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三章 裝甲鬼兵

1

當天晚上,陰陽師大鬧煙火廟會的事情立刻登上新聞.

近年來,全國的咒術犯罪案件總數有增加的趨勢,不過其中大部分都會在"業界內"解決,一般民眾根本無從得知.這樣的情形一方面顯示出陰陽廳的優秀,另一方面則是證實陰陽師的活動范圍——驅除靈災的相關活動除外——基本上是在一般社會的框架之外.

現今的陰陽術以戰時開發的技術為基礎,使用目的因此受到嚴格限制,空有卓越的便利性與通用性,能回饋社會的用途卻極為有限.

與靈災相同,如今的陰陽術一樣是夜光留下的遺產.不管再如何限制並且加以控制,陰陽術——以及陰陽師——不時還是會脫序,展現出凶暴的一面.這次發生的事件可以說是此種情形的典型.

事件發生兩小時後,陰陽廳與當地縣警共同舉行聯合記者會.記者會上,除報告有數人受到輕傷,無人重傷或死亡,另外也發表聲明,表示咒搜官二隊正在追捕犯人,並預定派遣部隊前往當地支持.

有媒體質疑陰陽廳監督不周,出席記者會的代表則聲明將盡全力緝凶.之後面對記者提問,這位代表皆以堅定的自信表示絕對會逮捕犯人,沒有表現出一點遲疑.

只有一個問題例外.

當記者問到引發這起案件的嫌犯時,陰陽廳的代表停頓數秒後,給了一個簡短的答複.

"一名研究員."

2

煙火廟會隔天,天色陰霾灰暗,完全看不出昨天還是個風和日麗的好天氣.

台風似乎正在逐漸接近,預估在傍晚到入夜後這段期間影響最大.空中富含大量水氣的厚重云層蠢蠢欲動,狂風同時刮起,無情吹亂路過行人發絲.

上午十一點,午餐時間前,在空蕩蕩的快餐店內——

春虎和冬兒坐在二樓窗邊.

暑期輔導在這種日子依然照常舉行,不過今天他們很早就溜出學校,在不輸天色的沉重氣氛下,坐在廉價的椅子上,隔著廉價的桌子面面相覷.

"所以——"

冬兒頂著寬版頭巾,緊盯著春虎.

"你在那之後也沒有連絡上北斗?"

"……對,我傳了簡訊她沒回,電話也不接."

"不過確定她平安無事."

"……至少我最後看到她的時候是這樣沒錯."

春虎答道,視線始終沒有朝向冬兒.

冬兒一臉欲言又止的模樣,仰起了頭.

"那就好."

他只說了這麼一句話,接著伸手取過桌上的冰咖啡.

"真是狂風暴雨的一個晚上,台風都還沒來呢."

"…………"

春虎垂著頭,沒有答腔.

昨晚確實是慘不忍睹的一夜.即便春虎自認運氣絕對比人差,但昨晚還是堪稱他有生以來最糟的一個夜晚.

先是與北斗交惡,接著被誤認,遭"十二神將"威脅,甚至卷入咒術戰,最後是如惡夢般突如其來——而且是人生第一次——的接吻,而且還被北斗撞見,哭喊著向他告白.他實在很想大叫"我到底做錯了什麼?"

——北斗這家伙……

北斗的哭聲依然在春虎耳邊回蕩.

他自知對戀愛一知半解.實際上,過了一晚,他現在還是不曉得該如何看待北斗的告白.

春虎當然喜歡北斗,不過那種心情和戀愛不同.北斗的言行舉上像個男孩子,春虎和她來往,也自然而然地把她當成了男性朋友.

——不對,好像有點不太一樣.

現在回想起來,他根本沒有認真思考過自己對北斗的"喜歡"是不是愛.正因為滿足于現狀,不論有意無意,他從不曾試圖揭開真相.

至少,直到昨天為止都是如此.

——現在又怎樣呢?

他問自己,卻沒辦法輕易得出答案.不幸的是,他的頭腦不好,愈是思考自己與北斗的心意,就愈覺得腦子里一片混亂,答案逐漸模糊.

他只知道,自己不想失去北斗.

由于昨天晚上的那一幕,今後兩人的關系也許會產生變化.不管有什麼變化發生,他都希望北斗能隨時陪在身邊.

這份心情沒有半點虛假.

——嗯.

春虎抬頭,改想起另一件事.

他沒有向冬兒說出親吻與北斗的告白,只是隨口敷衍帶過,告訴冬兒"北斗來攪局,害得他的身分曝光,鈴鹿因此放他一馬,之後他又和北斗吵了一架,兩人鬧得不歡而散".

整段話有許多不合理的地方,冬兒似乎也隱約察覺到其中另有隱情.對于這位沒有詳細追問的死黨,春虎感到萬分感激.

"……先不管北斗了.你跟那個你小時候的玩伴也還沒連絡上嗎?"

"我有傳簡訊過去了.她也是一樣,不回簡訊,不接電話."

"那個囂張的小鬼可不會輕易放過你哦,而且她看起來不像是會被逮捕歸案的貨色."

"嗯,我也是這麼想."

夏目應該也聽說這件事了.新聞完全沒提及鈴鹿的存在,不過他已經用簡訊告知鈴鹿留下的警告,只是他還是希望可以見上一面,親口向本人解釋清楚.

春虎在前天傍晚與夏目重逢,但兩人一言不合,吵了起來,因此他雖然寄了好幾封簡訊,卻也沒把握夏目會打開來看.

"她應該還沒回去,我等下會去本家那邊看看."

春虎的父母不巧洽公出差,現在人在東京,他因此無法與本家取得聯系——本家的電話又一直無人接聽——也沒有其他可以拜托的長輩.這麼一來,更得盡早提醒夏目提高警覺.

"你還是去一趟比較好,畢竟那個小鬼感覺是個不擇手段的家伙."

"不擇手段啊……"

春虎聽著冬兒的話,低聲呢喃.冬兒聞聲看向春虎,像是察覺他的聲音里暗藏一絲猶疑.

"怎麼了?"

"嗯……那個……"

冬兒拋出疑問的目光,春虎于是在思緒混亂的情形下,總之先把目前心里的想法照實說了出來.

"那家伙——人連寺鈴鹿,在對付咒搜官的時候,不是占盡優勢,但卻突然逃走嗎?那其

實是為了不讓來不及逃走的兄妹被卷入混亂."

——'……我要讓哥哥複活.’

昨晚鈴鹿說的話掠過春虎腦海.也許那時候,在差點被卷入的幼小兄妹身上,她看見了過去的自己.

"她告訴我,她要讓哥哥複活.我不認為這能實現,不過她想利用夏目,放手一搏."

"……照目前的情況看來,確實是這樣."

"可是……"

"什麼?有話就直說吧."

"這種事情真的有那麼不好嗎?"

春虎坦率提出心中的疑問.

他當然認為要竭盡所能阻止夏目遭到牽連,不管有沒有虧欠夏目,一旦她陷入險境,他當會盡全力——就算一點用也沒有——阻止鈴鹿的企圖.

只是,在春虎眼里,他不只看見旁若無人的鈴鹿,也看到了為助孩童而逃離戰場的她,以及隱約流露出不安,表示要讓哥哥複活的她.他不知道,她是基于何種罪行而遭到咒搜官追捕,但他認為,她執意要達成的目的——讓哥哥複活的想法,不應遭到譴責.

冬兒聽了,沒有正面回答春虎的問題.

"……老實說,我在那之後也做了一些調查."

他往後靠在椅背上,悠然道來:

"首先,和'泛式’一樣,那小鬼提到的'帝國式陰陽術’也常被省略為'帝式’.這個'帝式’是現在沒有正式傳授,古老的咒術體系.那家伙也說過,盡管古老,由于主要為軍事用途,大多是兼其實戰性與強大力量的咒術.其中有不少咒術被指定為禁咒,不過還是有一部分流傳到了今天."

"靈魂的咒術也包含在內嗎?"

"不,那又'另當別論’了."

冬兒的臉上閃過冷笑,春虎歪頭不解.

"靈魂的咒術真有那麼厲害嗎?和幽靈互動,不是很像陰陽師會做的事情嗎?"

"那是指民間故事和傳說的情形.至少在現代的咒術里,沒有和靈魂相關的咒術.'不知道’靈魂是否存在,是'泛式’的基本立場."

冬兒的解釋讓春虎心頭一驚.

"是這樣的嗎?不過不是有靈氣跟靈災這些東西嗎?"

"對,而這部分就是所謂的灰色地帶.'泛式’所說的'靈’不是指幽靈的'靈’,而是造就萬物——或該說是寄宿在萬物中的'氣’.我們常說的'靈氣’與'瘴氣’,就是在指這個'氣’.所謂的'靈災’,其實是'氣’的混亂所引起的災害."

陰陽術的基礎為"陰陽五行說",此一學說在戰前與戰後——亦即在過去與現在的陰陽術中解釋各有不同,存在極大差異,但仍是形成陰陽術的根本.

"世界由陰氣與陽氣而成,陰陽再分木火土金水五氣——我想這種事情你還是問你那個童年玩伴比較清楚吧."

說著,冬兒聳了聳肩.

"說到靈魂呢,'氣’形成的萬物當然也包括人,'泛式’因此承認人類的身體擁有靈性——也就是擁有'氣’的身體.混亂的是,也有人把這稱為魂魄,其他還有像是殘留靈體的說法——人死後在一段期間內,只有靈體繼續留在人世的情形也已經獲得確認,這種情形其實就像幽靈一樣."

冬兒喝著冰咖啡,滔滔不絕地解釋.本來他就因為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對陰陽術與咒術界特別了解,看來這次也是費了不少心力調查.

"'泛式’雖然對靈體和殘留靈體提出定義,一碰到'人的靈魂’則又是另一回事了.畢竟他們沒有解決'靈魂是什麼’的問題,更不可能衍生出對'不知道是什麼的靈魂’施展的咒術."

"不過,大連寺鈴鹿提到靈魂的咒術——"

"所以說,那不是'泛式’,是在'帝式’里提到的咒術.我針對這一部分特別深入調查,可惜業界里也沒有得出確切的結論."

"為,為什麼?"

"有許多學者認為'帝式’里存在靈魂咒術,可是沒有任何可以佐證的紀錄留下.不只這樣,現在的陰陽法禁止進行與靈魂相關的咒術研究."

"禁止?"

"對,而且不是基于倫理,是更實際的考慮."

說署,冬兒的臉上浮現銳利的冷笑.

那種樂在其中的冷笑,是冬兒在享受刺激時會露出的笑容.春虎有種不祥的預感.

"……'實際’是什麼意思?"

"春虎,你知道主禦門夜光在最後舉行的那場儀式吧?"

"咦?知,知道啊,課本上也有寫嘛,土禦門家因此遭到排擠,儀式失敗導致東京出現靈災——"

春虎語聲末落,就注意到冬兒話中隱藏的含意.

冬兒望著春虎,冷笑著點了個頭.

"外界似乎認為,那個儀式就是那麼一回事."

春虎一時無言.

關于夜光生前舉行的最後一個儀式,事實上沒有任何相關資料留下.如果那是關于靈魂的咒術,他就能明白研究為什麼會遭到禁止,也能理解鈴鹿為什麼會被咒搜官追捕,更認為會發生這種事情也是理所當然.如今東京會頻頻發生靈災,就是夜光舉行的儀式招來的災禍.

"……而且有許多陰陽師相信,夜光沒有失敗."

"為,為什麼?夜光因為那次的儀式喪命了吧?"

"認為夜光成功舉行儀式的陰陽師是這麼主張的:'天才陰陽師土禦門夜光舉行生涯最後的大規模咒術,讓自己的靈魂轉生.’"

"什麼?"

春虎倒抽一口氣.

——夜光轉生了?

這是他第一次聽到這件事.現役陰陽師——雖為分家依然是土禦門家的人,他的父母甚至沒有對他提起過這件事情,他覺得有些難以置信.

真正的沖擊還在後頭.

冬兒看著屏氣的春虎,毫無預警地斂去表情.

他細眯的雙眸發出尖銳光芒.

"你的觀察力還是那麼差——春虎,你仔細想想那個小鬼的話."

他的語氣低沉而且嚴肅.春虎的心跳逐漸加快.

鈴鹿說過的話.

這麼說來,她……

——'我會選上你的理由只有一個,畢竟你是這項咒術的"活見證".’

——'看來外界的傳聞沒錯,你好像沒有前世的記憶.還是說,謠言本身就是假的呢……不過還是值得一試,畢竟你是這項咒術——"泰山府君祭"的成功者與體驗者……’

"啊……"

春虎渾身顫栗,雙眼圓睜.

冬兒盯著春虎,緩緩道來:

"……你爸大概是故意不告訴你的吧.這在業界是相當有名的傳聞.謠傳土禦門夜光的轉生,不是發生在敗戰色彩濃厚的當時,而是在自己一手打造的陰陽術大放異彩的未來——他轉生為繼承自己血脈的土禦門家子孫.當然,這種事情沒有半點根據,就只是謠言."

"啊……"

春虎覺得目眩,用力咬緊臼齒.

——夏目是……夜光轉生的?

他覺得這不是真的,又無法確信這是謊言.

夏目確實天賦異稟,而仔細想想,由她擔任下一任當家的決定確實下得太早.她現在在陰陽術方面的實力當然不及夜光……那麼和十六歲時的夜光相比,現在的夏目還是略遜一籌嗎?

春虎聽過很多關于夏目的傳間,不過具體而言,她的天賦究竟多過人,春虎其實一無所知.

最重要的是,鈴鹿相信這個謠言."十二神將"之一,夜光的研究者,複蘇靈魂咒術的鈴鹿判斷——夏目是夜光的轉生.

她的判斷有可能出錯嗎?

春虎說不出話.冬兒默默不語,叼著冰咖啡的吸管.凝重的沉默彌漫在兩人之間.

這時,春虎的手機響了.

是一封簡訊.他反射性地確認寄信人.

"是北斗嗎?"冬兒敏銳問道.

"不……"

是夏目傳來的簡訊.夏目從昨晚到現在都沒連絡,這封簡訊傳來的時間點簡直像是她就在一旁觀看.

春虎手指輕顫,按著手機,簡訊內容非常扼要.

'我有話要跟你說,今天傍晚有空嗎?’

台風來臨前的第一滴雨水,輕輕打在二樓窗戶上.

3

雨從中午前開始下起,雨勢隨時間逐漸增強.

夏目約他到一間老咖啡廳見面.他收起傘,逃也似地沖進店里,門鈴發出了一聲清脆的鈴聲.

時間是下午五點.朦朧光線透過燈罩,照亮風格複古的店內裝潢.店里因為天氣影響,顯得冷冷清清.春虎環顧店內,在里頭的包廂發現夏目.

"等很久了嗎?"

"……沒,沒有.那個……我才要跟你道歉,明明是台風天還把你叫出來."

"不要緊,我也想當面和你談談."

兩人打完招呼後,店員過來幫忙點餐.春虎隨便點了杯冰咖啡,夏目則默默盯著桌上的紅茶.

夏目穿著一件黑色的雪紡衫搭配長裙,成熟入時的打扮很適合她本身優雅的美貌.一頭烏黑長發完全看不出來被風吹亂過,也許她是搭計程車來的吧.紅茶像是已經冷掉,她一口也沒喝.

"…………"

他覺得緊張,畢竟才剛完聽到冬兒談了那些事情,而前天在天橋上的爭吵也讓他感到不自在.連絡不上時著實焦慮,但一旦見了面卻又無話可說.

——她真的是夜光的……?

夏目的樣子和前天見到她時沒什麼改變.

——嗯,不對.

也不是完全沒變,春虎觀察到夏目的模樣有異.

夏目向來成熟穩重,今天卻莫名煩躁,坐立不安.她不知道為什麼滿臉通紅,不肯直視春虎.這麼說來,剛才打招呼的時候,她也顯得異常緊張.

怎麼了?春虎不禁猜疑.

"我看過簡訊了,對不起."

夏目突然道歉,深深一鞠躬.春虎睜圓了眼.

"咦?什,什麼?"

"都是我的錯,害你在昨天的廟會上遇到危險."

"等,等一下,為什麼是你的錯?"

"你會被找上,是因為對方把你誤認成我了吧?"

聽夏目這麼一說,春虎總算了解,夏目會道歉,是因為春虎代替自己卷入危險.

"沒關系啦,不用跟我道歉,何況我在簡訊上也沒說清楚.那其實是我的錯,因為對方誤會在先,我也就順其自然,假冒成你.再怎麼說,最可惡的是那女人,不關你的事."

春虎連忙解釋,夏目聽了難掩驚訝.

"假冒成我?為什麼要這麼做?"

"呃,因為那家伙說要你配合實驗,我想說不知道她在搞什麼鬼……"

春虎吞吞吐吐說著.

"這實在是……"夏目瞬間流露出責備的眼神."你也知道對方是'十二神將’——國家一級陰陽師吧?居然敢騙她,你真是太莽撞了."

"所以我才會那麼在意啊,總覺得很危險……"

"你既然察覺到危險,就更不應該這麼做!你可是個外行人,要是卷入陰陽師的紛爭,出了什麼事——實際上你也真的遇上了危險,沒發生事情是不幸中的大幸,你的舉止實在太草率•了!"

夏目倒豎柳眉,像極了譴責同學胡鬧的班長."對不起……"春虎而露消沉,向她道歉.

春虎原本打算在危險波及兒時玩伴前加以阻止.不過,要批評他"充其量只是在逞匹夫之勇",他也無從反駁.要是卷入同一場風波,夏目肯定能更巧妙應付.

見春虎意志消沉,夏目急忙閉上嘴.

她難為情地垂下目光.

"……對,對不起,你明明是因為我才會卷入這種事情."

"我不就說了嘛,你一點也沒錯啊."

春虎再次出面圓場,夏目卻沒有配合的意思.她握緊雙拳,放在並攏的膝蓋上,臉色漲得通紅,緊抿雙唇.

她從以前就是這麼頑固.她認為會發生這件事,自己得負起全部責任,春虎再明白不過了.

——意氣用事的家伙.

春虎暗自嘟囔著.這時冰咖啡剛好送來,他卻沒有伸手的意思.

"……你要在乎的是自己的安全吧.由我來說可能沒什麼說服力,但那個大連寺鈴鹿真的很厲害."


鈴鹿的名字一出口,夏目的眉頭與肩膀陡然一顫.

"……嗯,我知道."

回答的語氣也和她平常大不相同.

春虎有些吃驚.她的聲音聽起來比被卷入風波的春虎本人更加憤怒.

"你們不認識吧?"

"我當然不認識她!"

"那,那你怎麼……"

"那,那是因為……我,我聽過外界對她的評價.我承認她確實有國家一級陰陽師的實力,不過在人格方面——她是個非常惹人厭的女人."

夏目說著,怒氣沖沖地瞥過了頭.

春虎這下是真的嚇到了.他第一次聽見夏目如此貶低他人,由此可見鈴鹿在外界的評價差到了極點.

可是.

"……不過,她是'陰陽一級測驗’史上年紀最輕的合格者,被稱為'神童’的陰陽師.要是被她找到,我也無計可施.我打算盡快采取對策."

"無計可施……就算由你來應付也是一樣嗎?"

"當然,對方可是擁有國內頂尖實力的陰陽師呢."

"啊,嗯,話是這麼說沒錯……"

不過你是夜光的——春虎咽下了差點沒說出口的話,夏目猜疑的眼神飄來,他連忙刻意輕咳幾聲,敷衍過去.

"具體上來說,你要怎麼做呢?你告訴家人了嗎?"

"不,還沒……我父親現在人在東京."

"你父親也是?真不巧,其實我家也是一樣."

"……我父親是和叔父叔母一起到東京的啊."

"咦,是,是這樣的嗎?"

夏目口中的叔父叔母指的就是春虎的雙親.春虎完全不知道這件事,臉色微微泛紅.

"所以我才會回來."

她坦白說道.春虎一時尷尬,勉強應了一聲.

夏目的母親已經往生,雙親只剩父親一人.在她到東京求學之前,一直是父女兩人相依為命.

夏目和她父親似乎相處得不太融洽.春虎其實也不清楚詳情,只是偶爾會從雙親的口中聽到個一兩句.聽說他們打從住在一起時,就幾乎沒有算得上溝通的對話.

盡管如此,現在情況危急,可不比尋常.

"既然大家都在東京,你還是趕快回那邊去比較安全."

"不行……"

"喂喂,你想想現在的狀況.你和自己父親的關系再差,這麼做還是太危險了."

"不,不是的,不是因為那樣……"

春虎一說,夏目頓時顯得迷惘,一副不知該不該說的模樣.

"她……'神童’說要舉行'泰山府君祭’對吧?"

"嗯?噢,我沒有聽得很清楚……你該不會知道那是什麼吧?"

"我知道."

"真的嗎!?她說那是靈魂咒術哦,那不是禁咒嗎?很有名嗎?"

春虎問得驚訝,夏目也一臉意外,回望向他.

"'泰山府君祭’原本是由土禦門家代代舉行的祭祀儀式."

"……什麼?"

出乎意料的一句話,聽得春虎目瞪口呆.

夏目錯愕地說:

"泰山府君祭起源于土禦門家之祖安倍晴明舉行的儀式,之後也成為國家秘祭,長年由土禦門家負責祭祀事宜.她打算舉行的應該是經過大幅度修改的'帝式泰山府君祭’,只是在根本上,兩者並無不同."

"一,一樣嗎?"

"對,在我家後院——其實隔很遠一段距離,有一座我們稱為'禦山’的後山,土禦門家代代守護的'泰山府君祭’祭壇就在那里,她大概會在那里舉行祭祀.既然如此,身為土禦門家的人,我必須要保護祭壇,不能離開這里."

"什麼……"

"舉行'帝式泰山府君祭’需要冒極大的風險,我絕不能讓她有出手的機會."

極大的風險.春虎聽了不禁毛骨悚然.'帝式泰山府君祭’在過去確實招來了巨大災禍,夏目當然也知道這件事.

話雖如此——

"就算這樣,你一個人孤軍奮戰也保護不了祭壇吧?你剛才不是也說自己對付不了'十二神將’嗎?"

"……這跟做不做得到沒關系,是責任問題.父親現在不在,就只有我可以負起保護祭壇的責任."

"等一下,這樣根本沒有解決問題.你既然保護不了,不管在不在還不都是一樣?"

"那就表示我沒盡到身為主禦門家後代子孫的責任."

夏目有些賭氣,忿忿不平地大聲主張.春虎一籌莫展,深陷苦惱.

這也許就是本家人的氣概吧,但要是最後保護不了祭壇,根本不能算盡到責任——春虎心想.

另一方面,正因為如此,更不能做出不負責任的行為,他也不是不能理解夏目這樣的心態.

從小,夏目的正義感與責任感就比別人強,是那種會認真主張"有時候還是得打沒有勝算的仗"的人.要是聽到她聲色俱厲地說出這句話,冬兒大概會不屑地冷笑一聲,春虎則是在一旁點頭表示同意.

尤其夏目如果真的是夜光轉生,"泰山府君祭"就是和她有宿命牽連的祭祀.夏目本人若知道那個傳聞,也難怪她會想盡辦法要阻止"泰山府君祭"舉行.

"嗯……"

春虎雙臂盤胸,蹙緊眉頭,仰望天花板.

然後.

"……我知道了.不過,我還是要勸你回東京."

"春虎,我要說幾次你才明白,那是——"

"大連寺鈴鹿的目標是你.而且儀式需要有你才能進行對吧?只保護祭壇根本沒有意義,你的人身安全和祭壇一樣需要保護."

春虎斬釘截鐵說道,夏目不由得噤口.沒有立即駁斥,證明了她認為春虎說的話也有道理.

"可是……就這樣放著祭壇不管……"

"祭壇由我來保護."

春虎說,夏目聽了杏眼圓睜.

有多久沒見到夏目的臉上出現這種表情了呢?她平時總是板著一張像在生氣的冰冷臉孔,但是一遭人攻其不備便會露出孩童般的神色.

春虎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著說:

"畢竟事態危急,既然保護祭壇是土禦門家後代的責任,我就來代替你保護祭壇."

"……你,你在胡說什麼?你根本不懂咒術……"

"對方是'十二神將’,就連你也沒有勝算,不是嗎?既然如此,我們之中由誰保護祭壇不都一樣,還是你有把握,可以從'十二神將’手中守住祭壇?"

春虎說得平靜,夏目雙唇輕顫,無言以對.

夏目在堅持規矩行事時盛氣凌人,但意外地不善應付出其不意的攻擊,尤其當這見解合乎道理時更是不知所措.童年玩伴的弱點從小到大一直沒有改變,春虎不禁莞爾一笑.

"你去避難,由我留下來應付.這麼一來,不只可以阻止大連寺鈴鹿舉行儀式,也能盡到保護祭壇的責任.'從結果來看’,順利保護祭壇的可能性也許不高,不過總比你留下來保護祭壇,最後連你都被抓到來得好."

"可是……"

"好啦,你別在意了.何況你現在可沒空擔心別人,大連寺鈴鹿在前往祭壇前,應該會先找上你,你還是一樣有危險."

說完,春虎拿出系在腰間的皮盒.

那是個比手機套還要大上好幾倍的市售符箓盒,是春虎在過來之前,先回家一趟拿來的.

他解開盒蓋上的扣子,取出里頭的符箓,放在桌上.

"這是從我爸的診療室拿來的治愈符,里面也有一些護符,這些都是由陰陽廳精心打造的昂貴符箓,我不清楚使用方式,可是對你來說,有這些符在手上應該會很方便."

與鈴鹿正面交鋒,並且獲勝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不過這件事情既然上了新聞,陰陽廳理應會想辦法盡快平息這場風波,而春虎等人只要在鈴鹿被捕前順利逃脫就沒事了.

就在春虎自覺此法可行時——

"……春虎,你太奸詐了."

無言反駁的夏目默默垂頭,低聲嘟囔.

"……只有在這種時候,才會把自己當成土禦門家的人."

說著,她抬起眼,目光怨恨地瞪著春虎.她那細小的聲音帶著難得的別扭,不同于她平常的口氣,倒像是小孩子在抱怨.春虎聽了一時失措.

——先是罵我騙子,現在又說我奸詐.

經她這麼一說,他覺得自己也許真是個奸詐的人.不過,和罵他騙子時不同,夏目此時沒有責怪春虎的意思,春虎為兩者的不同感到單純的喜悅.

"……算是只有這種時候嗎,應該是正因為在這種節骨眼上吧."

說著,他揚起了一個輕快的微笑.

那是個完全比不上冬兒,不適合出現在他臉上的笑容,不過夏目還是跟著在唇邊綻放出笑靨.

許久不見夏目的笑容,他不知為何覺得雙頰有些滾燙,連忙撇開視線.

"總,總而言之!你不用擔心我,我的運氣不好,不過總是能避開最壞的結果.你瞧,我昨天卷入咒術戰,不就毫發無傷地回來了嗎?"

他淡淡說道.

"——哦,還有,那個大連寺鈴鹿好像也沒有外界謠傳的那麼壞.她的確任性又狂妄,不過其實也有可愛的地方.要是她真的到祭壇來,我覺得應該能講得通,不至于送命——"

咪鏘——一個有別于音樂的聲音響起,春虎嚇得趕緊閉嘴.

仔細一瞧,夏目原本放在膝上的右手捶在桌上的紅茶旁,拳頭依然緊握.

"……這樣啊,她還滿可愛的啊?"

她的口中吐出異常冰冷的聲音.春虎盡管驚愕,但是她低垂著頭,在瀏海的遮蓋下看不見她的表情.

夏目突然取出手機.

"……你好,我剛才搭過車,現在要離開店里,可以麻煩你到店門口接我嗎?……好,麻煩你了."

她自顧自地說完後,掛掉電話.

"咦?你要走了嗎?"

"對,反正再講下去也沒用."

春虎感覺到夏目在提到沒用這兩個字時,口氣特別重.面對突如其來的變化,他的臉上藏不住困惑.

"呃……可是我還不知道祭壇的正確位置……"

"不用勞煩你了,請別插手."

"什麼,等一下,祭壇不是要由我保護嗎?"

"有誰說過要讓一個外行人保護土禦門家的聖域嗎?請不要把自己擅自提出的建議當成定案."

如今的情形不只是不得其門而入,她身上更充滿一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氣勢.

夏目收起手機,拿出錢包,把兩人份的錢擺在桌上,默默起身.

"喂."

春虎不自覺地微微起身,迎向他的卻是一碰就可能凍傷的極寒目光.

他清楚感覺到不寒而栗.昨晚遇到的鈴鹿與她相比,不過是個小孩子.他覺得手腳僵硬,面頰緊繃.我做錯了什麼事?夏目散發出的威嚇感,差點讓他反省起自己的人生.

夏目俯視僵直了身子的春虎.

"……她滿可愛的,所以應該講得通?讓你用這種半吊子的心態去保護祭壇,只是徒增困擾罷了.我勸你還是乖乖待在家里吧."

她極力壓抑情感,聲音反而像懸在半空中.烏黑長發搖曳,她離開座位,走向咖啡廳門口.他就算不是見鬼也知道,夏目此刻肯定放出了強烈靈氣.

不過,不能讓她就這樣走了.

"慢著!等一下,我們冷靜點談談啊,夏目!"

春虎像是要跌出包廂似地飛奔而出,朝夏目一手握向門把的背影拚命大喊——

就在這時,他的體內出現異狀.

——咦?

春虎沒注意到,這是"第一次".他進入這家店後——正確說來,他自從昨天夜里告別鈴鹿後,這是他第一次"朝夏目當面叫出她的名字".

盡管他本人不覺,咒術卻察覺到了.設定的條件符合後,沉睡在他身體里的意志迅速蘇醒.

蠢動.

他一個踉蹌,摔倒在店里.店員發出慘叫,夏目不自覺回頭.

——什,什麼,這是怎麼一回事……?

異狀來的突然,令他措手不及.他掙紮著發不出聲音,強烈的嘔吐感竄上喉嚨.他趴在地上,搔抓胸口,有個東西在他體內肆虐.

"……春虎?"

夏目朝春虎喚了一聲,也許是發覺春虎的情形不妙,語氣里不再充滿剛才的怒氣.啊啊,太好了——在這種情形下,他還是忍不住讓這個念頭在腦海浮沉.

就在這一刹那.

"惡——!"

春虎吐出了一個東西.不對,是有個東西從他的身體里面飛了出來.

一張紙.

那是被撕下一角,揉成一團的聖經書頁.在沖出他身體的刹那,濕漉漉的書頁如生物般扭動,折出了"形狀".

紙張變成了一只蜜蜂.

春虎瞪大了眼.

——這家伙!

"式神!?"

夏目立即擺出戒備架勢.

可惜,式神快了一步.

蜂形式神如箭在空中飛舞,一下子鑽進了夏目的死角,無聲逼近,朝夏目光滑如陶瓷的頸項刺入尖銳蜂針.

"——唔!"

夏目反射性地用手揮開,那只蜂迅速逃開,從夏目半開的細小門縫間竄出,飛向店外的滂沱大雨,微小的身影頓時消失無蹤,事情發生在轉瞬之間.

——可惡!

春虎咳著一站起身,就看到夏目踉蹌倒地.

"夏目!"

夏目的臉色蒼白,裙擺向外散開,倚著門輕輕癱坐在地.她的雙眸迷茫無法聚焦,春虎連忙跑上前去.

"夏目!振作一點!"

"春……春虎……"

夏目的身體微微顫抖,春虎撐著她的肩膀,斥責陷入驚慌的自己.

可惡,那只死蜂!

那只蜂該不會有毒吧?夏目像是察覺春虎的想法,她伸出手,輕碰春虎的手臂.

"……我的靈力……被吸走了……"

"夏目,你還好嗎?靈力被吸走了——那該怎麼辦?"

"先別說這些了……剛才的式神是……"

夏目一臉痛苦地問道.春虎回不出話來,提出問題的夏目也早已知道答案.

——被擺了一道.

那是鈴鹿的式神,春虎完全中了對方的計.



春虎結完帳,抱著意識朦朧的夏目,搭上她叫來的計程車.

靈力一旦喪失,對咒的抵抗力便會明顯衰弱,雖不至于直接危害性命,但要恢複正常,通常需要一段很長的時間.

本家的宅邸里好像有可以恢複靈力的法器,春虎知道後,決定和夏目一起前往本家.

台風正步步逼近,外頭呈現一副暴風雨的景象.大滴雨水胡亂打在擋風玻璃上,車子不時在狂風的吹襲下搖晃,簡直像是道出了春虎的心境.

——都是我的錯.我害夏目……

他本來以為鈴鹿臨別送上一吻只是為了捉弄北斗,惹她不快.可是,事情根本沒有這麼單純,鈴鹿那時候其實是在施行咒術,布下陷阱.

現在回想起來,鈴鹿警告他的話也很奇怪.她刻意再三強調"一定要當面告訴本人".結果春虎沒經過深思熟慮,就把敵人的式神帶到了夏目眼前.

夏目還是不大有辦法開口.白皙的額頭上冒出透明的汗水,總是炯炯有神的雙眸被睫毛遮住了一大半,整個人顯得十分虛弱.她的臉上失去血氣,身體埋在座椅里,呼吸微弱.

——可惡.

兒時玩伴如此令人心痛的模樣,讓春虎咬緊了臼齒,差點被自己的愚蠢氣到頭暈目眩.

"……沒看出來……是我的錯……"夏目說,像是在安慰春虎似地.

夏目一直沒開口,這句話讓春虎連忙起身.

"對不起,都是因為我才會——!"

"……不,對方是'十二神將’……就算被下了咒,也很難發現……"

"可是!"

"先不講這個……這麼一來,她就得到'我’了.一定要阻止……她到祭壇……"

鈴鹿說過,要夏目配合實驗.從她奪取靈力這點看來,她需要的很有可能不是夏目本人,而是靈力.靈力既已到手,鈴鹿也許會立刻啟程趕往祭壇,舉行儀式.

"得趕快回去……准備迎戰……"

"笨,笨蛋,你現在這種狀況哪能戰斗啊?"

"…………"

夏目沒有回答,剛才那段簡短的對話像是已經耗盡她的體力,她精疲力盡地闔上雙眼.

她蒼白的臉龐不知何時恢複了平常倔強的神情.就算知道是場贏不了的戰爭,還是要奮戰一到底.不需要言語表達,她的神色堅定,已經傳達出這股頑強意志.

——怎麼辦?

春虎正在煩惱時,手機響了.

'春虎,你那邊還好嗎?順利應付過你那位童年玩伴了嗎?’

電話是冬兒打來的.電話里,可以聽見淒厲風聲在他背後呼嘯,他人應該在外頭.


春虎看了一眼夏目.她闔著眼,頭靠在座椅上.

她看起來像是在沉睡,呼吸雖然依舊困難,總之是穩定了下來.春虎盡量小聲並且快速說明來龍去脈,以免吵醒夏目.

精明的冬兒很快就掌握了狀況.

'原來如此.’

他低聲應了一句,語氣里聽得出一絲雀躍.也許是壞習慣又跑出來了,他明顯表現出樂在其中的模樣.

'難怪那個小鬼會輕易放過你.應該要說她實在非常謹慎,還是你實在太糊塗——’

"兩者都有吧.別說這個了,我有事情要拜托你.可以麻煩你打電話給陰陽廳或是其他相關單位,告訴昨天那些咒搜官這件事情嗎?我不知道他們會不會相信,可是只要搬出土禦門這個名字,我想他們應該不會坐視不管."

新聞表示,陰陽廳將從東京增派援手過來,而此時此刻,在這里的就只有昨天那一隊人馬.只有他們或許不足以應付鈴鹿,不過還是比在這種狀態下的夏目和自己有用多了.

可是——

'老實說,我就是為了咒搜官這件事打電話給你.他們好像找到那個小鬼,剛才已經展開行動了.’

"什麼?真的嗎?你為什麼會知道這種事?"

'唉,該怎麼說呢,畢竟我有個卷入麻煩的糊塗朋友嘛,我只好透過各種管道,看能不能幫他一把.’

損友在手機另一頭冷淡應道.

春虎不禁苦笑.他口頭上說是為了春虎,心底一定在理怨自己怎麼沒被卷進來,不過他的行動力實在驚人,居然能掌握到咒搜官的動向.他到底是怎麼辦到的?

"咦,可是,等一下哦,陰陽廳的支援到了嗎?"

'還沒,因為台風的影響,可能會延遲.’

"這樣的話,他們一定會再吃敗仗的吧?"

'他們會這麼笨嗎?那些人是專家,不打沒有勝算的仗.我猜他們在發現那個小鬼後,應該會發動突襲吧.’

冬兒再厲害,也不曉得咒搜官打算采取什麼樣的行動.不過,鈴鹿接下來照理會前往祭壇,試圖追捕她的咒搜官應該也會朝同一個方向前進.

春虎說出自己的意見後,冬兒也在手機的另一頭表示同意.

'接下來就看咒搜官如何大顯身手了.你呢,你接下來要怎麼辦?’

"我正搭著計程車到夏目——到本家,那里好像有可以恢複靈力的法器."

'我知道了,可是那家伙在找的祭壇不就在本家後面嗎?搞不好你又會撞上咒術戰哦.’

"別開玩笑了,我再倒黴也——"

話還沒說完,計程車突然緊急煞車.

司機發出慘叫,刹車聲刺裂耳膜,車子在潮濕的路面上打滑.

春虎反射性地護住夏目的身子.

他全身起雞皮疙瘩,心髒遭恐懼一把抓住,幸好一旁沒車,沒有釀成大禍.計程車轉了九十度角,總算是平安無事地停下來.

"怎麼了?"

"有,有怪物!"

司機大叫回應春虎的問題,接著,春虎也看到了"那個東西".

在因內外溫差起霧的窗戶另一頭,有一群溢出路面,像是以折紙做成的野獸.

那些是鈴鹿的式神.春虎不禁懷疑自己的雙展.

——不會吧!

他瞄了一眼身體底下的夏目.夏目沒有因為這陣混亂醒來,她像是正在做惡夢,美麗的容顏微微扭曲,猛喘著氣.

"可惡……!"

'春虎,怎麼了!’

手機另一頭,察覺到異狀的冬兒大吼.一大群式神在馬路上奔馳,眼看就要大舉肆虐——

然而,它們卻毫無預警地突然變回紙張.

"……咦?"

春虎還沒來得及感到驚訝,變回紙張的式神旋即被大雨打落地面,簡直像昨天的場景重現.不一會兒,所有的式神消失,成了柏油路上一地紛亂的紙屑.

"……這是怎麼回事?"

春虎苦惱了一會兒,最後決定留下失去意識的夏目,獨自走出計程車後座.

他一走出車外,大雨便迫不及待地打在他身上.這里是有大片水田的郊外,離市中心有一段很長的距離.漆黑烏云盤踞在他頭上,四面八方降起沉重雨簾.

此時正值日落時分,四周昏暗.黑暗與雨水的另一頭,有條長長的縣道,昏黃街燈並列在縣道兩旁.右手邊是雨聲瀝瀝的水田,左手邊隔著生鏽鐵欄杆的後方,有一座工廠的施工現場.式神就是出現在工廠的方向.

雨聲中,可以聽見從工廠後面傳來咆哮聲和物品遭到破壞的聲響.

春虎記起昨晚的咒術戰.工廠後面有人正在進行一場咒術戰,而對戰的人肯定就是鈴鹿和咒搜官.

冬兒的擔心成真.

"……我的運氣到底有多差啊?"

他站在傾盆大雨中愣愣嘟囔.

總之,得快點離開這里……春虎思及于此——

——不,等一下!

逃也無濟于事.今天的狀況和昨天不同,依春虎現在的立場,他必須竭力阻止鈴鹿的行動,尤其夏目勢必會一意孤行,絕不會理會春虎的苦苦勸說.

既然如此.

"…………"

春虎板起了臉.

"……冬兒."

'春虎?發生什麼事了?’

"我遇上了."

手機另一頭,冬兒倒抽了一口氣.那也是當然的,他作夢也沒想到春虎真的會再次遇上咒術戰.

'……要命,你真的沒被詛咒嗎?’

"也許吧.不過幸好夏目沒事,我打算讓夏目先搭計程車回家,我去觀察結果."

'什麼?喂喂,你別說傻話了,哪有人會自找麻煩啊.’

"你沒資格這麼說吧."

春虎在吐槽的同時,也已迅速整理好思緒.

冬兒說得沒錯,咒搜官不可能沒事先想好對策就與鈴鹿再戰.那麼,與其逃走,更應該確認結果究竟如何.他當然希望咒搜官能贏,要是他們輸了,也得盡早知道結果,才好擬定下一步計劃.

即便他其實已經束手無策也是一樣.

'別去,春虎.對方是陰陽師,你能做什麼?’

"我什麼也不做,我只是去看看他們誰贏了.而且,就算大連寺鈴鹿贏了,要是她耗盡體力或是一時疏忽,說不定會有機會."

'什麼機會?’

"……偷偷靠近她,揍她一拳的機會."

'好,春虎,我很清楚你是個白癡了,你就乖乖離開那里吧.’

"吵死了,我是在開玩笑的啦."

冬兒一心想阻止春虎,可是春虎只簡短告訴他目前的所在地,就擅自掛斷電話.

他回到計程車上,拜托司機載夏目回家.這位司機似乎是本家專用的計程車司機,和本家也多有來往.盡管臉色蒼白,他還是答應了春虎的要求.

"……夏目."

夏目的意識尚未恢複,春虎輕輕叫喚她的名字.

看到夏目現在這個樣子,他其實也不想就此離開,不過考慮到自己陪在夏目身邊也派不上用場,不如去確認誰輸誰贏,就結果來說,應該對她更有幫助.

他從腰間的符箓盒里取出治愈符.

治愈符是以靈力治療受傷部位的符箓,無法恢複靈力,而且夏目現在的靈力衰弱,符咒也發揮不了什麼效果.

"……要是我會用這個東西就好了……"

現在再說這些都太遲了.不過,就算夏目的靈力微弱,自己的靈力也許能幫上一點忙.春虎喃喃祈禱,用力握緊符箓.

夏目仍在沉睡,春虎在她的胸口貼上治愈符後,向司機說了一聲"拜托你了",目送計程車離去.

4

春虎跨過被式神壓倒的鐵欄杆,進入工廠.

他繞向眼前的建築物,四周愈來愈吵鬧.他粗魯地踹過水窪,全身濕透,一路狂奔.

他跑向工廠後方.

工廠後面有個停車場,停在那里的有一輛大貨櫃車,以及兩輛打開車頭燈的箱型車.

此外還有在雨中戰斗的——有大有小的人影.

那些人正是鈴鹿,以及昨天出現的咒搜官.

戰況和昨天大不相同,鈴鹿遭到團團包圍,現場的式神也只有兩具——由咒搜官操縱,身長將近三公尺的巨型式神,昨天鈴鹿那些展現出壓倒性威力的式神則不見蹤影.

不對,仔細一瞧,在沒有鋪上柏油的停車場上,隨地散落沾滿泥濘的紙屑.這里應該也出現了剛才在計程車上看到的情景,甚至可以望見聖經的殘骸掉在鈴鹿腳邊,遭雨水無情敲打.

——不過,為什麼?

春虎有些困惑,不過這個疑問馬上就找到了答案.

包囝鈴鹿的咒搜官總共約有十人,其中只有兩人直接與鈴鹿對戰,其余八人圍繞在鈴鹿四周,不斷念著咒文.

一道類似極光的光帶由地面浮起,圍繞念著咒文的咒搜官.暴風雨中,咒文的唱和形成獨特旋律,光線隨之起伏.

"……那是結界嗎?他們用那個封住了式神嗎?"

春虎當然不知道那稱為"八陣結界",是遁甲術的絕技,主要由祓魔官使用,用途為封住危險等級三以上的靈災,基本上不會用以對付人類.陰陽廳這次為了處理國家一級陰陽師的造反,特別允許負責人員采取與靈災同等級的因應措施.

使出如此絕招,正可證明咒搜官的突襲成功.鈴鹿利用春虎,取得夏目的靈力,也由于她的全副心力都擺在奪取靈力這件事上,導致咒搜官有機可趁.

"……到此為止了.就算你是'神童’,也不可能從內部破解八陣結界,我勸你還是乖乖投降吧."

其中一位咒搜官以嚴厲的語氣勸鈴鹿投降.

勸降後,站在咒搜官兩旁的的兩具巨型式神隨即往前.他們是重量級護法式神"G1˙仁王",與嬌小的鈴鹿一對峙,更顯體型龐大.

——贏了嗎?

春虎躲在建築物後面,屏息觀望事態發展.

"……少自以為是了……"

鈴鹿在結界中低吟.

她氣喘籲籲,纖細的肩膀上下劇烈起伏,全身濕漉漉的,原本綁起的銀金色長發沉重散落.那副站在雨中的模樣,簡直像是遭父母遺棄的小女孩.

但是,她那對渾圓雙眸至今仍明亮有神,嬌小的身軀飄散出危險氣息.

"居然把人當成靈災對付……不過很可惜,你們應該趁機趕緊開槍射殺或采取其他行動才對,我看你們才是實戰經驗不足吧."

雨水滑落少女的臉龐.

她沒有拭去雨水,露出了駭人的嘲諷笑意.

"你們知道我專門在研究什麼吧?我就讓你們見識一下,不是由我,而是土禦門夜光獨創——由他所打造的代表性軍用式神!"

說完,鈴鹿向後轉身,目光望向停在停車場一角的卡車.

她朝著卡車上的貨櫃放聲大吼:

"術式開放!來吧,土蜘蛛!"

咚——一個沉重的聲音響起,貨櫃從內部遭到破壞.

咚,咚,貨櫃的外殼被摧毀,撕扯,裂成碎片,摔落地面.

緊接著,出現在雨中的是一個奇形怪狀的物體.

是一只蜘蛛.

那是只以鋼鐵做成的巨大蜘蛛.它伸長了八只交疊的腳,體型遠遠超過貨櫃.從它的身體兩側可窺見機關炮炮口,頭與胸部左右的位置則是長出盔甲武士的上半身.

武士身穿老舊盔甲,頭戴圓錐形頭盔,頭盔前方裝飾閃爍暗金色的五芒星,鐵面罩上的眼洞處在雨中閃耀朦朧火光.

"……裝,'裝甲鬼兵’!?"

咒搜官紛紛低聲驚叫,咒文的唱和因此中斷,結界的光芒也隨之消失.

鈴鹿呵呵大笑.

"上."

鋼鐵蜘蛛動了.

它的外表像是一台重機械,動作卻和一般式神差不多,簡直就像只活生生的蜘蛛.它滑行似地移動八只腳,步步逼近咒搜官.

"……呃!"

其中一位咒搜官朝土蜘蛛開槍.炮彈迸出火星,輕易地被彈了回來.槍擊對人造式有用,遇上鋼鐵式神則毫無用武之地.

"可惡!"

剛才勸降的咒搜官派出兩具"仁王",試圖以此壓制土蜘蛛的動作.

然而,現代式神"仁王"的動作實在不及戰時打造的"裝甲鬼兵".土蜘蛛往上一躍,踹開一具"仁王",再刺穿另一具的身體.

遭到刺穿的"仁王"如充滿雜質的影像,身影模糊,出現裂核現象.盔甲武士此時又拔出腰間的大太刀.

光影朦朧的刀刃一閃.

盔甲武士僅揮出一刀,便將巨型式神從中劈開.式符裂成兩半,落在被雨打濕的地面.土蜘蛛以流暢的動作,緊接著刺中另一具"仁王".

咒搜官全亂了手腳.

槍聲連連,無數張符箓在空中飛舞,只是這些攻擊沒一個奏效.

"那到底是什麼怪物……"

春虎錯愕低語.

無論是符箓生成的火焰還是式神的身體,咒術基本上對于物質的接觸具備"模糊性",是以物理法則雖完全無法對其造成影響,但若是從外部受到強烈的物理性干擾,便會造成物質性損傷,引發裂核現象.

"裝甲鬼兵"由于具備鋼鐵制成的身體,可直接形成物質"強度",刻印在裝甲內部的咒文則提升了阻擋咒術攻擊的強大防禦力.

那是為了獲得石油與鋼鐵的"血肉",放棄因"模糊性"而具備的柔軟性,付出代價打造而成的——具備實際破壞力與防禦力的式神.

"裝甲鬼兵"正是軍用的式神.

——要,要怎麼才能打倒那種東西?

工廠的停車場化為上演咒術戰的火爆戰場.

吞噬漆黑的火舌蔓延,滾滾洪流卷起豪雨,金屬碎片在空中亂舞,荊棘長鞭沿地面揮出,地面出現裂痕.

宛如重戰車面對步兵,匕蜘蛛的動作干脆利落.機關炮里似乎沒有裝入炮彈,即使缺乏火力,雙方的戰力依然具有壓倒性的差距.

土蜘蛛上的盔甲武士從神情憤怒的鐵面罩口中吐出蜘蛛絲.

一位咒搜官一遭蜘蛛絲擄獲,立刻癱軟無力,無法動彈.那副模樣和遭蜂形式神螫的夏目相似,一看就知道是靈力遭到吸取.

土蜘蛛一一擊退敵人的抵抗,接連吐絲纏住咒搜官.

接著,它的腳用力跺地,最後一個咒搜官也跟著倒下.

寂靜在無意間降臨,雨聲更顯喧囂.春虎咬著牙,除了躲在暗處藏身,他根本束手無策.

——搞什麼鬼.

這真是最糟糕的情形了.東京派來支援的人手既然趕不及前來,等于提前宣告已經沒有辦法可以阻止鈴鹿,當然更不可能有機會偷偷揍她一拳.

——我到底該怎麼做才好?

春虎想不出個頭緒,愣愣站在雨中.

這時,手機又響了.響起的不是別人,正是春虎的手機.

輕快的來電鈴聲格格不入地響遍戰事結束的停車場,他確實感覺到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誰!?"

鈴鹿凶狠問道,原本停下動作的土蜘蛛也在同時蠢蠢欲動.到底該怪運氣實在太差,還是該怪自己居然沒關掉鈴聲?春虎忍不住仰頭問天.

不管怎樣,現在都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局面,他有些自暴自棄地出現在停車場.

看見意料之外的人物現身,鈴鹿凶惡的神情頓時浮現失望.

"你是昨天的……"

"……嗨."

春虎不甘願地喚了一聲.

他在咖啡廳時曾宣稱由自己出面,應該不至于斷送性命,但在他見過鈴鹿如何運用蜂形式神,以及輕松擊退咒搜官後,當時的自信已出現強烈動搖.

然而,鈴鹿並未奪去咒搜官的性命.

他不認為和鈴鹿溝通有辦法扭轉局勢,但總比坐以待斃來得好,何況他根本想不出其他方法,又期盼能在不把夏目牽扯進來的情形下,由雙方自行討論出妥協的方式.

鈴鹿不停打量春虎,眼神里充滿狐疑.

春虎確認了一下響個不停的手機.看著手機上的來電顯示,他不禁露出苦笑.

是北斗打來的.

——真是多管閑事.

從時間點看來,大概是冬兒搞的鬼吧.一定是他把春虎現在的狀況告訴北斗,北斗才會擔心地打電話來.盡管兩人昨晚最後鬧得不歡而散.

"……誰打來的電話?不接好嗎?"

鈴鹿冷冷問道.春虎應了聲"嗯",沒有接起電話,擅自掛掉了.

北斗要是從冬兒那里知道這地方——又發現自己被掛電話,就算現在是台風天,還是可能馬上沖到這里來.冬兒應該也快到了.在他們趕到這里之前,必須盡快采取行動.

——話說回來,哪來什麼行動啊.

他嘲笑自己,同時深深一呼吸,讓心情平靜.

他緊盯著鈴鹿的雙眸,思考下一步該怎麼走.

總之先……

"……真有你的,居然讓式神在我的肚子里待了一整個晚上,一想到這件事我就全身發毛."

"……哼,告訴你,那可是我的初吻,要你付出這麼點代價還嫌輕呢.對吧,親愛的?"

鈴鹿依然提高警覺,只是面對春虎的態度比咒搜官輕松多了.她回應的口氣和昨天一樣傲慢,但又有幾分親昵.

"不過別會錯意,你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我不曉得你是怎麼找到這里來的,不過要是你像變態跟蹤狂一樣跟蹤我,我可饒不了你."

沒有利用價值——鈴鹿的目的果然是奪取夏目的靈力,也就是說,此時一切都已准備就緒.春虎在心中暗晬一聲.

"真要說起來,一開始我要找的人就不是你.如果研究室資料庫里有放上照片,我也不會犯下那麼離譜的錯了."


"……研究室?我看你平常應該都把自己關在那里面吧?從你昨天逛廟會的樣子看來,你還滿不諳世事的嘛."

"什麼?你也太囂張了吧,你有沒有搞清楚自己的立場啊?"

"我說中啦?"

"唔……這家伙,真是氣死人了~!"

鈴鹿吊起眼角,看來真的說中了.不過她像是馬上記起一件事,問道:"對了!你和昨天那個丑女後來怎麼了?你們吵架了嗎?"

"……還不都是你害的."

"哈哈!活該,誰叫你要演那出爛戲,太好玩了."

春虎板起臭臉,鈴鹿看了拍手叫好,一副樂在其中的模樣,這下換春虎生氣了.

"……真是個不可愛的小鬼."

"哼,你是瞎了嗎?這世上找不到幾個像我這麼可愛的女孩子了呢."

"外表先不提,你那個性實在有夠差."

"哈哈,什麼不提外表.嘴里抱怨,其實還是承認了嘛,真單純?"

"少啰唆,我告訴你,你以後絕對不會有人要!"

"怎麼可能,我可是天才美少女陰陽師呢,肯定會有一大群人爭先恐後地要討我歡心!"

"別說蠢話了,你就快要成為罪犯了!"

他不自覺怒吼,也許是正中痛處,鈴鹿突然賭氣地閉上嘴.糟糕,春虎也在同時回過神來.

他一不小心說出內心的想法,照這樣下去,要想"好好談一談"根本是癡人說夢.冬兒如果在場,肯定會露出滿臉遺憾,不住搖頭.

不過,這樣沒水准的對話似乎消除了現場劍拔弩張的氣氛.春虎鼓起勇氣,緩緩接近鈴鹿.

"……喂,別再做這種事情了,好嗎?"

"什麼?你在胡說什麼?你果然是個笨蛋吧?"

"我承認自己笨,可是,你也沒聰明到哪里去."

春虎坦率回應,措辭直接.鈴鹿明顯表現出怒意,但並未打斷春虎的話,還算是不錯的反應.

"你說想讓哥哥複活對吧?"

他一出聲確認,鈴鹿露出了僵硬的表情.

春虎沒有退縮,繼續說道:

"我沒有兄弟姊妹,不過我可以了解你的心情.畢竟希望死去的家人複活是人之常情,但是你不應該這麼做.這麼做,你哥哥就算複活,不只你,就連你哥哥也會成為罪犯."

"……你真的很煩耶,所以你到底想說什麼?"

"笨蛋,我的意思是,你哥哥就算因此活了過來,也不會開心."

"別說得好像你有多了解哥哥似的,最清楚哥哥想法的人是我!"

鈴鹿怒吼,雙眼直瞪著春虎.

她背後的土蜘蛛八腳跺地,回應主人的情緒起伏.就近一看,土蜘蛛的氣勢實在驚人.春虎屏住了呼吸,但是他不能在此放棄.

"你告訴父母了嗎?他們沒有反對你這麼做嗎?"

"哼!我才沒有父母,我絕對不會承認他們,那兩個人只是利用我們兄妹的垃圾."

"喂,別這樣叫自己的——"

"他們根本不配為人父母!你以為我為什麼這麼年輕就能當上'十二神將’?我打從一出生——不對,我從出生前,就受盡了他們的折磨!他們在我們身上施了好幾道禁咒,哥哥就是這樣被他們害死的!"

鈴鹿面容扭曲,大聲咆哮.春虎聽了少女這席血淚控訴,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

也就是說,鈴鹿被親生父母——雙方應該都是咒術師——當成實驗品.為了讓她成為優秀的咒術師,他們不顧她的意思,在她身上施以各種咒術.

和老是對著"家規"大發牢騷的自己不同,她自出生起,就被迫背負了龐大的黑暗.

春虎一臉苦澀﹒但有些話還是不得不說.

"……我不該什麼都不知道就貿然開口,抱歉,我很同情……"

"別開玩笑了!我才不需要你的同情!"

"……我想也是.不過,你聽我說,既然你這麼憎恨自己的父母,就更不能跟他們做同樣的事."

說著,春虎再次邁步向前.雖然害怕——但現在不能放任她不管的心情更加強烈.

"靈魂的咒術不是禁咒嗎?要是你施了這個咒,你不就和你父母一樣嗎?"

"吵死人了,你又知道什麼!"

"至少我知道一件事——你打算進行的是夜光生前最後舉行的儀式吧?如果同樣的事情再度發生,你知道會有多少人因此犧牲嗎?你這麼做,等于是把無數條人命踐踏在腳下啊!"

"不會有人犧牲,我可是專門研究夜光的專家,早就徹底調查過'泰山府君祭’了.只要付出正確的代價,就不可能引起靈災!"鈴鹿堅稱.

她賭氣大叫,就像只受傷的野貓威嚇那些試圖接近它的人.只是,這頭野貓就算受了傷,還是能揮爪殺人.春虎壓抑心中的恐懼,努力接近鈴鹿.

不過——

"你沒實際確認過吧?"

"所以我才需要實驗啊!"

"太亂來了.再說,正確的代價又是什麼?"

"就是我的性命!"

春虎猛然停下腳步.

望見春虎驚訝的表情,鈴鹿這才終于露出滿意的笑容.

"……沒錯,我要將自己的性命獻給哥哥……怎麼樣?你還有什麼意見嗎?"

春虎感到難以置信,他凝視鈴鹿——凝視這個年紀比自己還輕的女孩子,然後他明白了.她沒有說謊,她真心打算犧牲自己的性命.

鈴鹿的渾圓雙眸閃爍近似瘋狂的光芒,陶醉在崇高的自我犧牲中.這種反應也許證明了她在精神上未趨成熟,但她也是真的企圖犧牲自己.

國家一級陰陽師破壞規定,染指禁咒,甚至打算豁出自己的性命.

驅使她如此的,是年少的瘋狂——以及親情.後者尤其令她義無反顧.

可是.

"……那你更應該住手了."

春虎一口咬定.

鈴鹿被春虎這麼一說,得意的神情霎時一愣.她本以為已經說服春虎,一時間無法理解春虎這話的意思.

她一了解春虎說這話是什麼意思,立刻憤怒得柳眉倒豎,張大了嘴,准備以惡毒的言詞痛罵眼前這個愚蠢的凡人.

但是,春虎搶先了一步,語氣平淡地說:

"你打算自己先走一步,讓你哥哥承擔你犯下的罪行嗎?犧牲自己?這樣被孤伶伶留在世上的哥哥未免太可憐了."

"胡……"

鈴鹿的眼瞳里頭一次露出畏怯之色.

"……胡說八道,不可能,哥哥他一定會……"

"你覺得他看到你這麼做會高興嗎?犧牲親生妹妹,換取自己一人的生命——你以為他會感激你嗎?更別說複活後,他會被當成禁咒的實驗品.萬一引發靈災,不只陰陽廳,整個社會都會齊聲譴責你哥哥.你忍心讓自己的哥哥獨自承擔過錯,一個人苟活下去嗎?你還敢說自己這麼做都是為了哥哥嗎?"

春虎清清楚楚,一字一句緩緩道來.

鈴鹿粉唇微顫,想瞪春虎,又不願與他視線交會,只好咬著牙,撇開了臉.

"……什麼嘛,你憑什麼教訓我……"

鈴鹿在心中拚了命地否定春虎的話,不複見與咒搜官對峙時的緊繃,取而代之的是內心的動搖與全身的破綻.

大雨如瀉,雨簾隨風搖曳,粗魯地拍打在佇立雨中的兩人身上.

春虎凝望意志動搖的少女.

"……你的人生還很漫長,不用急著做決定,再好好考慮一下吧."

鈴鹿彷徨無措,怯生生地看向春虎.她的身體看起來已經凍僵了,臉色蒼白,抿緊了發紫的雙唇.

眼前站著的不再是"十二神將",春虎在此時第一次對鈴鹿生出親近感.

到頭來,鈴鹿和春虎一樣,都只是被現實逼得走投無路的小鬼.兩人的差別在春虎接受了事實,鈴鹿則選擇破壞.春虎沒那個能力起而抵抗,但是鈴鹿有,不過如此.

在雨中,春虎緩緩拉近與鈴鹿的距離.鈴鹿渾身顫抖——但並未試圖逃開.

兩人的距離縮短,只剩下一開始對峙時的一半.

可惜,這已經是他們之間的最短距離.

"……束,束縛!急急如律令!"

鈴鹿遭到了突襲.

倒地的咒搜官拋出符箓,他像是勉強保持意識清醒,絞盡最後一點靈力,以盡自己的職責.

他拋出的木行符在空中化成蔓草繩,纏住站在雨中的鈴鹿.咒術形成的蔓草瞬間束縛鈴鹿,她嬌小的身驅隨之倒地.

在嚇傻了的春虎面前,咒搜官費力站了起來,不過他就和夏目一樣,由于失去靈力,意識顯得朦朧.

另一方面,遭到突襲的鈴鹿全身沾滿泥濘,怒不可遏.

"可惡——別來搗亂!"

她雙眼布滿血絲,發出怒吼.式神直接反應了主人的怒意,它抬起剛才刺穿"仁王"的鋼鐵足肢,冷酷地朝搖搖欲墜的咒搜官頭上揮下.

春虎的球鞋底下濺起水花與泥濘.

他的身體前傾,跌跌撞撞地跑了起來.土蜘蛛的動作此時看來十分緩慢,鋼鐵腳慢慢逼近咒搜官頭上.

春虎踹了一下地面,用全身的力氣撞開咒搜官.咒搜官被撞飛了出去,倒在地上,再度失去意識.

不過,一切都完了.撞開人後,春虎就這麼趴倒在地上.

泥濘噴上他的臉,水花四濺.一旁響起慘叫聲,大概是鈴鹿吧.春虎沒有多余心力去聽那聲慘叫,他吃力地撐起雙膝,才剛要站起身,正上方就傳來了有東西接近的氣息.

死定了.春虎冷靜地想.

十二次交通意外都沒奪走他的性命,他萬萬沒料到自己會被蜘蛛踩死,實在太悲慘了.他腦中染上半邊空白,詛咒自己的不幸.

他遲遲沒感受到沖擊.

身體還能動.他連忙微微起身,轉過上半身,抬起了頭.

這一次,他的腦中陷入一片空白.

"……北斗?"

北斗站在眼前,用自己的身子擋住了土蜘蛛的腳.

眼前這副無法理解的景象,讓他的思考中斷,感情分離.他就像一台機械,愣愣望著這一幕.

北斗位于趴在地上的春虎與揮下腳的土蜘蛛中間.土蜘蛛的腳尖深深刺入北斗的左肩,傷勢恐怕已傷及心髒.但是北斗並未因此倒下,她以兩手抓住鋼鐵足肢,制止了土蜘蛛的攻擊.她明亮的雙瞳圓睜,可愛的臉龐變得蒼白,緊咬著牙.

這是在開什麼玩笑啊.

"……北斗?你……"

"……快逃……"

"你在說什麼,你這是……"

"快逃!"

北斗大叫.

接著,她的手指滑向刺穿自己的鋼鐵足肢表面.

"※鍐,哞,怛落,紇里,惡!以五行之理,破除內部防壁!" (編注:原文出自梵語,此五段詞為五大虛空藏菩薩(法界虛空藏,金剛虛空藏,寶光虛空藏,蓮華虛空藏,業用虛空藏)之種子字.)

她每念出一字真言,便劃出一條線.

五芒星.

那是在陰陽術中被稱為"星印","晴明桔梗印"或"晴明紋",為代表陰陽五行之理的咒術圖樣,是由安倍晴明使用,後作為主禦家家紋的咒印.

隨咒文同時劃出的咒印迸出光芒,向上浮起.土蜘蛛——就像只怕火的真正蜘蛛一樣——中猛然往上一躍,將北斗甩開.

刺入北斗肩膀的腳無情劃開她的胸膛,她的身體像顆球被甩上半空,繪出拋物線,就這麼飛了出去.

尖叫聲傳進春虎耳里.

他站了起來,沒注意到那是自己的叫聲.

土蜘蛛和鈴鹿的事全被他拋在腦後,他背對敵人,跑向被拋到一旁的北斗.

他的身體動了,血液開始循環,理性逐漸接受感情拒絕理解的事情.

北斗因為剛才那通電話趕了過來.沒錯,這些我不是都料想到了嗎?結果就擺在眼前.不可能.一定是哪里搞錯了.理性封住了試圖扯開喉嚨大叫的感情.

接著湧起的是恐懼.

無邊的恐懼開始侵襲春虎.

"北斗!"

北斗就像個壞掉的娃娃,手腳無力地癱落地面.

大雨打在她微微顫抖的身上,看著好友傷勢慘重的模樣,春虎的眼前一黑.他怒吼,咆哮,悵然若失地抱起北斗.

就在那一瞬間.

北斗的身體宛如混入雜質的映像劇烈搖晃.

她的輪廓扭曲,身體變得透明.

裂核.

手中的景象迫使春虎再度停止思考,他甚至忘記呼吸,全身僵直.

此時,他終于注意到一點.

土蜘蛛在北斗的左肩到胸口劃出一道又大又深,慘不忍睹的傷口.

可是她一滴血也沒流.只有下個不停的雨,濡濕她的身體.

"……北,斗……?"

春虎低聲叫喚,發出可悲的軟弱語氣.

北斗在他的懷里仰望著他,嘴邊掛著一抹寂寥的微笑.

"……蠢虎……你為什麼……不接電話……"

"…………"

北斗說話時,身影仍未停止晃動,她的輪廓愈來愈模糊,有些任性的聲音里夾雜宛如沙暴的干燥雜音,倒臥在手臂中的觸感也逐漸褪去.

"北斗,你……你……"

北斗露出苦笑.

她哭喪著臉,苦笑說:

"……我騙了你……一直把你瞞在鼓里,對不起."

"笨蛋,你這是什麼意思?你到底在說什麼,你為什麼會變成這樣,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春虎驚慌失背,而北斗則是微笑仰望這位失了分寸的好友.

她伸出顫抖的手臂,用力抓緊春虎的胸口.

"春虎,我……喜歡你,所以……快逃……萬一你死了,我可不管你……"

北斗笑說.

接著,映像迸裂似地出現一陣混亂——北斗消失了.

一張到處是修補痕跡的老舊式符飄落在春虎手中.

"……北斗?"

從體內硬擠出來的聲音在無意識中流出口中,全身的力氣隨雨水一並流逝.

"……你是笨蛋啊?"鈴鹿說.

注入符內的咒力失效﹒她早已擺脫蔓草的束縛.

她在雨中盯著春虎.

"什麼嘛,那家伙原來是式神啊,你把自己的式神當成女朋友嗎?哈哈,真蠢.說起話來頭頭是道,私底下居然在做這麼惡心的事情!"

鈴鹿的聲音顫抖,在顫抖的聲音里,可以窺見微弱的罪惡感,像是害怕被責罵,于是裝腔作勢,試圖含混帶過.

春虎緩緩轉頭.

"你說誰?"

"就是那個女人啊,我沒有馬上看穿她是式神,可見做得還滿精致的嘛.那是你做的嗎?不過既然要做,至少要做個有用一點的,不,不然,我做一個給你好了,我來做一個比那種還強的——"

"…………"

春虎緩慢起身,決定不再奉陪.他用自己從未聽過的語氣應了聲:

"——閉嘴."

"……咦?"

"不許再多說一句話."

周遭空氣的氛圍正在改變.

春虎的視線貫穿鈴鹿.

他的眼中散發出猛虎發怒般凶猛的目光,帶著尖牙與利爪,輕易撕毀少女虛張的聲勢.

鈴鹿的表情扭曲,像是遭到迎頭痛擊.

"什麼?你,你以為自己是什麼東西啊?你知道自己在跟誰講話嗎?"

鈴鹿怒吼回應,聲音顫抖得比剛才更厲害.她的情緒激昂,銳利的口氣里,深藏著玻璃般的脆弱.

她回瞪春虎,視線里混雜了一絲殺氣.

然而,是她先移開了目光.她像是要逃避春虎的視線,甩動濕淋淋的長發,掉頭離去.

她啐了一聲,跑向卡車.土蜘蛛也跟著主人跳上殘留貨櫃碎片的車架,疊起八只腳收入貨櫃.

鈴鹿召喚穿著黑西裝的簡易式神,命令他開車,自己則是打開副駕駛座旁的車門.

最後,她回頭拋下一句話:

"……下次我一定會殺了你."

說完,她搭上卡車,關上車門.

她一上車,卡車立刻發動引擎,離開停車場.春虎獨自在大雨中,目送消失在縣道彼處的卡車.

遠方猛然傳來一聲雷鳴,大氣在傾盆大雨與風聲的另一頭響起轟隆低吟.

日已西沉.

暴風雨毫無停歇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