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四章 土禦門家的子孫

1

春虎與北斗,是在進入國中後的第一個暑假相遇的.

那是個靠近車站的小公園,晴朗無云的藍天下,豔陽照得新綠嫩葉如寶石般熠熠生輝.

第一次見到北斗,便令他移不開目光.她的長相貌似自己當時崇拜的偶像,年紀與自己相仿.春虎邁遠眺望了好一會兒,猜想少女會是哪個學校的學生.

少女獨自坐在公園長椅上,一注意到春虎的視線,身體突然像裝了彈簧似地跳了起來.她睜圓了眼,朝春虎的方向指了過來,雙唇一張一闔,反應相當古怪.畢竟,他不認識這位少女.

春虎覺得好奇,試著接近少女.少女見狀,馬上一溜煙地逃出公園,瞬間消失無蹤,只留下錯愕的春虎呆站在原地——這就是春虎與北斗的第一次相遇.

春虎後來又遇到北斗——其實應該說"目擊"更為貼切——是在公園初遇後的第二天.

在那之後,春虎一直覺得有人躲在暗處"窺視"著他.在家時還沒這種感覺,一出門走在街上,常感覺到背後有視線投來,可是每次回頭,都見不到半個人影.

他頻頻回頭,懷疑自己遭人跟蹤.但是他沒料到,自己果真被跟蹤了.他會發現對方純屬巧合.那時他正走過停靠在一旁的車子,從後照鏡中窺見了跟蹤者的身影.

是那時候在公園里遇見的少女.

他反射性地回頭,與嚇了一跳的北斗四目相對.北斗拔腿就逃,他也跟著追了上去.可惜北斗的腳力驚人,一下子就不見人影……當時每三天會發生一次這種事情,不久後變成兩天一次,到了最後,每天都會重複上演同樣的戲碼.那是春虎有生以來最詭異的一段人際關系.

春虎追,北斗逃,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一段時間.

她為什麼要跟著我?她為什麼要逃?春虎百思不得其解,只覺得實在莫名其妙.

但這種莫名其妙的感覺,反而激起了春虎的斗志.

他想出各種策略,北斗則見招拆招.等他注意到的時候,已經深深著迷在這個追逐游戲里頭.他不曾度過如此絞盡腦汁,東奔西跑,汗水淋漓的暑假.

毫無意義,酷熱,刺激,充滿謎團的日子.

沉迷追逐,令人懷念的夏日光陰.

但到頭來,春虎一次也沒追上北斗.

暑假最後一天,他決定改變方針.他一早來到最初相遇的公園,在那里等了一整天.他什麼事也不做,就只是待在公園里頭傻傻等待,這樣的行為連他都懷疑自己是不是瘋了.他忍受暑熱煎熬,流汗流到險些脫水,但是他一次也沒動過跑去其他地方吹冷氣的念頭.

薄暮中,北斗出現了.

在太陽落入地平線的那一刻,在光芒尚未完全消失的短暫刹那,在天空染上靛藍的魔幻時光——

北斗一臉心意已決的模樣,筆直走到春虎面前,像是要全盤托出似地張開了嘴.

只是她還沒出聲,春虎就搶先一步說出:

"什麼都不用說,是你贏了."

她閉上嘴,兩眼不住打量春虎,像是在猜測他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到最後都沒能追到你,所以我想,你一定是不想讓別人知道自己的來曆,對吧?"

北斗默默佇立,一臉尷尬,春虎則是笑容滿面.

"就一個女孩子來說,你的腳力真的很驚人.不過,至少告訴我你的名字吧,我是春虎."

說完,他從長椅上站起,伸出了手.

北斗宛如小動物看到飼料般,定睛注視春虎伸出的手,然後,她的雙眸——有些低垂的渾圓大眼漸漸閃耀光輝.

她靜靜把手伸了出來,畏畏縮縮地摸著春虎的手,然後,她像一碰便再也不放似地牢牢握住.

之後,她的臉上浮現出春虎後來不時見到的——如向日葵般天真的笑容.

因此,春虎幾乎完全不了解北斗.神秘少女——冬兒如此稱呼北斗,春虎也不在意,畢竟他喜歡北斗現在在他身邊的樣子.

相遇的夏日結束,迎來秋天,秋去冬來,就這麼過了一年.第二年過去了,兩人都還是老樣子.冬兒在第三年的中途加入,春虎身邊變得更加熱鬧.

神秘的少女與前不良少年——大家相處得很愉快,春虎也因此感到心滿意足.

所以他不想破壞三人的關系.

所以他希望能一直這麼走下去.

這樣也滿好的,他心想.

2

夜里,春虎狂奔在筆直的縣道上.

大雨下個不停,甚至轟隆打起響雷,一道道閃電劃破夜空.

盡管天候惡劣,春虎還是一個人從被當成咒術戰戰場的工廠一路跑了過來.

為了追鈴鹿而跑.

同時也是為了阻止鈴鹿而跑.

他放空腦袋,什麼也不想,只是一路往前沖.他的呼吸急促,心髒仿佛就要破裂,劇烈疼痛充滿全身.

他以療愈傷害與疲勞的治愈符撐住傷痛,每摔倒一次,就換一張新的符,沒停過奔跑的腳步.

四周是一片漆黑,縣道兩旁的街燈閃爍微弱燈光.在滂沱大雨中,他幾乎看不見腳下的路.縣道往黑暗延伸,只能隱隱約約望見前方有路可行.他早已不知道過了多久時間,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遠,耳邊聽見的只有響徹云霄的隆隆雷聲,與自己氣喘籲籲的呼吸聲.他不斷地跑,跑在大雨中,跑在暗夜里,跑在閃電下,只有不知前往何處的道路陪他一路往前.

他一路不停奔跑.

北斗消失後留下的式符緊握在他手中.

他努力不去想北斗,也許可以說,他就是為此埋頭狂奔,讓自己屏除思緒.

在紊亂的呼吸中,意識不經意遠離,但是當他絆了一跤,跌在路上時,回憶就像泡泡一個接一個迸裂,令他不禁憶起昔日種種.

打從第一次見面起,北斗的外表就不曾改變.她的體型瘦削,卻擁有令人難以置信的耐打身體與臂力.她的腳程極快,就算自己和冬兒盡全力奔跑也望塵莫及.她不喜歡談論自己的事——他們一次也沒聽她提起過家人或朋友.

剛才,她受了重傷,卻沒流下一滴血,甚至以身體擋住蜘蛛的鐵腳,同時施行咒術.她躺在春虎懷中,留下要他快逃的話語後如煙消失.她沒有成為一具尸體,取而代之的是一張式符.

天底下居然有這種事情.

——可惡.

春虎上氣不接下氣,在心中怒喊"這個大混帳."

——她為什麼是式神?

"剛才出現的是假北斗,真正的北斗另在別處"的念頭一度浮現,但是他沒辦法如此欺騙自己."我騙了你,一直把你瞞在鼓里,對不起."北斗是這麼說的.

難道這一切都是假的嗎?她的存在是假的,和她的回憶也是假的?

和她相處的時間,和她說過的每一句話,所有一切都是謊言——難道我被騙了嗎?

如果我被騙了——

如果北斗的存在從一開始就是個謊言,如同她從不曾存在——

她不就不需要活活送死了嗎?

——'春虎,我喜歡你.’

一道閃電落下,雷聲轟隆作響.

他想用盡全身力氣大喊,不過上氣不接下氣的他,就連要喊出內心的話也喊不出聲.所以,他邁開腳步,埋頭往前跑,一路狂奔——拚了命地跑,想就此跑至天涯海角.

大雨.暗夜.閃電.雷鳴.

他的視線模糊,意識朦朧,甚至感覺不到腳的動作,宛如身體早已耗盡力氣,只靠著靈魂支撐自己不斷跑下去.

只靠著靈魂……

轟隆雷鳴扯裂大氣,劈下一道落雷,空氣劇烈震動.

對了,北斗的靈魂到哪里去了?她也有靈魂嗎?如果有——如果式神也有靈魂,就算是假的也好,我都想再見她一面.只要再見一面就好,我想向她問個清楚,弄個明白.如果她的靈魂現在在哪里游蕩的話——

然後.

春虎停了下來.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跑了多久.一回過神,早已見不到縣道兩旁的街燈,在光芒仿佛從這個世界上消失的黑夜里,只有大雨依然下個不停.

在黑夜盡頭,漆黑彼岸,有個模糊的微弱光點,隱隱約約散發出光芒.

簡直像靈魂一樣.

"……北斗?"

他的口中發出干啞的聲音.

不過,那並非靈魂.

那是燈籠發出的光亮.春虎知道自己抵達了目的地.

筆直的縣道前方有一條岔路,岔路往上是平緩的斜坡車道,通往後方的小山.車道一旁有個登上斜坡的石階,石階旁是間擁有仿若古老神社木造屋頂的屋子,屋頂下方掛著大燈籠,亮起迷蒙燈光.

雷電一閃,照亮屋頂底下的燈籠.

燈籠上以墨描繪五芒星家紋——

標示"土禦門"三個大字.

春虎佇立在暗夜里,費力地呼吸,注視著亮光.接著,他像是要踏破黑暗,步步走近.

他站在燈籠旁,仰望石階.陡峭的石階在黑暗中給人直上天際的印象,融入漆黑石階兩側的是與黑暗相融的茂密樹林.正上方亮著錯覺般的兩個光點,那也是燈籠的光芒.

春虎登上石階.

雨勢漸弱,樹梢上葉子的磨擦聲因此更是嘈雜.

一階又一階,他踏上石階,一步步往上爬.腳步愈是往上,便愈接近夜空.

蠢蠢蠕動的烏云與眩目的閃電.

他爬到了山頂.

石階盡頭有扇外門,大門兩側與下方相同,掛有繪上五芒星的燈籠.

宅邸外,門戶大開.

門的另一頭,是宛如藏身黑夜中的土禦門本家宅邸.

"…………"

他很久沒到這里來了.屋里沒有點燈,也不像有人在家,反而是宅邸本身像在悄然呼吸似地,散發如生物一般的存在感.


夏目平安到家了嗎?就在春虎心里升起些微不安時……

"——門沒關,我在桔梗之間——"

他一時以為自己聽錯了.不過,他沒聽錯.一只蝴蝶飛過緊盯著宅邸的春虎鼻尖,在這種惡劣的天氣里,宛如置身花叢般引導春虎進屋.

眼前的蝴蝶是式神,剛才那是夏目的聲音.她果然回到家了.

春虎握緊手中的式符,隨暗夜中飛舞的蝴蝶走入宅邸.

3

他走進玄關,沿著走廊前進.

他有點介意自己濕答答地進入宅邸,但四周一片漆黑,別說要找條毛巾來擦,就算要開個燈都很困難.漆黑中,只有引導春虎的蝴蝶閃爍磷光.他就這麼跟隨蝴蝶,依循記憶,走進宅邸.

走了一會兒,他在走廊深處望見微弱的光線從拉門間的隙縫流泄而出.

那里是一間地上鋪有木板的房間,在土禦門家內被稱為"桔梗之間".蝴蝶徘徊在拉門前,春虎一接近,拉門立即敞開.

由房內流泄而出的光線,是蠟燭的火光.

房間約有二十張榻榻米大,內部設有祭壇,上頭供奉紅淡比枝與硬幣,此外還陳列了各式法器,懸掛寫上咒文的掛軸,祭壇上備有數個燭台,燭火輕搖,朦朧照亮房內.

房內散發著一股發黴似的塵埃味,也夾雜青草熱氣的大雨濕氣,但同時亦聞得到焚香飄散出的淡雅香氣.

夏目坐在房間正中央.

春虎有些吃驚.夏目脫下原本的服裝,改換上巫女穿的純白和服上衣與緋色日式褲裙,跪坐著正准備一張張收起擺在地上的符箓.蝴蝶飛到夏目面前,停在地上,變回一張小小的式符.

"……夏目."

聽見春虎出聲呼喚,夏目緩緩抬頭.蠟燭搖曳淡紅火光,無聲滑落濕潤黑發.

蝴蝶式神似乎是由夏目操縱的簡易式神,換句話說——

"你的靈力恢複了嗎?"

"是,雖然還沒完全恢複,撐過今天晚上應該不成問題."

"這麼說,你想去保護祭壇嗎?"

"…………"

夏目沒有回答.這樣的答複,更清楚展現出她非去不可的決心.

屋內靜謐無聲,雖然隱約聽得到外頭的風雨,卻又同時彌漫與外界隔離的氣氛.

四周被宛如一層薄膜般的寂靜包圍,寂靜里,只有蠟燭搖曳的火光與燭蕊燃燒的聲響悠悠道出光陰流逝.

"……倒是春虎,你有沒有受傷?你看起來傷得很——"

"噢,我沒事,我只是一路跑過來才會搞成這個樣子."

夏目聽到這話好像也嚇了一跳.她面露驚訝,搖了搖頭,拿過放在一旁的毛巾,遞給春虎.春虎萬分感激地接下毛巾.

"……對不起,我居然讓你在那種狀態下一個人回家."

春虎把毛巾披在頭上,向夏目道歉.

夏目一聽,馬上以強硬的語氣,責備似地應了句:"就是說啊."

"司機把當時的狀況都告訴我了.我在車子里醒來的時候,真是嚇了一大跳……聽了司機的解釋後,我一直放不下心.我在咖啡廳里再三勸過你,為什麼你還是這麼亂來呢?"

她似乎是真的生氣了,說起話來和平時一樣處處帶刺.

此刻的春虎打從心底感謝夏目這一番說教,明明才剛在咖啡廳聽過,卻令人異常懷念.

一抹苦澀的自嘲掠過胸口.

要不是自己亂來,北斗就不會死,被瞞在鼓里的日子也能繼續下去.

"……我真是太差勁了."

"…………"

春虎無力低吟,生氣的夏目見狀不由自主地抿緊了唇.

然後,她的臉色稍微緩和了一些.

"你那時候會留下來,不是為了知道'神童’與咒搜官誰輸誰贏嗎?看你那樣子,似乎不是什麼好結果."

"……嗯……"

春虎隨口應了一聲,重重坐在地板上.

他沒有心情看著夏目,于是讓披在頭上的毛巾蓋住臉,把剛才親眼目睹的咒術戰經過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咒搜官戰敗.鈴鹿派出"裝甲鬼兵".他與鈴鹿的對話內容,以及他如何試圖說服鈴鹿的始末.

盡管猶豫,他還是說出了北斗的事.

為免說來話長﹒他把見到的一切如實說了出來.

還有發生在他最重要的好友身上的事.

夏目默默側耳傾聽,沒有打斷春虎的話.

蠟燭在她背後燃燒,由于背光,陰影落在她的臉上.她漂亮的臉龐搖曳朦朧陰影,雙眸閃耀神秘光輝.

夏目的神情始終不曾改變,她冷靜聽著這一切,等春虎講完,才點了個頭.

"……這樣啊,她居然搬出'裝甲鬼兵’……"

"你也知道那個東西嗎?"

"我也只知道名字而已.她大概是把保管以供研究使用的式神拿出來了吧.那本來不是一個人就能操縱的式神……不愧是'神童’."

夏目娓娓道來,也許是顧慮到春虎的心情,語氣格外溫和.

"沒有辦法可以打倒它嗎?"

"不知道,我只知道那會非常困難."

"……就算這樣,你還是要盡你的'責任’嗎?"

"……對."

夏目回答的語氣清楚,簡短,而且沒有半點猶疑.

就是因此這樣,他才討厭同年齡的夏目.夏目為什麼會和自己差這麼多呢?小時候,總是由春虎帶頭,曾幾何時,她已經變得如此堅強.

身為土禦門家一份子的責任.身為下任當家的責任.

但是,只是這樣而已嗎?

夏目為何如此堅強,如此堅持負起"責任".

該不會因為她是夜光……

——噴.

春虎緊閉上眼,左右搖頭,甩去自身的迷惘.

他本來就不是個有話可以放在心底的人.他下定決心,一把扯下披在頭上的毛巾,直視夏目.春虎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得夏目頻頻眨眼.

"怎,怎麼了?話說在前頭,你不管說什麼,都阻止不了我負起下任當家的義務.我既然身為土禦門家的一份子,就有這個責任."

"……只有這樣嗎?"

"咦?當,當然,因為'泰山府君祭’是危險的儀式,我不能放任……"

在春虎強硬目光的壓迫下,夏目的聲音愈來愈微弱.

"夏目,你會這麼堅持'責任’,是因為你是夜光的轉生嗎?"

春虎問道,雙眼緊盯著夏目.

"春——"

夏目的反應強烈.

圓睜的杏眼倏地眯細,震撼在瞬間閃現又急遽消逝,全身進而自然流露出堅定而又不顯頑強的氣息.

她伸直背脊,臉上浮現誠摯的神情.這可能是她一直以來害怕,又早知會被問到的問題.

她直直回望春虎的雙眼,給了這麼一個答案

"……春虎,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夜光轉生."

聽到夏目的回答,春虎點了點頭.

春虎一臉正經.面對這冒失的問題,既然兒時的玩伴選擇誠實以對,他也必須同樣誠心接受.

"你完全沒有關于夜光的記憶嗎?"

"對.真要說起來,現在的咒術無法證明夜光是不是真的轉生,更不可能知道轉生的對象是不是我……你已經聽到和我有關的謠言了嗎?"

夏目確認道.春虎點頭,應了聲"嗯".

"其實,我是今天才知道有這個謠言,所以也不是很清楚."

"實際上有多少人知道,又有多少人相信這個謠言,我也不太清楚.我問過父親,只是他不肯告訴我.不過,打從我一出生,這個謠言就已經傳開來了."

"一出生就在傳了?不是自從知道你的天賦特別優秀之後才開始傳的嗎?"

"對,我的天賦根本算不了什麼.你別誤會了,我自認努力過人,因此小有名氣.事實上,謠言也因此傳得更是沸沸揚揚……至少,從我懂事以來,就有謠言認為我是夜光轉生."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春虎沉吟著,含糊應道.

他現在才知道童年玩伴的秘密.夏目不單純是本家的繼承人,打從出生的那一天起,"夜光轉生"這個包袱就與她如影隨行.

他記起自己剛才向鈴鹿說過的話."不只是陰陽廳,整個社會都會齊聲譴責你哥哥,他必須在這樣的環境底下獨自苟活."——諷刺的是,勸阻鈴鹿的這句話不正好可以套用在夏目身上嗎?

她被認為是咒術界的禁忌,土禦門家的汙點.

這十六年來,她究竟過著什麼樣的日子?春虎無法想象.

"……生在土禦門本家,被推舉為下任當家,'也許’是夜光轉生的存在——這就是我.所以我不能放著她不管,要是我放任她為所欲為,就等于否認了自己的存在,以及自己的立場."


說完,夏目空虛地笑了笑.她笑得宛如放下肩膀重擔,直率而且真誠.

只不過,掛在她臉上的是自嘲的笑容.

"……我可以說是個沒有'自我’的人.我的立場複雜,沒有屬于自己的意志與希望,也許我只是個沒有靈魂的形代,像式神一樣的人."

"夏目……"

兒時玩伴空虛的笑顏深深刺入春虎的胸口.

只有形代,沒有靈魂的式神.這句話在春虎的腦里喚起北斗的身影.

北斗是式神.但是他從不認為北斗沒有靈魂.

另一方面,夏目是人,卻認為自己沒有靈魂.

像人一樣的式神,像式神一樣的人.

然而——

"我真搞不懂."

"……咦?"

夏目嚇得身子一顫——因為春虎目光凶狠地盯著夏目.

"我實在不懂,式神也好,人類也罷,兩者又有多大分別?我剛才提到的北斗,她其實是個式神.就算這樣,北斗還是北斗.你也一樣吧,夏目?你就是你啊.還是說,我認識你的這些時光都是個騙局?全部都是虛構的嗎?"

"春,春虎……"

春虎朝瞠目結舌的夏目怒吼——"不."又繼續說了下去:

"如果這一切都是騙人的,那也就算了,反正我就是蠢,不懂得一一分辨什麼是真實,什麼是虛假——何況,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不管是真是假,總有個最重要的部分存在吧?"

春虎努力說出心中的想法,而這些話有一半是對自己說的.

在跑到這里的途中,有個疑問不停折磨著他.他最後選擇正視這個疑問,直接面對問題,細細思量,接受自己得出的答案.

一回神,他已是淚流滿面.

自從北斗消失後,這是他第一次落淚.有個滾燙的東西從凍僵的身體某處溢了出來,滑落面頰.

"春虎……"

夏目盡管不知所措,目光還是牢牢盯著春虎.

她沒有因為顧慮春虎的感受,把視線別到一旁.她像是在告訴自己不能移開目光,專注地守望著迷惘,猶豫,雖然跌跌撞撞但還是勇往直前的童年玩伴.

春虎拿這個少女有些沒轍﹒他強顏歡笑,拭去淚水.

"反,反正就是,你居然敢說自己沒有'自我’?你頑固又愛生氣,而且老是在說教——你打算把這些全推說是立場的錯嗎?那就是你在說謊了,你這家伙到底有多厚臉皮啊?"

"我,我才沒有……!"

夏目一口否認.她的雙頰染上緋紅,但也沒有強力反駁,看來她其實也有自覺.

春虎覺得有些可笑,毫不掩飾地笑了起來,和他視線交會的夏目也被他的笑容傳染,露出淡淡的微笑.

他注意到,自己和夏目的距離縮短了.

兩人一起玩耍的時候——她是個老跟在春虎背後,對春虎百依百順的小女孩.

在了解許多事情過後,從前的那個女孩子和眼前的少女在春虎心中重疊,相連.過去與現在合而為一,原本高高在上的童年玩伴,此時在他眼里的模樣較以往更加鮮明.

"……不過,有句話我一定要說.生在土禦門本家,被推舉為下任當家,也許是夜光轉生——這些都這不是你,應該要說,這些也都是你的一部分.煩惱沒有自我的人是你,頑固,愛生氣,老在說教……這些全都是你,其他一定還有很多我不知道的部分,以後也會繼續增加,把這些部分全部加起來,才是一個完整的夏目."(吐槽:把妹模板對話)

春虎說著,朝夏目點了個頭.

夏目眨也不眨一眼,坦率地小小應了聲:"嗯……"

春虎原本不知道北斗是式神,但就算知道了她的真實身分,昔日的北斗也不會就此消失.

夏目也一樣.就算知道了關于她的謠言,那個易怒又任性的兒時玩伴夏目也不會就此不見.而且,童年時的夏目現在不正在眼前嗎?

燭蕊在火光中發出微弱響聲.

春虎深深吸了口氣.

他紅著眼,伸直背脊,挺起胸膛.

"夏目,我有件事情要拜托你."

春虎的口氣嚴肅,夏目提高警覺,再次繃緊了臉.

"……你就算阻止我也沒用,我還是會去祭壇,因為'這就是我’."

"這我很清楚了,我不會阻止你.我要拜托你的不是這件事."

"我,我也不會允許你和我一起去祭壇,你不是說服失敗了嗎?你這麼擔心我,我很感謝,不過要帶你——"

"夏目."

春虎打斷夏目充滿歉意的話語,說出自己的請求.

"讓我成為你的式神吧."



夏目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春虎神情嚴肅,又再重複說了一次.他清楚道出本以為再也不可能說出的話——長年來擱在心上的那句話.

"拜托你了.現在就讓我成為你的式神吧."

只能這麼做了,春虎心中暗忖.

夏目不打算帶外行人到咒術戰的戰場上,但她既然有為盡土禦門家責任犧牲的覺悟,就不可能不理會搬出分家"家規"的春虎.春虎想與夏目共同行動,這是唯一的手段.

夏目僵在原地,咽了一大口口水.

她的脖子僵硬,睜大了雙眼,凝視春虎的臉.她愣了一會兒,才勉強自己移開緊盯著春虎的視線,望向地板.

"……你還記得嗎?"

"咦?當,當然啊.你不也說我是騙子——"

"……也就是說,你懂我說那話的意思啰?"

"那,那當然……"

就在這時,砰的一聲,夏目猛一踏地站了起來.春虎嚇了一跳,抬頭仰望兒時玩伴.

夏目的黑發凌亂,雙眼像是要噴出火焰,狠狠瞪視春虎.

"……既然這樣,為什麼,為什麼現在才……!"

由于過于激動,她甚至無法把話說清楚.

她緊抿雙唇,雙手握拳,用力到手指泛白,接著她轉身背對春虎,像是怕再這麼看下去,

會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燭火微光映照出童年玩伴的輪廓.

穿著白衣的背影激烈顫抖.

春虎一時說不出話,他沒料到夏目會有如此激動的反應.

可是——

——夏目,你……

為什麼現在才說?

這句話狠狠刺入春虎胸口.

夏目一直擔負著土禦門家繼承人的責任,不僅如此,夜光轉生的謠言始終糾纏著她.在這種情況下,春虎原已答應要成為夏目的式神,卻又擅自毀約.

反正不過是兒戲而已嘛——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看待這件事情的態度相當隨便.

但是,夏目不同.她忍受周遭的壓力,堅持相信,持續等待.

夏目痛罵的那句"騙子",讓春虎感到愧疚,但是他從沒想過,那個頑強的夏目是帶著什麼樣的心情,含淚罵他騙子.

——所以她才會指責我……

也許她說得沒錯,自己實在提得太遲.

不過,就算遲——

就算遲,也不能退縮.

"……你聽我說,夏目."

春虎挺直背脊﹒娓娓道來.

"我很喜歡現在的生活.每天到學校上學,過著游手好閑,再平凡不過的日子,我就是喜歡這種生活.我既不是見鬼,父母也沒啰唆,還有相處起來輕松自在的朋友,我本來以為這樣就好了."

他朝夏目的背影呐呐說著.他一邊在心中重新整理向北斗說過的話,一邊吐出話語.

"不過,我錯了.就算我不是見鬼,出身又是分家,我還是土禦門家的一份子.這次會發生這種事,都是我選擇逃避自己的結果.剛才我告訴過你的話也可以套用在我身上,土禦門春虎——就是我,這點無庸置疑."

這是北斗一再說過的話,是她就算和春虎大吵大鬧,也堅持要告訴他的話.

"我現在終于明白這一點,我覺得自己終于想通了."

我想為北斗報仇.

我想阻止鈴鹿的惡行.

我想盡力——就算只有微薄之力——保護夏目.

春虎現在心里只有這些念頭.

"所以,夏目,讓我成為你的式神,我也該盡我應盡的責任了."

拜托你——春虎朝兒時玩伴的背影請求.

做自己認為對的事,若認為有錯,則加以改正.


在虛實交錯的世界里,要這麼做看似簡單,也許是萬般困難.但是到頭來,除了努力一一面對,也沒其他方法可行.

錯了又錯,一再受傷.

然後重新思考,找尋屬于自己的答案.

半晌過後——

夏目的背不再顫抖,身體也逐漸放松.

她低聲喚了一句:"——蠢虎."

"咦,"

夏目啞著嗓子,低聲輕呼,聽見春虎回問,也只答了句"……沒什麼",便緩緩轉身面向春虎.

夏目背對幽微燭光,臉龐再次籠罩在陰影里.在背光的臉上,澄澈的眼瞳正盯著童年玩伴.

白衣巫女搖晃黑發,單膝跪在春虎面前.

"……你確定嗎?"

"對."

"不只是現在,你將終生成為土禦門——我的式神,你應該有所覺悟了吧?"

"有."

不管是人還是式神,土禦門春虎就是土禦門春虎,過去喜歡的日子並不會因此消失.

"我不會再說謊了."春虎說.

聽到這句話,夏目闔上了眼.

一陣沉默過後,她的嘴角掛起淡淡笑意,睫毛輕眨.

"……當然,畢竟式神說謊是要接受懲罰的."

夏目一說,便露出同時帶著溫柔和凶狠的眼神,瞪向春虎.春虎從未見過她這樣的表情,心頭一驚.

接著,她的目光轉為嚴厲.

"我知道了.那麼——春虎,我在此任命你為我的式神."

夏目鄭重宣告,把手伸入懷中,取出一把小刀,在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到的春虎面前拔刀出鞘.

燭火在鋼鐵上舞動.

夏目把小刀拿近唇邊,接著輕吻刀刃,讓刀刃滑過雙唇.

"夏,夏目!?"

"……閉上眼睛."

夏目的口氣嚴肅,鮮血濡濕粉唇.春虎盡管內心焦慮不已,還是依照她的指示閉上雙眼.

耳邊傳來小刀放在地上的聲音,輕微的衣服磨擦聲,以及夏目往前一步的氣息.春虎的心跳加速,用力緊閉雙眼.

然後,他聽見夏目低喃的聲音.

咒文.

兒時玩伴透明清澈的聲音宛如宣讀祭神的祝詞,奏出古老旋律.那是一種引人昏睡,卻又覺頭腦清醒的神奇旋律.在呼吸之間,她的聲音化為手指,畫過春虎身上,進入體內.

"——以祖先安倍晴明之名,命汝土禦門春虎,為吾土禦門夏目之式神——"

夏目以極為嚴肅的語氣,結束了咒文.

結束了嗎?春虎懷疑,不過其實還沒結束.他覺得有雙細長的手指輕捧兩頰,而且是真正的手指,不是錯覺.接著,他感覺到夏目迅速逼近.

一股甘美的香味輕柔觸碰著他,他反射性地睜開眼.

逼近他的是被血染紅的嬌嫩雙唇.

而且就在他的左眼正前方.夏目以雙手固定春虎的臉,闔眼吻向春虎的左眼.春虎見狀不由得僵直了身子.

在距離春虎僅僅十公分不到的距離,夏目的唇靜靜綻放笑顏,舌尖舔拭刀子劃開的傷口.

沾血的舌尖怯生生地向前伸出,碰觸他左眼下的臉頰.

他感覺到自己全身起了雞皮疙瘩.

他的精神全集中在那嬌小,濕潤而柔嫩的觸感.夏目輕顫著緩慢移動舌尖,描繪起圖樣.

五芒星.

那是在陰陽術中被稱為"星印","晴明桔梗印"或"晴明紋",為代表陰陽五行之理的咒術圖樣,是由安倍晴明使用,後來則作為土禦門家紋的咒印.

她的氣息一再傳到臉上.她沒移開過舌尖,緩慢而慎重地描繪五芒星,待確實繪出最後一筆,完成五芒星圖樣,才悄悄讓舌尖離開他的臉頰.

混雜鮮血的唾液在兩人之間牽起一條細絲,夏目一注意到,立刻漲紅了臉,急忙抹去.在這段期間,春虎簡直差點停止呼吸.

春虎的左臉頰上有一個以鮮血繪成的五芒星,位置就在他的左眼眼角下方.

"……結束了."

"……謝,謝謝……"

沒想到成為式神需要經過這樣的儀式,春虎的心跳遲遲無法平複,也不敢直視夏目的臉.

夏目縮著身子,喚了聲:

"——春虎."

"是,是."

"這麼一來,你就是我的式神了."

在微微濕潤的黑瞳里,燭光搖曳閃爍.

她依然紅著臉,仰頭往上瞧.她說著這句話,像是在細細品嘗終于收成的果實.

突然間,春虎想起許久以前的童年時光,心生不安,像是被逼吞下拳頭大小的糖果.

沉重,苦澀,但又吐不出口——

危險而又甜膩的滋味.

春虎失神發愣,夏目于是干咳一聲.

"那麼……春虎,你'看’得見嗎?"

夏目藏起羞怯,換了個話題.當春虎深感不解,正想回問時,這才察覺到變化.

看見了.

他嚇了一跳.他看見夏目全身散發出凜然而清澈的靈氣.不對,說看見其實不太正確,應該是他能感覺到那股靈氣.

映入眼中的景象與以往並無不同,他的雙眼還是看不見夏目身上靈氣的色彩與形狀,不過他就是知道.他可以類似視覺的不同感覺察知,那地方有股靈氣.

"這,難道是……?"

"對,我用咒術讓春虎成為見鬼.你看得見對吧?那就是成功了."

春虎不禁訝異,張大了嘴.

他定睛凝視仍有些羞怯的童年玩伴,像是第一次見到她似的.被他露骨的眼神一瞧,夏目又把身體縮得更小了.

"這樣就是見鬼嗎?"

過程之簡單大出他的意料之外.還是該說夏目的實力驚人呢?長年困擾春虎的天賦,現在就寄宿在他的左眼.

"……好美."

"——美!?"

"原來靈氣這麼美."

"……噢……嗯,這樣啊……"

夏目不知為何無力又有些慍怒地應了一句,只是春虎根本無暇理會.他先是感到驚訝,接著緩緩湧起感動.

他們所在的桔梗之間的樣貌也與剛才大不相同.他發現房間整體充滿神聖的靈氣,那是一種陰陽調和,安定又莊嚴的靈氣.他聽說過,但總是無法實際感受到的世界,現在就清清楚楚擺在面前.

這就是見鬼的世界.

這就是陰陽師的世界.

——原來是這樣啊,我……

他不經意想起昨天北斗寫在繪馬上的願望.

希望春虎可以成為陰陽師.

北斗的願望會不會實現,現在還沒人知道,不過他至少站上了起跑點.

在北斗消失後的現在,他才跨出第一步.

——抱歉,對不起,北斗.

他感覺到眼頭一熱,但是他緊緊咬牙,告訴自己不准再流淚.

就在這時候,原本擺在夏目背後祭壇上的一面圓鏡破裂,發出聲響.

夏目重新板起面孔,春虎驚訝地望向祭壇.祭壇上總共有三面鏡子,除了剛破掉的鏡子以外,還有一面早已破裂的鏡子.

"怎麼回事?"

"……那是我今天和春虎在咖啡廳碰面前,為保護祭壇設下的結界.現在有兩面鏡子破掉,表示只剩下一個結界,我們得盡快采取行動了."

鈴鹿正在逼近祭壇.春虎倏地繃緊了臉.

兩人視線交會,同時起身.

"……走吧."

夏目說,春虎無聲點了個頭.

不知不覺中,雨聲已落入一片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