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四


列文到俱樂部正是時候。他到的時候,會員們和貴客們都陸陸續續乘著車來了。他好久不到那里去了——自從他邁出大學的門,住在莫斯科,進入社交界的時候起就沒有去過了。他記得俱樂部和俱樂部結構上的外部詳細情節,但是完全忘記了他從前感受到的印象。但是他坐車駛進那寬敞的半圓形院子,下了雪橇,走上台階,劈面碰見一個靜悄悄地打開門向他行禮的、佩著肩帶的門房的時候;當他看見會員們認為脫在樓下比穿著上去更省事因而脫在門廳里的大衣和膠皮套鞋的時候;當他聽到通報他上了樓的神秘鈴聲,在他踏上鋪著地毯的不陡的樓梯發現樓梯口的雕像,而且在樓上看見一個他熟識的、但是變得老態龍鍾穿著俱樂部的制服的第三個門房,不慌不忙替他打開門,凝視著來客的時候;舊日的俱樂部的印象,那種恬靜、舒適而體面的印象又浮上了列文的心頭。

“請把帽子交給我,老爺,”門房對列文說,他完全忘了俱樂部那套規矩,帽子要放在門廳里。“您好久沒有來了。公爵昨天給您登了記。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公爵還沒有來哩。”

這個門房不但認識列文,而且也熟悉他所有的親友,立刻就提起了他的幾個親密的朋友。

穿過第一個隔著許多屏風的廳堂,又走過一間在右邊隔開的地方坐著一個賣水果的商人的房間,列文趕過了一個慢條斯理地踱著方步的老頭,就走進了一間人聲喧嘩的餐廳。

他走過一張張的差不多全有人占據了的桌子,觀察著賓客們。到處他都遇見各種各樣的熟人,老的少的,有的是泛泛之交,有的是他的知己。沒有一個臉上帶著氣憤和煩惱的神色。好像全把愁思苦慮和帽子一起丟在門廳里了,准備逍遙自在地享受一下人生的物質快樂。斯維亞日斯基、謝爾巴茨基、涅韋多夫斯基、老公爵、弗龍斯基和謝爾蓋·伊萬內奇全在這里。

“你為什麼來得這麼晚?”老公爵帶著微笑說,把手由肩膀上伸給他。“基蒂怎麼樣?”他補充說,撫平了塞到背心鈕扣里去的餐巾。

“沒有什麼,她很好;她們三個人一齊在家里用飯。”

“啊呀!又要‘東家長西家短’了!哦,我們桌上沒有地方了。到那張桌上去吧,趕快占個座位,”老公爵說,轉過身去小心翼翼地接過一盤魚羹。

“列文,到這里來!”有個離得遠一點的人用親切的聲音呼喊。這是圖羅夫岑。他和一個年輕軍官坐在一起,他們旁邊有兩把翻倒了的椅子。列文高興地走到他們跟前。他一直很喜愛那個善良、揮金如土的圖羅夫岑——一見他就聯想到他向基蒂求婚的事——但是今天,經過了那些緊張的要動腦筋的談話以後,圖羅夫岑的和顏悅色的面孔特別使人喜愛。

“這是給你和奧布隆斯基留的。他馬上就要來了。”

那位眼睛里永遠含著愉快和笑意、腰板挺得筆直的軍官是彼得堡來的哈金。圖羅夫岑給他介紹了一下。

“奧布隆斯基總是姍姍來遲。”

“啊,他來啦!”

“你剛來嗎?”奧布隆斯基說,加快腳步走到他面前。“你好嗎?喝過伏特加嗎?好,來吧!”

列文立起身來,跟著他走到一張擺著伏特加和各式各樣冷盤的大桌子跟前。也許有人認為由這二、三十種佳肴美饌里總挑得出一樣合乎口味的,但是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卻指名要了一份特別珍貴的,一個站在旁邊的穿制服的侍者立即把點的東西端了出來。他們每人喝了一杯伏特加酒,就回到座位上。

他們還在喝湯的時候,哈金就叫了一瓶香檳酒,吩咐侍者斟滿了四只玻璃杯。列文沒有拒絕人家敬的酒,而且又叫了一瓶。他很餓,興高采烈地又吃又喝,更加興高采烈地參與了同伴們那種隨便而又妙趣橫生的談話。哈金壓低聲音,講了彼得堡的一件新的軼事,軼事本身雖然很不像話而且很無聊,但是那麼可笑,引得列文縱聲大笑,以致左近的人都回過頭來看他。

“這正和‘這我可真地忍受不了啦’那故事一模一樣!你知道嗎?”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問。“啊唷,簡直妙不可言!再來一瓶!……”他對侍者喊道,立刻就講起那故事來。

“彼得·伊里奇·維諾夫斯基敬的酒,”一個老侍者打斷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的話,用托盤端來兩只盛著泡沫翻飛的香檳酒的精致玻璃杯,對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和列文說。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端了一杯,和坐在桌子那頭的一個禿頭紅胡髭的人交換了一下眼色,微笑著對他點點頭。

“那是誰?”列文打聽。

“你在我家里見過他一次,記得嗎?是一個老好人。”

列文仿效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的樣子,也端起酒杯。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講的軼事也很有趣。然後列文講了一個,也博得了贊賞。接著他們就談起馬,當天的賽馬,以及弗龍斯基的阿特拉斯內多麼瀟灑地獲得了冠軍。列文幾乎都沒有覺得午餐的時間是怎樣消逝的。

“啊,他們來了!”飲宴快結束時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越過椅背把手伸給伴著一個身材魁偉的近衛軍上校走過來的弗龍斯基。弗龍斯基也因為俱樂部的那種普遍的歡騰而愉快的氣氛而容光煥發。他快活地把臂肘倚在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的肩膀上,對他私語了幾句什麼,而且帶著同樣快活的微笑把手伸給列文。

“真高興看見您,”他說。“那天我在選舉大會上找過您,但是聽說您已經離開了。”

“是的,我當天就走了。我們正在談您的馬哩。我祝賀您!”

列文說。“真是一場飛快的奔馳。”

“是的,您也養著比賽用的馬?”

“不,我父親養過;但是我還記得,懂得一點。”

“你在哪里吃的飯?”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問。

“在圓柱後面,第二張桌子上。”

“大家都在向他祝賀哩!”那個魁偉的上校說。“這是他第二次獲得了皇帝的獎賞。要是我玩牌像他賽馬那麼走運就好了!”

“哦,為什麼浪費寶貴的光陰?我要到‘地獄’①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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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地獄”是英吉利俱樂部里的賭廳。

那個上校說著就走掉了。

“這是亞什溫,”弗龍斯基回答圖羅夫岑的詢問,坐在他們旁邊的一把空椅子上。他把敬給他的酒一飲而盡,又叫了一瓶。不知是受了俱樂部的氣氛的影響呢,還是酒性發作的緣故,列文和弗龍斯基暢談起良種牲口來,發現他對這個人並沒有懷著絲毫敵意覺得很高興。他甚至還順便提了他聽他妻子說她在瑪麗亞·鮑里索夫公爵夫人那里見過他。

“噢,瑪麗亞·鮑里索夫公爵夫人,她真是個妙人兒!”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大叫說,于是講了她的一樁軼事,使大家都嘩然大笑起來。特別是弗龍斯基那麼溫厚地大笑著,以致列文覺得和他完全和解了。

“喂,完了嗎?”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立起身來,微笑著。“我們走吧!”



一離開飯桌,列文覺著他走起來兩只胳臂擺動得特別和諧和輕快,同哈金穿過一間間高大的房間到彈子房去了。他們穿過大廳的時候,遇見了他岳父。

“喂,你歡喜我們這座自由宮嗎?”公爵說,把胳臂伸出來讓他挽住。“來,我們散散步。”

“是的,我就是想要散散步,到處觀光一番哩。真有趣!”

“是的,你覺得有趣,但是我的興趣可跟你的大不相同!你瞧瞧這些老頭子,”公爵說,指著一個好容易才拖著兩只穿著軟皮靴的腳蹣跚地迎面走過來的、癟嘴駝背的俱樂部會員。

“你以為他們生來就是廢蛋嗎?”

“廢蛋!這是什麼?”

“你看,你連這個字眼都不懂得!這是俱樂部的行話。你知道滾蛋的游戲吧,一個蛋滾得次數多了,就變成廢蛋了。我們也是這樣:我們一趟又一趟地不斷到俱樂部來,最後就變成廢蛋了。你瞧,你笑了,不過我們已經想到臨到自己變成廢蛋的時候了。你認識切琴斯基公爵嗎?”公爵問,列文從他的臉色看出來他想講什麼好笑的事。

“不,我不認識。”

“哦,你怎麼不認識,哦,切琴斯基公爵是一個名人哩。喂,沒關系!你要知道,他總是打彈子的。三年前他還不是廢蛋里的人,而且表現得神氣十足。他自己還管別人叫廢蛋哩。但是有一天他來了,我們的門房……你認識瓦西里吧?哦,就是那個胖子。他很會說俏皮話。哦,切琴斯基公爵問他說:‘喂,瓦西里,都來了些什麼人?有廢蛋嗎?’于是瓦西里回答說:‘你是第三名哩!’是的,老弟,就是這麼回事哩!”

一邊談一邊和遇見的熟人寒暄著,列文和公爵走遍了所有的房間:大廳里,那里已經擺好牌桌,一些老賭客在玩輸贏不大的牌;客廳里,人們在下棋,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也坐在那里同什麼人聊天;彈子房里,在房間角落里的一張沙發旁一群有說有笑的人,哈金也在內,正飲香檳酒。他們也參觀了一下“地獄”,桌子旁擁擠著一群賭徒,亞什溫已經在那里就了座。他們極力不要弄出聲響來,走進那間光線朦朧的閱覽室,那里,在罩著燈罩的燈下,坐著一個怒容滿面的青年一本又一本地翻閱著雜志,還有一個禿頭的將軍在專心致志地閱讀什麼。他們又進入了公爵稱之為“智慧室”的房間。那里有三位紳士正在熱烈地談論最近的政治新聞。

“請來吧,公爵,一切都准備就緒了,”他的一個伙伴來找他說,于是公爵就走掉了。列文坐下聽了一會,但是回憶起他早晨聽到的一切談話,他突然覺得無聊透頂。他連忙站起身來去找奧布隆斯基和圖羅夫岑,跟他們一起他覺得很愉快。

圖羅夫岑端著一大杯酒,坐在彈子房的高沙發上,而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正和弗龍斯基在遙遠的角落里的門邊談天。

“她倒不一定是苦悶,不過這種不明確的、懸而未決的處境……”列文無意中聽到了,想要趕緊走開,但是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喊住了他。

“列文!”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列文發現他的眼睛里並非是眼淚盈眶,而是水汪汪的,就像他往常喝了酒,或者很感動的時候那副樣子。而今天這兩種情形他都有。“列文,別走開,”他說,緊緊挽住他的胳臂,顯然無論如何也不願意放他走。

“這是我的真誠的、簡直是最知心的朋友哩,”他對弗龍斯基說。“而你也是我的越來越親密越知己的人;因此我希望你們,而且知道你們彼此一定會很親睦,和好相處,因為你們都是好人。”

“哦,那麼我們除了接吻以外沒有別的辦法啰!”弗龍斯基和藹地開玩笑說,一邊伸出手來。

他連忙拉住他伸出來的手,緊緊握住。

“我非常,非常高興哩,”列文說,緊緊握了握他的手。

“侍者,來一瓶香檳酒,”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

“我也很高興哩,”弗龍斯基說。

但是盡管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和他們彼此都懷著希望,但是他們彼此卻無話可說,兩個人都覺察出來這一點。

“你知道嗎,他並不認識安娜,”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對弗龍斯基說。“我很想帶他去看看她。我們去吧,列文!”

“真的嗎?”弗龍斯基說。“她會高興得很哩。我很想立刻就回家去,”他補充說。“不過我不放心亞什溫,想留在這里等他賭完了再走。”

“噢,他的情況不妙嗎?”

“他老是輸,只有我才管得住他。”

“喂,打打台球怎麼樣?列文,你玩嗎?噢,妙極了!”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擺好台球,”他對台球記分員說。

“早就准備好了,”記分員說,他已經把彈子擺成了三角形,正滾著紅球來消遣。

“好,來吧!”

打完一局以後,弗龍斯基和列文坐到哈金的桌旁,依照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的建議,列文打起紙牌來。弗龍斯基有時坐在桌子邊,被川流不息地到他跟前來的朋友們簇擁著,有時就去“地獄”里看看亞什溫。列文擺脫了早晨那種精神上的厭倦,領略到一種心悅神怡的心情。他很高興他和弗龍斯基之間的敵對情緒已經告終了,而那種心平氣靜、溫文爾雅和歡暢的印象一直縈繞在他心頭。

打完牌的時候,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就挽住列文的胳臂。

“哦,那麼我們去看安娜吧。馬上去嗎?啊?她會在家的。

我早就答應過她帶你去哩。你今晚本來打算到哪里去?”

“噢,沒有特別的目的地。我答應斯維亞日斯基去開農業協會的會議。也好,我們去吧,”列文回答。

“好極了!我們去吧!去看看我的馬車來了沒有?”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對一個仆人說。

列文走到桌子跟前,付清了他打紙牌輸掉的四十個盧布,而且把俱樂部的花銷付給一個站在門口的好像憑借著不可思議的方式知道了款項總數的矮小的老侍者,于是以一種奇特的姿勢擺動著胳臂,穿過所有的房間到出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