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二章 祭祀開始

1

"呃……你為什麼會在這里?"

"……我從今天開始放暑假."

"噢,這樣啊,所以你才會回來嗎?"

"對……"

夏目以陶器般僵硬的語氣,回答春虎提出的每一個問題.

在黃昏時分的天橋上,春虎與夏目並肩,身體輕靠在油漆斑駁的欄杆上.

風徐徐地吹過兩人身邊,帶來些許寒意.太陽西沉,寬闊天際迅速染上夜色.

"你會在這里待多久?"

"……大概一個星期."

"哦,陰陽塾的暑假果然滿短的."

"……其實沒那麼短."

"咦?"

"我在那邊還有很多事情要處理."

"呃,喔,這樣啊."

春虎自討沒趣地搔了搔臉頰,以眼角余光瞥向夏目.

她稍微垂下頭,盯著自己的腳.不知為何,她看起來有些生氣.話說回來,夏目的臉上總是帶著微慍的神情,而這神情與她的美貌十分相襯.

她是個比起"可愛",更適合"美麗"一詞的少女,給人比實際年齡沉穩而文靜的印象.

她的睫毛纖長,鼻梁高挺,臉頰緊致,從下顎到頸項的線條平滑,宛如綻放在陰影下的花朵,不過那充其量只是表面的假象.要是再深入了解她一點,便會發現她藏匿在心中的高傲與銳氣.唯有隨風飄揚的黑發不顧她的形象,隨心所欲地舞動著.

兩人之間僅有距離一公尺的空間,以及各自尋覓話語,斷斷續續的對話.

而且,他們選擇了不同的人生方向前進.

彼此熟識卻又互不了解——這讓春虎感到匪夷所思.兩人久未相見,他卻遲遲說不出話.

兒時還不會這麼生疏,只是自從進入國中以後,他們就一直維持這樣的關系.出生于本家的夏目從小就被要求成為陰陽師,也接受了相關的基礎訓練.周遭的人和她本人在對待這件事情的心態上,與在分家出生——而且始終不見一點見鬼天賦的春虎有所不同.

"陰陽塾的生活如何?"

"……什麼如何?"

"有趣嗎?"

"……該怎麼說呢,我也不清楚."

"這,這樣啊.呃,畢竟和一般的高中不一樣嘛.辛苦嗎?"

"要說辛苦,比起陰陽塾,'家規’更是……"

春虎心頭一驚.他已經好久沒聽到這個字了.

"咦?"

"噢,沒事,什麼事也沒有……"

夏目連忙掩飾,春虎也沒有再追問下去,尷尬地趕緊找新的話題.

"東京呢?住起來方便嗎?"

"……還滿方便的."

"這,這樣啊.你在那邊應該有交到新朋友吧?"

"你是說朋友嗎?"

"咦?你沒交到什麼朋友嗎?"

"……這我也不太清楚."

夏目的語聲細若蚊鳴,回應平淡.看在不認識她的人眼里,也許會覺得她的態度冷淡無情.

這麼說來,夏目從小就非常怕生.此時的她盡管寡言,可是由于對方是春虎,她已經比和其他人交談時還要來得多話.

"哈哈,真讓人擔心耶,你從以前就不太會跟人來往嘛."

"對啊."

"你該不會被人欺負吧?"

"這用不著你擔心.在那里,只要有實力,就不用怕被輕視."

她說話的態度彬彬有禮,講起這種話來卻一點也不害臊.夏目的應對方式從小到大都沒變過,春虎不禁苦笑.

"你說話還是一樣那麼直接."

"……我說的是事實."

"可是,你這樣是交不到朋友的哦."

他不小心吐出了真心話.

接著,他注意到,夏目那情緒起鮮少起伏,宛如面具的臉上湧現了怒意.

他暗叫不妙,可惜為時已晚.

"……那春虎呢?"

"什麼?"

"我問你,你進了高中後,有交到什麼有用的朋友嗎?"

"有,有用……朋友和有沒有用沒關系吧?"

"是這樣嗎?"

"就是啊.能開開心心地混在一起,就可以算朋友啦."

春虎盡量不興波瀾,笑著回應夏目挑釁的發言.

然而,夏目卻以冰冷的口氣繼續說道:

"要互相競爭,切磋琢磨,才是所謂的朋友."

"不,不是只有這樣才算朋友吧?"

"不,你不這麼認為,是因為你每天過著懶散的日子,所以你身邊才會聚集一群廢物."

"……喂."

春虎的語氣里夾雜了無可壓抑的怒氣.

有那麼一刹那,夏目的雙眸因為後悔而露出怯色.

但是,下一刻,她像是為了打消悔意,眼里散發出更為強硬,而且深具攻擊性的目光.

"……我是要繼承土禦門家下一任當家的人,春虎也清楚土禦門家現在的狀況吧?我有身為下一任當家的義務,沒空過著無所事事的日子,也沒有閑工夫和酒肉朋友成天厮混."

她一改乖巧形象,猶如一把鋒利刀刃.她的口氣不見火爆,卻像是把拔鞘而出的日本刀,充滿平靜的魄力.

而且.

"——我和你不一樣."

說到最後這句話時,她的臉上甚至浮現嘲諷的冷笑.他實在難以招架夏目這副模樣.

春虎氣她說得對,兩人真的不同.不,正因為不同,他才會感到惱火.

"……你說話還是一樣那麼狠毒."

"剛才我也說過了,我說的是事實."

"不愧是天才.說的話就是和其他人不一樣."

"陳述事實與天才或庸才無關."

春虎比夏目高了半顆頭.他低頭俯視,夏目則是抬頭仰視,兩人的視線在空中擦撞,迸出無形火花.

不過,春虎察覺到情勢對自己不利.他對夏目有所"虧欠".他盡管不認為自己需要負責,但確實感到歉疚.

所以——

"……真是一點也不可愛."

他出于下策,罵了一句,接著立刻轉身,仿佛要落荒而逃似地.

夏目聽到這一句話的反應,遠大于剛才的針鋒相對.由于春虎轉過了頭,因此並沒有發現——他的這位童年玩伴難得紅了眼眶.

"……你不用擔心."

夏目拚命壓抑聲音中的輕微顫動,告訴春虎.

"我不會要求你改變現在的生活方式,你可以繼續過快活的日子.土禦門家——我們家就由我一個人守護."

和分家長子擠出的微弱反擊不同,夏目的責難正中春虎要害.

春虎無言以對,夏目見春虎默不吭聲,立刻恢複了自制力.

她以幾乎可說是過分禮貌的舉止,輕輕點了點頭.

"——晚安."

說完,她利落轉身,走過天橋.

烏黑亮麗的黑發垂落在她背後,頭也不回地遠去.

春虎心中既焦躁又煩悶,厭惡地板起了臉.

他無法移動腳步,只是靜靜目送夏目舉步離去.

"……嘖."

他暗啐一聲.

——"騙子."

春虎不得不承認,他確實虧欠夏目.

2

隔天天氣晴朗,正是適合舉行煙火廟會的好天氣.

廟會舉行的地點在市外的神社,以及神社後頭的河岸.也許是林立的攤位與參與廟會的游客散發熱氣,白天的暑熱絲毫不減威力.熱鬧樂聲不時響起,夏日融化在空氣里,仿佛只要一呼吸就能嘗到夏天的滋味.

"……和本家的天才少女半年不見,一見面就吵架啊."

冬兒倚在圍繞廣大神社的石牆上,又錯愕又好笑地說.

春虎和冬兒上完輔導課,依約來到約定地點.北斗遲到了,到現在仍不見人影.

在等待北斗前來的這段時間,春虎向冬兒娓娓道出昨天傍晚發生的事情.他原本不打算講,是冬兒目光敏銳,看出了春虎的樣子與昨天不同,而且這位同班同學意外地是個套話高手.不知不覺中,春虎不只托出天橋上的對話,連與夏目之間的關系也一五一十全說了出來.

"老實說,你覺得如何?"

"遜斃了."

"……你也太老實了吧……"

"你們根本談不來.下次我要去搭訕的時候,你可別跟來啊."

冬兒頂著寬版的頭巾冷冷笑著.春虎蹲在地上,氣憤地仰頭望向損友.

春虎當時已經盡量表現出和善的態度,畢竟他的手機里沒幾個女孩子的電話號碼,數量少到只要一只手就能數完,要求他以更機靈的方式應對,只是強人所難.

"我承認自己最後是有點幼稚……不過那可是對方先挑釁的哦."

"不管誰先都無所謂,你早在和女孩子頂嘴的時候就被判出局了."

冬兒一臉漫不經心,說起話來毫不留情面,春虎甚至提不起力氣反駁.

"不過,不愧是世家,就算分家也有必須遵守的規矩,得成為本家的式神……"

冬兒不理會獨自沮喪的春虎,挖苦似地嘀咕.

式神指的是由陰陽師操縱的仆從,"式"意指"役使","聽從施術者役使之鬼神"即為式神.

舉例來說,在陰陽廳正式采行的"泛式陰陽術"里,主要使用的是人造式的式神,也就是把咒力傳到被稱為形代的"核",藉以制成的人造式神.種類有施術者可當場制成的簡易型式神,也有依用途個別打造的各式式神.

土禦門分家的"家規"規定,分家必須如式神服侍本家.

"喂,慢著,這麼說來,夜光也有類似的式神啰?"

"不知道耶.應該有吧,雖然說我也不太清楚."

"夜光的式神以飛車丸和角行鬼為首……難道他們其中一個是人類嗎?"

"我就說我不知道啦."

冬兒展現出旺盛的好奇心,不過春虎只是隨口敷衍了事.

"真要說起來,夜光那時候也就算了,現在還要遵守這種'家規’,你不覺得太扯了嗎?這還真是食物不化."

"……你該不會是想說'食古不化’吧?"

冬兒的視線愈來愈冰冷.春虎臉上一紅,強辯說:"意思還不都一樣!"

"反正就是不合時宜!怪不得老爸會叫我別太在意."

"是這樣的嗎?"

"不是嗎?你想想,逼人去當式神耶,根本就是無視人權嘛!再說,這種規定根本就不把人當人看!"

提到陰陽師最具代表性的咒術,一般人會聯想到的就是式神的操縱和使用符箓的符術.

然而,式神說好聽點是施術者的護衛兼搭檔,說難聽點就是仆人或奴隸,甚至是"道具".

只不過——

"常有把人當成式神的情形啊."

"你別亂說,式神可是能夠隨時隨地消失的耶."

"這是一種比喻.簡單來說,所謂的式神,其實就是那些聽從主人命令行動的下屬."

傳說役小角開創修驗道,操縱名為前鬼,後鬼等兩位鬼神.但也有一說認為,那是隱喻當時協助小角的山地人——不願意歸順朝廷的山地民族.

"其他還有像是侍奉戰國諸侯的忍者,廣義上也可以算是式神的一種."

"……不管怎樣,那都是過去的事情啦."

"從現代的觀點來說,球隊教練和選手的關系就跟施術者和式神差不多……唔,在絕對服從上這點也許有些不太一樣."

"什麼不太一樣!這一點超重要的吧!"

春虎想起昨天在天橋上的對話.要絕對服從夏目的命令?不可能.辦不到.那已經不是有沒有陰陽師天賦的問題了.

"……話說回來,如果我是見鬼,變成那樣的可能性就很高了……"

從夏目昨天的口氣聽來,她也許出乎意料地認真致力于振興土禦門家.她這麼做是出于立場,還是性格使然呢?不管如何,春虎完全無心陪兒時玩伴追求她那遠大的抱負.

"說什麼沒用的朋友,又什麼下任當家的義務嘛……老在裝模作樣,她不累嗎?"

"她還滿坦率的啊."

"哪里坦率了?嘻

"'我很孤獨’———本家下一任當家大人其實是這個意思吧?"

冬兒俯視春虎,視線瞬間閃過尖銳的光芒.這話讓春虎大感意外,頓時啞口無言.

——那個夏目向我示弱?可是……怎麼可能……

不過,這其實不無可能.夏目就讀的陰陽塾聚集了想要成為專業陰陽師的人,而這些同學當然知道土禦門家和土禦門夜光的關系.夏目獨自一人與這些人為伍,學習陰陽術.

況且,夏目天賦異稟,很有可能招致嫉妒或怨恨.由她的個性看來,實在難以想象她會拉出一條快樂的社交圈,以便沖淡針對自己的負面情感.這樣說來,難道她在東京每天過著如坐針氈的日子?

"…………"

吞虎蹙眉,一臉苦悶,沉默不語.冬兒興致勃勃地低頭望著春虎,像是認為這樣的他真是個單純易懂的家伙.

"……好啦,不過是一次失戀嘛,別心煩了,天涯何處無芳草呢?"冬兒的視線轉向春虎背後,突然刻意聳起肩膀說道.

春虎停止沉思,一臉厭煩地仰起頭.

"你說誰失戀了?"

"……誰失戀了嗎?"

一個像是岩漿就要爆發的恐怖聲音響起.

是北斗.

冬兒咧嘴獰笑,蹲在地上的春虎急忙起身.春虎轉頭想解開誤會,但話剛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他愣愣地睜大了眼.

看見春虎的反應,北斗說了聲:"……干嘛啦."隨即別過了臉,側眼窺視春虎.她假裝骭冷靜,面頰卻因為期待與緊張染上緋紅,腳尖不安地在地上前後劃圈.

冬兒輕咳一聲.

春虎連忙開口:

"你,你遲到了,北斗."

"……對不起."

冬兒又再干咳一聲.

"噢,不,沒關系……那個……你穿成這樣,是發生什麼事了嗎?"

這次冬兒不再干咳,而是輕歎.緊張的北斗逐漸鼓起臉頰.

"沒什麼!我只是因為要參加廟會,穿了浴衣來而已,不行嗎!"

北斗此時身上穿著浴衣.

那是一套黑色的浴衣,上頭點綴白牡丹與金色彩蝶,腰帶為優雅的粉紅色,整體散發出複古而成熟的氣息,與昨天的北斗簡直判若兩人.

"不,不,對不起!那個……難得看到你穿成這樣,總覺得這個樣子很不像你……因為你這個樣子實在太讓人意外了,我,我有點吃驚,懷疑自己的眼睛……"

慌亂的春虎每一開口,北斗心里的岩漿活動就愈是活躍,仿佛隨時要噴出火山口.她瞪視春虎的雙眸充滿激動,緩緩泛起淚光.冬兒站在春虎背後,由于實在不忍卒睹,捂住了臉.

但是——

"不過——你穿起來很好看哦.真是嚇了我一跳呢."

在火山爆發的前一刻,北斗的怒氣全消.

"……是,是嗎?"

"對啊,該怎麼說呢……應該算新鮮吧,看上去比平常還要成熟."

春虎也搞不清楚該說什麼才好,只是吞吞吐吐,誠實地說出內心的想法.

北斗轉著眼,確認似地凝神窺探春虎的表情.他沒做什麼虧心事,心跳卻一再加速.

過沒多久,北斗顯得心滿意足,神色輕松自若.

"……謝謝."

她故作平靜,壓抑住嘴角揚起的笑意,輕聲向他道謝.

兩人就這麼陷入沉默.

北斗的視線游移,顯得忸忸怩怩,春虎佇立在原地,也是一副局促不安的模樣.兩人似乎都想開口,可是都抓不到時機.

沉默持續蔓延.

冬兒默數到一百.

然後,他決定不等下去了.

"好啦,既然北斗也到了,我們差不多可以去逛一逛了吧?"

春虎與北斗微微點頭,像是松了一口氣.

*

遺憾的是,北斗的成熟感根本沒維持多久.

"下一個,棉花糖!我要吃棉花糖!"

"……你先吃完右手的蘋果糖葫蘆和左手的巧克力香蕉再說."

"春虎,有面具耶!欸,哪個好?你覺得哪個好呢?"

"嘟嘴小丑……不,我騙你的!我是在開玩笑的,別用木屐踢人啦!"

"我看到撈金魚了!耶!"

"等一下!你別穿著浴衣亂跑啦!哪有人穿著浴衣還能跑那麼快啊!?"

她樂不可支,亢奮到甚至嚇到一群從她身邊走過的小學生,完全回到平常"男人婆"的模樣.

冬兒愕然.

"……她去年也是這個樣子嗎?"

"去年還比這更誇張."

春虎跟在北斗身後,苦笑回應.

北斗平常偶爾會表現出孩子氣的一面,只是遇到這一類慶典,她就像是真的變成了個小孩子."春虎,你看這個!","春虎,快來這邊!"她的雙眼閃閃發亮,拉著春虎的手臂,一一指向那些平凡無奇的攤位.

春虎其實不時也會覺得招架不住,只是一見到北斗無憂無慮的笑顏,那些抱怨和嘲諷的話就全咽了下去.看見別人由衷喜悅的臉龐也算樂事一件.

而且,和天真的北斗在一起,他就無來由地憶起往事.

很久以前,那時候他還是個小孩子.每次一到本家,兒時玩伴總會興高米烈,樂得滿臉通紅.

她對春虎百依百順,老跟在春虎背後……

春虎不經意想到一個問題.

——這麼說來,她參加過廟會嗎?

無法想象.夏目也許根本不知道什麼是玩樂,只是一無所知地被束縛在土禦門的名號下,每天埋頭過著學習與修行的年活.

在我盡情玩樂的當下,她又在做什麼呢——

這時……


"……春虎?"

冬兒悄聲叫喚,春虎嚇得趕緊回神.

"怎麼了?"

"噢……不好意思,沒什麼."

春虎笑了笑,敷衍了過去,讓意識回到眼前的廟會.

日已西落,攤子上的燈泡和一整排燈籠照亮四周.再過一會兒,煙火表演就要正式開始.

就在這時候,原本蹲在地上,和金魚大眼瞪小眼的北斗猛然起身.

"啊!那是什麼?我以前沒看過耶!"

"喔,是打靶嘛,真讓人懷念."

春虎語聲剛落,北斗已經沖到射擊游戲的攤位前.

春虎連忙追了上去,冬兒也跟在他們後面.那時正好有一對看似大學生的情侶在進行挑戰,沖上前去的北斗站在一旁,認真觀察他們的模樣.

"……原來是這麼玩的啊,用那把玩具槍擊倒擺在那里的獎品就行了嗎?這麼一來就可以拿到倒下的獎品……"

"你沒玩過嗎?"

"我剛才就說以前沒看過啦!"

說著,北斗付了玩一次的費用(兩百圓)給顧攤的店員.

店員交給她一把玩具槍.

"……這要怎麼玩啊?"

她仰望春虎,春虎于是從她手中接過玩具槍,拉上彈簧,將軟木塞子彈塞進槍口.

"接著只要扣下扳機就可以了."

"謝啦!那麼,我來看看要拿什麼獎品好呢?"

"聽好了,北斗,玩這種游戲不能一心想要拿大獎,不只會打不中,就算打中了,獎品太重也不會倒.理論上,目標要放在排在最前面一排,那些比較輕的獎品——"

"啊,沒射中."

"聽我講完啊!"

北斗擅自開始射擊,之後也沒一槍射中獎品.她大膽地將槍對准最上面一排,目標是一個系著緞帶的盒子,完全沒把春虎的建議聽進耳里.

冬兒咬著不知何時買來的烤花枝,在一旁湊熱鬧.醬油的焦味聞來令人垂涎三尺.

"唔,真是的,全部都沒中!"

"這是你自作自受."

"春虎,我要那個獎品."

"別無理取鬧了."

"冬兒呢?你看起來很會玩這種游戲呢."

"沒興趣."

聽見他們的冷漠回應,"真是派不上用場."北斗露出了責備的眼神.然後,她不死心地又付了兩百圓,再次挑戰.

她的目標當然是最上面一排那個系上緞帶的盒子.她將身體前傾到底,探出櫃台,浴衣下擺高高撩起,看得春虎面紅耳赤.

不過,結果還是一樣,沒一發打中.北斗氣到做出連連跺腳的動作.

"氣死我了!連擦都沒擦過去嘛!"

"我就說啦,瞄准大獎也沒用."

"再一次!"

"死心吧."

"不要!我想要那個嘛!"

真是個小孩子."春虎."冬兒站在他背後,慵懶地喚了一聲,像是要他想想辦法.他內心嘟囔"關我什麼事",還是接過了北斗手上的玩具槍,付了兩百圓.

"可是我很不會玩這個耶……"

就像他自己招認的,子彈一個接著一個射歪.

春虎的運氣簡直背到極點,不管他瞄准哪里,子彈就是不肯直線飛行.錢包里的零錢沒兩下就花光了,盡管這樣北斗還是不放過他,砸下的錢很快就破了千圓大關.

"這一發子彈要是再沒射中,你就死心吧."

說完,他裝入最後一發子彈,傾身向前.

北斗在一旁心驚膽跳,守望著春虎.

接著,她像是靈機一動,羞紅了臉.

春虎正在瞄准目標.北斗顯得有些躊躇,不過還是放低姿態,把臉湊向春虎耳邊.

"欸欸,春虎."

"……現在別找我說話."

"你要是能拿到那個獎品……"

"別跟我說話啦."

"我就親你一下."

他的手瞬間失控.

明顯與槍口往不同方向前進的軟木塞劃出一條完美的弧線,正中系有緞帶的盒子.盒子發F出意外輕盈的聲音,從架子上落下.

北斗又蹦又跳,高聲歡呼.冬兒把烤花枝叼在嘴里,隨意拍了兩下手.不過,春虎可就沒這份閑情逸致了.

"北,北斗,你……!"

"咦?我怎麼了?"

"呃,那個,你說……我要是拿到獎品……"

"什麼?你怎麼啦,春虎?"

北斗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嫣然一笑,微微偏頭.那顯然是明知故犯的笑容.

"嘖!"春虎後悔莫及,但現在的氣氛不適合重提剛才發生的事情,繼續追問下去.真要說起來,要是重提,也會造成春虎的困擾.

"……你是什麼時候學到這招的……"

"嗯?我從剛才開始就聽不懂你在說什麼呢."

北斗笑著轉過了身,仔細觀察,可以發現她這麼做有一半是為了掩飾羞澀.害怕未知"冒險"的人,似乎不是只有春虎.

令人錯愕的是,北斗堅持要拿到的大獎,居然是裝有肥皂水的容器和吸管.

禮盒里裝著給小孩子玩的吹泡泡組,會特地系上緞帶,擺在最上面一排,只是為了吸引客人耍的小手段.

"難怪一擊就倒了."

冬兒笑說.徒勞無功的春虎見狀,臉色愈來愈看.

但是北斗完全沒放在心上.

"沒關系,我想要的是這個."

她解開系在盒子上的緞帶,靈巧地綁在發上.

緞帶是美麗的粉紅色,和北斗浴衣上的腰帶是同一個色調.緞帶綁在發上,簡直像是從一開始就搭配好似的.

"噢."春虎發出一聲贊歎.

"如何?"

"你也加入華而不實的流行了."

春虎挖苦著,藉機報剛才被捉弄的仇.

不過,北斗不為所動.她一臉正經,瞪視春虎的雙眼.

"可愛嗎?"

"…………"

"很可愛吧?"

"…………"

"快說可愛啊!"

"——真是的,知道啦.可愛,很可愛."

"真的嗎?"

"我告訴你,你既然強迫我說——"

"…………"

"可愛!真是超可愛的!"

春虎遇上像是隨時要揍人的眼神,不得已只好連聲贊美.北斗聽了輕輕一笑,整個人松懈了下來.

"贏了."

"好,好……"

"真是的,春虎實在是只不懂女人心的蠢虎.你要是一看到我穿浴衣就乖乖稱贊,也不用白費這麼多力氣了."

"喂,慢著.你為了要我說出可愛這兩個字,才會故意穿上不習慣的浴衣,還讓我花了一千多圓打靶,就為了拿到那條緞帶嗎?"

"我贏了."

"……就算我輸好了."

春虎感到筋疲力盡,垮下了肩膀.北斗嘻嘻笑著,喜孜孜地摸著緞帶.

"我會好好珍惜的."

"隨便你,不過那個原價超便宜的哦."

"沒關系,因為——"

"什麼?"

"不……沒什麼."

北斗羞澀笑著,拿出吹泡泡的用具.

她把吸管前端浸泡在肥皂水里,接著嘟起嘴,往吸管吹氣.

閃爍虹色的泡泡隨即如雨滴往夜空飛翔.

跟著父母經過的小孩子見到泡泡,紛紛發出歡呼聲.歡呼的是一個小男孩,和一個牽著小男孩的手,年紀更小的小女孩,看來應該是一對兄妹.也許是兩人的反應取悅了北斗,她吹出更多泡泡送給兩個小孩.大小不一的泡泡仿佛飄游夢境,無聲迸裂消失.

——這玩興大發的家伙……

北斗從跟大人討緞帶的小孩子,搖身一變成為陪小朋友玩耍的大姐姐,就連平常的男孩子氣也不見蹤影.春虎先是愕然,接著又覺得可笑,不自禁放松了嘴角.

北斗注意到春虎正對著自己笑,把泡泡吹到了他臉上."哇,不要鬧了!"春虎急忙逃離——北斗追了上去,小兄妹笑得又更開心了.

不知不覺中,每個人臉上都浮現了笑容.

也許,所謂日後仍會經常憶起的夏日回憶,意外的會是這平凡無奇的一幕.

"好啦……接下來要怎麼辦,春虎?我們差不多該過去了吧?"

冬兒吃完烤花枝,確認時間後,在春虎耳邊竊竊私語.

煙火表演的時間快到了,從這地方雖然也看得到煙火,不過煙火施放的會場在河岸,去那里看的話視野更佳.

這時,笑容滿面地與小兄妹道別的北斗驚呼:"啊,等我一下!一下子就好,我馬上回來!"語畢,她拋下春虎他們,突然跑了起來.春虎和冬兒滿臉詫異,面面相覷.

"她在搞什麼鬼?"

"誰知道呢."

他們雖然不解,又認為待在原地傻等也不是辦法,于是聳了聳肩,跟上北斗.

北斗跑向神社境內深處的拜殿.

他們走上一小段樓梯,穿過鳥居.拜殿周圍沒有燈籠裝飾,而是以石燈照明.

愈往里面走,愈遠離背後的喧囂.蟲聲在耳邊鳴叫,四周昏暗,以神社為中心,飄散夏夜翠氣息.

他們一下子就找到了北斗.在拜殿旁一面懸掛繪馬的牆前,她正專注地合掌膜拜.

"你在干嘛?"

"啊——我,我不是叫你們等一下嗎?"

北斗聽到突如其來的叫喚,連忙遮起繪馬.可惜,石燈的亮光盡管幽微,繪馬上的文字依然清晰可見.

'希望春虎可以成為陰陽師’

"……你……"

原本歡樂的氣氛瞬間凝結,他沒料到這話題會在此時重提,北斗偷偷摸摸的模樣更是惹他不快.

"……北斗,你夠了吧,居然連這種時候也不放過."

"因為……"

"沒什麼因不因為!為什麼你千方百計想要我成為陰陽師,你就那麼看不慣我過著跟普通人一樣的生活嗎?"

"我,我才沒那麼說,我只是為春虎著想——"

北斗拚了命地辯駁.不過,平常總令他錯愕與厭煩的話題,在這時卻莫名惹他煩躁,連他自己也覺得驚訝.

他很明白個中緣由.

——"我沒空過著無所事事的日子,也沒有閑工夫和酒肉朋友成天厮混."

北斗的話聽在他耳里,就像童年玩伴充滿敵意的指責.

可是,不對.不是這樣的.

他希望,至少北斗能了解不是這麼一回事.

"……喂,北斗."

他壓抑激動的情感,一字一句地說道:

"的確,我現在也許是過著無聊,無所事事而且散漫的生活,可是,我喜歡這種生活.每天和你還有冬兒混在一起做些傻事,我就是熱愛這種渾渾噩噩的日子."

"騙子."夏目曾如此責備自己.

夏目說得沒錯.是他擅自毀約,沒有遵守約定在她身邊保護她,而是任性地逕自過起和平常人無異的生活.因此,夏目會罵他,也是無可奈何.

可是,北斗——他不想聽到如今儼然成為日常生活一部分的北斗,開口否定他的日常生活.

"北斗……"

春虎坦白道出內心的想法,朝北斗逼近一步.冬兒喚了聲"春虎",像是要阻止他,也被他刻意忽視.

北斗露出像是被逼入絕路的神情,屏住了氣息.

春虎不放過北斗,雙眼緊盯著她.

"我不想到了這種時候還跑去跟什麼陰陽師,土禦門家扯上關系,破壞現在的生活.你難道不這麼想嗎?怎樣啊,北斗?"

北斗緊抿雙唇.

經過漫長的沉默與苦惱——

她不發一語,垂下眼眸.

北斗的反應帶給他意想不到的沖擊,他甚至覺得自己遭到背叛.

"……哦,原來是這樣啊."

他感覺到怒火中燒,可是他並不打算克制這把怒火.他把手伸向北斗背後,揮開驚叫著急忙阻止他的手臂,抓住繪馬.

他扯下繪馬,一把摜到地上.

北斗發出微弱的哀鳴.

"你在做什麼!"

她奔向掉在地上的繪馬,把泥土拍乾淨,緊緊抱在胸口.那有如守護至寶的舉動,看在現在的春虎眼里簡直忍無可忍.他高傲轉頭,不將北斗婆娑淚眼的瞪視看在眼里.

"……春虎這個大笨蛋!"

北斗放聲怒吼,沖了出去.她的背影轉眼間消失在鳥居的另一頭.春虎堅持不回頭.踩著木屐的腳步聲逐漸遠去,但他依然固執地望向前方.

半晌過後.

"……她走啰."

冬兒靜看事態發展,冷靜地開了口.春虎壓抑不住高漲的怒氣,狠狠怒罵一聲:"……可惡!"

"哎呀,真是青春呢,不錯嘛."

冬兒一如往常敷衍帶過,只是春虎已經沒有力氣回應.

"……你覺得這次也是我的錯嗎?"

"不,真要說起來,錯在北斗."

冬兒給了個意外的回答.春虎嚇了一跳,望向冬兒,只見這位損友平心靜氣地接著說道:

"你只是'沒用’而已."

冬兒的話刺耳又一針見血,此刻聽在春虎耳里卻覺得感受特別深刻.原本還在逞強的他氣力盡失,宛如一顆泄氣的皮球.

"恭喜你連續兩晚失戀.這麼看來,你還真是個大情聖呢,春虎."

"別鬧了.老實說,我現在超沮喪的."

"不是只有咒術才會反噬哦."

"……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受到傷害的北斗現在肯定更難受."

春虎被這麼一說,不由得面色凝重.

剛才,北斗的眼里閃爍淚光.春虎一時氣憤,傷害了北斗,況且——他還是刻意為之的.

"怎麼辦?要追上去嗎?你要是沒辦法打定主意,就讓我來揍你一拳吧."

"為什麼是你來揍我?"

"幫你打氣嘛.遇到這種時候,這麼做就是我的責任啰."

冬兒咧嘴一笑.

現在的冬兒看來個性溫和,但他其實是個老在打架的暴力份子,與人拳腳相向有如家常便飯.春虎高舉雙手,婉拒了他的提議.

他稍微冷靜了一些.

——我做得太過火了……

冬兒會說錯在北斗,也許是出自他本身對朋友的認定所做出的判斷.相較表示以朋友優先的春虎,北斗沒有跟著附和,因此"有錯".

友情並非出于強制.說得極端一點,北斗若認為春虎"不是朋友",那也是她的自由.

春虎當然不覺得北斗瞧不起他,兩人也認識了很長一段時間.只不過,春虎縱使認定北斗是重要的死黨,北斗也沒不見得必須以相同的想法和態度回應他的心意.雙方盡管對彼此的看法不同,也不該一味指責對方的不是.

"……我去追她好了."

春虎中意目前的生活.而不管冬兒還是北斗,都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角色.

此時.

"——請等一下."

一旁突然有人出聲.

叫住他們的是宛如由拜殿的黑暗切離出來的人影,那是身穿黑西裝,臉上戴著一副墨鏡的男子.春虎與冬兒看著那一身與廟會格格不入的裝扮,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半步.

"抱歉打擾兩位,我剛聽到各位的對話,得知有土禦門家的人在此."

男子畢恭畢敬地點頭致意,像是沒注意到兩人的反應.

他向困惑的春虎表示:

"其實我正依主人的指示,在找尋土禦門家的人.請問可以耽誤你一點時間,與我的主人見個面嗎?"

3

男子帶著春虎他們,走到先前打靶的攤位附近.

當男子說出目的時,春虎本來打算拒絕.眼下北斗的事情還沒解決,就算沒這件事要煩,他也不想跟這個怪里怪氣的男子走.

春虎盡管不願,由于冬兒擅自答應,他們此時才會跟著男子的腳步,離開了拜殿.

"北斗的事情怎麼辦?"

"我傳了封簡訊給她,要她等一下."

春虎不服問道,冬兒回應得倒是很干脆.

他們走在男子身後,一邊聊著.

"我知道你在意北斗,不過現在必須優先處理的是這邊的事情.對方會找上你,是因為知道你是土禦門家的人.你這時候逃避,說不定以後會更麻煩."

"為什麼?他們要是想找土禦門家的人,比起我,本家的人或我爸不是更適合嗎?"

"一般來說是這樣沒錯,可是對方故意在這種地方現身,而且還找上一看就知道是學生的你,你不覺得奇怪嗎?"

"那就更不應該……"

"尤其那家伙很有可能不是人."

"什麼?"

"很有趣吧?"

在感到愕然的春虎面前,冬兒咧嘴一笑.

基本上,冬兒是個可靠的死黨,麻煩的是他熱愛往危險的地方闖.不,這麼說其實不太對,那些煩人的事端他看不上眼,正確來說,他愛的是刺激感.


"……什麼不討厭和平嘛."

"我愛和平,但更愛刺激."

他回答的口氣平靜,雙眸窺視四周,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相對于春虎滿心不祥的預感,他簡直快哼起歌來了.

盡管人們大多在往河岸前進,廟會依然熱鬧萬分.在興高一米烈的人群中,男子的裝扮更顯怪異.

男子把春虎等人帶到賣熱狗的攤位前.

"……我將人帶來了."

一看見聞聲轉頭的人,不只春虎,甚至連冬兒也嚇了一跳.

轉頭的是個女孩子.

她的年紀明顯小于春虎,看起來和國中生差不多.那時她正好接過熱狗,擠上大量西紅柿醬(至于芥末醬則是一眼也沒看),才回過頭來.

那雙渾圓的大眼,敏銳地捕捉到春虎與冬兒的身影.

"……哼,就是你們啊."

她的聲音和外表還顯得稚氣未脫,態度和語氣卻十分跋扈自大.

她留著一頭染成銀白的金發,束起長長的雙馬尾.服裝是所謂的哥德蘿莉風格,上半身是一件鮮豔的紅黑格紋小背心,下半身則配上綴滿許多繁複花邊與鏈子的迷你裙,腳上踩著漆皮長靴.

她的打扮詭異又華麗,還給人不協調的感覺,宛如在南方島嶼盛開,藏有劇毒的花朵.

少女確認他們到了之後,小巧的嘴咬了一口熱狗.

她緩緩咀嚼,用空著的手粗魯地打了個響指.

男子的身影隨即消失.

春虎瞪大了眼,不過他並未看錯.男子消失的地方——正好在心髒左右的位置,出現了一張小紙片.

紙片的形狀為大十字架,一個三角形盤踞在上半部,那是被分類為人形的形代——為式神的核,是法器的一種.

"他是式神!?"

春虎低吟.

依他貧乏的知識,他知道剛才的男子是人造式的一種簡易式的基本型式神,施術者可直接操控,也可在事前下達指令,要式神依令行事.

不過,與人類如此相像的簡易式神非常罕見.冬兒看穿了男子的身分,春虎則完全沒察覺到男子原來是個式神.

少女看著驚慌所措的春虎,瞧不起人似地哼了一聲.

"有什麼好怕的,這一看就知道啦,再說我都布下結界了."

經她這麼一說,春虎才發現,的確,男子的身影突然消失,附近的游客卻沒有一個注意到這件事情.這一帶恐怕如少女所言,被施以一種可避人耳目的咒術,藉此布下結界.

少女神色自若地收回人形,放進斜邊口袋.

"你,你……"

是誰?春虎話還沒說完,冬兒搶先開了口:

"——我在雜志上看過你.你應該是年紀最輕的'十二神將’,'神童’大連寺鈴鹿,對吧?"

聽見冬兒所說的話,春虎久久說不出話來.

——"十二神將"?這個小女孩?

春虎定睛凝視少女,少女"哦?"的一聲,總算願意正視他們兩人.

"你還滿清楚的嘛,不過,土禦門家的人會知道這種事情也是理所當然.沒錯,我就是大連寺鈴鹿."

少女——鈴鹿說著,露出挑釁的目光,望向冬兒.

"初次見面,你好,我聽過你的傳聞,早就想見你一面了呢."

她的視線親昵,冬兒則以冷漠的微笑藏起表情.

然後,他微微聳肩.

"不巧,我只是一般人,他才是土禦門."

"咦?這小子?"

鈴鹿用力眨了眨眼,接著蹙起眉頭,用困惑的眼神盯著春虎,露骨地打量著他.

她對冬兒說話的時候還會以"你"相稱,卻叫春虎"這小子".春虎悶悶不樂,無言回望鈴鹿.

這麼對眼一瞧,對方看起來果然還是像個國中生.不管是她系著一條短項鏈的脖子,還是露出小背心的肩膀,都給人一種柔弱無力的感覺.她奇特的服裝和傲慢的態度,就像是小孩勉強裝大人.

再仔細一瞧,掛在手肘上的塑膠袋里,亂七八糟塞了一堆章魚燒,蘋果糖葫蘆和袋裝的棉花糖.她的嘴里另外還咬著熱狗,簡直是小孩子亂買東西,缺乏計劃性.

不過,操縱剛才那個簡易式神的確實是眼前的少女.不,她若真是"十二神將",簡易式根本不算什麼,畢竟她可是實力在日本位居頂尖的陰陽師.

"哼,是你啊……真讓人有點意外呢.我聽說你是繼我之後出現的天才,乍看之下好像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嘛.那個謠言該不會是假的吧……"

鈴鹿表達情感的方式相當直接,她顯得萬分沮喪,坦率說道.

"……喂,你說什麼天才——"

春虎生著悶氣,正打算追問時,冬兒冷不防地把手放在他肩上.

"好啦,冷靜點.這表示你的名聲響遍業界啊,對吧,夏目?"

"咦?——啊."

春虎心頭一驚,看向冬兒.冬兒朝他眨了眨眼.

——原來如此,她……

鈴鹿把春虎誤認為夏目.這麼一來,她的式神為什麼會叫住明顯是學生的春虎——冬兒剛才提到的疑問也解開了.與其說她在找土禦門家的人,不如說她要找的人其實正是土禦門夏目.

"算了,不管謠言是真是假,都沒有退路了."

鈴鹿說著,兀自跨出步伐,一副春虎他們當然也會跟上的態度.

春虎趁機急忙和冬兒悄聲討論.

"……她不知道夏目是女生嗎?"

"……好像是,她都說是初次見面了."

"……就這麼讓她誤會下去好嗎?對方可是'十二神將’耶."

"……是她自己要誤會的."

損友回道,態度和平常一樣悠然自得.

他覺得事情不太妙.這時,鈴鹿回頭,語氣尖銳地問了句:"你們偷偷摸摸地在干嘛?"春虎又朝冬兒望了一眼,看見他眼里明確的"跟上去"指示,輕歎了一口氣.

他追上鈴鹿.

"……你找夏——找我有事嗎?"

"廢話,否則我也不必特地從東京跑到這種鄉下地方來啦."

鈴鹿頭也不回地走在前面,趾高氣昂地做出回一態.

"不過,好險我隨時布下了天羅地網.土禦門府那邊肯定有一堆麻煩的結界,我一直在思考要怎麼把你叫出來,沒想到會在這種不起眼的鄉下廟會碰巧遇上,我真是幸運呢."

鈴鹿放聲大笑.這件事情對她來說也許算幸運,對春虎而言則是超級倒黴.不過,這種事還滿常發生的.

"……真抱歉哦,這只是個不起眼的鄉下廟會,可是我看你滿樂在其中的嘛."

春虎看著塑膠袋說,鈴鹿連忙回頭.

"吵,吵死了!這是我第一次參加廟會,覺得很新奇嘛.這不過是求知的好奇心,你有什麼意見嗎!"

她似乎是打算出言威嚇,可惜雙頰漲得通紅.她之所以出現在這地方,說不定只是想來逛逛廟會罷了.

這個小女孩真的是"十二神將"嗎?春虎露出懷疑的眼神,望向身邊的冬兒b冬兒還是一樣藏起表情,專注地觀察少女.

"……所以呢?你找我有什麼事?"

"一點小事而已,我要你配合一下我的實驗,幫個小忙."

"實驗?什麼實驗?"

"嗯,這個嘛……"

鈴鹿賣著關子,取回原本的步調,再次往前邁開腳步.

"我呢~在咒術方面也是個天才,不過因為還未成年,現在幾乎都在各個研究部門輪調.雖然說這也是我自己的請求就是了."

她齧咬熱狗,像是在閑話家常.

"……然後呢?"

"我的研究主題,其實就是土禦門夜光與陰陽術之運用."

春虎聽著,一時說不出話來.

這名字是土禦門家——不,是整個日本咒術界的大忌.

"現代的咒術和夜光之前的咒術有個最大的不同點,這你當然知道吧?"

"不,不同點?"

春虎被突來的問題問得一愣.夏目本人也就算了,春虎對于咒術可說是個外行人.

不過,鈴鹿根本沒理會春虎的反應.

"那就是在咒術這項'技術’之內,極力排除宗教色彩."

春虎曖昧地應了聲:"噢……"

反而是冬兒看起來更為這個解釋感到驚訝.

"宗教色彩?不是術式的簡易化與普及化嗎?"

鈴鹿聽見冬兒的反應,不屑地笑了一聲.

"哈哈哈,這是課本上給的答案吧?對,這也是一大特征沒錯,不過形成這個特征最重要的因素,還是'宗教色彩的排除’.徹底切割咒術與信仰的關系,才能讓咒術中撲朔迷離的因果性明確化.這對于咒術在之後的技術發展層面可說是一大躍進."

鈴鹿回望兩人,一副志得意滿的模樣.不愧是"陰陽一級測驗"合格者,她侃侃而談,語氣充滿自信.

"可是."鈴鹿又繼續解釋."另一方面,這麼做也導致咒術的主要目的之一——'某個派別’的技巧與方法論被排除在體系之外……你們知道那是什麼嗎?"

鈴鹿又問.春虎早已舉雙手投降,冬兒這回也沒出聲,靜待解答.

鈴鹿停下腳步,重新面向他們.

此時,她那總像在開玩笑的神情顯得異常嚴峻,日光凶狠,仿佛要以銳利的視線刺穿對方.

"靈魂論,也就是關于靈魂的存在,以及死後的世界."她口氣嚴肅地說.

"靈……魂?"

春虎半晌說不出話來,冬兒的眼里也閃過一道銳利光芒.

就在這個時候,遠處傳來細微的爆破聲.

先是撕裂空氣的長音響起,"咚!"緊接著大氣震動,"砰!"天空開出璀璨巨大的火焰花朵.

是煙火.

以漆黑夜空為背景,或紅或綠,或黃或藍,光彩繽紛綻放.原本逛著攤位的游客全仰起頭,發出了歡呼聲.

在贊歎聲中,不時響起掌聲與歡呼聲.煙火的光亮照耀地面,落下虛幻絕美的陰影.

鈴鹿神色恍惚,與眾人一同仰望夜空.

這是她第一次逛廟會,看來也是她第一次看煙火.

"……呵,呵呵,挺華麗的嘛……"

她的口氣刻薄,雙眼卻緊盯著煙火,簡直和剛才北斗的反應相去不遠.她的模樣一反剛才的高姿態,與年齡相符——不,甚至更為年幼.

——這小女孩在搞什麼鬼?

春虎不知怎地覺得心神不甯.

她仰望煙火的模樣,和剛才隱隱約約露出的嚇人表情落差甚大,令春虎感到匪夷所思.尤其是少女一下提到靈魂,一下又提起死後的世界,一點真實感也沒有,唯有不祥的預感陣陣襲來.

煙火熠熠生輝,如雨點滑落銀金色發絲.

春虎干咳一聲,鈴鹿慌忙挪回視線.

"不,不過呢."她馬上恢複鎮定,若無其事地繼續說道:"我剛才提到'現代的陰陽術’,其實那指的不過是'泛式’.在可說是現代咒術的代名詞,'泛式陰陽術’的體系里,不存在與靈魂和死後的世界相關的咒術."

"……那又怎樣?"

"什麼?"春虎一口問,鈴鹿立刻發出一聲質疑,蹙起眉頭.

"你會不會太遲鈍啦?我剛才不是說過我的研究主題嗎?簡單來說,土禦門夜光完成的陰陽術不是我們現在看到的樣子."

"咦,可是——"

春虎正要發問,再次被一芳的冬兒擋了下來.

"夜光打造的陰陽術不就是現在通用的'泛式’嗎?"

冬兒搶先說出春虎的疑問.他也許是考慮到,鈴鹿誤把春虎認成夏目,春虎要是提出太沒水准的問題,難保不會露出破綻.

不出他所料,鈴鹿馬上朝他擺出一副瞧不起人的表情.

"外行人就是這麼無知!你聽好了,基本的概念先不管,夜光施展的陰陽術和'泛式’不同,沒有'泛式’那麼條理分明,而是更為繁雜,原始且更為龐大!現在留存的'泛式’是夜光的繼承人剪去自己無力運用的枝葉,配合自己的能力進行精簡,搞得像殘渣一樣,充其量不過是'淺顯易懂’的陰陽術罷了."(吐槽:簡單易懂的現代魔法麼)

鈴鹿罵著,一抹微笑掠過唇畔.

那是一抹嘲諷的笑,帶著嘲笑世界的冰冷笑意.在煙火點綴的夜空下,少女臉上的笑顯得格外突兀.

"你想想,夜光當時受軍方要求打造新的陰陽術,還得在極短的時間內完成,過程中自然會產生出一團雜亂無章而難以參透的東西,那正是現今陰陽術根本無法比擬的巨大陰影,蘊含的力量也更為強大.他——土禦門夜光打造的正是'帝國式陰陽術’."

煙火在少女頭上一閃即逝.春虎屏住呼吸,凝視眼前的少女.

他感覺到鈴鹿嬌小的身軀飄散著詭譎的氣息,不禁懷疑,如果自己是見鬼,應該看得見什麼東西吧.不明原因的惡寒與戰栗無聲竄過他全身.

最後,她拋下這麼一句話:

"其中當然也包括與靈魂相關的咒術,和如今已經失傳的神秘咒術."

——這家伙……

春虎總算確切明白了,眼前的少女——較自己年少,看似柔弱無力的少女,絕對是"陰陽師"沒錯.那和她華麗的裝扮以及囂張的言行舉止無關,她確實擁有"力量".

他咽了下口水.

"你剛才說過要我幫忙實驗對吧?也就是說,那是……"

春虎出聲確認,鈴鹿悠悠地點點頭.

"沒錯,我希望你幫我進行在我手上重生的靈魂咒術.不過你不用怕,只要你乖乖聽從我的指示,我不會亂來."

她的話明顯不是請求,而是命令,甚至可以說是威脅.在鈴鹿心中,春虎——正確來說是夏目——的協助,早已成定局.

只是,他心里還是有個疑問.

"……你,你要說的事情,我大致了解了.不過為什麼要找上夏——要找我幫忙?既然你是'十二神將’,應該可以找到其他更多,更優秀的陰陽師提供協助啊,不是嗎?"

夏目盡管天賦過人,充其量不過只是個學生.一旦成為國家一級陰陽師,便能盡情動用專業的陰陽師.

面對春虎這個直接的問題,鈴鹿的反應卻很怪異.

她的眼神瞬間轉為冷酷.

"……我沒那個心情陪你玩,你還打算繼續裝傻下去嗎?"

"你,你在說什麼?"

"我會選上你的理由只有一個,因為你是這項咒術的'活見證’."

"什……"

春虎聽不懂鈴鹿在說些什麼,只感到一股惡寒,不自覺閉上了嘴.在他身邊,冬兒露出少見的嚴厲神情,一個勁地運轉頭腦.

煙火稍縱即逝,在夜空絢爛交織,每每閃耀地面,以令人目眩的速度轉換世間陰陽.

"土禦門家下任當家,土禦門夏目."

鈴鹿眯起杏眼,瞪視不發一語的春虎,緩緩道來:

"看來外界的傳聞沒錯,你好像沒有前世的記憶.還是說,謠言本身就是假的呢……不過還是值得一試,畢竟你是這項咒術——'泰山府君祭’的成功者與體驗者……"

鈴鹿往前逼近一步,春虎感到沉重壓迫,同時往後退了一步.

———這家伙很危險!

春虎的背上滲滿冷汗.

就在這時候.

一道影子劃破煙火閃耀的夜空,朝他們飛了過來.

影子滑入對峙的兩人之間,無視慣性,在空中戛然靜止,又不停徘徊.

那是只碧藍色的燕子.

當春虎睜大雙眼,冬兒立刻擺出警戒架勢時

"——到此為止!大連寺鈴鹿,我在此依陰陽法規定,將你逮捕歸案!"

燕子說話了,而在說音剛落之際,它的身體便迸碎了.

它敞開翅膀,上頭的飛羽如爆炸般延伸,宛如手腕緊靠的雙手伸長手指,化成無數條長鞭,試圖包圍眼前的鈴鹿.(吐槽:觸手!)

"這,這是——"

"束縛式嗎!?"

冬兒在驚愣的春虎身旁大叫.

另一方面,鈴鹿雖遭燕子襲擊,但唇邊卻揚起自負的淺淺一笑.她哼著冷笑一聲,甩開手上的塑膠袋,打算捉住她的鞭子旋即被擋在空中.

在她背後,一個扭曲的人影乍現.

出現在他們面前的是猶如穿越異次元門扉而來,身長兩公尺,身體兩側有三對長臂,如金屬線一般細長的怪物.

那是阿修羅.

"怎,怎麼又跑出式神了!?"

式神的臉上戴著面具,表情盡失,與其說是生物,倒像是一台機器,一台裝上六只機械手臂的機器.一個堅硬,無機又令人感受不到情感的式神,靜靜威嚇著眾人.

式神抓住燕子的翅膀,猛力撕裂.燕子因此亂了輪廓,變成一張碎裂的符箓——形代的式符.式符碎成無數張紙花,緩緩落地.

鈴鹿布下的結界似乎被破壞了,注意到騷動的游客紛紛發出慘叫,四處逃竄,擺攤的店員也急忙拋下攤子,逃離現場.

春虎與冬兒也不例外.他們與鈴鹿和式神拉開距離,躲進一旁賣炒面的攤子.

"那是陰陽廳制作的人造式神耶.多目的型泛用式神'M3•阿修羅’."

冬兒——盡管情況危急——興奮說著.

"那只燕子呢?"

"'WA1燕鞭’,是WITCH CRAFT公司生產的束縛式神."

"我不是問這個,我想知道的是操縱他們的人是誰!"

春虎才問完,施術者旋即現身.

"到此為止!這附近已經被我們封鎖了,我勸你馬上投降!"

眼前出現十來個穿著夾克或西裝的男子,他們試圖團團團住鈴鹿,手上握著手槍,槍口對准了她,不只如此,其中還有些人手上拿著符箓.

春虎和冬兒藏身在鐵板煎台下頭.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他們是咒搜官嗎?"

在驚慌失措的春虎身邊,冬兒冷靜說道.

春虎也知道咒搜官——也就是咒術犯罪搜查官.如名稱所示,他們是負責調查咒術師有無犯罪行為,並加以取締的陰陽師,也是對人施咒的專家.若將祓魔官視為咒術界的消防員或救難隊員,咒搜官便是刑警.

"不過,咒搜官為什麼會做出這種事?那家伙不是'十二神將’嗎?他們不是同伙嗎?"

在春虎陷入混亂之際,咒搜官們已經將鈴鹿包圍得水泄不通.

他們面露騰騰殺氣,實在看不出這群大人應付的不過是個年僅國中的女孩子.

鈴鹿臉上傲慢的神情始終不曾斂去.

"……你們真的很煩耶,怎麼又來一批新的人啦,而且一樣都是些小嘍啰,真是一群得不到教訓的家伙."

鈴鹿反唇相譏,式神"阿修羅"隨侍在她背後.

不過,咒搜官也不是好惹的.

"大連寺鈴鹿,你雖為國家一級陰陽師,但卻沒有任何實戰經驗.雖然我的屬下在在陰陽廳大樓里敗給了你,但你難道以為自己逃得過咒搜官二隊的追捕嗎?我們會視情形開槍,別做無謂的掙紮!"

好幾只束縛式神"燕鞭"在上空盤旋,開槍的警告也不像是開玩笑.春虎面色鐵青,冬兒輕吹了一聲口哨.

然而.

"我說過要逃嗎?別說笑了."

說完,鈴鹿悠然將手放進口袋,取出一本書.

少女的動作引起咒搜官的反應,在她背後動了起來.他們念著咒文,拋出符箓.那是五行符之一的木行符.

被拋出的符箓承受施術者的咒力,蠕動著變成一張荊棘網."阿修羅"旋即驅身向前保護主人,仍不防荊棘纏身,沒兩下就被限制了行動.

如此一來,鈴鹿身邊頓失屏障.不過,趁著"阿修羅"爭取來的空檔,年少的"十二神將"早已准備妥當.

她以雙手捧起取出口袋的書.那是本普通書籍大小的硬殼書——一本有著血紅色封面的聖經.

"對手是量產的人造式神,你們也覺得很無趣吧?機會難得,就讓你們見識一下'十二神將’特制的式神——"

"喚式",意指召喚式神.

鈴鹿的臉上浮現凶惡笑意,朝咒搜官喚式.

下一刻,壓倒夜空煙火的光芒從鈴鹿手捧的聖經中迸裂.鮮紅封面自行翻開,宛如受強風吹襲,發出聲響,翻動頁面.書頁隨之被一張張撕下,漫天飛舞.

飛舞空中的紙張輕盈折起,相黏,重疊,化為"形狀".

有獅子,蛇,老鷹,以及豹.

這些動物的造型像是栩栩如生的折紙作品,人小卻和實物差不多,而且精力充沛,宛如真的動物.

這些散發出不祥氣息的動物正是式神.


"——上吧."

鈴鹿下了道簡短的命令——式神無不服從她的指示.

式神的數量超過五十個.

"太扯了吧——!?"

春虎和冬兒臉色大變,趴在鐵板煎台下.大群式神立刻攻向廟會攤位,飛過煎台,再繼續狂奔.

這情形簡直像是以鈴鹿為中心,呈放射狀向外擴張的雪崩.攤子垮了,燈籠掉落,食物滾到地上.在電燈一一破碎,還以為四周就要陷入一片漆黑時,爐火延燒到倒下的攤位,火舌吞噬的紙袋隨風飄舞,融人夜空中的煙火.

咒搜官紛紛後退,隨即展開應戰.

開槍.

遭槍擊的式神顫抖著停下動作,猶如遭到電波干擾的影像,輪廓不清,身影閃爍,做為核的式符若隱若現.

這是被稱為"裂核"的現象.式神——尤其是人造式,非常不堪物理沖擊.

不過,裂核只會使式神停下短短數秒的時間.咒搜官們趁隙召喚出各自的式神,只是這些式神光為了保護自己的主人就已窮于應付.其中也有咒搜官以符箓生成火焰,燒毀式神,但是光毀掉一,兩具式神,還是解決不了眼前的危機.

"我們怎麼會被卷入咒術戰啊?"

"不愧是春虎,倒黴到驚人的地步了."

"我?是我的錯嗎!?"

冬兒出于好奇,一頭栽進危險,此時卻悠哉地把過錯推到春虎身上.

話說回來,目前的狀況實在不能以玩笑帶過,他們正面臨生死交關的緊急事態.

"各位前輩,怎麼啦?既然贏不了式神,要不要試試符咒呢?"

咒搜官們狼狽的模樣惹得鈴鹿咯咯大笑,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符箓.

"剛好今天滿熱的呢."

她笑著,拋出手中符箓.

那是五行符之一——水符.

符箓發光,迸出大量洪水.式神若是雪崩,這次就是洪水決堤.

"哇——"

春虎與冬兒也被洪水吞沒,發出慘叫而張開的嘴灌滿了水,導致呼吸困難,慌了手腳.不過,他們身上完全沒濕.這不是真的水,而是由咒術生成的水.

"擋,擋下失控水氣!土克水,急急如律令!"

好幾個咒搜官在水中掙紮,一邊以符箓對抗.

他們腳踩土行符,地面立即隆起,擋住水流,咒術生成的水也同時流入大地.

所有咒搜官一同擲出符箓,總算克住水流.在這段時間內,鈴鹿只是嘻嘻笑著,她的式神也完全不受洪水影響.即便是外行人也能一眼看出咒搜官居于劣勢.

——她,她也太厲害了吧……!

春虎盡管是土禦門家的分家之子,也見識過好幾次真正的咒術,但這還是他第一次親眼目睹規模如此龐大的咒術.就和昨天的直播一樣,"十二神將"在專業陰陽師中果然是出類拔萃的一群.

"……情況很不妙耶!春虎,我們還是找到機會就逃吧!"

"知,知道了!"

春虎二話不說,一口贊成冬兒的提議.

話雖這麼說,要逃離這地方簡直比登天還難.他看得出來,冬兒看似沉著觀察四周的情形,其實是拚了死命在找方法脫逃.

所以——

"等下見啦,冬兒."

"什——"

春虎拋下詫異的冬兒,率先沖出攤位.

冬兒在背後叫住他,他也不理.鈴鹿的目標是夏目,她以為春虎就是夏目.與其兩人待在一起,冬兒自己逃跑的成功機率更高.

他在攤位間穿梭,鑽過式神之間的縫隙,強逼自己移動.

冬兒沒有追來,那也是理所當然.在這種狀況下,他就算追上春虎也無濟于事.倒不如逃出去請求支援更有幫助.這樣的判斷難不倒冬兒,當然,他心中肯定是既焦慮又悔恨.

"啊!"

為了閃避倒下的攤子,春虎撞上了水牛形狀的式神.他迅速躲過水牛的牛角,不過還是滾到了水牛背上,摔落地面.

他一摔下,險些慘遭馬形式神踐踏.他連忙跳開,狼形式神隨即張開獠牙從他身旁沖了過去.他冷汗直流,在千鈞一發之際逃過一劫.

鈴鹿的式神似乎只將咒搜官和他們的式神當成"敵人",無意攻擊他人,只是同時也無心注意盡量不傷害到他人.

——總之,趁現在……!

春虎屈身在陰影處竄逃,以防遭咒術戰波及,鈴鹿貌似也沒注意到他.咒術戰再拖延下去,不只是冬兒,說不定連自己也能順利逃脫.

可惜,事情總是不如人願.他突然停下腳步.

在倒塌的攤子後面——

兩個小孩來不及逃,就蹲在那里.

"喂,你們兩個!"

小孩聽見春虎的聲音,仰起了頭.那是一個小男孩和一個年紀更小的女孩子.春虎哀叫一聲.他們是北斗在吹泡泡時,開心歡呼的那對兄妹.

兄妹倆好像也記得春虎的長相,或許是緊張到了極限,他們從藏身的攤子角落朝春虎沖了過來.

就在這時候——

"笨蛋,別動!"

在兄妹沖出攤了的刹那,龐大的熊形式神從倒下的攤子上方跳了過去.

春虎卯足了勁往前沖.妹妹注意到危險,發出慘叫,同時絆了一跤,摔倒在地.哥哥臉色蒼白,想救出妹妹時,式神的影子已在他頭上落下.

來不及了.

在春虎不顧一切,打算以身體保護兩兄妹時,落地的式神毫無預警地變回紙張,化成紙花片片,翩翩飄落在兄妹頭上.

不只是熊,其他式神也全變回紙——以聖經制成的形代.咒搜官們似乎也對眼前的景象大感意外,寂靜瞬間籠罩四周.

"……為,為什麼?"春虎睜圓了眼,低聲不解——此時剛好聽到鈴鹿暗啐一聲.

他轉頭瞥向肩膀後方,發現鈴鹿正盯著這個方向——在她眼里的不是春虎,而是愣立在原地的那對兄妹.

——那家伙.

她救了那對兄妹嗎?春虎總覺得不太可能,不過,這時他突然被人從背後扣住雙臂,就這麼浮上半空.

"發生什麼事了!?"他驚訝地回頭一看,鈴鹿一開始召喚的泛用式神"阿修羅",正從後面抱起了他.

"不好玩,不玩了."

說完,鈴鹿再次擲出水行符.

這次出現的不是洪水,而是濃霧.伸手不見五指,宛如融于牛奶的濃密霧氣瞬間奪走眾人目光.

咒搜官們高聲怒罵.

"——啊!"

"阿修羅"抱著春虎,往上一躍,跳出彌漫四周的濃霧.霧氣在下方蔓延.好高.不只是林立的攤位,廣大的神社境內也是一覽無遺."砰."煙火在頭上爆裂,這是他有生以來看過最近的一次煙火.

"往這邊."

他聞聲轉頭,鈴鹿也在空中,騎著疑似另外召喚,貌似猛獸的式神.

在確認鈴鹿的身影後,"阿修羅"馬上跳躍到最高點.

他們一躍上空,隨即往下墜落.阿修羅似乎不懂得飛行,只是四處跳來跳去,帶著尖叫連連的春虎,不斷往地面加速.鈴鹿騎乘的式神在"阿修羅"的身邊滑翔,繼續前進.

他們逐漸接近神社境內的樹林,掠過枝頭,飛了進去.

著地.

劇烈的沖擊侵襲全身.式神出現激烈的裂核反應,頹然跪倒在地.

"阿修羅"為可執行各種指令的泛用式神,但是那種連續跳躍原本就不在它的能力所及,是它的主人鈴鹿注入強大咒力,才能強逼它做出跳躍動作.

"啊,啊啊啊……"

"阿修羅"在與河岸相反方向,于神社境內最偏僻的角落著地.

一旁是圍繞境內的石牆,對面則是樹林.石牆內的這一頭,其實也和樹林差不多.這地方與前往參拜的大路相隔甚遠,地上覆蓋著一片任其生長的雜草.

春虎頓失血氣,騎著式神的鈴鹿悠然落地.

她從式神的背上一躍而下.

"別發呆了,我們馬上要走啰,那些家伙一定還會再追上來."

"等,等,等一下,我的頭還在昏……"

"什麼?太遜了吧.你真的是土禦門家下一任當家嗎?"

鈴鹿毫不留情地露出輕蔑眼神."不是."要是能這麼回答該有多輕松啊.不,這種話一說出口,肯定會被當場棄之不理,也搞不好她一發現被騙,就氣得痛下殺手.

可是.

"喂,喂……"

"什麼?我警告你,你可沒有拒絕的——"

"你剛才是為了救那兩個小孩,才棄戰逃走的嗎?"

鈴鹿緊抿雙唇.

春虎定睛凝視,她于是挑起柳眉,不耐煩地啐了一聲.

"我說你啊,你問這是什麼問題啊?這種事跟你沒關系吧."

鈴鹿怒罵,不過那明顯是肯定的反應,生氣也是為了掩飾羞澀,一副就是與年紀相符的稚氣模樣.

"話說回來,你身上連張護符也沒有嗎?剛才你也只是到處亂竄,沒有力量還想救人,你未免太自不量力了!"

"……所以你替我救了他們,順道救了我嗎?"

"——唔."

鈴鹿再次語塞.看著她這副模樣,春虎的腦里冒出一連串環環相扣的疑問.

鈴鹿貴為"十二神將",卻遭到咒搜官追捕.而咒搜官追捕的對象,基本上是與咒術相關的罪犯.也就是說,她犯了罪——或是正准備犯罪.

這項罪行恐怕和她剛才所說的靈魂咒術相關,為了實驗這個咒術,她肯定背負了不少風險.

"……我問你,你到底打算用靈魂咒術做什麼?"

春虎仍在"阿修羅"的束縛之下.

但是他依然直視鈴鹿的雙眼,直接提出問題.

鈴鹿一時紅了臉.她本來打算擺出和剛才相同的態度,怒罵回去,可是在春虎的凝視下,微張的唇逐漸失去力氣.

她盯著春虎的目光轉變,就像剛才望向兄妹的眼神.

少女純真的眼神.

"……我要讓哥哥複活."

鈴鹿悄聲低吟.

煙火響遍無人樹林,春虎訝異地瞪大雙眼.

"複,複活……是……"

她在講什麼啊?春虎心想,覺得不可置信.鈴鹿沒理會他的反應,臉上怒色未減,轉過了頭.

此時——

"春虎!"

春虎的臉色一下變得鐵青.

鈴鹿迅速轉身,春虎也朝聲音傳來的方向轉頭.沖進樹林里的是穿著浴衣的少女.

北是斗.

春虎的理性盡失.

"笨蛋,別過來!"

"不要!快放開春虎!"

北斗大喊,眼里帶著急欲救出春虎的堅定意志,似乎沒有注意到式神的身影.

然後——

"……春虎?"

鈴鹿雙頰微顫,凶狠地瞪著春虎."啊."春虎驚呼一聲,回過了神.

"……這是怎麼回事?你不是土禦門夏目嗎?"

"不,那個……"

"快回答我!"

鈴鹿的魄力十足.尤其北斗又在這里,再糾纏不清只是徒增危險.

"……夏,夏目是我的親戚.我是土禦門春虎,是分家的人."

"分,分家?你在胡說什麼!別開玩笑了!"

她扯住無法動彈的春虎胸口,緊咬著牙.

"你騙我!"

"不,不過,是你先誤會的."

"少啰唆,你這廢物!小心我殺了你!"

鈴鹿真的發火了,抓住春虎胸口的纖細手臂因暴怒不停顫抖.

北斗連忙跑上前來.

"別過來,丑女!你一過來,我就殺了他!"

北斗在鈴鹿的怒吼聲中停下腳步,但是她並未放棄,正在等待接近的時機,這從她的表情一目暸然.

北斗不知道鈴鹿的真實身分,也沒親眼看見剛才的咒術戰,應該也不知道"阿修羅"是什麼東西.正因為清楚北斗不服輸的個性,春虎更是擔心不已.

另一方面,鈴鹿扯住春虎的胸口,一動也不動.

她像是還在生氣,同時也在思考下一步要怎麼走.盡管怒意未消,她還是把自己的感情先擺在一旁,拚命思考如何彌補這個過錯.

過了一會兒,鈴鹿放松雙手,聲音輕顫地說:

"……我本來打算盡量以和平的手段解決……算了."

剛才的手段哪里和平了——這話差點沖出喉嚨,春虎趕緊用力咽了下去.

鈴鹿緩緩向沒有抵抗能力的春虎發出指示.

"你去警告真正的土禦門夏目,我會找到她,並且抓住她——知道了嗎?你一定要告訴她,而且是當面警告她這件事."

"……知道了."

鈴鹿的語氣肅殺,春虎勉為其難地點了個頭.

她緊盯著春虎,眼里依然有熊熊怒火燃燒.接著,她突然朝北斗瞥了一眼.

"……那個女人是你的女朋友嗎?"

"不,不是!"

春虎焦急應道.鈴鹿要是把遭到欺騙的怨恨轉向北斗就糟了.

"騙人,她那樣子看起來不像只是普通朋友哦."

"我是說真的!她只是碰巧跟我一起來逛廟會而已!"

春虎死命反駁,鈴鹿露出冷淡眼神,直盯著他.

冷不防地,她的臉上浮現惡魔般的笑容.

"我不會再被騙了……"

一陣冰冷電流竄過春虎的背脊,他忍不住想大叫"住手".

他還沒叫出口,胸口就被用力一扯,鈴鹿的臉也在同時迅速貼近.

柔軟的觸感輕觸唇間.

春虎睜大了眼,北斗倒抽了一大口氣.

當場只有鈴鹿合眼,她將雙臂由胸前挪向頸項,像是要抱住春虎的頭,"嗯……"輕呼出一聲沉悶的鼻息.

她緩慢又做作地親吻春虎後,放開了他.

接著,"阿修羅"也松開了手,春虎的身體隨即狠狠摔落地面.

鈴鹿面露笑容,俯視單膝跪地的春虎.然後,她和"阿修羅"一同騎上猛獸式神,一口氣黑飛上天際.

她在上空大喊:

"記得告訴她哦,親愛的."

說完,她在煙火燦爛的夜空中翱翔而去.

只留下唇邊的觸感.

以及離去時,朝北斗投去的一個惡意眨眼.



先挨一拳再說——春虎預料會出現這種情形,至于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就只有天知道了.

他甩了甩頭,抹了抹嘴唇,起身奔向北斗.

"北斗,你還好嗎?"

鈴鹿的式神消失蹤影後,北斗依然僵在原地,簡直像魂魄被抽走似的.盡管如此,還是不能大意.春虎料想——其實是期待,北斗會在下一秒化成厲鬼,放聲怒吼:"你這個大變態!"

可惜,他猜錯了.

北斗慢慢轉身朝向沖上前來的春虎.

然後,突然潸潸淚下.

"北,北斗?"

春虎的語聲嘶啞.北斗哭個不停,無聲垂淚,接著嗚咽啜泣,然後終于放聲大哭,而且還哭得相當哀戚.這讓春虎完全亂了手腳.

"北,北斗?怎麼了?你受傷了嗎?還是你嚇到了?不,不管怎樣,沒事了,她已經走了.冷靜下來,好嗎?"

春虎手足無措,在北斗面前左右徘徊.煙火仍在夜空綻放,飛散的火星與煙火的光芒如夏日午後的陣雨灑落大地.

在燦爛煙火照亮下——

"春虎這個大笨蛋!"

北斗終于開口了.

她啜泣著,結結巴巴地說:

"太過分了,春虎……你把繪馬丟在地上,又不來追我……還是冬兒傳簡訊來要我等一下……我等了,你也沒來.後來發生騷動,你又被卷了進去……我,我本來還以為見到冬兒就沒事了,沒想到他說你被帶走了……"

"你,你見到冬兒了嗎?"

"對啊!所以我才會這麼擔心……擔心得要命,拚了命地追過來,就是想來救你啊!結果呢?你為什麼會跟那個女孩子接吻?我真是錯看你了.過分,實在太過分了!嗚嗚……"

北斗哇哇大哭,佇立在原地,急促喘氣,擦也不擦奪眶而出的淚水.

她張大了嘴,一再失聲痛哭.

春虎一籌莫展.

"春虎這個大笨蛋!我最討厭春虎了,我不管啦……嗚……我不管你啦……"

"對,對不起,讓你擔心了,我向你道歉."

"什麼嘛……嗚……你道什麼歉,也不明白人家的心意……嗚……居,居然親下去了……"

"剛才那是她故意要捉弄人的啊!你不也看到了嗎?再說,被強吻的人不是你,是我耶,為什麼是你在哭啊?"

在哭喊的北斗面前,春虎的腦袋無法正常運轉,在最後一句話脫口而出的瞬間,北斗哭泣的臉龐痛苦扭曲.

她伸出雙手,推開春虎.春虎一個踉蹌,驚訝地看著北斗.

"蠢虎!"

北斗扯開喉嚨大叫:

"有誰會高興看到喜歡的人和別人接吻!你知道那種心情有多悲傷,多寂寞,多難過嗎!"

砰——璀璨煙火高掛夜空.

漫天光雨將北斗照得繽紛燦爛.

春虎一時說不出話,愣站在原地.

北斗雙眸噙滿淚水,瞪視春虎.

泛紅的眼眶,淚水滿溢的雙眸,眼瞳深處堅強而澄澈的光輝.

此時的北斗,是他自認這輩子見過最美的女孩.

北斗低吟一聲,仿佛要強忍淚水.她用浴衣的袖子遮起臉,拭去淚水,然後轉過身子,從春虎面前跑開.

"——北,北斗!"

春虎追了上去,但又怕追上後自己慌了手腳,因此不敢卯足全力狂奔.

北斗的背影消失在樹林彼處.

春虎獨留在原地,煙火在他的頭頂上綻放,又接著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