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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重云層間,一輪朦朧明月若隱若現.
台風剛過,風雨停歇,明月渲染周圍云朵,顯得碩人而飄渺.柔和月光灑落雨後森林,使葉上露珠生輝.廣大的水田幽暗,猶如一面銀鏡.
春虎現在正與夏目一同趕往位于"禦山"的祭壇.
夏目從桔梗之間走到宅邸庭院時,拋出一張古老式符,召喚式神,一匹白馬隨即現身.那是春虎有生以來看過最雄偉英挺的一匹駿馬.它身上配有一副黑色馬鞍,以及紅色缰繩,是匹就算說是奉獻給神明的神馬也不會有人懷疑的威風白馬.
那是侍奉土禦門家的式神——雪風.
若以"泛式"的基准評斷,這可算是高級人造式神.不過它的由來遠早于"泛式",甚至比"帝式"還要古老的多.
夏目先跨鞍上馬,春虎則是坐在她背後.接著,夏目缰繩一揮,雪風便輕快地踏著地面,疾馳而去,仿佛沒有感覺到兩人的重量.這麼說其實不太正確,因為雪風的馬蹄根本沒有碰到地面.
雪風從庭院繞向宅邸正面,往正門一躍而出,沒有著地,就這麼沖下石階.在從石階沖上縣道時,離地面的高度又更高了一些.
雪風保持在離地十公尺的高度,如疾風奔馳在森林與水田之間的縣道.附近景色因此得以盡收眼底,只是春虎沒往下看過幾眼.他雙手環抱坐在前面的夏目腰間——在雪風躍出門前,他還曾經猶豫該怎麼辦才好——就這麼死命緊抱著夏目.
"哇,哦,這,這下子好戲要上場啦!"
"春虎,你的手一直在抖呢."
"別,別在意!話說回來,'禦山’還很遠嗎?"
"不,以這孩子的腳程,一下子就到了."
夏目緊握缰繩,神色肅穆.她用一條深紅色的帶子綁起白衣,露出纖細手臂.那副威風凜凜的模樣不像巫女,倒像個年輕的女武士.
在朦朧月光下馳騁在空中的白馬,以及駕著白馬的少女——怎麼看都是幅如畫般的夢幻光景吧.可惜多了一個全身發抖,緊抓住少女的式神破壞畫面——全身發抖,緊抓住夏目的春虎心想.
不過,春虎也有他的職責.他現在背在背上的是修行者用的"笈"——一種以竹子編成的箱子.里頭放著的全是土禦門家祖傳的法器,此外,他腰上還佩著一把劍,肩上掛了一把弓.
這些全是出門時,夏目為應付咒術戰准備的裝備.春虎就像個隨將軍出征的戰士,也把符箓盒帶在身上.他剛才會精神抖擻地吆喝,絕不只是在虛張聲勢.
他也和冬兒連絡上了.
直到離開宅邸前,他才注意到手機里有多通冬兒的來電,那些都是他在跑向宅邸時打來的.冬兒後來也許發現春虎不接電話——知道他當下的狀況沒辦法接電話,于是改傳起簡訊,將必要情報逐一以簡訊告知.
冬兒先是趕到化為戰場的工廠,喚醒咒搜官們,接著再與警方取得連絡.咒搜官們由于靈力被奪,暫時派不上用場.台風比當初預料的更早遠離,因此由東京派來的支持預計今天晚上就能抵達.
他應該擔心也氣春虎沒有連絡,簡訊里卻沒有提到任何這類多余的內容.
春虎感謝好友的貼心,傳了封簡訊,上頭只寫了'對不起,麻煩你這麼多事情,我現在要去做個了斷.’傳完,便隨手關掉手機電源.
然後.
"——!春虎."
夏目一叫,他立刻抬頭,前面停了一輛眼熟的卡車.
卡車被隨意丟棄在縣道旁,車架上滿是貨櫃的碎片.從貨櫃到縣道旁往山頂的這一路上,都是樹木遭摧殘留下的痕跡.
"裝甲鬼兵"——這是那只土蜘蛛經過的痕跡.這麼看來,那個平凡無奇的山丘就是土禦門家設立祭壇的地點"禦山".
"沒錯,就是那個!你有看到那頭蜘蛛怪物嗎?"
"沒有,看來她已經前往祭壇了."
"快追!"
"好,我們直接前往祭壇."
駕——夏目發出惹人憐愛又勇猛的聲音,揮動雪風的缰繩.式神收到主人的命令,立刻似箭狂奔,沖上山坡,朝"禦山"前進.他們在擦過樹頂的高空飛行,追逐土蜘蛛的足跡.
接著,夏目的胸口傳來硬物破碎聲響.她放在懷中的第三面鏡子也破了.
"——看來最後一道結界也遭到破壞了."
"知道了.不過……就在前面了!"
正在夏目滿懷悔恨,告知這件事情時,前方"禦山"的山頂——出現了夜空與山丘的交接處.
山頂上有個圓形廣場,廣場草地上,樹木被砍伐殆盡,周邊環繞高大樹木,中央則設有四邊圍繞鳥居的石台.
那就是位于"禦山"的祭壇.石台四周被點燃了篝火,疑似是鈴鹿所為.
祭壇旁,有兩個人影正在准備儀式,另有一個嬌小的人影負責指揮.
他們分別是鈴鹿,身穿黑西裝的簡易式神,以及鈴鹿在廟會上操縱的泛用式神"阿修羅".
"找到了!"
春虎大叫.鈴鹿不像是聽見他大叫,卻轉頭往春虎一行人的方向望了過來.
再次見到少女的身影,春虎簡直懷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靈氣溢出鈴鹿的身體,以她為中心卷起漩渦.
強烈而輝煌——卻顯然失衡的獨特靈氣.春虎盡管剛成為見鬼,也能直覺感受到她有多"厲害".那正是十二神將之一,"神童"散發出的靈氣.
鈴鹿的靈氣在望見春虎他們的那一瞬間,突然劇烈搖晃,向上翻騰.
"你為什麼……要來?"
鈴鹿咬牙切齒,稚氣的容顏扭曲,露出一張淒厲的怒顏,右手朝旁邊用力一揮.
在千鈞一發之際察覺危險的,不是春虎也不是夏目,而是長年侍奉土禦門家的老將雪風.
雪風在進入廣場前用力躍起,轉了個身——春虎就別說了,連夏目都差點被甩下馬.鐵柱由下方往上貫穿而過,如炮擊戳穿剛才雪風所在的位置.
攻擊他們的正是鋼鐵土蜘蛛"裝甲鬼兵".它壓低身體,埋伏在森林盡頭的樹叢里,隨時准備展開突襲.
"雪風!快拉開距離!"
夏目趕緊拉起缰繩,雪風迫不及待地在空中一蹬,奔馳而去.
土蜘蛛突襲不成,隨即搖擺著身體現身廣場.
在篝火的照耀下,鋼鐵的身體顯得光滑閃亮.它的身軀巨大,就構造而言,不適合朝上方攻擊,只要留意盔甲武士吐出的蜘蛛絲,要避開攻擊應該不難.
不過——
"夏目,再這樣下去,我們接近不了祭壇!"
"…………"
夏目板起臉,檢視廣場.
雪風要是逃到森林上頭,土蜘蛛就不會上前追擊,但若貿然接近廣場,土蜘蛛便會機靈反應,予以迎頭痛擊.它恐怕是接到嚴禁任何人進入廣場的命令,這麼一來,要突破土蜘蛛銅牆鐵壁般的防守可不容易.
鈴鹿站在石台上,目露凶光,仰望春虎等人,兩具式神則是在她背後忙個不停,為祭祀做准備.
春虎由于離祭壇有點距離,看不清楚詳細情況.他只望見祭壇上架起了台子,上頭擺有幾樣祭品,有放在朱紅大盤里的銀幣,白絹卷軸,一匹裝有馬鞍的馬,紙人,一旁還可以見到太鼓,法螺,還有搖鈴.
在祭壇正中央,橫擺著一個細長的大包裹.
一見到這個外頭貼滿符箓的包裹,春虎的背上不由得竄起一陣冷顫.那個貼滿符箓的包裹,正好是一個小孩子的大小.
"不會吧……呼"
應該沒錯,那就是鈴鹿死去的哥哥.
鈴鹿試圖重現自古流傳至今的祭儀,看在春虎眼里,她指揮祭典的模樣實在稚嫩,像在玩辦家家酒一樣,只是玩偶的位置被哥哥的遺體取代.她舉行的這場游戲丑惡,滑稽,又令人心痛不已.
——可惡……
"大連寺鈴鹿!"
春虎不自覺大喊.手握缰繩的夏目嚇了一跳,驚訝地回頭看向背後.
"我告訴過你!就算你讓哥哥複活,你們也不會因此獲得幸福.你別再執迷不悟了,快醒醒吧!"
"少廢話!我不是也說過,下次我一定會殺了你!"
鈴鹿挺直嬌小的身軀,放聲咆哮.
"你真的很煩耶!命是我自己的,要殺要剮,不管是父母,大人還是你都管不著,由我自己決定!其他人說再多也阻止不了我,我就是要讓哥哥複活!"
她的怒氣化為靈氣,如猛火竄燒,而遭熊熊怒火灼燒的不是別人,正是鈴鹿.
強烈的火焰迅速燃燒鈴鹿嬌小的身軀,也許過沒一會兒,火焰便會往她身邊蔓延,化為巨大火舌,吞噬眾人.
可是——
"這種事情是不可能做到的,不,是根本就不該嘗試!"
夏目從旁插話,語聲清澈嚴謹.
月光照得她的臉龐微微慘白.春虎連忙看向她,鈴鹿也立刻朝她射出烈焰般的目光.
夏目絲毫不為所動,態度依然肅穆.
"——現今的陰陽術禁止所有關于靈魂的咒法,夜光引起的災難當然是原因之一,但更重要的是不該和相關咒術扯上更深的關系.人不應干涉他人的靈魂,因為那不是任人操弄的領域!"
鈴鹿臉色煩悶,狠狠瞪向駕著雪風,說出這一番話的夏目.
"……你也是土禦門的人嗎?我不知道你從哪里來的,不過你也是來勸阻的嗎?"
土蜘蛛沒有動靜.夏目目不轉晴地盯著鈴鹿,繼續以堅定的語調說道:
"在過去,人們心中對神佛懷有敬畏,對自然懷有感謝與畏懼,對超越人類智識的存在懷有非理性的信心.他們誠心'祈禱’,所以靈驗.不對,應該說是他們自認靈驗.那些咒法是由當時的人在當下施行才會見效,現在活在這世上的人只模仿形式是不會成功的!"
夏目不假思索地預言鈴鹿的失敗.春虎凝視夏目,顯得十分驚訝.
這時,他終于察覺到一點.
——對了,那家伙是"陰陽師".
當然,夏目只是個陰陽塾的學生,還不算正式的陰陽師.
不過,先不論有無正式資格認證,也不管咒術的技巧優劣,從本質——從更根本的意義上探討的話,陰陽師到底是什麼?他過去不曾想過這一類的問題,此時兒時玩伴的身影引他深思.
另一方面.
"你們這些煩人的家伙……"
地面上的鈴鹿聽了夏目的一番言論,牙齒咬得喀喀作響.一旁篝火的火光灼灼,在少女身上投下不祥陰影.
"一直以來負責舉行'泰山府君祭’的是土禦門家,而讓儀式複活的也是土禦門家的人.難道土禦門行,我就不行?別開玩笑了!"
少女語聲尖細,仿佛隨時都會崩潰.
語聲剛落,原本默默准備儀式的"阿修羅"和黑衣男子全在瞬間停止動作.
儀式已經准備就緒.
"大連寺鈴鹿!現在立刻中止祭祀!"
"閉嘴,我一定會比你們這些土禦門家的家伙更能順利舉行儀式,不想死就快滾!"
接著,鈴鹿吟唱起咒文.她口中吟唱的並非祭祀的祭文,而是屬于陰陽術的咒文.
簡易式的黑衣男子由于承受不住咒力噴發帶來的壓力,全身癱軟,外形也跟著塌毀.
站在一旁的"阿修羅"隨即吸收外形崩毀的簡易式黑衣男子,兩具式神合為一體,"阿修羅"的背上甚至長出了類似蝙蝠的翅膀.
夏目驚訝地瞪大雙眼.
"這怎麼可能!?居然不需要透過形代,就能改造陰陽廳生產的人造式神?"
春虎一頭霧水,只知道鈴鹿的力量果然不可小覷.
經過合成的"阿修羅"彎下身體,利用反作用力跳上夜空,筆直朝春虎他們飛去.
"糟了,夏目!"
春虎扯開喉嚨朝夏目大喊,夏目則是聚精會神地操縱缰繩.
他們躲開了飛上天的"阿修羅",但"阿修羅"一躍跳到比雪風更高的位置,並且維持高度,從上方發動攻擊.夏目居于劣勢,不由自主地讓雪風降低高度.
"不行,夏目,他們打算上下夾擊!"
春虎的警告慢了一步.在下方蓄勢待發的土蜘蛛一見雪風往下降,立刻揮腳攻擊.夏目急忙拉起缰繩,這樣的動作反而牽制了雪風的行動,讓雪風在空中亂了腳步.
——可惡!
這下躲不掉了.一見到土蜘蛛的腳襲來,春虎立刻拔出腰間佩劍.
他驅身向前,宛若要把自己拋出馬上,接著對准從下方襲來的土蜘蛛腳,使力揮劍.
他一揮劍,劍便吸走了他體內全部的靈氣.
靈氣聚集在刀身,由刀尖射出.土蜘蛛的腳被這麼一斬,迸出火花,往後彈了回去.
春虎感覺到手臂上傳來一股強勁的後座力.鋼鐵腳被揮了開來,劍在上頭刻出一條像被火燒過的痕跡.雖然揮劍重創敵人的是自己,春虎還是不禁呆愣在原地.
"這,這是怎麼回事?太厲害了!"
"那是'護身劍’!是經過特別鍛鑄,年代久遠的靈劍!"
"咦,真的嗎?剛才那一擊讓刀刃缺了一角——"
"不會吧!?"
"啊,不過只有一小角!一小角而已!"
"唔……事,事態危急,就算把劍弄斷了也無所謂!"
夏目難得放聲怒喊.不過真的可以弄斷嗎?在夏目回頭說出"不會吧o-g"這句話時,神情顯得相當嚴肅.
敵人持續夾擊,夏目死命地操縱缰繩,那副模樣就算看在旁人眼里也會覺得驚險萬分.春虎有好幾次差點落馬,也一次次揮劍,在"護身劍"的刀刃上留下損傷.
"護身劍"似乎是個強力的法器,就算由春虎這個外行人使用,也能發揮強大威力,只是他每一揮劍就被吸走大量靈氣,持續累積的疲勞非同小可.當春虎注意到這一點時,已經累得,氣喘籲籲.
"這樣下去不行,夏目!我一個人應付不了!"
"這我知道!"
"那你也來迎戰啊!"
"現在別和我說話!"
夏目沒有回頭.在"阿修羅"和土蜘蛛的聯手攻擊下,她顯得疲于應付.春虎在心中捏了一把冷汗.
——喂喂,她該不會不擅長實際應戰吧?
和平常沉穩的態度不同,夏目明顯表現出焦躁不安.在這種情況下撞見童年玩伴意外的一面,實在令他想笑也笑不出來.
然後——
咚.像是要劃破空氣的聲響從石台的方向傳了過來.
鈴鹿敲擊擺設在祭壇上的太鼓,發出陌生的奇特響聲,聽來像是震撼民族血液的聲音.鈴鹿接著又持續揮下鼓棒,太鼓聲聲響起,響徹夜晚的"禦山".
鈴鹿敲擊六下太鼓,接著吹起法螺,響起震蕩體內的音色,與具穿透力的太鼓聲形成對比.大氣震動,震下不必要的髒汙,淨化石台.
成為見鬼的春虎聽聲便知里頭蘊含咒力,聽見宣告開戰的法螺聲時,他不禁打了個寒顫.
"糟糕,祭祀儀式要開始了,得趕快阻止她!"
"等一下,夏目.上面!"
夏目一心擺在祭壇上頭,冷不防"阿修羅"從上頭突擊.她馬上拉緊缰繩,再次奪去雪風的行動力.
兩具式神交錯.
雪風急忙抬起前腳,以後腳站立的姿勢向後仰身,避開"阿修羅"的攻擊.
這麼一閃,夏目還有缰繩可握,揮劍的春虎根本無處立足.他"哇"了一聲,一下子就被甩飛了出去.
落馬.
夏目發現春虎落馬,發出慘叫,春虎還來不及叫出聲,已經直直往地面墜落.
不過——
"北斗!拜托你了."
"——北?"
春虎還在懷疑自己的耳朵時,往下馳來的雪風身旁出現了一道光.光芒行云流水般向外延伸,悠游自在地遨游于夜空.
一條耀眼奪目,閃爍金光的帶子在夜空中飄動.
那是一條龍.
在夏目的召喚下,一頭龍在夜空下現身.
"——什麼……?"
龍的體長不到十公尺,頭上長有類似鹿的兩只角,臉上有長須,金黃鱗片裹覆全身,四肢雖短,卻有老鷹般的銳利鉤爪.眼前的龍沒有想象中來得龐大,不過除了體型以外,這頭"龍"簡直和在日本神話或傳說中登場的神獸如出一轍.
龍在出現後轉了個身,鑽進春虎的身體底下.春虎急忙拋開"護身劍",抱住龍的身體.
龍有一身硬鱗,觸感卻很滑順.一頭柔軟又堅韌的生物正在他緊抱的手臂下舞動.
——式,式神!?
這當然是式神.除此之外,別無其他可能.
不過,就算是式神……
"北斗?它叫北斗?欸,夏目,這頭龍到底是……!?"
春虎抬頭仰望,朝騎著雪風的夏目大喊.
夏目光是為了應付"阿修羅"的追擊就已經分身乏術,不過她還是一邊閃開攻擊,回答了春虎的問題.
"它是我最後的王牌!是侍奉各代當家,純正的使役式神,同時也是土禦門家的守護獸,現今稀有的真龍!"
"真,真龍……"
春虎不自覺地忘記名字的事情,凝視自己抱住的龍.
所謂的使役式神和"泛式"主流的人造式神不同,是以神佛,鬼神或靈獸——正確來說,是過去擁有這些稱呼的存在——做為式神.也就是說,北斗不是由人類制造出來的,而是自然形成,經過物質化的神靈般存在.
從北斗身上感覺到的靈氣確實強大又猛烈,老實說,那是種很恐怖的感覺.北斗只是在舒展冗長的身軀,卻令人感覺到龐大生物特有的——生氣蓬勃的存在感,與神獸這個稱呼實在非常相襯.
——可是,怎麼會叫北斗呢?
提到北斗,一般會聯想到星座的北斗七星,而北斗七星不時會被比喻為"天龍",與陰陽道祭祀繁星的星辰信仰有密切關系.會將龍的式神取名為北斗,看來是再自然不過了.
不過,這名字聽在春虎耳里,卻覺得十分湊巧.
"為什麼不一開始就派出這家伙!?"
"我還沒辦法完全控制它嘛!雖然它願意成為我的式神,可是它根本不聽我的命令."
夏目說著,有些怨恨地瞪向北斗.龍把主人的話當耳邊風,俯瞰下頭的祭壇以及"裝甲鬼兵" .
龍顯得興致勃勃,那副模樣不像是因為燃起斗志,倒像是出于好奇心與看好戲的心態,更別提它那長長的尾巴像條興奮的小狗一樣左右甩動.春虎一臉苦澀.
"……的確,這家伙雖然有魄力,可是一點緊張感也沒有."
"北斗!我命你打倒敵方式神,你應該做得到吧?"
夏目一臉嚴肅,發出命令——但只見北斗不解地歪過頭,眺望夏目,像是在問她:"哪里有敵人?"
不過,夏目還沒來得及告訴它該對付誰,就再次遭到"阿修羅"襲擊.
雪風不顧驚慌失措的夏目,等不及指令便擅自躍開,躲過"阿修羅"的攻擊.
北斗則是為"阿修羅"的襲擊受到驚嚇.它轉過身,連忙取代雪風的位置,完全不顧身上有人.春虎大呼小叫,一口氣從龍的身體滑到後腳的大腿根部.
"哇啊啊啊!"
"北,北斗!"
夏目從馬上斥責北斗,龍則是充耳不聞,縱橫馳騁在夜空遨游,以"阿修羅"為對手,在空中展開對戰.
看來"阿修羅"的突襲激怒了它,它突然顯得干勁十足.
"你,你這式神明明這麼厲害,但個性會不會太幼稚了啊!?"
"危險!春虎,快跳過來!"
"你別強人所難了!"
就在他人叫的時候,北斗猛地一個急轉身,春虎因為離心力,被利落地從龍的身體上拋了出去.
這一天以來,這是他第二次從天落下.夏目——其實是雪風迅速沖了上來.
"哇啊啊啊!"
"春,春虎!"
夏目敞開雙臂,接住飛進懷里的春虎.
少女嬌小柔軟的身體使盡全身力氣,抱住春虎.她支撐不住春虎落下的力道,險些一起跟著掉了下去.春虎急忙伸手抓住雪風的缰繩,這才好不容易解除落地危機.
"春,春虎,春虎~!"
"夏目,別叫了!手可以放開啦,我說你啊,手不用抓這麼緊吧!?"
夏目盡全力不讓春虎摔到地上,春虎則是盡力不讓兩人一起墜馬.兩人的身體纏在一起,破壞平衡,雪風一邊往下掉,一邊為重新取得平衡卯足了勁.
這時,土蜘蛛的腳襲來.
——混帳!
"護身劍"剛才被春虎丟到地上了,此時他無暇思考,馬上把手伸向符箓盒,以指尖彈開盒蓋,動作流暢地取出護符.
他曾每天在鏡子前練習拋擲符箓,在他放棄練習之後,那些動作直到現在都還牢印在體內.
"急急如律令!"
春虎大叫,用力拋出符箓.咒文意指"如律令迅速執行",是咒搜官也經常使用的陰陽術——尤其是符術中廣為使用的常用句.
春虎的咒力注入護符,築起一堵閃耀光輝的屏障.
"裝鬼甲兵"的腳鑿進了屏障,不過已有足夠時間讓雪風取回平衡.雪風搖晃背部,讓兩人重新坐好,在千鈞一發之際閃過土蜘蛛貫穿屏障的腳.
他們一路下降,貼近地面,只是降低高度,就等于進入土蜘蛛的攻擊范圍.下一波攻擊隨即襲來,毫不給他們喘息的機會.
春虎擺脫緊抓住他的夏目,坐回馬鞍後方,接著像是要從背後抱住夏目,往前伸出雙臂.
"啊!春,春虎——?"
"夏目,我來操縱缰繩,敵人就交給你應付了!"
"咦?呃,好!"
"雪風,拜托你啦!"
春虎以雙腳夾住雪風的身體,隔著前方的夏目甩動缰繩.其實,他也只甩了這麼一次缰繩,接下來全交由雪風自行判斷.
雪風一獲得主導權,馬上展現出不同于剛才的敏捷.它載著兩人,動作靈敏地逃過土蜘蛛接二連三的攻擊.被夾在春虎的手臂里,全身僵直的夏目見狀,不由得愣在馬上.
"春,春虎,你做了什麼?"
"我不是做了什麼,而是我根本什麼也沒做."
慌張的夏目,任性的北斗,在這些伙伴中最可靠的——包括春虎在內——毫無疑問的正是雪風.不論它到底是馬還是式神,都需要放手一搏的空間.
他仰望天際.北斗與"阿修羅"仍在高空中拚得你死我活.
兩者之中,北斗占壓倒性優勢.它的動作自由奔放,如魚得水,金鱗反射地上篝火,猶如在夜空中灑落滿天星塵.
這麼一來,春虎他們就可以專心應付土蜘蛛了.
"我現在沒那個閑功夫去找掉在地上的劍!夏目,有什麼辦法可以趕開那只土蜘蛛嗎?"
"有,有的!春虎,把弓給我!"
接到夏目的指示後,春虎迅速取下掛在肩上的弓,朝夏目遞了過去.
"箭呢?"
"不需要.這是驅魔桃木制成,有咒力加持的'桃弓’,只要朝敵人彈響弓弦就能發動攻擊.不過,這麼做頂多只能達到牽制的效果,畢竟'裝甲鬼兵’的裝甲本身就具備強大的抗咒能力."
在軍用式神"裝甲鬼兵"面前,根本不存在確實有效的法器.要是認真想擊垮"裝甲鬼兵",至少需要軍事級的裝備,更何況"桃弓"原本就是用于"驅魔"的法器,是對付靈災用的裝備.
不過——
"那我們只好硬沖了,不用勉強打倒它.夏目你負責牽制土蜘蛛,雪風則是一有機會就沖向祭壇,總之我們一定要阻止儀式進行!"
當然,鈴鹿的威脅性不下于土蜘蛛,與她正面沖突進而戰勝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不過,縱使她是"十二神將",仍需集中精神進行"泰山府君祭",要妨礙儀式進行,並非完全無望.
"知,知道了.不過,春虎,你是我的式神,指示應該由我——"
"知道啦!夏目,雪風,我們上!"
春虎沒理會夏目在前方咕噥,大喝一聲,揮動缰繩.
缰繩一揮,雪風立刻向前沖去,毫不畏懼比自己大上好幾倍的巨大土蜘蛛.
驚慌的夏目連忙拿起弓,但春虎握住缰繩的手臂擋在她的前方,讓她無法拉弓.
"手放下來!"
說著,她踩在馬鐙上站起身,伸長了懸空的上半身,鑽出春虎的兩手與缰繩間的縫隙.她站在馬上,黑發如旗幟飛揚.
此時,土蜘蛛上頭的盔甲武士吐出了蜘蛛絲.
雪風趕緊後退,連帶害得夏目往後倒.春虎緊握缰繩,壓低身體,從後方以右肩撐住夏目往後倒下的腰.
"啊!那,那里是,屁股——!?"
"別管了,快彈!"
"……唔."
夏目滿臉通紅,擺好拉弓的架式,朝逐步逼近的土蜘蛛撥彈弓弦.
"桃弓"發出洪亮響聲.
咻咻咻咻咻——空氣震動,夏目的咒力擊向土蜘蛛.籠罩咒力的音波化為一支隱形的箭,射中土蜘蛛.
在春虎成為見鬼的眼中,看見裝甲輕松彈開咒力,但是土蜘蛛一接觸到"桃弓"發出的音波,確實在瞬間顯露畏怯.鋼鐵的身體沒有出現動搖,體內卻像是發生裂核現象,出現動作遲緩的反應.
"奏效了!?"
雪風抓緊機會加速奔馳,打算從土蜘蛛旁邊繞過,直奔祭壇.
可惜土蜘蛛奮力伸長了後腳,阻止他們前進.
雪風轉了個直角——土蜘蛛橫著身體,一路追趕,不斷揮下蜘蛛腳.雪風與土蜘蛛拉開距離後,又繞了一圈,再次從正面朝祭壇奔去.
夏目撥彈"桃弓"弓弦.
這一次,她挺直腰,以優美的姿勢彈弦.彈出的弦音中蘊含了較剛才強近一倍的咒力.土蜘蛛正面承受攻擊,動作變得遲鈍,像短路似的.不過,連續兩次遭到相同攻擊,敵人也學到了教訓.在土蜘蛛的動作變得遲鈍前,盔甲武士先吐出了蜘蛛絲.
蜘蛛絲從正面襲來,他們無處可逃.好險春虎及時擲出符箓,以護符築起屏障,彈開了蜘蛛絲.
春虎擲出符箓的右手順勢壓住夏目的頭,夏目一屁股跌在馬鞍上,在此同時,雪風也壓低.身驅,貼著地面從土蜘蛛下方穿過.
"——閃過去了嗎!?"
他轉過頭,看向背後.土蜘蛛被攻破防線,立刻同時蠕動八只腳,迅速轉變方向,沒能成功禦敵的盔甲武士則是目露凶光,朝他們瞪了過來.
正當土蜘蛛准備向前追擊時,一道金光從天流瀉而下.
是北斗.它尖銳的牙齒將"阿修羅"咬在嘴里,看來它在空戰中取得了勝利.
北斗咬碎"阿修羅",改襲向土蜘蛛.面對"裝甲鬼兵",完全看不出它有半點怯意,而在龍散發出的猛烈靈氣面前,就算是軍用式神也不得不停下腳步.
"太厲害了!那家伙滿強的嘛!"
"那是當然的啰!那孩子雖然任性,不過一般式神和它的等級可差多了!"
夏目的語氣也是充滿興奮.畢竟現在雙方的立場逆轉,變成土蜘蛛試圖闖過北斗,北斗擋住土蜘蛛,不讓它接近祭壇一步.至少就目前的情勢看來,雙方呈現勢均力敵的局面.
——趁現在!
春虎一行人一口氣沖向石台上的祭壇.
祭壇的四個角落點有篝火,朝漆黑夜空噴灑火星.鳥居矗立在四個方位,顏色分別為北黑,東青,南紅,西白.
祭壇正中央則是跪在哥哥遺體前的鈴鹿.
有機可趁.春虎不自覺傾身向前.
可是.
"——太天真了."
鈴鹿依然垂頭朝向哥哥的遺體,以冰冷的聲音低語.
緊接著,覆蓋在遺體上頭的符箓同時剝落,四W一飛散.
那副情景簡直像遺體爆炸了一般.符箓乍看如紙花飛舞天際,其實是如魚群襲向春虎一行人.
夏目慌忙以"桃弓"攻擊,咒力的響聲與大批符箓正面沖突.飛上前來的符箓撞到音牆,隨即落地.
不過,落地的只有一開始接觸到音波的符箓."桃弓"擋下的符箓尚未完全落地,春虎,夏目和雪風早已遭大量符箓吞噬.
"噗!"
宛如遭到泵浦放水直擊,春虎與夏目紛紛從雪風身上被推了下去.他們的身上纏滿符箓,掉下了馬.幸虧符箓吸收了沖擊的力道,但他們也因此動彈不得.雪風連忙轉身,可是主人成了人質,它也束手無策.由于它也遭到符箓纏身,為了甩開符箓,它邊搖晃著身子,邊與祭壇保持距離.
"可惡!夏目!?"
"沒,沒辦法,我掙脫不了!"
兩人被壓倒在地,趴在雨水濡濕的草地上試圖轉身,可惜大量符箓完全不為所動.
符箓原是為了封住鈴鹿哥哥的死,這下又為了不讓人妨礙複活儀式,封住了春虎等人的行動.春虎又更進一步注意到,這些符箓的咒文全是以鮮血寫成.
——不會吧!
乍看之下,眼前的符箓不下千張,而且全部都是鈴鹿以自己的血寫上咒文.這些符箓可說是少女執念的結晶.
裹覆在符箓里的東西露了出來,橫躺在鈴鹿面前.
那是貌似鈴鹿——不對,大概是在更年幼時便已喪生的少年.遺體的肌膚雖呈現土色,表情卻如沉睡般安詳.
鈴鹿緩慢起身,道出:
"陰陽師,大連寺鈴鹿.謹在此敬告泰山府君及冥界諸神——"
2
古時,陰陽師安倍晴明為救三井寺僧人智興,行"泰山府君之法",獻上其弟子證空性命,以延其壽.
☆
在漆黑冰冷的世界里,她唯一的光和熱便是哥哥的笑容.
盡管痛苦,傷痕累累,哥哥從不曾在她面前斂起笑顏.
他們兄妹倆沒有玩具,沒有圖畫書,因此他們總是把紙裁成小張,一起玩折紙.
你看,鈴鹿,又有一個新朋友來啰.
哥哥纖細的指尖折出了許多東西,哥哥溫暖的笑顏賦予了那些東西生命.不只是折紙,就連鈴鹿的生命,也像是來自哥哥的笑顏.
那是鈴鹿深感厭惡的咒術中,唯一一個有價值的咒術.
所以——
鈴鹿宣讀寫有祭文的都狀,散發懾人咒力.
咒力充滿石台上的祭壇,溢出"禦山"山頂.
周圍的靈相與祭文呼應,產生劇烈變化,甚至令人誤以為有非"現世"的時空在此形成.
泰山府君為陰陽道主神,冥府之主,被奉為掌管人類生死之神.
這時,春虎確實感覺到了"那個東西".他聽不見也看不見,只是以剛得到的見鬼能力,真實感覺到那個東西的"存在".
有股強大的力量降臨祭壇.
那是超越人類智識所知的存在.
"夏,夏目!那是……!?"
"……我不知道!不過,那絕不會是神——"
春虎戰戰兢兢提問,夏目無力地搖了搖頭.祭壇如今充滿由天而降的靈氣,兩人的視線全盯緊了祭壇.
鈴鹿宣讀的都狀如棉花被微風吹起,輕飄飄地飄離少女手中.
折疊的和紙發出啪噠啪噠的輕拍聲,攤了開來.翻到最後一頁時,突然冒出一陣青藍火焰,瞬間燒毀都狀,仿佛由于靈氣的熱量注入祭壇,使得都狀自行起火燃燒.
然後——
"……啊啊,哥哥……"
鈴鹿感激不已,吐出歡喜的聲音.
橫躺在石台上的少年慢慢動了起來.
春虎屏住氣息,夏目雙目圓睜.在兩位土禦門家子孫的見證下,鈴鹿的哥哥睜開了數年未曾掀起的眼皮.
"哥哥!"
聽見妹妹的呼喚,少年緩慢移動視線.
"……鈴鹿."
少年搖搖晃晃地坐了起來,鈴鹿飛奔上前,一把抱住了他.
"哥哥,哥哥,哥哥,哥哥……"
鈴廘像個小孩子一樣號啕大哭.相對之下,春虎的身體不住顫抖,夏目也是臉色鐵青,還能聽見她壓低聲音,在血氣盡失的唇間喃喃念著:"怎麼可能……"
一度經曆死別的哥哥,與妹妹再次重逢.
原本這應該是感人的再會.
春虎卻覺得有種無可言喻的恐懼在全身蔓延.
他不是害怕,也不是感到厭惡.
那種感覺大概是來自禁忌,來自人類踏入不可侵犯領域的褻瀆感.他全身血肉由于眼前的景象,激動地敲響警鍾.
但是,春虎依然盯著眼前一幕.
——這就是……
失落的靈魂咒術.
天才,土禦門夜光的——咒術.
可是……
"——?"
不知為何,春虎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緊接著,他看見哥哥在妹妹的擁抱下,出其不意地硬是拉開她纖細的手臂.
鈴鹿淚流滿面,臉上浮現驚訝與疑惑的神情.
"哥,哥哥?"
少年將士色的臉龐轉向少女.
"鈴鹿……"
"怎,怎麼了?"
"不夠……"
少年眨也不眨一眼,睜大干涸的眼珠緊盯鈴鹿.接著,他以笨拙卻令人措手不及的速度伸出手,抓住鈴鹿的肩膀.
"哥哥?"
鈴鹿反射性地想往後退,但是少年的手指深陷入少女肩膀,不許她退後半步.
少年緊盯著慌亂的鈴鹿,指尖由肩膀移到脖頸,雙手用力掐住她戴著頸環的纖細頸項.
"不夠……不夠啊,鈴鹿……"
少年的手上爆出青筋,手指深陷入鈴鹿頸項下的皮肉.
鈴鹿的臉色瞬間發青.
"等,等一下,哥哥!我會給你的……我會獻上自己的性命,請再等一下……!"
鈴鹿無力抵抗.她把手放在哥哥的手臂上,可是怎麼也扯不開.
她在內心期盼哥哥的複活,身體卻拒絕倉促到來的死亡.一轉眼,她的臉色染上暗紅,背部不停痙孿抖動.
"再等一下……拜托……"
她痛苦喘息,眼角同時落下一滴淚水.那不是歡欣的眼淚,而是混雜了震驚,痛苦,哀傷,化為一滴孤獨的淚水.
那是春虎憤恨的小鬼流下的淚水.
那是殺害北斗的仇人流下的淚水.
"——唔!"
春虎緊緊咬牙.
他心想這是她自作自受.要是這家伙沒來這里,北斗不會喪命,他們還是能照常開心逛廟會,照常放暑假,照常過接下來的每一個日子.
鈴鹿破壞了一切.
那個破壞一切的鈴鹿哭得傷心欲絕.
活該!春虎原本打算任其發展下去——
"……可惡!這個死小鬼!"
他怒吼,蠻橫扭動被壓倒在地的身軀.他甩亂頭發,扭動肩膀,腳猛踹著地面,發狂似地逼自己起身.
他這麼一動,剛才緊貼著他的符箓也開始一張張慢慢剝落,看來是術者瀕死,咒力也跟著減弱.
"唔喔喔喔喔!"
春虎的喉嚨間吼出猛虎般的咆哮聲.
他費盡全身僅存的力氣,卯足全力起身.
衣服和符箓同時破碎,皮膚也跟著撕裂.盡管如此,春虎依然雙手支地,使力扯破符箓.
此時.
"屏住呼吸!"
夏目出聲.春虎立刻屏息.
"燒盡邪符,急急如律令!"
看來夏目同樣也想盡快擺脫束縛.她伸出恢複自由的右手,朝春虎拋出火行符.熊熊烈焰襲來,將春虎吞噬在符咒引起的火焰漩渦內.
一股灼熱的熱氣輕撫肌膚,吹亂發梢.他的身體並未因此遭到灼燒,反而像是受晴朗夏日的微風吹撫,身心舒暢.主人的咒術沒有傷害到式神,只燒盡鈴鹿的符箓.
"——好!"
春虎在烈焰中一躍而起,快步前奔.
靈氣彌漫祭壇的壓力愈升愈高,上頭是面無表情地掐住妹妹脖子的哥哥,以及哭著試圖接受這一切的妹妹.
鈴鹿放在少年手臂上的手,無力地垂落了下來.
"死小鬼!"
春虎怒吼,朝少年狂奔.
少年看也不看春虎一眼,只是用力掐著少女的頸項,仿佛要絞盡她的生命,一滴不剩.
春虎撞向少年,扯開兩人.
但在這之前,他的身體感覺到一陣凌駕火行符的強烈熱氣.
熱氣來自左眼下方,夏目畫上的五芒星.
他的左眼映照出少年身影,以及少年身上的靈氣.有一股由天貫注而下的靈氣.少年頭上有一條連系天際,散發不尋常靈氣的氣脈.
少年能活動自如,全仰賴這條靈脈.
得斬斷靈脈才行.
可是,該怎麼做?
——這種事情……
春虎的身子往後一扭,扯過帶子,把背後的竹笈拿在手中.
"我哪知道啊啊啊啊!"
他高舉雙手,把竹笈砸向少年頭上——砸向那條與天相連的靈脈.
竹笈里放有土禦門家祖傳的法器.
"泰山府君祭"是代代由土禦門家舉行的祭祀.
既然如此……不管怎樣都好,不管發生意外,失誤,巧合,只要能斬斷這條靈脈,妨礙祭祀進行就行了.
他自認運氣差得出奇.
不過,土禦門家既然是陰陽師的名門——
就當作是慶祝今晚以"土禦門"之名新生的式神誕生吧.
"上吧!"
這是春虎第一次打從心里祈禱,向他曾經深惡痛絕的血緣渴求成功.
這瞬間,光芒籠罩了祭壇.
他感覺到先前那股巨大的力量正快速朝自己逼近.
那是自古以來,陰陽師們尊稱為"泰山府君"的至高存在——或說是"現象"的一小部分力量,在人間顯現.
令人目眩的巨大靈氣,耀眼的神靈波動.
靈魂隨之萎縮.
閃耀天際的光芒渲染世界——
優美月色高掛夜空.
男子坐在宅邸緣廊,眺望明月.
他手捧酒杯,芳香酒氣融入夜息.
"夜光大人."
宅邸里,在月光灑落不及的幽暗處,有個聲音輕輕呼喚.
"您的心意還是不變嗎?"
那聲音問.被稱為夜光的男子面露告笑,將酒杯送到居邊.
也應了聲"嗯.",語氣中笑意猶存.
接著,他回了句"抱歉.",語聲中笑意盡失.
庭院傳來蟲鳴,恬從而輕率地和緩兩人之間的沉默.
那人在幽暗處靜靜凝視月光中的主人.
然後,也端正坐姿,緩緩垂頭.
"我會等下去的,直至像枯石爛,因為我是——您的式神."
蟲嗚不止,仿若生命中最後的燦爛綻放.
夏日正要進入尾聲.
——咦?
我好像看到了什麼.
不對,我好像看到了誰.
那是刻在春虎心底的——極為遙遠的過去.
那幅景色他從未見過,但確實知道.
他的心髒劇烈跳動,腦細胞迸散火花,電流在體內亂竄.
那東西的存在超越了春虎所知的時間概念.在"那一刻",土禦門春虎僅僅十六年多的人生瞬間模糊,轉眼飛逝,最後——
"鍐,哞,怛啰,紇里,惡!五行連環,急急如律令!"
夏目揚聲高喊.
就在春虎的意識彌留之際,五張符箓在他的頭上飄浮.光芒串起符箓,在空中描繪出耀眼的五芒星,築起一道堅固的壁障,阻斷傾瀉而下的光芒,將春虎的意識拉回現實.
"……啊."
一回神,春虎手中握著竹笈的帶子,佇立在祭壇中央.鈴鹿失去意識,鈴鹿的哥哥則是一動也不動地橫躺在他腳邊.
這時,夏目從一旁側身撲了過來.
她撲倒春虎,背朝上蹲下,把童年玩伴的頭揣在懷里.
"夏,夏目?"
"不能看!看了靈魂會被帶走!"
夏目拚命大叫.
五芒星築起的壁障阻隔了祭壇與"那個世界",只是依然阻止不了力量波動.現在,上頭有什麼東西,在做些什麼,春虎無法想象.他的靈魂感到驚恐——是夏目柔軟的氣息讓他稍微平靜了一點.
那一瞬間,有如永遠.
在這有如永遠的瞬間,兩人靠著緊抓住對方的身體,撐了過去.
在神面前,這是年輕陰陽師與新生式神唯一能做的事.
☆
當春虎注意到時,靈氣的壓力已經消逝.
他睜開闔起的雙眼,眨著眼維持被夏目撲倒的姿勢.
夏目依然將春虎的頭緊抱在懷里,春虎于是從她手臂間的縫隙窺看四周.
五芒星的壁障已經消失,異界的感覺也不複存在,眼前只見設立在山頂上的古老石台.
春虎仰望夏目,夏目一臉茫然,愣坐在地.她一注意到春虎的視線,馬上想起自己還抱著兒時玩伴的頭,急忙放手.
圍繞春虎的香氣飄然離去,融化在空氣中.
"……結束了嗎?"
"是……這樣嗎?"
春虎與夏目互問,兩人都顯得有些無助.
在他們身旁,鈴鹿緩慢起身,惹來他們一陣驚愕.
不過.
"——雪風!?"
遠離祭壇的雪風驅上前來,嘴里叼著"護身劍".看來它是為了救主,跑去找出了這把劍.春虎這時才終于回過神來.
雪風甩頭,拋出"護身劍",春虎見狀立即起身取劍.
他將劍指向坐在地上的鈴鹿,正要勸她放棄抵抗時——
"……為什麼?"
鈴鹿在口中喃喃自語,發出了空洞的聲音.
春虎放松手上的力氣,劍尖無力垂下.
鈴鹿不再是春虎的敵人.春虎垂下劍,無言凝視少女.
他突然感覺到頭上有個東西靠近,一抬頭,就看見浮在半空中的北斗.
剛才那驚人的東西是怎麼回事?——北斗帶著這樣的困惑,不解地俯瞰春虎.真是悠哉的家伙,春虎的嘴角綻放出笑意.
他回頭,看見土蜘蛛完全沒有動靜,也不像是遭到北斗破壞.他猜想,也許是鈴鹿的咒力被消弭殆盡,也有可能是土蜘蛛遭現身的泰山府君徹底淨化.
鈴鹿輕聲啜泣,抱緊哥哥一動也不動的身體,把頭埋進哥哥懷里,流出透明的嗚咽.
春虎苦著臉回看夏目.她和春虎視線交會後,像是回想起什麼,靜靜轉過了頭.
情感無處宣泄,驅使春虎抬頭仰望天際.
一輪清澈明月高懸夜空.
3
春虎打開手機電源與冬兒連絡時,冬兒回應的語氣異常冷靜.那冷淡又隱含激動的口氣,
正是證明冬兒發火的最佳證據.春虎一再道歉,大致說明了事情經過.
冬兒只在聽見北斗死去的消息時,顯得有些措手不及.察覺到損友在電話那頭遲遲說不出話來,春虎的內心不禁跟著絞痛.
一陣漫長的沉默過後——
'……真的嗎?’
冬兒平常絕不會如此確認.春虎啞著嗓子,應了聲"嗯".
"欸,冬兒.你該不會早就知道了吧?她是,那個……"
'她不是人類這件事嗎?’
"…………"
春虎緊閉著嘴.
'我其實也沒有把握.’冬兒坦率回道.'我沒跟她確認過,何況不管她是什麼,她就是北斗啊.’
"冬兒……"
聽見最後一句話,春虎咬緊了牙.北斗死去帶來的空虛,好像因此溫暖了一些.
'我等下會和咒搜官一起過去,支援的人手也快到了.你在那邊再等一下.’
"……知道了.冬兒——"
'怎樣?’
"謝謝.一
電話另一頭,冬兒輕哼一聲,接著掛斷電話.他還是一樣沉著而堅強.春虎像是要呼出全身氣息似地籲了口氣,闔上手機.
春虎告知與咒搜官取得連絡的消息後,夏目默默點了個頭.
兩人走下石台上的祭壇,站在草地上.
鈴鹿還在祭壇上.在那之後,她一直抱著膝,坐在橫躺在地的哥哥身旁.她明顯沒有反抗之意,只是不管他們說什麼,她一概不予理會.
夏目主張使用咒術予以束縛,春虎則抱持反對意見,認為現在就先讓她自己一個人暫時靜一靜.鈴鹿要是認真起來——盡管她現在看起來像是耗盡靈力——夏目其實也沒有把握可以成功束縛.最後,他們決定采取春虎的意見,暫且待在一旁靜觀其變.
"……那麼,接下來就拜托你了."
"好,我知道了.不過我實在沒有自信可以解釋清楚."
"就算由我來解釋也是一樣.不管解釋得再詳細,不在現場的人是不會明白的."
春虎對夏目這句話深有同感.再怎麼說,就連春虎他們這些實際體驗過當時情形的人,也不太清楚那時候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若是以"泛式"的范疇解釋,那就是疑似鈴鹿哥哥的靈魂其實是殘留靈體,泰山府君是情況特殊的靈災.就像過去被人們遵奉為神的雷電或靈峰,到了現在不過只是單純的放電現象和國家公園.存在本身雖同,人們的印象卻各有不同.過去與現在的差別,或許正是夏目所言的誠心"祈禱".
不過,接下來接受咒搜官調查的人只有春虎.夏目在咒搜官到來前,便會先行離開"禦山" .
問起理由,她只簡短應了一句:"……這是'家規’規定."接著撇過頭,像是要藏起臉上的尷尬,沒有再更進一步說明.
老實說,春虎心中也有不滿,不過他現在是夏目的式神,必須遵從主人的命令.何況既然"家規"有如此規定,他也不好再多說什麼.
就春虎所知,分家的"家規"只有一項,倒是土禦門的宗家似乎有不少繁雜的傳統與習慣必須遵守.提到這,之前在天橋上重逢時,夏目也透露過自己正為"家規"勞神費力.
"算了,反正我要是遇到不知道的情形,就老實用'不知道’帶過就行了."
"……對不起."
夏目垂下頭,像是由衷感到抱歉.春虎苦笑說了句"沒關系啦",不經意望向夜空.
夜空晴朗,萬里無云.
潮濕雨氣殘留在夜晚的空氣中,滲入肌膚,一點也不覺得悶熱.
"……一切都結束了."
"嗯."
聽見春虎溜出口中的感想,一旁的夏目也表示同意.
這件事情留下了悲傷的結局,但總算是畫下了休止符.
春虎從長褲口袋里掏出做為北斗形代的式符.他依然感到失落,只是哀傷的情緒稍微減輕了一些.
"……可以讓我看一下嗎?"
夏目出聲,春虎不禁神色驚詫.
"難道還修得好嗎?"
他遞出式符,抱著一絲希望問道.但是,夏目無情地搖了搖頭.
"對不起,這張式符上已經完全沒有靈氣,而且損壞這麼嚴重,也不可能修複."
果然——春虎落寞地垂下肩膀.
那原本就是一張老舊,上頭還留有多次修補痕跡的式符.如今,式符不只破損,還沾滿雨水和泥巴,弄得破爛不堪.就算外行人也看得出來,這張式符已經不可能修複了.
但是,夏目非常慎重地把這張破爛的式符拿在手里,也許是藉此對春虎的好友表達敬意,不過不曉得是不是多心了,春虎總覺得她就連目光也很溫柔,像是看著小孩子一樣.
"那家伙……北斗死了嗎?還是式神沒有所謂的生命呢?"望著夏目的眼神,春虎忍不住問道.
其實,他很怕知道這問題的答案.在牽扯到他和北斗私人交情的領域里,他實在不願讓沒有反駁余地的理論涉入.
不過,夏目的回答大出他的意料.
"春虎稱為北斗的這個人,應該還活著."
"……咦?"
他一時搞不清楚狀況.夏目看見春虎茫然的神情,又換了個說法.
"正確來說,是藉由這個式神'以北斗的身分’跟你接觸的術者,現在還活在某個地方.依那人行使的咒術看來,這個式神是與術者結合,由術者直接操縱,也就是說,這個形代與其說是式神,其實只不過是個'容器’.有個人從遠處控制這個'容器’的行動,她真正的人格另在別處."
"…………"
春虎張大了嘴,半晌說不出話來.
這說法叫他一時間難以置信,不過既然夏目如此解釋,他也不認為有錯.
北斗是術者直接操控的式神,也就是說,北斗的身體是式神,心卻屬于術者.用那副身體說話,行動的全是術者.
——那家伙……那家伙還活在某個地方?
不過,這麼一來又有新的問題出現了.
"為什麼?為什麼北斗——那個術者要做這種事情呢?"
"這,這我就不知道了,不過一定有什麼理由吧."
春虎無法接受夏目的回答.
"理由?我不懂她為什麼要跟我扯上關系?我們又沒做什麼特別的事情,只是普通地玩在一起……盡說些無聊的廢話……"
"我不就說不知道了嗎?不過我想,春虎一定比我更清楚."
"我?為什麼?我連她是式神都……"
"可是,你們不是好朋友嗎?"
夏目這一句話讓春虎頓時語塞.他抿著唇,又擺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
我騙了你,一直把你瞞在鼓里,對不起.
他想起北斗臨終前的臉龐.仔細想想,兩人相遇後就是怪事連連,就算這樣,北斗依然是他的好友.
春虎自覺慚愧,完全想象不出北斗背後會藏著什麼樣的隱情.但是不管她身上藏有什麼秘密,北斗還是北斗,不會改變.北斗是自己的摯友,這一點絕不會有錯.
她若還活著,再也沒有比這更令人開心的事情了.
"總有一天……"
"咦?"
"總有一天,她會出現在我的面前嗎?"
春虎擤著鼻子,笑了笑.
一夏目一時露出難以言喻的複雜神情.
不過.
"——嗯,一定會的."
說完,她輕輕將式符還給春虎.
★
在冬兒傳簡訊告知支援的人手抵達之後,夏目留下春虎,乘著雪風離開祭壇.
"……你果然是個笨蛋."
在馳騁夜空的白馬消失後,鈴鹿冷不防開口說道.春虎聽了心頭一驚.
"噢,你……醒啦?"
"……我又沒睡."
鈴鹿維持抱膝的姿勢,眼神望著春虎.小巧的臉蛋有一半埋在膝蓋里,完全看不出表情.
"……你會不會太大意啦?告訴你,我要殺死你可是輕而易舉的哦."
她的聲音缺乏抑揚頓挫,聽起來更是駭人.春虎板起臉,沒有逃跑,反而是轉身面向鈴鹿.
"你要殺了我,就此逃走嗎?"
"…………"
"你不會這麼做的,對吧?"
"……你憑什麼斷定?"
"我感覺不到殺氣."
"…………"
"好啦,我騙你的.我根本搞不懂什麼是殺氣,只是單純這麼覺得而已."
春虎老實回答.他不認為鈴鹿會在最後垂死掙紮,雖然沒有根據,但他就是有這種直覺.
春虎的答複讓鈴鹿的臉埋得更深了.
"……為什麼要救我?"
"救——在你被掐住脖子的時候嗎?"
"…………"
"我只是在阻礙儀式進行,不是刻意要救你.畢竟我現在也是'土禦門’家的一份子了嘛."
"……即使我殺了她?"
她,指的是北斗.在鈴鹿澄澈語聲的詢問下,春虎的身子微微一顫,但他還是緩慢又鎮定地放松了些微僵硬的身體.
"……我也曾打算要袖手旁觀."
他深呼吸,又籲了口氣,在聲音不再顫動後緩緩道來.
"可是仔細想想,我錯了.北斗不是被你殺了,她是救了我."
如果不是聽過夏目的解釋,他也許沒辦法做出如此回答.這是春虎此時的心聲,或許會有
人嗤笑他的想法自私——但是自私又有什麼不好呢,要是能因此不心生憎恨,和平解決一切,北斗肯定也能諒解.
"真是個很好的朋友,對吧?"
"……一群傻瓜."
鈴鹿嘟囔了一聲.
然後,她不再看向春虎,垂下了頭,深深埋在膝蓋里.
斷斷續續的微弱啜泣聲傳來,春虎默默聽著.
可是,只有一件事,他一定要說.
"……我說你啊,記得要好好幫哥哥辦一場喪禮哦."
啜泣聲變大了,再也掩蓋不住,嗚咽聲也跟著微微傳出.
在啜泣聲中,她小小回了聲:
"……嗯."
春虎確實聽見了.
鈴鹿淚流不止.
冬兒一行人在半小時後抵達.
4
陰陽廳逮捕鈴鹿後,天一亮立刻發表破案聲月.
但是直到破案,還是沒將鈴鹿的名字公諸于世.
隔天早上,春虎的雙親從東京回到家里.
那時,春虎還在接受咒搜官偵訊.他最後被拘留了整整一個晚上.
這件事情傳進了他的雙親耳中.他們一來接春虎回家,馬上不分青紅皂白,先狠狠揍了他一頓.然而,在看見兒子臉頰上的五芒星後,他們臉色一變,驚訝地說不出話,只是輕聲低吟.
過往這段歲月,父母究竟付出了多大的關愛保護他成長?
這個問題,春虎在很久以後才知道答案.
春虎和冬兒約在隔天中午見面.
關于北斗喪生,以及自己成為夏目的式神,還有在"禦山"上祭壇的交戰情形,他把所有事情的來龍去脈全仔仔細細地說過一遍.
當然,他也把夏目提到有關北斗的那一番話說了出來.
兩人認識的北斗消失了,可是"那個人"還活著.
冬兒在中途問了幾個問題,掌握春虎話中的前因後果.他的態度比往常更仔細,而且更耗時間.
"……這樣啊,原來我搞錯啦."在聽完春虎的話後,他低聲嘀咕了一句.
"搞錯?什麼東西搞錯了?"
冬兒突如其來的發言,引來春虎回問.
"在那之後我也想了很多."冬兒聳了聳肩,先來了句引言."……夜光轉生了,不對,姑且假設他轉生了."
"嗯."
"那他的式神到哪去了?"
"夜光的式神?啊,你是說分家的人啊?"
這麼說來,冬兒在廟會前也提過這件事.
可是.
"……嗯,也對.包括分家,夜光當時的式神應該多如繁星.我只是在想,夜光轉生後,那些式神不曉得怎麼了."
"噢……然後呢?"
"我聽說北斗是式神的時候,還以為她會是其中一個."
冬兒說得干脆,春虎聽著張大了嘴.
"等,等一下!你該不會在懷疑北斗是夜光的式神吧?"
春虎一臉愕然,睜圓了眼.冬兒則是聳聳肩,顯得相當平靜.
"那不過是一種推測……聽本家的繼承人那麼說,看來是我猜錯了.直接操控型的式神就像電動游戲里的角色對吧?既然需要操控她的玩家,北斗是夜光的式神這種推測就不可能成立."
"那,那當然啦.她怎麼可能是那種厲害角色."
"這麼一來,夜光的式神在那之後怎麼了,這個問題還是沒解決."
"那種事情誰知道啊!……畢竟主人都死了嘛,應該是一起喪命了——否則就是不用再受到束縛,到哪里去過著自在逍遙的生活了吧?"
老是在說這種讓人摸不清頭緒的話.春虎深籲口氣,隨口應付了兩句.冬兒聽了,臉上浮現深不可測的微笑.
"……說不定他們還仰慕著主人哦."
"……然後呢?這次輪到讓夏目差遣嗎?還真是倒黴的家伙."
他敷衍應道,在冬兒的笑容中忍不住跟著笑了.這是春虎在告訴冬兒事情經過後,第一次展露笑顏.
冬兒靠在椅子上,輕輕聳肩.
"結果神秘的少女到最後還是個謎啊."
他的口氣和平常一樣刻薄,聽來卻有幾分不同以往的寂寥.
某處傳來暮蟬鳴聲.
日曆上還在過著炎炎夏日,但是春虎,冬兒與北斗——三人的夏天也許已在此時畫下終點.
兩人半晌無言,共同迎向夏目的盡頭.
然後,為了朝嶄新的季節邁進,聊起了新的話題.
時光匆匆流逝.
短暫的暑假結束,夏目回到了東京.
翌日,春虎便向雙親表明要離開目前的高中,前往陰陽塾就讀的決心.
5
"……太慢了吧,夏目這家伙到底打算讓我等多久……"
春虎面對大都市東京熙來攘往的人群,手提運動提包,背上背著個大背包,悻悻然地佇立在街頭.
陰陽塾位于東京三大都心之一的澀谷,春虎就是在澀谷車站外的出口等著夏目.
事件結束後,春虎和夏目來回傳了好幾封簡訊,也有透過電話直接討論.再怎麼說,春虎現在是夏目的式神,夏目描繪在他臉上的五芒星就像刺青,至今依然留在左臉頰上.
"春虎,你聽好了,總之你要盡快到東京來,式神必須隨侍在主人身邊才行."
在手機另一頭,夏目曾耳提面命如此交代過.她的語氣強勢,是為掩飾羞澀——要是這樣就好了,春虎心想.他隱隱約約覺得自己不是式神,倒像被當成了隨從或仆人.
不過.
"……最後還是到這里來了."
他當面告訴雙親要進陰陽塾時,他們並未表示反對.在那之後,他忙得昏頭轉向.他在暑假期間申請退學,並且接受陰陽塾的轉學入學考試.這時期通常沒有學生入學,春虎不知道,這或許是靠著土禦門的名聲——盡管現在是否管用仍令人存疑——在私下運作,也有可能是他在大連寺鈴鹿那起事件中立下的功勞獲得了肯定.
不過,總之,這事情背後有什麼內幕,春虎概不關心.
他身為式神,只要多少能幫上夏目的忙就行了.
八月三十一日.
看似漫長實則短暫的暑假就要結束.
"……她未免太慢了吧,夏目這家伙到底在搞什麼鬼……"
他一到澀谷就傳簡訊,告訴夏目自己已經抵達.在那之後又過了一個小時,人來人往,就是不見他在等的夏目.春虎歎了口氣,仰望天際.
太陽正好完全沉落,夏日夜空倏地轉換色彩,染上一片澄淨的靛藍.
在太陽落入地平線的那一刻,在光芒尚未完全消失的短暫魔幻時光.這一天的天色特別鮮豔,光是這麼仰望便叫人暑氣全消.不知不覺中,春虎的臉上浮現笑容——
"蠢虎!"
起初,他以為是幻聽.
他的視線自然而然地被聲音吸引,看見了一個筆直朝自己走來的人.那個人在人群中格外顯眼,不僅因為她俊美的容貌,她身上穿的衣服更是極具特色.
那人穿著陰陽塾制服,一身漆黑,上衣則是類似平安時代陰陽師所穿的狩衣 .
只是——
"好,好久不見,雖然也不過才兩個星期而已……你等很久了嗎?我也有點……不曉得該怎麼辦才好,不,不過,已經沒問題了,我已經做好覺悟了."
一個陰陽塾的學生站在呆愣的春虎面前,盡力掩飾又藏不住羞澀與緊張,滿臉漲得通紅.
那是春虎的青梅竹馬.
但是她身穿男生制服,口氣也和男孩子一樣——簡直像個少年似的.
她的黑色長發沒有像平常一樣披散在背後,而是從肩膀垂到胸前,並將發尾紮成一束.
束在發絲上的是似曾相識的粉紅色緞帶.
春虎愣住了.
"……夏目,你在搞什麼?"
"你,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我是來接你的啊!"
"……你那語氣是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那當然是……咦?——等,等一下,叔父叔母沒告訴你嗎!?"
紮起頭發,穿上男生制服——女扮男裝——的夏目突然慌了手腳,露出本性.春虎頻頻點頭,她于是挺直了身子,把臉湊到春虎耳邊.
她態度一轉,改回熟悉的口氣說道:
"'身為土禦門家的繼承人,與外界往來時,言行需有如男子.’這是本家的'家規’!
春虎你真的什麼都沒聽說嗎?"
"沒聽過."
"怎麼會這樣!?我明明拜托過叔父叔母要事先跟你說明清楚的啊!"
"……這,這樣啊,我想……他們大概忘了吧."
他們會忘記的可能性很高,就算沒忘,這幾天也實在是忙得人仰馬翻,無暇顧及.
春虎尷尬說著,夏目一下子羞紅了臉.
看來她原本的計劃是,春虎了解事情原委後,進而在言行上配合女扮男裝的夏目.此時的 一她顯得進退兩難,全身僵硬.
春虎這下總算明白,事件結束後,夏目為什麼要求別說出自己的名字.因為,"土禦門夏目"對外是個"男人".這根本就是食古不化的"家規",但實際成為式神的春虎其實也沒資格多說什麼.
青梅竹馬的兩人面面相覷,沉默不語.
春虎一臉不自在,夏目嘴角輕顫,像是深覺丟臉,恨不得挖個洞鑽進去.看來她實在很不擅長隨機應變.
"——反,反正!事情就是這樣,春虎也要好好配合!聽到了嗎?可別忘了,你是我的式神,必須服從我的命令,明白了嗎?明白的話——"驚慌失措到了最後,夏目自暴自棄大叫.
春虎隨口應了聲"好啦."夏目依然紅著一張臉,抿上了唇.
"我知道了.夏目,又要麻煩你了."
"…………"
他冷靜回應,夏目聽了不發一語.
然後,她以戰戰兢兢的確認語氣問道:
"你真的知道了嗎?"
"我不就說了嗎?"
"……全都知道了嗎?"
"全都知道了."
夏目凝視著春虎,春虎也回望夏目.兩人之間有種確實的共識,一種達成共識與"重逢"的喜悅.
夏目的烏黑雙瞳搖曳映照著童年玩伴的身影.
"……對不起."
"咦?"
"……我騙了你,一直把你瞞在鼓里,對不起."
語落,她低頭致歉.紮起黑發的緞帶隨她的動作輕柔飄搖.
"一開始……我只是在練習,練習新的咒術和男孩子的言行舉止.有一次,我本來想說出實情,可是春虎說'不用說了’,我也就沒多說什麼.我怕一說出來,春虎和我的距離又會拉開……"
夏目齧咬粉唇.
春虎笑了笑.
"你也太誇張了,這種事情不需要道歉啦."
"春虎……"
夏目仰頭,臉上浮現安心的神色,盯著春虎的眼神炙熱,臉頰染上了不同于剛才的羞澀緋紅.
"你又不是故意騙我的,不是嗎?是我爸媽忘記告訴我這件事情,而且我才不會因為你女扮扮男裝,就跟你拉開距離."春虎爽朗說道.
"…………"
夏目驚訝地眨了眨眼.
"……咦﹒?"
春虎沒注意到夏目的反應,又繼續說道:
"不過,我是什麼時候叫你'不用說了’?我之前跟你說過這句話嗎?"
"…………"
夏目嚴肅的表情瞬間閃過疑惑,當她察覺兩人明顯在雞同鴨講時,心里更加不解,突然慌亂了起來.
"……春虎,你該不會沒注意到吧?"
她故意隨手撥弄發絲,輕搖緞帶.
春虎愣愣問著:"什麼?"
"你不是說全都知道了嗎?"
"不就是'家規’嗎,那也沒辦法啊,畢竟你這個人那麼認真."
"…………"
春虎展現出寬容的態度回應,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
夏目臉上的表情緩緩歸于平靜.
"……騙子."
"什麼?為什麼?"
"大騙子!你為什麼每次都這樣!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別開玩笑了,蠢虎!"
"咦,等一下,怎麼了?為什麼突然發火?"
夏目揮動粉拳,猛捶春虎,神情不像生氣,倒像快哭了.來往路人紛紛朝兩人投以好奇的目光,她也不停手,一再揮拳捶打拿著行李的春虎.
此時.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真受不了你們兩個."
一個反手將波士頓包提在肩上的少年出現在他們面前,那人像是站在遠處,目睹全部事情經過,露出打從心底驚愕的神情.
望見少年,夏目驚訝地瞪大了眼.
春虎則是開口間道:
"喲,冬兒.你和這邊的朋友處理完事情啦?"
"也沒處理什麼事情,就只是打個招呼,告訴他們我回到東京而已.不過我真沒想到,你居然還在車站前面."
說完,冬兒以銳利的目光朝夏目瞥了一眼.
春虎連忙解釋:
"啊,她就是我常提到的那個本家的天才,土禦門夏目.你別看她打扮成這副模樣,她其實是女的哦.她是因為'家規’規定才會假扮成男生,拜托你別告訴其他人——然後,夏目,他是我的朋友——"
"……冬兒為什麼會在這里?"
夏目茫然細語.春虎大感不解.
"我有提過冬兒的事嗎?你還真清楚耶.他是阿刀冬兒,頭上總是戴著頭巾,那是他的特征——咕噗!"
春虎還沒說完,夏目已經一把扯住春虎,差點沒發火.
她緊抓住春虎胸口,雙手猛搖個不停.
"我間你,他為什麼會在這里?"
"呃,那個,他也會一起進陰陽塾……我之前不就說過了嗎?"
"我從來沒聽說過!而且他要進陰陽塾?搞什麼啊!冬兒不是外行人嗎!?"
面對夏目的無理取鬧,春虎搞不清頭緒,只能睜大了眼.
在一旁冷冷看著兩人一來一往的冬兒于是開口說道:
"我本來就是見鬼."
夏目一時說不出話,愣愣盯著冬兒.
冬兒則是聳了聳肩,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
"那是以前被卷入靈災的後遺症,到現在都還在接受陰陽醫治療.我打算趁這個機會以陰陽師為目標,以後就可以自己照顧自己了."
夏目吃驚地張大了嘴.
"……本來?等一下,那就是說……?"
夏目戰戰兢兢地出聲確認,冬兒回了一個不懷好心眼的邪惡微笑.
"我還滿會分辨人跟式神的,尤其相處的時間愈長,就愈肯定.還是別說這些了,初次見面啊,夏目,那條緞帶很適合你哦."
"…………"
夏目的雙唇微微顫抖,無力松開了揪起春虎胸口的手.
春虎被她這反應惹得一愣.
"呃……發生什麼事了?"
聽見春虎少一根筋的發言,夏目哭喪著臉,冬兒則是無奈地搖了搖頭.
"春虎."
"什麼?"
"蠢虎這綽號實在很適合你."
冬兒一說,夏目像是再也按捺不住,滿臉通紅地發出淒厲叫聲:
"別說了!蠢虎和另外那個人快跟上來.告訴你們,在陰陽塾里,你們算是學弟,勸你們最好事先做好心理准備!"
她拋下這麼一句話後,轉過頭,把頭發甩回背後,邁步走進擁擠人群.
春虎睜圓了眼.
"……她到底怎麼了?抱歉,冬兒,她平常不是那副模樣的."
"不,她平常就是那樣了."
冬兒笑著,快步追起夏目.
春虎的腦子里混亂到了極點.
不只夏目,冬兒的樣子也很奇怪,看上去甚至有幾分雀躍.雖然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他覺得好像只有自己被拋在後面,那不是指空間上的含意,而是就整體氣氛而言.
他莫名感到心神不甯,不過要是在這地方被拋下,人生地不熟的自己很有可能迷路.春虎重新提好行李,趕緊在兩人的身影消失前追了上去.
"欸!夏目,冬兒,你們有什麼事瞞著我對吧?你們瞞了我什麼事!"
他每從後方一出聲,夏目就走得愈快,紮在發上的緞帶也跟著愜意地左搖右晃.
一看見緞帶,春虎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掠過了腦海.
——咦?
那東西一閃即逝.春虎煩悶苦思,一邊賣力追趕夏目他們.
人群中,主人的緞帶輕盈搖晃,循循引導新生式神.
"土禦門"的曆史再次開始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