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道里亮起點點燈籠光芒.
每隔幾步,便有一盞白色燈籠照亮蒼綠色的竹林.夕陽完全隱沒,輪到月亮高掛天空,淡淡的光暈籠罩四周.
如果將「溫柔」具體化,想必是這樣的光景.
混雜偶然與人為安排,經過精心設計,加油添醋,包裝得漂漂亮亮的景色,若不是溫柔,還會是什麼?
這里是為戶部特別准備的舞台.
為了完成這個舞台,每個人都撒了小小的謊.
由比濱隨便編一個理由,把海老名找出房間,帶她來到這里.
大岡跟大和應該各有盤算.他們並非單純為了支持朋友,還夾雜幾分看好戲的心態,不過仍乖乖地板起面孔壓下這種心情.
盡管三浦本人不在現場,但她想必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她沒有過問或阻止,而是裝作什麼都不知道.
葉山想支持戶部卻辦不到,但他還是來到這里.
每個人都撒了謊.
唯有一個人例外,雪之下的表情比平常多出幾分冰冷.
我們在竹林道的最深處,等待海老名到來.
葉山,大岡,大和都不打擾戶部,站在一旁默默看著.戶部連續深呼吸,七上八下地盯著前方.稍早我去叫他的時候,他幾乎快要等不及,緊繃到全身僵硬.
「戶部.」
「比,比企鵝……嘶~~怎麼辦怎麼辦,我現在超緊張的~~」
他帶著生硬的笑容看著我.
「我問你,如果你被甩了要怎麼辦?」
「咦?我還沒告白你就問這個,會不會太過分……啊,好像沒那麼緊張了.原來如此,你又想用那招來測試我的決心對吧?」
「不要啰嗦,快點回答,海老名快到了.」
現在不是開玩笑的時候,我的口氣嚴峻起來.戶部察覺到這點,換上認真的神情.
「……我當然不會放棄.」
他看向竹林的另一端.
「我啊,個性一直隨隨便便的,之前跟別的女生交往也很隨便,可是,這次我是很認真的.」
聽到這里已很足夠,我也說出毫無虛偽的真心話.
「……我知道了.那麼,你要努力到最後一刻.」
「喔喔!你果然是好人!」
「才不是咧,笨蛋.」
戶部拍著我的背說道,我撥掉他的手,走回原本的位置等待.這里正好是竹林道彎過轉角的地方,從海老名過來的方向很難看到我們.
看我回來後,由比濱跟雪之下對我開口.
「其實你也有優點嘛.」
「你今天是吃錯什麼藥?」
她們露出笑容,語氣中帶點笑鬧.
「別開玩笑,我是認真的.照這樣下去,戶部一定會被拒絕.」
兩人聽到我的回應,表情略微陰沉下來.
「確實有可能.」
「嗯,是啊……」
為了那一刻,我早已准備好如何應對.
「現在還有一個圓滿解決的方法.」
「什麼方法?」
由比濱疑惑地詢問.不過說真的,我實在不怎麼想說出口.雪之下看出我難以啟齒,微微歎一口氣,露出淺淺的微笑.
「……好吧,交給你.」
由比濱也點頭同意.她們沒有深入追問真是萬幸.
這時,我看見另一端出現海老名的身影.
我們從轉角把戶部送出去.
海老名經過一個個間隔相等的燈籠,往這里接近.
戶部站在原處,緊張地等待.
「那個……」
「嗯……」
他首先開口,海老名跟著應聲.
光是從遠處觀看,我便覺得胸口隱隱作痛.
戶部告白的話,一定會被拒絕.這一點無庸置疑.
之後,他們在教室里會開始別開視線,即使對上眼也只會尷尬地笑幾聲,接著開始在意對方,逐漸拉開距離,到最後,自然而然地不再有所互動.直到換班級之前,戶部或許都不會死心,但是,不論他再怎麼努力,我都不認為他能改變結果.
可是,如果現在先跌一跤,未來說不定會出現變數.
戶部應該明白那種可能,以及舍棄現有人際關系的風險.
我想,他其實已經做好相當的覺悟.
可是,其他人呢?
珍惜現有人際關系的,並非只有戶部一人.
圍繞在他們身邊的人,都在同一條船上.
因此,她才向侍奉社提出委托.
因此,他才那麼苦惱.
這三方的願望,最終都導向相同的結論——「不希望失去」.盡管箭頭的指向不同,緊緊抓著「不願失去」的想法並沒有不同.
「那個,我……」
「……」
海老名完全不開口,雙手端莊地交叉在腰前,靜靜等待戶部說下去.她臉上掛著透明,沒有情感的笑容.
啊啊……跟我想像的一樣.
到了這個階段,若想成全委托,只剩下一個解套的辦法.
讓戶部不要被拒絕,又能保住男生團體內的友情,同時跟海老名她們維持良好關系……這樣想想,要解套的話,還真的只有一個辦法.
關鍵在于時機,以及長時間醞釀造成的沖擊.
現在必須從人類意識的外側投下震撼彈,將一切完全扭轉.有什麼東西可以瞬間改變現場氣氛,吸引到最多的注意力,把主導權搶過來呢……
真受不了,我討厭自己到了緊要關頭,只想得出這種低賤的手段,還是前一陣子材木座用在我身上的招式.竟然得感謝那個家伙,想到這里便覺得作嘔.
「其,其實啊……」
戶部終于下定決心要說出口.
同一時間,我的身體動起來.
海老名聽到他開口,肩膀顫抖一下.
剩下十幾步.
戶部暫時打住,筆直地看向海老名.
有沒有辦法趕上?
海老名將視線移向腳邊的燈籠.
——要說就趁現在.
「我從以前便很喜歡你,請你跟我交往.」
海老名驚訝地瞪圓雙眼.
這是當然的,連我自己都嚇一跳.
戶部眼見原本要說的話被我搶走,愣在原地,露出驚呆的表情.
海老名聽到我的告白,稍微遲疑一會兒,馬上說出標准答案:
「對不起,我現在不打算跟誰交往,不論是誰來告白都一樣.如果你要說的只有這件事,我要先走了.」
她低頭行一個禮,小跑步離去.
戶部張著嘴巴,身體動彈不得.他失去開口的黃金時機,再也想不出該說什麼,直到現在仍然開不了口,只能搔搔頭,把臉轉向我.
「她是這麼說的.」
我聳聳肩,如此告訴戶部.戶部把頭發往上撥,怨恨地看著我.
「比企鵝……你太過分了吧……不過,在被拒絕之前聽到答案也好……」
他不停喊著「過分,過分」,宛如叫聲就是那樣的動物.
站在附近觀察的葉山走過來,輕敲一下他的頭.
「現在還不到時候,多享受一下大家目前的關系吧.」
「好吧……她也只是說『現在』還不想交往.」
戶部稍微歎一口氣.
他拖著腳步走過來,往我的胸口輕敲一拳.
「抱歉,比企鵝,但我不會認輸的.」
他露出人見人愛的燦爛笑容指著我發出宣言後,心滿意足地離去.大岡與大和在前方等著,對他又是摟肩又是拍背.
葉山也在戶部之後離去.
他經過我身邊時,用只有我聽得見的音量開口:
「抱歉.」
「你道什麼歉?」
「我明明知道,你只會用那種方法……抱歉.」
他臉上滿是憐憫.那不是瞧不起我或嘲笑我,而是純粹為我感到同情與可憐.
我費盡力氣才克制住自己,沒有因為羞恥和憤怒而對他揮拳.
葉山走遠之後,他的眼神依然烙印在我的腦海里.
在那群家伙匆匆離開之後,竹林里的氣溫一口氣降低許多.
只剩下我,雪之下,由比濱留在此處,她們跟我相隔一段距離.
事情總算落幕,我松一口氣,准備走回她們那里,一起回去.
然而,雪之下佇立在原地,雙眼直瞪著我.
看到她冰冷,充滿責備的視線,我的腳步開始躊躇.算我拜托你,可以稍微口下留情嗎?剛才葉山那番話,已經讓我受到預料之外的傷害.
雪之下當然不可能聽見我心中的想法.
她的目光如刀刃般銳利,絲毫沒有減緩.一旁的由比濱只是低著頭,不知該如何是好.
「……我很討厭你的做法.」
來到雙方僅隔幾步的距離,雪之下終于開口.
她按著自己的胸口,用力瞪視過來,無從宣泄的怒氣從雙眼溢出.
「雖然說不出為什麼,我自己也很焦躁……總之,我非常討厭那種做法.」
「小雪乃……」
看到這麼生氣的雪之下,由比濱比誰都還要心痛.她的喉嚨發出「咕嘟」一聲,再度垂下視線.
雪之下見我遲遲沒有回應,張開嘴巴又要說什麼,但聲音就是出不來.最後,她索性閉上嘴巴,緊咬住嘴唇.
染紅的楓葉在風中飛舞,她別開視線,轉而追尋那些楓葉.
「……我先回去.」
雪之下冰冷地拋下最後一句話,旋即轉身離去.
她的腳步比平常快,似乎巴不得早一刻離開此處,即使我現在踏出腳步,恐怕已追不上她.
被留下的由比濱無力地笑道:
「我,我們也回去吧.」
她勉強自己擠出開朗的聲音.好在看透這個人,不是什麼難事.
「……嗯.」
于是,我們踏上回程,由比濱緊跟在我身後.一路上,她不斷對我提出各種話題,以免我們之間陷入沉默.
「哎呀~那個方式失敗了~真是嚇我一跳,而且姬菜也錯過回應的機會.」
「嗯.」
「嗯,可是……我是真的嚇一跳,以為你是認真的.」
「怎麼可能?」
「也是啦,啊哈哈……」
我們在不著邊際的對話中,走到竹林出口.這時,由比濱的腳步聲突然消失.
「可是——」
她說出這個字眼,抓住我的衣擺.我跟著停下腳步,轉過頭去.
「可是……下次,不要再這樣做.」
真希望她不要笑著說這種話.那笑容看得我好痛苦,好難受,我不禁別開視線.
跟受到憐憫,被痛罵一頓比起來,對方像這樣露出微笑,反而讓我最難以忍受.
「那是最有效率的方法,如此而已.」
我只說得出這句話.其實,我可以用更有邏輯的方式說明,也有信心搬出所有冠冕堂皇的詞句,把自已的行為正當化.然而,那些話只是沉積在我的心底,默默地腐壞.
「那不是效率的問題……」
由比濱低著頭,說話聲卻相當清楚.
「他們之中也有人不希望解決問題,認為維持現狀比較好.要同時滿足所有人是不可能的,所以,唯一的做法是尋求折衷方案.」
說著說著,我注意到自己同樣在詭辯.這不過是將自己的責任,推諉給沒有實體的某個人,某個物體,這正是我最厭惡的「欺瞞」.
由比濱不可能沒有發現.
她吸一下鼻子.
「戶部沒有被拒絕,隼人同學他們還是很要好,姬菜也不用放在心上……從明天開始,大家或許能維持之前的關系,不需要改變什麼……」
她的聲音在顫抖,使我無法反駁;她的手指也在顫抖,使我無法動彈.
我甚至無法正眼看她,僅能僵著身體,默默地不說話.
「可是……可是……」
她稍微松開我的衣擺,再重新用力握緊.
「請你多考慮一下,別人的心情……」
接在這句話之後的是微弱的呼吸聲.
「……你明明知道那麼多事情,為什麼就是不明白這一點?」
我當然明白——明白一旦改變,便無法回到從前.
不論事物改變成什麼型態,人們都將無法挽回.這一點我可以斷言.
可是,被由比濱緊握的外套顯得格外沉重.
她的力氣不大,我卻感覺肩頭好沉重.當她把手松開後,外套上應該會多出好些皺褶吧.
「我討厭這個樣子.」
由比濱像小孩似地嘟噥,接著放開我的外套.
她踏出腳步,逐漸離我遠去.
這種時候,我不可能追過去.
我只是仰望夜空.
竹林構成的隧道內,散發白中帶青的光芒.這里的空氣沁涼,有如快要結凍.
天空中的月亮,早已不見蹤影.
× × ×
站在京都車站的屋頂,可以飽覽這里的市景.
近代建築和神社佛閣交雜,市井小民的生活藏于其中.
雖然近千年以來,這座城市從未改變,它的面貌卻日日不同.
既有千年王城的名號,每天又不斷改變.
不過,眾人之所以贊揚京都,其實在于它不變的一面.人們喜愛這里,正是因為這里的根源和本質長期維持不變.
換句話說,不論受到什麼樣的外力扭曲,本質部分永遠不會改變.
這樣說來,人的本性也不會改變——不,應該說是無法改變.這無疑是「不變」的最佳佐證.
不過,我希望相信,「保持不變」永遠是正確的選擇.
畢業旅行的最後一天,等待搭乘新干線前的短暫時間,我沒有去逛紀念品店,而是在這里等一個人.
我看見對方特地從漫長的樓梯爬上屋頂,往這里走來.
她正是在駛往京都車站的公車上,跟我擦身而過時對我悄悄說話,約我在這里見面的人.
「哈啰哈啰~等很久了嗎?」
我搖搖頭,表示沒有等很久.
她留著一頭及肩黑發,戴著紅框眼鏡,輕薄的鏡片後方是一雙清澈的眼睛,五官跟身體略顯小巧.如果她坐在圖書館的櫃台前,想必是一幅賞心悅目的景象.
她是海老名姬菜,亦即我這次的委托者.
「我想跟你說一聲謝謝.」
「你不需要道謝,因為我沒有達成你的委托.」
我簡短回答,再度望向京都市區.不過,海老名接著說:
「表面上看來是如此,不過,問題已經確實解決了.」
「……」
我用沉默做為回應.
對我來說,海老名是異于常人的存在.
她的個性開朗,但其實很機伶,使我常常忍不住想解讀她的話中之話.乍看之下,她是一個沉穩的人,而且能毫無隔閡地跟我互動,這種類型的女生通常都很危險.基于國中時代的經驗,我養成面對這種女生時,要深入解讀她們言行舉止的習慣.
因此,她正大光明地告訴大家自己是腐女,令我覺到不太自然;這次她來侍奉社委托時,我也忍不住想探究其真意.
以這次的事件來說,她希望男生們好好相處的真意,即為讓他們遠離自己,並且先為戶部的告白築起防火牆.
我想,她不只找過我們侍奉社,也跟葉山討論過.
所以,葉山才會苦惱,只想得出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半吊子解決方案.
「這次很謝謝你,你幫了大忙喔.」海老名愉快地說道.
我回過頭,看見她展露放心的微笑.既然她擁有那樣的笑容,應該代表她的潛力不只如此.想到這里,我脫口而出一句不怎麼重要的話.
「……雖然戶部不怎麼可靠,又是個廢物,但人其實滿好的.」
「不可能不可能,這點你應該明白吧?就算我現在交男朋友,也不可能發展得很順利.」
「怎麼會……」
「當然會.」
她毫不遲疑地接下去.
「因為,我已經墮落到這個地步.」
海老名的笑容突然凍結.這句話像極了某人的藉口.
「……那也沒辦法.」
「是啊,沒辦法.我無法理解別人,也不希望別人理解自己,所以不可能跟人好好交往.」
她口中的「墮落」,是指自己的興趣,抑或自己的個性?不過說實話,這個問題根本沒有問的必要.
我們對彼此淺淺一笑,海老名把下滑的眼鏡扶好.由于鏡片反光的緣故,我無法看出她此刻的眼神.
「不過——」
她忽然補充這一句,抬起略微泛紅的臉,恢複以往的開朗笑容.
「如果對象是你,說不定可以好好交往喔.」
「就算是開玩笑,也別隨口說出那種話,我可能真的會不小心迷上你.」
這個玩笑開得有點過火,旁人聽了肯定會忍不住噴笑.海老名大概也覺得很有趣,笑得肩膀抖動.
「像你那樣坦率面對覺得無關緊要的人這點,我並不討厭.」
「真巧,我也不討厭自己的這一點.」
「我也不討厭自己可以脫口說出言不由衷的話這一點.」
我們挺起胸膛,露出陰沉的笑容.
「我啊,很滿意現在的自己跟周遭的環境.這樣的日子,我已經期盼很久,要是失去了,不覺得很可惜嗎?我喜歡這樣的環境,還有圍繞在身邊的人.」
海老名的視線拉遠,望向漫長樓梯的底部.我看不出那里有什麼人,不過在她的眼中,一定是看到了某些人.
她小心翼翼地逐階走下樓梯.離去之際,她留給我最後一句話:
「——所以,我討厭自己.」
我沒多說什麼,只是目送她的背影縮小,遠去.
其實我有拭著開口,但是,腦袋完全想不到可以說什麼.
我們無法贊美,也無法責備對自己撒的小謊.
因為我們懂得「珍惜」,懂得「不願失去」.
于是,我們學會隱瞞,學會欺騙.
然而也因為如此,我們終將失去什麼.
失去之後便是悲歎.悲歎早知道會失去的話,不如一開始便不要擁有;悲歎早知道放開手會後悔莫及的話,不如一開始便死了這條心.
在不斷變化的世界中,有些關系勢必得跟著改變;還有一些事物,一定會毀壞得永遠無法複原.
所以,每個人都會說謊.
——然而,最大的說謊者,其實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