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三


在午前音樂會里,演奏了兩項非常有趣的節目。

頭一支是《荒野里的李爾王》幻想曲①,第二支是為了紀念巴赫②而譜寫的四重奏。兩支樂曲都是新的,風格也是新奇的,列文很想對它們形成一種意見。他把他的姨姐護送到她的座位上以後,就在一根圓柱旁邊站定了,打定主意盡可能聚精會神和誠心誠意地傾聽。他竭力不讓自己分心,不破壞自己的印象,不去望那總是煞風景地分散人家欣賞音樂的注意力的、系著白領帶的樂隊指揮的胳臂的飛舞,不去望那些戴著女帽、為了聽音樂那麼小心地把帽帶結在耳朵上的婦女,不去望那些或是對什麼都興味索然,或是對什麼都有興味、只是對音樂不感興趣的人。他用心避免遇見音樂專家和健談的人,只站在那里,低垂著眼凝視著前方,留心諦聽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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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在瓦拉基列夫的音樂組曲《李爾王》(一八六○年以新的方式寫的)里,其中有一支表現荒野里的李爾王和傻子的插曲,也有表現科苔莉婭的主題。

②巴赫(1685—1750),德國名作曲家。

但是他越往下聽李爾王幻想曲,他就越覺得不可能形成明確的意見了。音調永遠逗留在最初的樂句上,好像在積蓄表現某種感情的音樂表情一樣,可是一下子又粉碎了,分裂成支離破碎的新樂題,甚至有時只不過是作曲家一時興之所至,非常錯綜複雜,但卻是一些互不關聯的聲音。就是這些若斷若續的旋律,雖然有時很動聽,但是聽起來也很不悅耳,因為都是突如其來和冷不防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都像瘋子的千思萬緒一樣。無緣無故地出現,而且也像瘋子的情緒一樣,這些情緒又變幻莫測地消逝了。

在整個演奏期間,列文感覺得就像聾子看舞蹈一樣。音樂演奏完畢的時候,他完全莫名其妙,由于注意力徒勞無益地過于集中而感到非常厭倦。掌聲雷動。所有人都立起身來,走來走去,高談闊論著。想要聽聽別人的印象來澄清一下自己的迷惑,列文去找專家,一看見一個著名的音樂家正和他的熟人佩斯佐夫聊天,他心里很高興。

“妙極了!”佩斯佐夫用深沉的男低音說。“您好,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刻畫得特別生動,而且很柔和,很動聽,就是說,音色很豐富的地方,是您感到科苔莉婭①,dasewigWeibliche②來臨了,她開始和命運搏斗的那一節。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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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科苔莉婭是莎士比亞劇本《李爾王》中的女主人公。

②德語:那個永恒的女性。

“什麼,跟科苔莉婭有什麼關系?”列文怯生生地問,完全忘記了這支幻想曲是描寫荒野里的李爾王的。

“科苔莉婭出現……看這里!”佩斯佐夫說,用手指輕輕彈一彈他手里的光澤的節目單,遞給列文。

這時列文才猛然回想起這幻想曲的題目,于是匆匆瀏覽了一遍印在背面的、引自莎士比亞的、已經譯成俄文的詩句。

“沒有這個你就聽不懂了,”佩斯佐夫對列文說,因為聽他講話的人已經走掉,他沒有別的人可談了。

在休息時間,列文和佩斯佐夫爭論起瓦格納①那一派的音樂的優缺點來。列文堅持說瓦格納和他的所有追隨者所犯的錯誤就在于企圖把音樂引入其他的藝術領域,正如詩企圖描寫本來應該由美術描繪的容貌時也犯了同樣錯誤,而且,為了舉例說明這種錯誤,他引證了一個雕刻家,想用大理石雕出飄浮在詩人雕像台周圍的詩的幻影。“雕刻家所雕的幻影一點也不像幻影,以致非得安在梯子上才行,”②列文說。他很欣賞這句話,但是記不起他以前說過沒有,而且也記不起跟佩斯佐夫說過沒有,說完了以後,他難為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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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瓦格納(1813—1883),德國名作曲家。

②托爾斯泰指的是雕刻家安托考里斯基于一八七五年交給藝術學院的普希金紀念碑的設計。他表現普希金坐在一塊岩壁上,普希金作品中的人物:鮑利斯·戈東諾夫、吝嗇的騎士、塔季揚娜、普加喬夫等等,順著梯子攀登到他身邊。根據雕刻家的設想,這個紀念碑可作為普希金下面這兩句詩的插圖,這兩句詩是:“向我走來一群看不見的客人,久已相識的人,我的幻想的果實。”

佩斯佐夫爭辯說藝術是渾然一體的,只有融合了各種各樣藝術才能臻于最完美的境界。

音樂會的第二支樂曲列文不能夠聽了。佩斯佐夫站在他身邊,一直跟他說東道西,吹毛求疵說這支樂曲采取了過分矯揉造作的樸實形式,並且拿來和拉斐爾前派畫家的繪畫的樸實風格比較。出去的路上,列文遇到好幾個熟人,他和他們談了政治、音樂和共同的朋友;同時他遇到的人里有博利伯爵。他完全忘了要去拜訪他那回事。

“哦,那麼您現在就去吧,”利沃夫公爵夫人說,他對她講了這件事。“也許他們不接見您,那麼您就到會場去找我。

您還會在那里找到我的。”



“也許他們今天不見客?”列文一邊走進博利伯爵夫人的宅邸的門廳一邊說。

“他們見客的,請進,”門房說,果斷地幫助他脫掉大衣。

“真討厭!”列文歎了一口氣暗自想道,脫掉一只手套,把帽子弄平整。“唉,我進來做什麼?我跟他們講些什麼呀?”

他走進頭一間客廳的時候,在門口遇見博利伯爵夫人,她心事重重,板著臉正對一個仆人下什麼命令。看見列文,她微微笑了一笑,請他到隔壁的小客廳里去,那里傳來了嘈雜的人聲。在那間房里,安樂椅上坐著伯爵夫人的兩個女兒和列文認識的一位莫斯科的上校。列文走過去,寒暄了幾句,就在沙發邊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帽子擱在膝頭上。

“您的夫人好嗎?您赴音樂會了嗎?我們不能去。媽媽得料理喪事。”

“是的,我聽說了……真想不到啊!”列文說。

伯爵夫人進來,坐在沙發上,也問候了一聲他的妻子,打聽了一下音樂會的情況。

列文回答了,又重複地問了問阿普拉克辛伯爵夫人的暴死。

“不過她體質一向就很弱。”

“您昨晚聽了歌劇嗎?”

“是的,聽了。”

“露卡①很不錯哩。”

“是的,很不錯,”他回答,因為他反正不在乎他們對他怎麼看法,因此他就重複了一遍他們聽過千百遍的關于那位歌手的天才的特色。博利伯爵夫人裝出在傾聽的模樣。等他說夠了,停頓下來的時候,一直沉默著的上校開口談起來。他講的也是關于歌劇和歌劇院的燈光的問題。末了,提了打算在秋林家舉行的follejournee②以後,上校發出笑聲,唏哩嘩啦地站起身來,就走掉了。列文也立起身來,但是從伯爵夫人的臉色看起來還不到他走的時候。他得再熬一兩分鍾,因此他又坐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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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保玲·露卡(1841—1908),生在維也納的意大利家庭里,是一個著名的女高音歌手和具有高度天才的演員,在柏林被聘為宮廷歌手,她辭了職,在倫敦、美國、全歐、特別是七十年代俄國的意大利歌劇里演唱得很成功。

②法語:瘋狂的一天。

但是,因為他盡在沉思這有多麼無聊,因此找不到話說,于是就默不作聲。

“您不去參加公開集會嗎?據說非常有意思,”伯爵夫人開口說。

“不,我答應了去接我的belle-soeur,”列文說。

接著一陣沉默,母親和她女兒又一次交換了眼色。

“哦,我想現在到時候了,”列文想,立起身來。婦女們和他握手告別,請他向他妻子致意。

門房一邊伺候他穿大衣,一邊問:

“請問閣下住在哪里?”一邊立刻就把他的住址登記到一個裝幀精致的大簿子里。

“自然啰,反正怎樣都一樣,不過到底使人很難為情,無聊透了!”列文暗自思索,只好用人人都免不了如此來聊以自慰;于是他就到委員會去,他得在那里找到他姨姐,然後陪著她到他自己家里去。

在委員會的公開集會上有許多人,幾乎整個社交界都薈萃一堂了。列文恰好趕上聽到人人都說非常有趣的評論。評論完了的時候,社交界的人士就聚在一堆了,列文遇見斯維亞日斯基,他請他晚上一定去參加農業協會的會議,那兒要宣讀一篇出色的報告。他也遇見了剛從賽馬場回來的斯捷潘·阿爾卡季奇,還有許多別的熟人。列文又說了而且聽了那一套關于會議,新的幻想曲和公審的各種意見。但是大概是由于他開始感覺到精神太疲勞了的緣故,談到公審的時候他無意中說錯了話,後來好幾次他一想起這次失言就十分懊悔。談到一個在俄國受了審判的外國人所受的處罰,和把他驅逐出境的做法有多麼失策的時候,列文重複了一遍他昨天聽見一個熟人所說的話。

“我認為,把他驅逐出境就像用放魚入水的方式來處罰魚一樣,”列文說;說出口以後他才想起來他當做自己的話說出來的那句話是由一個熟人那里聽來的,而實際上這句話是出自克雷洛夫的一篇寓言,他的熟人不過重複了報紙小品文欄上的話罷了。

列文把姨姐送到他的家里,看見基蒂又高興又健康,他就到俱樂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