了那場走火的事故以後,列文不由自主地就很關心他的槍口朝著什麼方向了。

“不,我不會妨礙您,不要為**心。”

但是列文不由得沉思起來,他回憶起臨別時基蒂所說的話:“當心:千萬不要彼此打著了啊!”兩條狗走得越來越近了,互相回避著,按照各自的獸跡追逐著。列文希望發現山鷸的心情強烈得連從腐臭的泥淖里往外拔皮靴後跟的吧咂聲在他聽起來都仿佛是鳥鳴聲,他抓住而且握緊槍托。

“砰!砰!”他聽見槍聲就在耳邊。這是瓦先卡射擊在沼地上空盤旋著的一群野鴨,它們在射程以外老遠的地方,這時正迎著這兩個獵人飛來。列文還沒來得及回頭看看,就聽見了一只山鷸的鳴聲,接著第二只、第三只,此外還有八只,一只跟著一只地飛起來。

就在一只山鷸開始盤旋的那一瞬,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把它打落了,這只山鷸縮成一團落到泥濘地里了。奧布隆斯基不慌不忙地瞄准了另外一只低低地向葦塘飛來的山鷸,槍聲一響,這一只也應聲落下來;可以看見它從刈割了的葦塘里跳出來,鼓動著一只沒有受傷的白色翅膀。

列文就沒有這樣的好運氣:第一只山鷸他瞄得太近,沒有打中;它已經飛起來的時候他的槍跟著它轉來轉去,但是正這工夫另外一只從他腳下飛起來,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于是他又沒有射中。

當他們在裝子彈的時候,又有一只山鷸飛起來,裝好槍彈的韋斯洛夫斯基,照著水上放了兩槍。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拾起自己的兩只山鷸,目光炯炯地凝視著列文。

“好,我們現在分開吧,”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左腳一瘸一瘸地,拿好獵槍,向他的狗吹了幾聲口哨,就朝一邊走去了。列文和韋斯洛夫斯基朝著另一個方向走去。

列文總是這樣,如果頭幾槍落了空,他就變得又急躁又煩惱,整天都射擊不好。這一次也是這樣。山鷸是很多的。山鷸不住地在狗面前和獵人的腳下飛起來,列文本來可以定下心來的;但是他射擊的次數越多,他在韋斯洛夫斯基面前就越覺得丟臉,而那個韋斯洛夫斯基卻不管在不在射程以內都歡歡喜喜地瞎打一陣,什麼都沒有打中,但卻絲毫也不難為情。列文著了慌,沉不住氣了,越來越惱怒,結果弄到只顧開槍,幾乎不敢存著打中什麼的希望了。好像連拉斯卡也感覺到這一點。它越來越懶得去尋找了,它帶著似乎莫名其妙的和責難的眼光扭過頭來望著這兩位獵人。槍聲一響跟著一響。火藥的煙霧籠罩著兩位獵人,但是在寬綽的大獵袋里卻只有三只輕巧的小山鷸。就連這些,其中的一只還是韋斯洛夫斯基打死的,還有一只是他們兩人共有的。同時,從沼地對面傳來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的不很頻繁,但列文卻覺得關系很重大的射擊聲,並且幾乎每一次都聽見他說:“克拉克,克拉克,叼來!”

這使列文更加激動了。山鷸不斷地在葦塘上盤旋。靠近地面和空中的啼叫聲不絕地從四面八方傳來;以前飛起來在空中飛翔的山鷸降落在兩位獵人面前。現在尖叫著翱翔在沼澤上空的鷂鷹不止是兩只,而是十來只。

列文和韋斯洛夫斯基跋涉了一大半沼地,來到了分成一條一條的農民的草場,草場緊連著葦塘,這兩者之間的分界有的地方是一條踩壞了的,有的地方是割過了的狹長的青草路。一半的地里已經收割了。

雖然在未刈割過的地里,找到野物的希望並不比在刈割過的地里多一些,但是列文既然答應了和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會合,他就同自己的同伴沿著割過的和未割過的地段往前走去。

“喂,獵人們!”坐在卸了馬的馬車旁的農民中的一個人向他們呼喊。“來跟我們一道吃點東西!喝一杯酒吧!”

列文回過頭來一望。

“來吧,沒有關系!”一個快活的、留著胡子的、面孔通紅的農民叫著,一張口就露出兩排雪白的牙齒,手里高舉著一瓶在陽光下閃著光的、略帶綠色的伏特加酒。

“Qu’estcequ’ilsdisent?”①韋斯洛夫斯基打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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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語:他們在說什麼?

“他們請我們喝伏特加酒。我想他們大概分了草地。我想去喝一杯,”列文並非沒有私心地說,他希望韋斯洛夫斯基會被伏特加酒吸引去。

“他們為什麼要請我們呢?”

“無非是高興高興罷了。真的,您到他們那里去吧。您一定會覺得很有意思。”

“Allons,c’estcurieux.”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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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語:來吧,很有趣呢。

“您去吧,您去吧,您找得到去磨坊的那條路的!”列文喊著說,他回過頭來,很高興地看到韋斯洛夫斯基彎著腰,兩條疲倦的腿搖搖晃晃,伸著胳臂提著槍,從沼地里向著農民們走去。

“你也來吧!”一個農民朝列文叫著。“來吧!吃點包子!”

列文非常想喝一杯伏特加,吃一片面包。他覺得渾身無力,好容易才把兩條搖搖晃晃的腿由泥塘里拖出來,他猶疑了一會兒。但是獵狗指出了獵物,他的倦意馬上消失了,他輕快地穿過沼地向獵狗走去。就在他的腳跟前飛起了一只山鷸;他開槍打死了它。獵狗繼續指著獵物。“叼來!”在獵狗面前又飛起一只鳥。列文射擊。但是那天他很不走運;他沒有打中,當他去找尋他打死的鳥的時候,他找不著。他踏遍了整個葦塘,但是拉斯卡不相信他打死了什麼東西,當他打發它去尋找的時候,它只是裝出尋找的樣子,並沒有真的找尋。

列文以為自己的失敗全怪韋斯洛夫斯基,但是現在他不在,情形也沒有好轉。這里的山鷸也很多,但是列文一只跟著一只地打不中。

斜陽的余暉還很熱;他的衣服被汗濕透了,緊緊粘在身上;左腳的靴子里面滿滿了水,沉甸甸的,一走一噗哧;一滴滴汗珠順著被火藥粉弄髒的臉淌下來;嘴里發苦,鼻子里聞著一股火藥和鐵鏽味,耳朵里縈繞著毫不停息的山鷸的鳴聲;槍筒連摸都摸不得,太燙了;他的心髒急促而迅速地跳動著;他的雙手興奮得直顫抖,疲倦不堪的雙腿跌跌絆絆,勉勉強強地走過草墩和泥塘;但是他還是一邊走,一邊射擊。最後,在一次可恥的失誤以後,他把獵槍和帽子摜到地上。

“不,我必須冷靜一下,”他沉思著,拾起獵槍和帽子,喊拉斯卡跟著他,走出了沼地。當他到達了干燥的地方,他坐在一個小草墩上,脫下皮靴,把皮靴里的水倒出去,隨後又回到沼地,喝了一點腐臭的水,把滾燙的槍筒浸濕了,洗了洗手和臉。當他覺得神清氣爽了,他又返回一只山鷸歇落的地方去,打定主意再也不要操之過急了。

他想要沉著,但是事情還是跟從前一樣。他還沒有瞄准,手指就扳了槍機。事情越來越糟了。

當他走出沼地往他約好和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碰頭的赤楊樹林走去的時候,他的獵袋里只有五只鳥。

他還沒有看見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就看到他的獵狗。克拉克從一株赤楊樹翻起的樹根下跳出來,它被沼地的臭泥弄得渾身漆黑,帶著一副勝利者的神氣同拉斯卡碰鼻子。在克拉克後面,一株赤楊的樹蔭下,出現了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的魁偉雄壯的身姿。他滿面紅光,流著汗,襯衫的領子敞著,還像從前那樣一跛一瘸地,迎著列文走來。

“哦,怎麼樣?你打了很多哩!”他帶著愉快的微笑說。

“你呢?”列文問。但是用不著問,因為他已經看到那只裝得滿滿的獵袋。

“還不錯!”

他有十四只鳥。

“真是好極了的沼地!一定是韋斯洛夫斯基妨礙了你。兩個人合用一條狗是不方便的,”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這話來沖淡自己的勝利。

十一

當列文和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到達列文經常投宿的那家農民的木屋的時候,韋斯洛夫斯基已經在那里了。他坐在草房中間,兩手扶住一條長凳,有一位兵士——女主人的兄弟——在替他脫粘滿泥土的靴子,而他正在發出他那富有感染力的笑聲。

“我剛剛才到哩。Ilsnotetecharmants!①您想想看,他們給我吃的,給我喝的。多麼好的面包,真妙!Delicieux!②還有伏特加……我從來也沒嘗過比這更可口的酒!他們怎麼也不肯收我的錢。而且還不住嘴地說:‘請你多多包涵’,以及諸如此類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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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語:他們真有意思!

②法語:可口極了。

“他們為什麼要收錢?您要知道,他們是在款待您哩!難道他們是賣伏特加的嗎?”那個兵士說,他終于把一只濕漉漉的皮靴連著變得漆黑的襪子一齊脫下來了。

雖然木屋里很肮髒,被獵人們的皮靴弄得到處都是泥濘,而兩條肮髒的狗正在舐自己的身體;雖然屋里充滿了沼地和火藥的氣息;而且沒有刀叉,但是獵人們那麼津津有味地喝茶、吃晚飯,只有打獵的人才領略得到這種滋味。他們梳洗乾淨就到為他們打掃好了的干草棚去了,那里馬車夫已經替老爺們鋪好了床。

雖然已經暮色蒼茫,但是獵人們誰也不想睡。

有一搭沒一搭地回憶和談論了一陣打獵、獵狗和別的打獵團體的軼事以後,談話就落到三個人都感到興趣的話題上。由于瓦先卡再三地稱贊這種極有風趣的過夜方法,贊美那干草香味,那一輛破馬車(他覺得這輛車是破的,因為前輪拆掉了),那招待他喝伏特加酒的農民的好心腸,以及那兩條臥在各自的主人腳下的獵狗,于是奧布隆斯基也就講起他去年夏天在馬爾圖斯的莊園里狩獵的樂趣。馬爾圖斯是著名的鐵路大王。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講起馬爾圖斯在特維爾省租賃的沼地多麼好,保護得多麼周到,又講起獵人們駕駛到那里的馬車和狗車有多麼講究,搭在沼地旁的飲宴帳幕有多麼豪華。

“我不明白你,”列文說,從草堆上抬起身子。“這些人你怎麼會不厭惡?我知道擺著紅葡萄酒的宴席是很愜意的,但是難道這種奢華的排場你就不厭惡嗎?所有這些人,像以前的酒類專賣商一樣,憑著一套人人都瞧不起的手腕發財致富,別人的輕蔑他們一點也不在乎,可是後來,又用他們這筆不義之財來收買人心了。”

“完全正確!”瓦先卡·韋斯洛夫斯基附和說。“完全正確!奧布隆斯基自然是出于bonhomie①才這麼說的,可是別人會說:‘哦,奧布隆斯基也去了……’”

“一點也不對!”列文聽見奧布隆斯基含著微笑說。“我簡直不認為他比任何富商或者貴族壞。他們都是靠著勞動和智慧發財致富的。”

“是的,但是什麼樣的勞動呢?難道投機倒把還叫勞動嗎?”

“當然是勞動!如果沒有他或者類似他的人,就沒有鐵路了,這樣說來,那就是勞動。”

“但是這種勞動並不像農民和學者的勞動。”

“就算你說得不錯,但是他的活動得到了結果——鐵路:

這樣說來,那就是勞動。但是你卻認為鐵路毫無用場。”

“不,那是另外一回事;我願意承認它是有用的。不過凡是和付出的勞力不相稱的贏利都是不義之財。”

“但是這種比例由誰來定呢?”

“凡是用不正當的手段,用投機取巧而獲得的利潤都是不正當的。”列文說,意識到他不能明確地劃出正當同不正當之間的分界線;“就像銀行的贏利一樣,”他繼續說下去。“大筆財產不勞而獲,這是罪惡,就像在酒類專賣那時候一樣,只是方式改變了。Leroiestmort,viveleroi!②專利權剛剛廢除,鐵路和銀行就出現了:這也是一種不勞而獲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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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語:好心。

②法語:國王死了,國王萬歲!

“是的,你說的這一切也許是正確而聰明的……臥下,克拉克!”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對正在搔癢而且在草堆上轉來轉去的獵狗喝道,顯然他很相信自己立論的正確,因此顯得鎮靜和從容。“但是你還沒有劃出正當的和不正當的勞動之間的界線。我拿的薪金比我的科長拿得多,雖然他辦事比我高明得多,這是不正當的嗎?”

“我不知道!”

“哦,那麼我告訴你吧:你在經營農業上獲得了,假定說,五千多盧布的利潤,而我們這位農民主人,不管他多麼賣勁勞動,他頂多只能得到五十盧布,這事正和我比我的科長收入得多,或者馬爾圖斯比鐵路員工收入多一樣的不正當。反過來,我看出社會上對這些人抱著一種毫無道理的敵視態度,我覺得其中含著嫉妒的成份……”

“不,這話不公平,”韋斯洛夫斯基說。“怎麼能扯到嫉妒上去,這種事的確有些不干不淨。”

“不,聽我說!”列文插嘴說。“你說我獲得五千盧布,而農民才得到五十盧布,是不公平的:不錯。這是不公平的,我也感覺到,不過……”

“果然不錯。為什麼我們又吃、又喝、又來打獵,無所事事,而他卻永遠不停地勞動呢?”瓦先卡·韋斯洛夫斯基說,顯然他這一生破天荒頭一次想到了這個問題,因此說得十分誠懇。

“是的,你感覺到了,但是你卻不肯把自己的產業讓給他。”奧布隆斯基說,仿佛故意向列文挑釁一樣。

最近這兩位連襟中間似乎發生了一種隱秘的敵對關系,好像自從他們和那兩姊妹結了婚,他們中間就發生了較量誰更善于處理生活的敵對意識,現在這種意識就在他們辯論中所采取的攻擊個人的口吻上表現了出來。

“我沒有給人,因為誰也沒有跟我要過,就是我願意的話,我也不能給,”列文回答;“況且,也沒有人可給。”

“給這個農民吧;他不會拒絕的。”

“是的,但是我怎麼給他呢?跟他去訂讓與契約嗎?”

“我不知道;不過要是你相信你沒有權利……”

“我一點也不相信。恰恰相反,我覺得我沒有權利讓出去,我覺得我對我的土地和家庭負著責任。”

“不,聽我說;如果你認為這種不平等的現象是不公平的,那麼你為什麼不照著你所說的去做呢?”

“我就是這樣做的,不過是消極地,就是說,我不設法擴大我和他們之間的差別。”

“不,請原諒我!這是自相矛盾的話。”

“是的,這是強詞奪理的解釋,”韋斯洛夫斯基插嘴說。

“哦!我們的主人,”他對那位打開吱吱作響的倉庫的門走進來的農民說。“怎麼,你還沒有睡覺?”

“不,我怎麼能睡呢?我以為老爺們已經睡了哩,但是聽見你們還在談話。我要拿一把鉤鐮。它不咬人嗎?”他補充說,一面光著腳小心翼翼地走著。

“你到哪里去睡覺呢?”

“我們今天夜里要去放馬。”

“啊,多美的夜色呀!”韋斯洛夫斯基說,一邊凝視著那從現在打開的倉房的門框里射進來的朦朧的晚霞中隱約可辨的小屋角落和卸了馬的馬車。“聽聽,這是女人們唱歌的聲音,唱得還真不壞哩。誰在唱,我們的主人?”

“附近的丫頭們。”

“我們去散散步吧!要知道,我們反正也睡不著。奧布隆斯基,走吧!”

“要是能夠又躺著又出去就好了!”奧布隆斯基欠伸著回答。“躺著不動真舒服啊。”

“哦,那我就一個人去,”韋斯洛夫斯基說,敏捷地爬起來,穿上皮靴。“再見,先生們!如果有趣的話,我就來叫你們。你們請我來打獵,我忘不了你們。”

“是個可愛的小伙子,對不對?”當韋斯洛夫斯基走出去,農民跟著掩上身後的房門的時候,奧布隆斯基說。

“是的,很可愛。”列文回答,一邊還在思索他們剛才討論的問題。他覺得他已經盡可能清楚地表明了自己的思想感情,但是這兩位相當聰明而且誠懇的人,居然異口同聲地說他在用強詞奪理的話聊以自慰。這使他心里很難受。

“事情就是這樣,我的朋友!二者必居其一:要麼你承認現在的社會制度是合理的,維護自己的權利;要麼就承認你在享受不公正的特權,像我一樣,盡情享受吧。”

“不,如果這是不公道的,那麼就不能盡情地享受這種利益;至少我不能夠。對于我,最主要的,是要覺得問心無愧。”

“怎麼樣,我們真的不去嗎?”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顯然厭倦了這種心理上的緊張。“你要知道,我們睡不著的。真的,我們去吧!”

列文一聲不答。他在剛才的談話中說他的所做所為在消極意義上是公正的,這句話盤據在他的心頭。“難道消極地就可以算公正了嗎?”他問自己。

“新鮮干草味多麼大啊!”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坐起來。“我無論如何也睡不著。瓦先卡在那里搞什麼花樣呢。你聽見笑聲和他的聲音嗎?不去嗎?我們去吧!”

“不,我不去,”列文回答。

“難道你這也是按照原則辦事嗎?”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臉上帶著微笑說,一邊在黑暗里摸索自己的帽子。

“並不是按照原則辦事,不過我為什麼要去?”

“可是你知道,你在自找苦吃,”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找著了他的帽子,于是站起身來。

“何以見得?”

“難道我看不出你和你妻子相處得怎麼樣嗎?我聽見你們討論你去不去打兩天獵的事,好像討論什麼了不得的問題一樣。作為一個富有詩意的插曲倒也不壞,但是不能這樣一輩子。男子漢應當獨立不羈——男人有男人的興趣。男人應當剛強果斷,”奧布隆斯基說,打開門。

“這是什麼意思?去跟使女調情嗎?”列文盤問說。

“如果有趣,為什麼不去?Canetirepasaconsequence.①對我的妻子沒有害處,對于我卻是一場快活。主要的是要維護家庭的神聖!在家里決不搞這種事情。但是也用不著束手束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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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語:這不會引起嚴重後果。

“也許如此!”列文冷冷地說,翻過身側臥著。“明天一早就得動身,我誰也不驚動,天一亮就走。”

“Messieurs,venezvite!”①傳來轉回來的瓦先卡的聲音。

“Charmante!②這是我的大發現!Charmante!一個十全十美甘淚卿③型的人物,我已經和她結識了,真的,美極了!”他說話時那副贊不絕口的神氣,好像是為了他才特地把她創造得這樣優美動人,他很滿意為他准備好這種絕世佳人的造物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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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語:先生們!快來!

②法語:真美!

③歌德所著的《浮士德》里的女主人公。

列文假裝睡著了,可是奧布隆斯基穿上鞋子,點上一支雪茄,就由倉庫里走出去了,他們的聲音不久就消失了。

列文好久不能入睡。他聽見馬群咀嚼干草的聲音;以後房東和他的長子怎樣收拾停當,騎著馬夜里去放青;隨後又聽見那個兵士怎樣同他外甥——房東的小兒子——在倉庫另外一頭安頓下來睡覺;聽見那男孩怎樣用戰栗的聲音對他舅舅講他對狗的印象,男孩覺得它又龐大又可怕;隨後男孩怎樣盤問這些狗要去捉什麼,兵士怎樣用沙啞的、睡意矇眬的聲音對他講,明天獵人們要去沼地打獵,隨後為了不讓小男孩再往下問又加上說:“睡吧,瓦夏,睡吧,不然你可小心點!”不久兵士自己就發出了鼾聲,于是萬籟俱寂,只聽見馬群的嘶鳴和山鷸的啼聲。“難道僅僅消極地就行了?”列文在心里暗暗重複這句話。“喂,到底怎麼回事?這不是我的過錯。”于是他開始想著明天。

“明天我一清早就走,一定不要太急躁。有無數的山鷸。還有松雞哩。我回來的時候,基蒂的信就來了。喂,斯季瓦也許是對的:我對她缺乏丈夫氣概,我變得優柔寡斷了……

哦,怎樣辦呢!又是消極地!”

睡意矇眬中他聽見歡笑聲和韋斯洛夫斯基同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的興高采烈的談話聲。他睜開了一下眼睛:一輪明月已經升上來了,在被升起的月亮照耀得光明燦爛的敞著的門口,他們正站著聊天。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在講少女的鮮豔嬌嫩,把她譬喻作新剝出殼的鮮核桃;而韋斯洛夫斯基又發出他的富有感染力的笑聲,想必是在重複一個農民對他說的話:“你最好還是想法討個老婆吧!”列文半睡半醒地咕嚕說:

“先生們,明天天一亮就出發!”說完就睡著了。

十二

黎明醒來,列文試著喚醒他的同伴們。瓦先卡俯臥著,一只穿著襪子的腳伸出去,睡得那麼香甜,要想使他回答一聲是絕對不可能的。半睡半醒的奧布隆斯基這麼早一動也不肯動。連踡縮著睡在干草堆角落里的拉斯卡也不大願意起來,它懶懶地先伸直並且站穩了一條後腿再伸另外一條。列文穿上皮靴,拿了獵槍,小心翼翼地打開吱吱作聲的倉庫大門,走到大街上。馬車夫睡在車旁,馬群也在打瞌睡。只有一匹馬在無精打采地嚼燕麥,噴著鼻息,把燕麥弄得滿馬槽邊上都是。外面的天色還是陰暗的。

“你為什麼起得這麼早,親愛的?”上了年紀的女主人由木屋里出來,像對交情很深的老朋友那樣友好地說。

“我去打獵,老大娘。我可以打這條路到沼地去嗎?”

“順著房子後面一直走;經過我們的打谷場,親愛的,再穿過大麻地,那里有一條小路。”

老婦人小心地邁動她那曬得黑黝黝的赤腳,給列文帶路,並且給他開開打谷場的柵欄門。

“一直走,你就會走到沼地。昨天夜里我們家的孩子們趕著牲口到那里去了。”

拉斯卡快活地順著小路奔跑,列文邁著迅速而輕快的步子緊跟在後面,不住地觀望天色。他希望在他沒有到達沼地之前,太陽不要出來。但是太陽卻不遲延。月亮,在他剛出門的時候還放射著光輝,現在卻只像一塊水銀似的閃著光;原先令人非常注目的遠處黎明的粉紅色閃光,現在要細細找尋才能發現;原先遙遠田野上的模糊不清的斑點現在已經一目了然了。那是一捆捆的黑麥。太陽出來以前還看不見的、那已經授了花粉的高大而芳香的苧麻上的露珠,沾濕了列文的腿和大半截外套。在清晨明顯的靜寂中連最輕微的聲音也聽得見。一只蜜蜂從列文的耳邊飛過去,呼嘯著像一顆子彈。他仔細觀看,看見還有第二只、第三只。它們由養蜂場的籬笆後面飛出來,飛過苧麻田,在沼地那邊消失了蹤影。羊腸小徑一直通到沼地。沼地可以從上面升起的霧氣辨認出來,有的地方霧濃些,有的地方霧淡些,因此蘆葦和柳樹林看起來仿佛是在云霧中搖曳的島嶼。在沼地邊上和大路上,躺著夜里放牧馬群的小伙子們和農民們,身上蓋著衣服,黎明時全都睡著了。離他們不遠,有三匹腳拴在一起的馬在走來走去。有一匹把腳鏈弄得噹啷作響。拉斯卡在它主人旁邊走著,懇求讓它跑到前面去,四下張望著。列文走過睡著的農民們身邊,到了頭一處葦塘的時候,檢查了一下槍上的信管筒,放了獵狗。有一匹飼養得肥壯光滑的三歲口的栗色馬,一看見獵狗就驚了,撅著尾巴噴著鼻子。其余的馬也驚了,拴在一起的腳蹚過塘水,蹄子從濃泥漿里拔出來,嘩啦嘩啦地響著,掙紮著跳出泥塘。拉斯卡站住不動了,帶著譏笑的神情盯著馬群,詢問似地望望列文。列文拍拍拉斯卡,吹了一聲口哨,作為它現在可以開始行動的信號。

拉斯卡又快活又焦慮地跑過它腳下動蕩不定的泥濘地。

拉斯卡一跑進沼澤,馬上就在它所熟悉的根莖、水草、爛泥和它所不熟悉的馬糞味中,嗅出了那彌漫在整個地區的飛禽氣息,這種強烈的飛禽氣息比什麼都刺激得它厲害。在蘚苔和酸模草中間,這種氣息非常強烈;但是不能斷定哪里濃些哪里淡些。要弄清楚這一點,它必須順著風走遠點。拉斯卡簡直覺不出自己的腿在移動,腳不點地地狂奔著,用這種跑法,在必要時可以一躍而停,它向右方跑去,遠遠避開日出以前東方吹來的微風,然後轉身朝上風前進。它張大鼻孔吸了一口空氣,立時發覺不但有氣息,而且它們本身就在那里,就在它面前,不止一只,而且有好多只。它放慢了腳步。它們在那里,但是究竟在什麼地方,它還不能斷定。為了斷定地點,它開始兜***,突然間它主人的聲音轉移了它的注意力。“拉斯卡!這里!”他說,向它指著另一邊。它站住不動了,仿佛在詢問是否還是照它開始那樣做的好。但是他聲色俱厲地把這命令重複了一遍,一面指著什麼也不可能有的一堆被水淹沒的小草墩。它聽從了,為了討他喜歡起見,它裝出尋找的模樣,繞著草墩走了一圈,又回到原來的地方,立刻又聞到它們的氣味。現在,當他不再打擾它的時候,它知道該怎麼辦,也沒有看看自己腳下,使它煩惱的是給大草墩絆了一跤,跌到水里,但是用它的柔韌有力的腳爪克服了這種困難,它開始兜***,好把一切都弄明白。·它·們的氣息越來越強烈地、越來越清晰地飄送過來,突然間它完全明白了這里有一只,就在草墩後面,在它前面五步遠的地方,它站住不動,渾身都僵硬了。因為腿太短,前面什麼它都望不見,但是它由氣味聞出了它離開不到五步遠。它站住不動,越來越意識到它的存在,而且以這種期待為莫大的樂事。它的僵硬的尾巴撅得筆直,只有尾巴尖在戰栗。它的嘴巴微微張開,兩耳豎著。它奔跑的時候一只耳朵倒向一邊,它沉重地、但是謹慎地呼吸著,與其說扭過頭去,不如說斜著眼睛,更謹慎地回顧它的主人。他帶著它看慣的臉色和老是那樣可怕的眼神,跌跌絆絆地越過草墩,但它覺得他走的慢得出奇。它覺得他走得慢,其實他是在跑著。

他注意到拉斯卡的奇特的尋覓姿態,身子幾乎整個貼著地面,好像在拖著後腿大步前進,而且它的嘴巴微微張開,他明白它給山鷸吸引住了,在向它跑去的時候,他心里默禱著他成功,特別是在這頭一只鳥上。走到它身邊,他以居高臨下的地位朝前面望過去,他的眼睛看到了它的鼻子嗅到的東西。在草墩中間的空地上,他看見一只山鷸。它扭著腦袋,留神細聽。它剛剛展了展翅膀就又收攏了,它笨拙地擺了擺尾巴,就在角落里消失了。

“抓住它,抓住它!”列文喊叫,從後面推了推拉斯卡。

“不過我不能去,”它暗自尋思。“我往哪里去呢?從這里我嗅得到它們,但是如果我往前動一動,我就完全不知道它們在哪里,它們是什麼東西了。”但是他又用膝蓋推撞了它一下,用興奮的低聲說:“抓住它,拉斯卡,抓住它!”

“好吧,若是他要這樣,我就這麼辦,不過現在我不能負什麼責任了。”拉斯卡想,猛地用全速力向前面的草叢中間沖過去。現在它什麼也聞不到了,只是莫名其妙地看一看聽一聽而已。

距離原來的地方十步遠,帶著一陣山鷸所特有的咯咯的啼聲和拍擊翅膀的響聲,一只山鷸飛起來了。緊跟著一聲槍響,它撲通一聲白胸脯朝下跌落在濕漉漉的泥淖里。另外一只,沒等獵狗去驚動就在列文後面飛起來。

等列文扭過身子,它已經飛遠了。但是他的子彈射中了它。第二只山鷸飛了二十步的光景,斜著飛上去,又倒栽下來,像拋出去的球一樣連連翻了幾個斤斗,就撲通一聲落到干地上。

“這就一帆風順了!”列文想,把還有暖氣的肥山鷸放到獵袋里。“哦,親愛的拉斯卡,會一帆風順了吧?”

列文又上好子彈,動身往遠處去的時候,太陽雖然還被烏云遮著,但是已經升起來了。月亮失去了光輝,宛如一片云朵,在天空中閃著微光;一顆星星也看不見了。以前在露珠里發出銀白色光輝的水草,現在閃著金黃色。爛泥塘像一片琥珀。青翠的草現在變成黃綠色。沼澤的鳥在那露珠閃爍、長長的影子投在溪邊的樹叢里騷動起來。一只鷂鷹醒了,停在干草堆上,它的頭一會扭到這邊一會扭到那邊,不滿地望著沼澤。烏鴉在飛向原野,一個赤腳的男孩把馬群趕到老頭身邊,這個老頭撩開了大衣坐起來搔癢。火藥的煙霧像牛奶一樣,散布在蔥綠的青草上。

有個小孩跑到列文跟前。

“叔叔,昨天這里還有野鴨哩!”他沖著他喊叫,遠遠地跟在他後面走。

列文在那個贊不絕口的小男孩面前一連打死了三只山鷸,因此覺得加倍地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