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⑥盡管如此,比企谷八幡他

沉沉地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可以聽到掛在牆上的時鍾長針在滴答滴答地響.

將視線掃向時鍾,短針已經轉向了最頂端.

被平塚老師送回家後,已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

小町和父母都已經吃過了晚餐,回到了各自的房間.卡瑪庫拉現在應該也在小町的房間里睡著吧.

大概是因為型號比較老舊,被爐不時嘰—的一聲,發出低沉的聲音.明明根本沒人在被爐里面,應該就算放著不動它也會這樣吧.站起身來關掉電源,又走回了沙發.

現在房間內的寒氣倒是幫了我大忙.睡意完全不會襲來,而且更重要的是,自己的腦袋變得像寒空一樣清晰齊整.

平塚老師的確給了我提示.不僅限于今天,之前她大概也一直在提示著我.只是我忽視了,或者是誤解了,又或者是錯過了而已.所以,我應該再一次從最初的地方重新思考.

必須要重新設定,然後重新審視這個問題.

離我們最近的大問題,當然是聖誕合作活動.雖然承擔了協助的責任,但也馬上就要迎來瓦解.

接著浮出水面的,是一色彩羽的問題.把她推上學生會會長的人是我,但她現在卻沒能讓學生會正常地運行.

同時,這又牽扯到了鶴見留美的現狀.我並不知道自己在暑假的千葉村對她做的事給她帶來了多大的影響.但是,現在的情況看起來並不可喜.

然後,……然後,是侍奉部的問題.

不過,只有當考慮到最後一個問題時,自己的心中只有迷茫混亂,想不出什麼類似解決方案的東西.就算試著去尋找頭緒,也只有她那個已然放棄的表情,她勉強裝出的明朗的笑臉,還有自己在最後聽到的她的話語在眼前不停地空轉.

從剛才開始就一直被困在這里,不停地浪費著時間.這個問題還是以後再說吧.

這樣的話,關于其它三個問題,由于目標已經非常明確,所以很容易理解.

首先是通過這次活動,讓一色能繼續當下去學生會會長.然後,讓留美不管是在獨自一人時,還是和其他人在一起時,都能夠露出那張笑臉.還有,要和以玉繩為首的海濱綜合高校形成協作態勢,盡可能地完成活動.

如果能達成這些的話,問題應該就能暫時得到解決.

為了尋找最優解,我像是整理磁盤碎片一樣,在自己的腦海中重新部署著問題.不管是哪個問題都會牽扯到聖誕合作活動.三個問題的交集,聚在了這一點上.

這時就需要思考,通過怎樣的手段才能以理想的形式取得成功.

不過,這麼一周干下來後,我很清楚要達成這一點並不容易.我並不覺得單憑自己的一己之力就可以扭轉局勢.之前也跟玉繩商量過有沒有什麼改善現狀的方法了.

要怎麼做才好呢.找個人來幫忙嗎?

那樣的話,我能拜托的也不過只有小町而已.

但是,小町是應屆生,我不能打擾她.顯然不能讓還有兩個月就要考試的妹妹來幫忙.不應該在妹妹站在人生的轉折點時干擾她.

這樣的話,找誰呢.材木座嗎?就算給材木座添了麻煩也不會太痛心.而且那家伙多半會很閑.不過,我完全不覺得材木座在面對對方的集團時可以發揮很大的作用.本來他就不擅長和人溝通,更別提面對其它學校的人了.

……不,我知道這不是材木座的問題.

責任和原因都在我身上.

為什麼會這麼軟弱.

為什麼,我立刻就產生了去依靠別人的想法呢.是因為接受過一次別人的幫助,所以誤以為被允許依賴別人,才又一次一遇到問題就立刻想去依賴別人了嗎.

到底從什麼時候開始,我變得如此軟弱了.

人與人之間的聯結,一定是一劑麻藥.人會不知不覺地依賴這種關系,心也會跟著一點一點地被腐蝕.一段時間以後,如果不依賴別人的話,這個人將會變得什麼都做不到.

那樣的話,會不會由于我想要幫助別人,卻反而令其所苦呢.我這不就是在催生不靠外力就站不起來的人嗎.

明明不該授之于魚,而是應該告訴別人捕魚的方法才對.

可以輕易地從別人那里得到的東西,一定是偽物.能從別人那里輕易獲得之物,也一定會被別人輕易奪去.

那場學生會選舉時的我,從小町那里得到了理由.為了小町,要讓侍奉部繼續延續下去——遵循著這樣的道理,才展開了行動.

所以,那時的我大概錯了.

我本應該遵從我所得出,我的答案,遵循著我自己的理由而行動才對.

現在的我,也在向別人尋求著行動的理由.為了一色,為了留美,為了活動.

這些,真的是我行動的理由嗎.感覺前提條件並不正確.弄錯了需要思考的要點.

如果要修正是非關系的話,就必須要從最初的起點開始.

迄今為止,我到底是為了什麼而行動的呢.理由到底是什麼呢.推翻剛才考慮的問題,我開始以時間軸為線索進行追溯性思考.

我要讓聖誕合作活動必須成功的理由,是一色彩羽和鶴見留美.然後,我為這場活動出力的直接理由是因為我在學生會會長選舉時將一色推上了會長一職.那場選舉的時候,我推舉一色的理由是為了不讓雪之下和由比濱當上會長.不想讓兩人當上會長,又是為什麼呢.我不惜要從小町那里獲得理由,不惜從她那里得到道理也要行動的真正的理由…….

因為我有想要的東西.

大概,我從過去開始就一直只是想要這件東西,而其他的東西我都不需要,甚至都對他們憎惡起來.但是因為從來沒有得到,就產生了這件東西根本不存在的想法.

可是,因為感覺自己看到了它.感覺自己摸到了它.

所以,我才會犯下錯誤.

問題已經提了出來.那麼,開始思考吧,思考我的答案.

完全不知道這樣的狀態持續了多長的時間.只見漆黑的夜晚已經消融,天空開始泛起了魚肚白.

我一直不停地思考著,但無論是手段,戰略還是策謀,我都考慮不出.無論是怎樣的邏輯,理論,道理還是歪理,我也都想不出來.

——所以,大概.這就是我的答案吧.

X X X

放學後的教室.我在自己的桌子前大大地伸了個懶腰.輕輕晃動身體,腦袋和腰發出了咯吱咯吱的響聲.

昨晚到最後也沒怎麼睡著,就直接來學校了.所以一到教室就趴在了桌子上,課也基本沒有聽.

但是,現在自己的意識卻特別地清醒.

花了一晚上考慮出來的答案,仍然半信半疑.我並不清楚,這到底是否正確.

但是,已經想不到其它的東西了.

最後大大地吐出一口氣,我站起身來.

目的地是某個地方.

離開教室,行走在走廊上.

現在就連空蕩走廊上流動的寒氣都已不會再讓我介懷.從剛才開始體內的血液就在高速流動,體溫也已經上升到了多余的程度.寒風擊打窗子的聲音,還有遠處傳來的運動部的響動,都已經聽不到了.我在心中一次又一次地重複著我要說的話語,聽不進其他任何聲音.

視線的前方,出現了那扇門.四周萬籟俱寂,大門緊緊關閉.

我站在門前,輕輕地深呼吸後敲了兩三下那扇門.至今為止,在進入這間活動室前我從沒有敲過門.但是,從今天的目的來看,還是這樣做更為合適.

等了一會兒,里面仍然沒有回應.

我再一次地,敲響了門.

「請進……」

微弱的聲音透過大門傳了過來.是嗎,之前一直沒有留意到,隔著一扇門聽到的聲音原來是這樣的嗎.認識到了這一點的我,將手伸向了門把.

聽到了咔嚓一聲卡住的聲音.門非常重.這扇門原來有這樣沉嗎.我猛地一用力,將門強行打開了.

進入了房間,兩幅格外驚訝的面容正坐在往常的位置上.

「小企.怎麼了,進來還敲門」

由比濱結衣和平時一樣地手里還握著手機,一副目瞪口呆的樣子.

雪之下雪乃將書簽夾在了書里,輕輕地把書放在桌子上.她低下了頭,視線投向了桌面.

雪之下沒有看向任何人,像是自言自語一樣發出了細微的聲音.

「……不是說過了不用勉強自己來的嗎」

直到這句話說完我都沒有出聲.為了不讓自己聽漏她的聲音.

「……稍微,有點事情啊」

簡短地回答後,雪之下沒有再多說什麼,我也只是一直站在那里.就像是天使路過了一樣,大家陷入了沉默.(注:在法語中,天使路過(un angepasse)即指代大家陷入沉默)


「坐,坐下吧?」

來回看著我和雪之下的由比濱像是下定決心一樣開口說道.我點了下頭,坐在了手邊的椅子上.一坐下來,就能在正面看到雪之下和由比濱.啊啊,平時來提出委托或者來商量事的家伙們看到的就是這樣的光景啊——我第一次留意到了這一點.我平時坐的椅子擺放在雪之下的對角線上,沒有人坐.

「怎麼了嗎?……總覺得和平時有點不一樣呀?」

由比濱帶著不安發問.

和平時不一樣是顯然的吧.畢竟自己不是以部員的身份過來的.

我想了又想,考慮出的答案只有一個.

既然已經搞錯了,那麼在此基礎上得出的答案,也無法改正這同一個問題.

但是,一定可以重新問過.所以,這次再用正確的方法,以正確的程序,一步一步重新推導出正確答案吧.除此之外的手段我想不到了.

猛地呼出一口氣,定睛看向雪之下和由比濱.

「我有一個委托.」

在內心不停重複預演的話語,比想象中順暢許多地說了出來.

大概正因如此,聽到我的話的由比濱,松了口氣露出了安心的表情.

「小企,是來准備好好說出來的啊……」

由比濱向我露出了溫暖的笑臉.但是,雪之下的表情完全不一樣.雖然只有視線在朝著我這邊看,但是看起來就像並沒有在看著我一樣.被這冰冷的視線盯著的我,聲音也一點一點弱了下去.

「是關于一色說的那個聖誕活動的,這個比想象中還要糟得多,希望請你們幫忙……」

好歹是完整地說了出來,雪之下垂下視線,稍微頓了一頓.

「不過……」

「不,我明白你想說什麼.」

在雪之下說出轉折的詞彙開始否定前,我打斷了她,趕緊說了下去.

「是我擅自去幫的一色,而且也算不上是為了一色好.只是,把一色推上會長的人是我.要說誰是元凶的話,我就是元凶這我也明白.」

要是在現在被拒絕的話可就糟了.雖然現在沒有什麼可以說服雪之下的論據,但我現在一定不能被拒絕.總之先把想到的理由都擺出來.

「還記得千葉村的小學生嗎.那個孩子也還是老樣子……」

「啊……,是叫小留美麼.」

由比濱面露難色.那件事不管對誰來說,都不是什麼好的回憶吧.沒有一個人得到了救贖,每個人都被推向了最差的結局.

這就是迄今為止我處理問題的方法.只是,如果還那麼做的話就又會犯錯了.所以,這次為了不再犯錯,我拼命地繼續著陳述.

「所以,我想做點什麼.我至今為止的所作所為是間接的原因,我也知道自己的話很自私.但是,還是想請你們幫忙」

說完後我看向雪之下,看到她放在桌子上的拳頭緊緊地攥了起來.

「你是想說,都是你的錯嗎?」

「……算是吧,我沒法否定.」

不管是直接的還是間接的,元凶的誘因都是我的行為.這是板上釘釘的事實.聽到我的回答,雪之下靜靜低下頭,咬住嘴唇.

「是嗎……」

像是呼吸一樣說出這句話,雪之下抬起了臉.略顯潤濕的眼睛一瞬間看向我,又立刻轉開了視線.像是在尋找回答一樣頓了一頓,雪之下用冷澈的聲音編織著話語.

「……既然是因為你自己的責任導致的結果,那就是應該由你自己去解決的問題吧.」

聽到她的話,我的呼吸一瞬間停住了.但是在這里也不能沉默,我盡力擠出了微弱的聲音.

「……也是.抱歉,忘了吧」

這樣的話就已經無計可施了.我根本沒考慮其它方法.而且再怎麼說,從原則來看,雪之下說的話才是正確的.

所以,這個道理可以讓我充分地接受.

我站起身來,想要走出活動室.但是,這個時候,一個悲傷的聲音阻止了我.

「等等.」

靜寂清冷的房間里,回蕩著這個聲音.

由比濱潤濕的雙眸,看著我和雪之下.

「不是這樣的呀.為什麼,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啊?這太奇怪了啦.」

帶著發顫的聲音,由比濱訴說著. 在接受了道理的我們面前,她並沒有依靠任何的道理,僅僅只是斷言著我們的錯誤.

她那很有由比濱風格的模樣,讓我的臉頰稍微松弛了一些.我臉上保持著無力的微笑,雖然本是打算去開導別人的,卻還是像向小孩子說明一樣地慢慢地開口說道.

「不,這一點也不奇怪吧.……自己的事就要自己做.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沒錯.」

稍微空了一拍,雪之下做出了肯定.聽到我和雪之下的話,由比濱立刻不停搖晃起腦袋回應道.

「不對啊,你們兩個說的就是完全不對嘛.」

看著由比濱又快要哭出來的臉,我的內心絞痛不已,不知不覺地變得想要移開目光.但是,由比濱溫柔的聲音並不允許我這樣做.

「那個啊,責任並不是小企一個人的,雖然事情是小企考慮的,可能也是由小企去做的.但是,我們也是這樣的啊.將所有的事,都推了出去……」

「……不,並不是這樣的吧.」

面對深深地低著頭的由比濱,我思考著應該說出的話語.她們並沒有將什麼事推給我.不如說,我從她們那里得到的全部都是幫助.

但是,盯著抬起頭來的我,由比濱依舊泫然欲泣.

「就是這樣的.會變成這樣並不是小企一個人的錯,我也是,一樣的……」

由比濱看向雪之下的臉.視線的言外之意,是要追究另外一個人的責任.

雪之下正面迎向由比濱的視線,但是,仍然一語不發.她像是心甘情願地接受這樣的指責一樣,緊閉著自己的雙唇.

由比濱大概是被她的視線削弱了氣勢,支支吾吾地放低了一點聲音說道.

「……感覺小雪說的話,有一點點狡猾呀」

雖然聲音非常穩靜,但由比濱的眼神卻牢牢地盯著雪之下.目光變得愈發認真,甚至帶了一點攻擊性.

被這樣的視線盯著,雪之下也沒有移開目光.像是在猶豫到底要不要說一樣頓了一頓,發出了輕微的,然而尖銳寒冷的聲音.

「……你,現在這麼說.……也很卑鄙呢.」

聽到雪之下的話,由比濱輕輕咬住了嘴唇.像是在互相瞪視一樣,兩個人交換著視線.

「等等,我想說的可不是這個.」

這種找出是誰的錯的犯人搜索怎樣都好.我也並不是想要每個人都有錯這種假惺惺的結論.我應該是來討論完全不同的事情的.

我並不想看雪之下和由比濱帶著這樣的表情爭論的樣子.

但是,兩人並沒聽進叫停的聲音.雖然交換著非常客氣的視線,但嘴里說出的話語依然沒有停止.

由比濱白皙的喉嚨顫抖著,吞下了一口氣.潤濕的雙眼看向雪之下,一點一點組織著詞句.

「小雪,不是沒有說嗎…….有些東西,可是不說出來的話就不會明白的呀.」

「……你也沒有說.一直只是在說一些粉飾太平的話而已.」

雪之下的聲音不帶一點溫度.她的表情宛若一尊凍住的雕像一般,只是淡淡地陳述著事實.說的大概是我們最近度過的這些日子吧.

「所以,既然這是你,是你們所期望的,才這樣……」

雪之下有氣無力的低聲補充,令由比濱說不出話來.

寒冷而空虛,這間房間只是一動不動地等待著結束時間.雪之下自己也感受到了這一點.

對這種應急性質的胡作妄為,我和由比濱都選擇了閉口不言.也許這是也在向雪之下強求同樣的事情吧.


沒說真話這一點,大家是一樣的.對于自己心里想要的東西,什麼都沒有說.

我和她,一直都在嬌縱著.互相嬌縱著彼此.互相嬌縱著彼此的做法.

理想與理解,明明是完全不一樣的東西.

「……不說出來的話就不會明白,嗎.」

剛才由比濱說的話,在我的心中難以釋懷.有的事情不說出來就不會明白,這一點並沒有錯.但是,說出來就會明白嗎.

不經意說出口的低語,讓由比濱轉過了臉.雪之下仍然一動不動地盯著下面.像是被由比濱的目光催促著一樣,我張開了嘴.

「但是,也有一些東西,就算說了也不會明白的吧.」

「這……」

由比濱的嘴角悲傷地扭曲起來.眼角慢慢浮出的眼淚,似乎就快要飄零而下.所以,我要盡可能溫柔地說下去.

「……就算別人對我說了,我大概還是不能接受.總覺得是不是話語背後藏著什麼,是不是有什麼內情才這麼說的,可能會這樣自以為是地去想.」

雪之下有的時候不會把話說全,連由比濱也會在一些地方打馬虎眼而混淆起話語.

而且我有著讀取別人話語背後內容的習慣.

所以,在雪之下說自己要參選的時候,就算她用更為直截了當的方式說出來,我應該也不會就那樣從字面上去理解她的話.我會結合其它要素去考慮,想要探尋其話語里的真意,最後還是會形成誤解.

人只會看到自己想看到的,聽到自己想聽到的.我也並不例外.

由比濱擦了擦眼睛後,猛地抬起了頭.

「但是,如果連那一點都考慮進去地好好談一談,如果能和小企多談一下的話,我……」

「並不是這樣.」

聽著由比濱的話,我輕輕地搖頭.

誰都可以說出『不說出來就不會明白』這句話.誰都可以在不清楚說出話語或者是傳達想法有多麼困難的情況下,生搬硬套這種不知從哪兒聽到的別人的話語.

明明有的話,就算說出來也無法到達別人心里.明明有的東西,只要說出來就會分崩離析.

「因為說了所以會明白,這種說法是很傲慢的.說話人的自我滿足,聽話人的自以為是……,各種各樣的因素混雜起來,就算是說了,雙方也並不一定能夠互相理解.所以說,我想要的並不是話語」

在訴說的同時,我感到自己的身體在微微顫抖著.將視線轉向窗外,發現已經暮日漸昏.房間也因此變涼了一些.

一直靜靜聽著的雪之下,現在也像是要溫暖自己的身體一樣輕輕抱住了肩膀.

由比濱吸了一下鼻子,猛地擦著眼角.然後,帶著淚聲說道.

「但是,如果不說的話,就會一直不明白下去啊……」

「是啊…….不說出口也能明白什麼的,完全是幻想.但是…….但是,我……」

我探尋著說到一半的話語的下文,彷徨起了視線.

但是,在自己視界中,完全找不到任何話語.在自己的眼中,只能看到因為慌張的擦拭而變紅的眼角,還有垂著長長睫毛低下的側臉.

「我……」

就算再次開口,也想不出後面的話.

我,應該說什麼才好.我已經說完了所有自己所想到的,我認為自己想說的話.重頭叩問自己,從頭開始積累.為此考慮的話語我應該都已經想好了的啊.真的已經什麼都不剩了.已經無計可施.

——啊啊,這樣啊.到頭來我正試圖訴說的東西,不管我怎麼說,不管我怎樣想,都只不過是思考或者邏輯之類的東西,都只是計算,只是手段,只是策略而已.

然而,就算思考後也不能完全理解,我卻仍然在尋找著自己應該說的,自己想要說的話語.即便是說出來,也沒法明白.即便只靠說也沒有用.

我並不是想要話語.我想要的東西,是確確實實存在的.

我想要的,一定不是想要互相理解,想要變得融洽,想要一起交談,想要待在身邊這種東西.我並不想要被理解.我明白自己並不被理解,也並沒有想去得到理解.我所追求的,是更加嚴苛而殘酷的東西.我想要去理解.想理解.想明白.想明白後安心下來.想要得到安甯.因為不明白的東西非常讓人恐懼.想要完全地理解——這是非常自以為是的,獨斷專行的,傲慢自負的願望.真是淺薄地令人厭惡.心懷這種願望的自己實在是惡心得無以複加.

但是,萬一,萬一彼此都這麼想的話.

如果雙方可以互相強加這種丑惡的自我滿足的話,如果真的存在能夠容許這種傲慢的關系的話.

我知道這絕對是做不到的.我明白這種東西是絕對無法觸及的.

吃不到的葡萄,一定是酸的.

但是,我並不需要什麼如同謊言一樣甘甜的果實.充斥著虛妄的理解和欺瞞的關系,我並不需要.

我想要的,就是那酸味的葡萄.

就算滿是酸澀,就算苦似黃連,就算味同嚼蠟,就算苛毒無比,就算如同空中樓閣,就算只是鏡花水月,就算僅僅是期待也不被允許.

「就算如此……」

就連自己也明白,這不知不覺間發出的聲音正在顫抖著.

「就算如此,我……」

我拼命地吞下如同即將漏出的嗚咽一般的聲音.雖然我想吧聲音和話語都一口咽下,但卻還是時斷時續地飄落而出.齒根咯吱咯吱地響動著,這句話自顧自地擠了出來.

「我,想要真貨.」

鼻頭發酸,視野之中一片模糊.耳中聽到的,唯有自己呼氣的聲音.

雪之下和由比濱帶著些許驚訝地看著我的臉.

這是多麼的不像樣.用帶著哭腔,嘶啞而難為情的聲音,向別人死乞白賴地討要著東西.完全不想承認這樣的自己.不想給別人看這樣的自己.不想被別人看到這樣的自己.說的東西完全語無倫次.既沒有邏輯也沒有因果關系.這種東西,只是胡說八道而已.

濕熱的氣息,讓自己的喉嚨不斷顫抖.同時,每當快要漏出聲音時,我都拼命地向下咽去.

「小企…….」

由比濱一邊呼喚著我,一邊輕輕地伸出了手.但是,我們之間的距離並沒有近到能讓我們碰觸彼此.伸出的手沒有碰到我,無力地垂了下去.

不單單是手.就連話語有沒有碰觸到對方我也不清楚.

靠這種話又能明白什麼呢?就算說了,也一定不會懂.但是,說出來這行為本身就是自我滿足.或許,這本身就是我們最為厭惡的欺瞞.或許,這才是無可救藥的偽造品.

但是,不管如何考慮,都無法想出問題的答案.到底要怎麼做才好,也不可能明白.所以,到最後真正剩下的,就只有這無可救藥的願望了.

「我……不懂.」

雪之下用平靜的聲音,說出了這句話.她更加用力地握緊抱著自己肩膀的手,表情也已經扭曲,一副非常難過的樣子.

對不起——快速地低語後,雪之下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仍然沒有看向我們,她快步向門口走去.

「小雪!」

由比濱想要追上她,站了起來.但是,非常在意我這邊的她又折向了我.

我只是,靜觀著而已.

呆呆地目送著模糊的視野中離開房間的雪之下,吐出了胸中積存的悶熱的氣息.

大概是產生了,終于結束了這種有點安心的感覺吧.

「小企」

由比濱攥住了發呆的我的胳膊.猛地一拽,強行把我拉了起來.我和由比濱的臉靠得很近.由比濱濕潤的,滲著淚水的雙瞳,像是要將我吸入其中一樣,直直地看向我的雙眼.

「……一定要去」

「不,但是啊……」

現在已經得出了結論.也沒有什麼需要說的話,或是需要傳遞的想法了.我不禁漏出了自嘲一般干枯的笑聲,從由比濱那里轉開了臉.

但是,由比濱並沒有善罷甘休.

「一起去!……小雪說了自己不明白.大概她也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辦.……我也完全不明白.但是!但是,就這麼不明不白地結束是不行的!只有現在的,那樣的小雪,我是第一次見!所以,現在必須去……」

她一邊說著,一邊放開了我的胳膊,這次握住了我的手.她那只緊緊握住的手,已經熱得有些發燙.

由比濱,再一次拉起了我的手.這一次的她,並沒有剛才的強硬.而是像在確認一樣,帶著略帶試探意味的輕柔.大概由比濱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該怎麼做才好吧.就這樣握著我的手,不安地朝我向上看來.

所以,我將那只手輕輕地揮開.

由比濱的手一下子無力地落下,表情泫然欲泣.


但是,不是這樣.不能因為不安,就握住伸出的手.不能因為無法一個人走,就想要去索取別人的支持.要牽手的話,應該在別的時候才對.

現在需要好好地憑借自己的力量走出去.

「……我自己一個人能走.走吧」

一邊說著,一邊帶頭走向門口.

「唔,嗯!」

在我的身後,話語聲和腳步聲緊跟著我.對這聲音進行了確認,我打開門走向走廊.

在剛出門的地方,我看到了一個僵住的人影.是一色彩羽.

「啊,前輩……啊—,那個我本來是打算向你搭話的……」

一色慌慌張張地進行著各種解釋,但現在可不是介意一色的場合.

「彩羽妹妹?抱歉,等一會兒再說吧」

由比濱接過了話,直接奔了出去.我也想跟在她後面出去,但一色叫住了我.

「前,前輩,今天的會合中止了!我來說這個…….還,還有,」

「啊啊,知道了」

沒有聽完一色的話,我隨意地答道.想要奔向在稍前面一點等著我的由比濱.不過,夾克的下擺被狠狠地拽了一下.

轉向一色看她有什麼事的我,看到她帶著驚愕的表情吐出一口氣.然後,猛地一下指向了上面.

「請把話聽到最後啊…….雪之下前輩的話在上面啦!上面!」

「抱歉.幫大忙了」

跟一色道完謝,我立刻告訴由比濱.

「由比濱,上面」

和立刻奔回來的由比濱一起,我們登上了特別棟的台階.

上面,指的應該是空中走廊.

連接校舍和特別棟的走廊的四樓部分並沒有屋頂,形成了屋上平台一樣的東西.進入冬天後受到風吹日曬的影響,在這個特別冷的時間段里基本上沒有人使用.

奔上台階,我們來到了通往空中走廊的樓梯平台.

推開了玻璃門,踏入空中走廊.

西下的殘陽被特別棟遮住,余暉穿過走廊的玻璃照了進來.東面的天空已經開始轉暗.

融入夕陽中的空中走廊上,出現了雪之下的身影.

雪之下靠著扶手,像是在發著呆.寒風讓她的頭發輕輕飄動,夕照照亮了她豔麗的黑發與白瓷般的皮膚.滿是憂傷的雙目,遠遠地投向了夜景開始逐漸點亮的高樓大廈.

「小雪!」

由比濱奔向了雪之下.我跟在她後面,慢慢地走了過去.由于剛才一口氣跑上了樓梯,現在依然沒有喘過氣來.

「雪之下……」

我用斷斷續續的聲音呼喚著,雪之下卻沒有回頭.

但她似乎已經清楚地聽到了我的聲音,只是一點一點地,輕輕地發出了像是在顫動的聲音.

「……我不懂.」

又一次說出了這句話.

聽到她的話,我停住了腳步.

像是在這邊和那邊之間清晰地劃出一道界一樣,寒風吹了過去.像是被風吹動了一樣,雪之下慢慢地回過頭來.濕潤的雙眼中沒有氣力,只是緊緊地握著像是在壓著胸口一樣的手.

沒有去管被風吹亂的頭發,雪之下帶著喑啞的聲音向我詢問.

「你說的真貨到底是什麼?」

「是……」

我也並不是非常清楚.這種東西,至今為止我既沒有見到過,也從沒有得到過.所以,我現在還不清楚,到底什麼東西才能稱得上是真貨.當然,其他人也不可能清楚.可是,我仍然期盼著能夠得到這樣的東西.

在我沒能進行回答的時候,由比濱像是補充一樣向前邁出一步,靜靜地將手搭在雪之下的肩上.

「小雪,沒關系的」

「……什麼沒關系啊?」

聽到雪之下的問題,由比濱像是有些困擾,羞澀地笑了.

「實際上我也不是很清楚……」

像是在打馬虎眼一樣撫摸著團子頭,由比濱收起了那個笑容.接著又向雪之下的方向踏出一步,將另一只手也搭在了雪之下的肩膀上.就這樣,由比濱從正面看著雪之下.

「所以說,好好談一下的話就會更加明白一些的.可是,大概就算如此也還是沒法明白.而且,可能一直都不會明白,但是,總感覺對這些是能明白的…….果然還是不怎麼明白呢…….但是,但是啊……,我啊……」

由比濱的臉頰上,一行清淚突然流下.

「我不想,就這樣下去啊……」

一邊說著,由比濱拉過雪之下的雙肩抱住,像是斷了弦一樣開始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雪之下卻連回抱住她也做不到,呼出的氣息令嘴唇顫動著.

我從這幅模樣的兩人那里,稍微移開了視線.

無論怎樣考慮,我也只能得出那樣的答案,說出那樣的言語.為什麼由比濱這家伙,卻能以這樣的方式把它說出來呢.

有人只能兜著圈子,大肆宣揚著別扭而虛實交雜的理論.

有人沒法把自己心中所想的的東西轉化為語言,只能沉默下去.

沒有語言就無法傳達,有語言又會搞錯,那我們到底能明白什麼呢.

雪之下雪乃抱持的信念.由比濱結衣探尋的關系.比企谷八幡索求的真貨.

它們之間到底有多大的差別,我仍然不清楚.

但是,只有這誠摯的眼淚在傳達著,傳達著唯有現在我們並沒有弄錯.

雪之下輕輕地撫摸著壓在自己身上的由比濱的頭發.

「為什麼是你在哭啊…….果然你,……很卑鄙啊」

說完,雪之下一下子像是要將由比濱纏緊一樣地,將臉埋在了由比濱的肩上.傳來了安靜的嗚咽聲.

雪之下和由比濱,互相支撐著佇立在那里.終于,雪之下在大大地呼了口氣後,將臉抬了起來.

「……比企谷君.」

「啊啊.」

我做出了回答,等待著她的下文.雪之下並沒有看向我.但是她仍然堅決地,以帶著強烈意志的聲音端正地對我說道.

「你的委托,我接受了.」

「……不好意思.」

輕輕地低下了頭.明明回答這麼簡短,我的聲音似乎依然在顫抖.抬起頭來,看到由比濱也從雪之下的肩上抬起了臉.

「我也來,幫忙……」

由比濱把臉轉向我,用帶著震顫的聲音說道.目光和我交彙的她,帶著濕氣的雙眼向我露出了笑臉.

「……幫大忙了.」

說完的我,不由得並無意義地抬頭看向了天空.

橙色的天空看上去有些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