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8 于是,他們她們的過去與未來互相交錯,歸結于現在。

天完全黑下來之後,氣溫越發下降,風也變得更強了。我們從學校出發,沿著公園外圍的路慢慢走向車站。被北風搖晃的樹木不時落下枯萎的枝葉。

我把大衣的袖口裹嚴實了,再用圍巾把下半張臉完全遮住。在我前面走著的是雪之下、由比濱,還有三浦。為了報告三浦委托調查的結果,今天我們暫停放學後的侍奉部活動,和她一起走在前往慶功宴的路上。

三浦身上彩色格子花紋的圍巾隨著她引以為傲的金色長卷發一同在風中飄舞。她輕聲歎了口氣說道。

「這樣啊,隼人要去文科啊。」

「嗯。應該是這種感覺吧。」

由比濱沒有自信地揉了揉自己的團子頭。嘛,本來就是聽來的消息,告訴她的人又是個作為情報來源可信度極低的家伙,沒有自信也是理所當然的。

即使聽到如此曖昧的解釋,三浦也沒有在意,只是像踢腿似地,把平底皮鞋在地上蹭了一下,然後呆呆地仰望著天空。

「那,我也選文科吧……」

「就這麼簡單地決定不要緊嗎?」

雪之下的聲音雖然柔和,卻帶著些微責難的音色。三浦並沒有回頭看她,而是像在尋找星星一般,繼續一邊走一邊抬頭望著夜空。

「我又沒有什麼特別想做的事,就算考理科也只要在補習學校努力一下不就行了?」

要是有葉山那樣的學習能力的話這個想法應該是成立的,不過換做三浦的話又如何呢,會不會有點太樂觀了吧。只見雪之下也繃起了臉,看來這樣想的並不只有我。順便由比濱則嗯嗯地點了點頭,要論學習能力的話你才是最讓人擔心的好嗎……

不過,對于三浦的擔心似乎是杞人憂天了。

「雖然實在考不過可以做一年浪人,不過又不能真這麼干」

三浦停住了腳步,似乎是要伸個懶腰似地踮了踮腳尖,雙手交叉在背後。在身後的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不過,想必她的眼眸正如同冬日的晴空一樣清澈無云。

「很辛苦的哦,和那個人共處。」

「喂,小企!」

由比濱責備地用手肘戳了戳我,三浦也保持著站姿把頭轉過來瞪了我一眼。

「哈?還用得著比企男你跟我說。」

嗚哇……三浦碳,好可怕的說……她盯了我片刻後,收起尖銳的視線繼續走了起來。然後似乎是要反駁我似地,小聲地嘟噥了起來。

「像這種……怎麼說,麻煩的東西也包括進去。」

她輕快地把身體轉了過來,大衣的下擺和鮮豔的金發伴隨著轉身一同翩翩起舞。

「果然像這樣才是最好的嘛。」

順著轉身的勢頭三浦彎下了腰,有些靦腆地嘻嘻笑了起來。

看到如此笑顏,聽到如此訴說,我也只有佩服的份了。原來還有如此簡單的說法,近似武斷卻又如此簡潔、單純,正因如此,這份憧憬才如此純粹。

我呆呆地看著三浦的笑臉,她注意到我的視線後立刻收斂了笑容,擺出不高興的樣子快步走了出去。

「這樣啊……這樣就可以了啊。本來就應該更加簡單一點的……」

聽到這般輕聲的自言自語,我轉過頭去,看到由比濱的手緊緊抓住了自己大衣的胸口。在旁邊的雪之下則愕然望著三浦,浮現出些微訝異的神情。

不過,這也沒有什麼值得驚訝的。在修學旅行的時候,三浦也准確地把握了葉山的意圖和海老名同學的想法。那樣的話,也許就算是是像這樣漂浮不穩的感情,也具有足夠的,抵達真貨的可能性……況且三浦同學還具有典型的老媽體質呢!

注意到我們還停在原地,三浦走了回來。


「結衣,謝謝你。」

面對面地,輕輕拍了拍由比濱的肩膀,隨後只把頭轉過來朝我瞥了一眼。

「啊——比企男也是。」

好敷衍了事……滿滿的順便一提感,而且比企男又是誰啊。嘛,倒也無所謂了。

「還有……雪之下同學?也是……那什麼,就是……」

三浦的目光從我身上移開後直接轉向了雪之下。扭扭捏捏吞吞吐吐了一番之後,總算是像下定了某種決心一般,正面凝視著雪之下。

「對不起。」

三浦嗖的一下用力低下了頭。雪之下先是像愣住了一樣眨了眨眼,隨後輕輕微笑著呼了一口氣。戴著連指手套的小手拂了下垂到肩膀前面的黑色長發。

「我並沒有在意。不如說我很欣賞你那種一個人闖進來直接就要舉起拳頭打人的膽量。」

「哈,你那俯視的態度是什麼意思,很火大的說……真不該跟你道歉。」

雖然對話的內容本身是劍拔弩張的,但兩人的語氣都非常柔和。由比濱擺出一副高興得心里發癢的表情看著兩人,終于忍不住朝三浦和雪之下撲了過去。

「好啦!那麼我們一起去慶功會吧!」

「我就……」

被由比濱的手臂摟著的雪之下想要掙脫似地扭動著身體回絕道。同樣被由比濱抱住的的三浦則朝雪之下那邊瞟了幾眼。

「你也來吧?」

「……說的是呢。那,就去一會兒」

猶豫了僅僅一瞬間後,雪之下的嘴角揚起了小小的弧度,如此回答道。三浦則立馬把頭給背過去。

我們的目的地,慶功宴的會場是一家從裝修布置到氛圍都很有調調的英國風酒吧。葉山他們和以一色為中心的學生們正在里面超超囔囔著,氣氛好不熱烈。

從我見到的樣子看來,與其說是大家一起圓滿舉辦了馬拉松大會的慶功宴,不如說是葉山一個人的優勝慶祝會了。以葉山集團為首,一色和戶塚他們,以及不知為何材木座也在現場。

進店之後三浦馬上去了葉山旁邊,由比濱卻不知怎麼做好而顯得有些手足無措。雪之下點點頭示意她後,由比濱無可奈何地笑了笑,跟著三浦走了過去。

剩下我和雪之下走向角落的吧台,簡短地點完想要的飲料後,放松地坐在吧台的椅子上。

「辛苦了。」

「嗯,哦。」

在我旁邊坐著的雪之下舉起了玻璃杯,我也把杯子舉到和她相同的高度。我和雪之下都不擅長對付這種喧鬧的氣氛。像這樣在角落里看著他們開心慶祝,和在場的全員保持一種恰到好處的距離感才是我們所習慣的。

我們就這樣無言地看了他們一會兒。似乎是注意到了我們的視線,在宴席各處來回走動的葉山也朝我們這邊走了過來。宴會的主角要到處打招呼這點真是辛苦……

「哎呀……謝謝你們能來捧場。」

雪之下仿佛是在說「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似地搖了搖頭,我也點了點頭表示同意。正在考慮是不是起碼要說一句恭喜你獲得優勝的時候,葉山卻低下了頭。

「抱歉。各種各樣的……奇怪的傳聞,給你添麻煩了。」

「稱不上是麻煩,比起那個時候也完全不是什麼大事。」


「那個時候,麼。」

如此歎息的葉山的表情很不是滋味,將此收于眼底的雪之下的表情也變得凝重起來。

「……現在我也有些明白了。也許當時應該有更好的做法。所以我也算是給你添了不少麻煩……抱歉。」

這次輪到雪之下輕輕低下了頭。抬起頭後,她帶著似乎是在懷念遙遠的過去一般的眼神補充道。

「不過,我也很感謝你有顧慮到我。」

葉山的表情充滿了驚訝,目不轉睛地望著雪之下。

「你有些變了呢。」

「不好說吧,只是,跟以前相比很多東西都不一樣了。」

這麼說著,雪之下望了望由比濱那邊,又回過來悄悄看了我一眼。總感覺聽了什麼不能聽的對話,我有些坐立不安,禁不住移開了視線。

雪之下像是在微笑似地呼出一小口氣,重新面向葉山。

「我覺得你也不應該再被過去的事情束縛了……也沒有必要再勉強自己去追逐某個人的背影。」

「……把這些都包括進去,才算是我啊。」

說著他笑了笑,帶著有些自豪的表情。

在葉山的身後我看到由比濱啪嗒啪嗒地走了過來,過了片刻戶塚也跟了過來。也許是已經融入了現場高昂氣氛的原因,由比濱很是興奮地搭上了雪之下的胳膊。

「小雪,料理來了!好大一只雞!好像整個一起烤哦!」

「那個好厲害的!八幡也去看看嘛!」

戶塚朝我咪啪地微微笑。在這個呆下去也只有尷尬的節骨眼上,我很感謝他的邀請。正當我想精神抖擻地大喊兩聲「好,好!」然後跟他過去的時候,葉山出手輕輕阻止了我。

「我們馬上就過去……對吧,比企谷?」

他邊說著邊向戶塚和由比濱拋去了柔和的微笑。由比濱點了點頭。

「那我們在那里等你們哦。」

就這樣由比濱不容分說地帶走了雪之下。戶塚也朝我揮了揮手,回到了原來的座位上。啊啊……好想喂戶塚吃火雞的說……

目送著三人離開的葉山輕輕搖了搖手中的玻璃杯,杯中的冰塊發出清脆的聲響。

「果然她有些改變了呢……看起來已經不再追逐陽乃姐的影子了」

葉山的視線追隨著雪之下的動作,從眯縫的眼中能察覺到某種尖銳的眼神。緊接著的是他灰暗的話語。

「……不過,也只是那樣而已。」

「不是挺好的嗎,就那樣。」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我想這對雪之下而言確實是一次成長。在經常被人拿來與自己比較的,比自己更優秀的存在身後,雪之下從一味追逐著陽乃小姐的背影,到想要追求陽乃小姐所沒有的東西,她的改變就是她自己如此掙紮過來的證明。所以,我認為是可以引以為傲的。

但是葉山卻目瞪口呆地看了我片刻。似乎是很難受地大口喝下杯中的飲料後,嚴肅地對我發問:

「……你還沒有察覺到嗎?」


「察覺到?」

「算了,不知道的話就這樣也罷……」

「好招人厭的說話方式……」

「因為從以前開始就有人一直對我說這種話,自然而然地自己也相似起來了。」

葉山苦笑道。這種說話方式確實和我認識的某個人類似。

由比濱他們入座後,三浦和一色像是等不及了,一直朝葉山揮著手,大概是叫他快點過去吧。葉山輕輕揮手回應後也准備回去了,卻突然想到了什麼的樣子,啊的一聲收起正要走出去的姿勢。他再一次對我開口道:

「對了。有一件事忘了跟你說了。」

「什麼?」

「關于你的那套說詞啊。就是我為什麼不把文理選擇告訴別人的原因。我並不是想要斬斷周邊的關系,人際關系可不是升班和升學這種程度的事就會被重置的」

「不,完全會被重置吧。」

「那是僅限于比企谷你吧。我和你可不一樣。」

「……啊,對。那你到底為什麼不說?」

葉山慫著肩,語氣中帶著捉弄的成份。我朝他回嘴後,他又悶了一口飲料,隨後歎了口氣。

「就算選了唯一存在的那個選項,又如何能叫做是自己做出的選擇呢?」

這麼說的話我終于是理解了。葉山並非是不願意透露自己的志願,而是說不出來。就連不說這個行為本身也並非出于他自己的意志。

作為長久以來就一直在順應他人的期待和希冀的結果,現在的他也只能做出符合那些期待和希冀的行動,並且不被容許持有除了最佳答案以外的任何解答。嘴上對戶部說著「不自己做出選擇的話會後悔的」,實際上葉山自己才是最後悔的那一個。所以對戶部說的那句話,正是他對自己的懺悔。

今後葉山也會像這樣繼續順應他人的期待吧,以他自身的意志。

所以就算只剩下我一個人也要否定他,要讓他認識到,也有不對他抱有任何期待的人存在。

「我也忘了說一件事……我也很討厭你。」

我把臉背過去對葉山說道。葉山睜圓了眼看了我片刻,隨後噗地一聲笑噴出來。

「這樣啊。像這樣被當面說也許還是第一次。」

收起笑容後葉山似乎很滿足地回答道。他從吧台的位置向前離開了一步,看來這次是真要回座位了。

「即使這樣……我也不會做出任何選擇,因為我相信這是最好的辦法。」

「這只是我的自我滿足罷了。」,在最後補充了這一句話後,葉山微笑著回到了自己所在的位置。

但是我笑不出來。

如果說有人有資格能責難葉山得出的答案是違心的,那麼那個人是否又能拿出一個和葉山隼人完全不同的,完整又讓人信服的答案呢。

我把手中的姜汁汽水一口倒入腹中,看向他們圍坐的方向。

汽水在喉嚨深處留下了火辣辣的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