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二章 尸兵

今天是魔神蘇醒後的第十八天.距離亞德雷等人進入魔哭領,如今已過了七天.這天的天氣比昨天晴朗,天空萬里無云.燦爛的陽光,照耀著被染成紅黑色的魔哭領大地.

時刻已過正午,亞德雷一行人目前正沿著魔哭領中央偏北的崎嶇山路前進.

「亞德雷先生,能讓我看看地圖嗎?」

走在前方的德茲回頭說道.亞德雷將地圖鋪到地上,德茲隨後伸出前腳指著某點.

「泰格狃在這山頂建了哨站,由那兒監視整片山麓地帶.要攻下哨站雖然不難,但我認為還是繞至南邊,走那兒的山谷比較安全.」

「好吧,大家改走西南方,出發.」

于是在亞德雷催促下,大家沿著山路加緊腳步.

前天深夜才小睡片刻,亞德雷等人隨即啟程.盡管葛道夫,娜榭塔妮亞,恰姆三人負傷,其他成員也多少有些皮肉傷,但亞德雷還是選擇趕路.

要是繼續留在原地,難保不會再遭泰格狃偷襲,而且亞德雷也希望,能盡早抵達德茲所說的〈命運〉神殿.

「有敵人.」德茲低聲說道.

在岩石陰暗處有一頭凶魔,而它並未發現我方.下一秒,芙雷米迅速拔槍瞄准,摩菈也同時伸手輕觸槍管前端.

射出的子彈,打碎凶魔的腦袋,而理應發出的槍響,卻只有在場的人聽得見.原來是摩菈應用回音之力抵消芙雷米的狙擊槍響.兩人已經用這招收拾了不少巡視中的凶魔.

沿途可說是一帆風順,才不到半天時間,大家已經來到昏厥山地附近.

原先被大家視為一大阻礙的卡爾癸克溪谷,也在德茲的帶領下輕松橫越.德茲對著藏在溪谷壁面的樁子誦唱神言,谷底便吹起冷氣形成通道.據它所言,前三代的那位〈冰〉之聖者,也曾是它的同志之一.

穿越溪谷後,六花依舊在德茲的帶領安全避開敵人.它早已摸熟泰格狃陣營,准確預測出凶魔有可能駐守的地點.

「進到山谷里,有可能被上頭的凶魔發現,摩菈女士也無法施展千里眼,最好是以芙雷米小姐的狙擊,或是恰姆小姐的從魔來對付.」

德茲得心應手地下達指示,亞德雷可說是毫無用武之地.

「看來德茲似乎比你可靠得多了.」

芙雷米冷冰冰地說了句,但亞德雷笑著回答:

「確實叫人佩服,可惜還是比不上地表最強的我.」

走在前頭的德茲納悶地轉過頭.

「我從之前就想請問,您自稱地表最強,應該是玩笑話吧?」

「你在說些什麼?這怎麼會是玩笑話.」

「……這個……有些事……我實在不知該如何啟齒……」

「別放在心上,他這人就是這樣.」

德茲歪著頭,一副困惑的樣子.

八人與一頭凶魔排成一列向前行進.

傷得最重的葛道夫在伙伴保護下,躺在位居隊伍中央,由恰姆吐出的蛞蝓從魔身上閉目養神.亞德雷吩咐,要他現在只管專心療養.

恰姆在蘿蘿妮亞的攙扶下前進,但卻活力充沛,一點也不像是昨天險些送命的人,乍看似乎是用不著操心了.

至于娜榭塔妮亞,狀況則又比恰姆更令人寬心.

「原來是葛恩拜亞王來過.我一直納悶重啟結界的是誰,這下總算明白了.」

娜榭塔妮亞走在隊伍的末尾,聽走在前頭的韓斯說明先前六花經曆的幾場交戰.

戰斗結束後才幾個小時,她的傷就痊愈了.斷臂雖然長不回來,但被掐啞的喉嚨早已康複如初,體力也徹底恢複.

一般人一旦失去單臂,將導致重心不穩,連想好好行走都有困難,但這事對娜榭塔妮亞來說,似乎不構成太大的阻礙.

娜榭塔妮亞稱自己融合了數種凶魔,能夠操縱其力量.亞德雷如今總算理解現在的她,是何等超越人類的存在.

先前行經德茲它們的秘密基地時,娜榭塔妮亞在那兒換下襤褸的破衣,披上新的鎧甲與劍.那鎧甲不同于先前,以黑色及暗茶色為基調,線條似乎也比以前那件要來得煽情些,配上失去的左臂以及身上的傷痕,造就出一種過去所沒有的頹廢韻味.

「對了!公主你聽我說,我前不久還被這些人殺死過一次呐!」

說著,韓斯指向正前方的摩菈.

「被殺死過?您的意思是,差點被人殺死嗎?」

娜榭塔妮亞圓瞪著眼,納悶地瞧著他們.

「韓斯……那,那件事就別再……」

「我當時就覺得她有什麼陰謀,只沒想到後來竟然會被殺掉.」

「慢著,那件事不該如此輕率地對外聲張吧?」

「有何不可,反正又不是什麼值得保密的事.」亞德雷沒好氣地回了句.

「是發生了什麼事呢?能詳細地告訴我嗎?」

「你別瞧這摩菈道貌岸然,私底下可是心狠手辣呀,當時在〈永恒蓓蕾〉的時候……」

于是韓斯繪聲繪影地說起四天前的事件,娜榭塔妮亞以手遮著嘴,一邊聽他說話.

「真不敢相信,想不到摩菈女士您竟然會做這種事,我向來以為您是個可靠的人呢.」

娜榭塔妮亞說道,對自己所做過的一切倒是只字未提.

「……欸,亞德,這樣沒問題嗎?」

蘿蘿妮亞離開恰姆走了過來,以旁人聽不見的低聲問道.

「總覺得大家有點太過放松了,現在不是應該要更提高警覺才對嗎?」

「別擔心,沒事的.」

亞德雷比起過去更加謹慎地觀察著眾伙伴.要是〈命運〉神殿藏了什麼重大秘密,第七人很有可能在此設下陷阱.亞德雷表面看起來好聲好氣,其實也只是裝個樣子罷了.

他還提防著另一件事,就是不讓德茲與娜榭塔妮亞兩人獨處.只要防止共謀,應該就能牽制它們許多行動.

而乍看聊得很歡的韓斯,其實也是在借此觀察娜榭塔妮亞的反應,想刺探她的企圖.芙雷米,恰姆與摩菈,也絕不像蘿蘿妮亞所說的那般掉以輕心.

「聽著,蘿蘿妮亞,想辦法跟德茲以及娜榭塔妮亞打好關系.」

「好的.不過這是為什麼呢?」

「這樣到時才好暗算它們.」

這句話令蘿蘿妮亞有些吃驚.然而身在戰場,這樣的背叛與謀略可說是家常便飯.

「我說,德茲.」

亞德雷向走在前頭的德茲搭話.

「你怎麼看現況?覺得誰才是第七人?」

「根據韓斯先生剛說的話,應該能斷定摩菈女士不是第七人,而韓斯,恰姆與葛道夫三位的可能性也很低.」

「你的根據是?」

「泰格狃打算保護第七人,因此連對自己的手下都沒透露其身分.雖然我不曉得泰格狃如何保護第七人,但它既然宣稱有保護的秘策,我不認為那是虛張聲勢.」

「的確.」

「同時,第七人也會設法隱瞞自己的真實身分,所以會為勝利做出貢獻,打倒敵人並守護同伴,因此就算有誰拯救過同伴的性命,也無法以此為理由,判斷某人不是第七人.

如此一來,能作為依據的就只剩唯一一點:泰格狃真心想除掉的人物一定不會是第七人.而要是有誰面臨死亡危機,泰格狃卻毫無作為,那麼那個人是第七人的機率也就非常低了.」

德茲繼續說著.

「要是沒有亞德雷先生幫助,摩菈女士肯定早就死了,因此能斷定她不是第七人.韓斯先生一度差點死去;葛道夫先生當時就算被諸位殺死也不奇怪;而依我所見,泰格狃曾經想過要殺死恰姆小姐.根據以上幾點,我認為這三人的可能性很低.」

這一切,與亞德雷的思考幾乎吻合.

「因此剩下有嫌疑的,就是芙雷米,蘿蘿妮亞,以及亞德雷先生您了.」

德茲犀利的目光瞧著亞德雷.對于它的懷疑,亞德雷也有所自覺.他會被伙伴視為最為清白的人,就是因為當初差點被娜榭塔妮亞殺死,而如今既然曉得娜榭塔妮亞與泰格狃派來的第七人相敵對,亞德雷也就不再有清白的證明.

「這麼說也許失禮,但亞德雷先生,我認為您應該將領導的職務交給摩菈女士.您目前身為第七人的高度嫌疑人之一,卻擔任指揮六花的工作,實在令人難以放心.」

「這麼說好像也對.」

即使亞德雷並不認為自己是第七人,但在旁人眼中帶有嫌疑卻也是事實.盡管目前伙伴間沒有質疑的氣氛,但亞德雷之前就曾煩惱,不知該不該繼續擔任領導人.

「這麼一說好像沒錯,亞德雷其實挺可疑的.」恰姆插了句話進來.

接著摩菈說:「我信任亞德雷,而且也不認為該聽從德茲這敵人的提議.」

「我也不認為亞德是敵人.」蘿蘿妮亞也表示贊同.

「不過讓阿姨當領導人也不太能放心呢,阿姨那麼笨.」

恰姆口無遮攔,摩菈卻無從反駁.

「坦白講……我一再出丑,可沒自信能擔任領導者.」

「恰姆覺得貓先生不錯呀,不但看起來不像敵人,而且還曾經保護過恰姆.」

伙伴的目光一同轉往走在最後頭的韓斯.與娜榭塔妮亞談話告一個段落,韓斯這才聳了聳肩.

「唔喵,當領導人不合我的個性,所以還是交給亞德雷唄.」

「這樣不危險嗎?」

「換了也不會改變什麼的,何況我本來就懷疑亞德雷.我也說過了唄,這群人當中就屬亞德雷背叛時最為嚴重.我怕他也許根本不知道自己是第七人,怕他在毫無自覺的情況下把我們帶進危險里.而不管誰當領導人,我的懷疑都不會變的.」

「……原來如此.」

「只要亞德雷的想法跟我的有出入,我會隨時提出來,到時就以我的判斷為准,這樣大家覺得如何?」

「也就是由亞德雷與韓斯兩人采取合議制,一同擔任領導人嗎?這方法確實合理.」芙雷米說.

「可是恰姆覺得由貓先生指揮比較好耶.」恰姆倒是不太服氣.

「你覺得這樣較好,那就這麼辦吧.」

亞德雷說完,其余伙伴似乎無人反對.

亞德雷心想,雖然繼續擔任領導者,但今後恐怕難再擁有過去那般的全盤信賴了,希望這一點,不會在日後招致什麼嚴重的後果.

亞德雷等人繼續行進,來自天空的戒備也益發森嚴.

「看來昏厥山地周邊果然是有所防備.」德茲環視周遭並低聲說道.

「的確,但泰格狃並不在這附近.他估計我們會走斷耳平原,把主力全集中到那兒去了.」

亞德雷認為,要是泰格狃摸透我方的行動,絕不可能只有這點監視,而是早就派凶魔包圍我方了.

前往〈命運〉神殿的第一道關卡——避開泰格狃,看來是順利通過了.

伙伴的話也漸漸變少.畢竟提防周遭的同時還得監視彼此,精神消耗極大.

「各位,有發現什麼異狀嗎?」

亞德雷一問,除了躺在蛞蝓身上的葛道夫,其他人全都搖搖頭.看來第七人似乎還沒采取行動.

翻過山丘後,昏厥山地山麓地帶的森林就在眼前.這時,德茲向亞德雷說:

「接下來的路很危險,請諸位先在這里稍作停留,由我到前方勘察狀況.」

「你打算自己去嗎?」

「我的身子小,要藏身也容易,比大家一起行動要來得有效率多了.」

這麼說或許沒錯,但亞德雷畢竟無法放一個隨時可能背叛的成員單獨行動.

「我也一起去唄.」這時韓斯出了聲,亞德雷于是點頭答應.

「去吧,但是千萬要小心.我們就暫時留在這里替葛道夫療傷.」

「別忘了先填飽肚子,接下來可不曉得何時才有空吃東西了,我也會在路上順道解決,不必替我煩惱.」

進入昏厥山地後恐怕得面臨激烈戰斗,的確是該先做好萬全准備.

「附近有沒有什麼可以藏身的地方?」


亞德雷環視周遭邊問道,而爬上樹的芙雷米似乎有所發現,伸手指向某處.

「那里有個地方能躲.」

「那麼就三十分鍾後到那里會合吧.請諸位小心,別中敵方的計了.」

說完,德茲與韓斯潛入森林里,剩下的伙伴則前往芙雷米所指的地點.

芙雷米找到的,是一棟老舊的木造小屋.那顯然是人類的住處,而不是凶魔的巢穴.屋里只有兩個房間,陽春得幾乎跟馬廄沒兩樣,牆壁與天花板也滿是縫隙,顯然不是個舒適的住所.

亞德雷沿途見過不少這樣的房子,也曾前往一探究竟,但從來沒遇見過活人.

從小屋的破敗程度不難想像,魔哭領的人類在此遭受奴隸般或者說宛如家畜般的對待.

「亞德雷,動作快點,要是被發現就不好了.」

被芙雷米催促,望著小屋的亞德雷這才趕緊進入屋中.

「摩菈女士,葛道夫就交給您了.」

「嗯,包在我身上.」

「蘿蘿妮亞,你負責替恰姆療傷.不過看她這麼有精神,應該不必太擔心就是了.」

「好,好的.」

摩菈與蘿蘿妮亞開始進行治療,亞德雷與芙雷米環視小屋的地板與壁面,檢查是否藏了陷阱.小屋內凌亂不堪,灶上有鍋干掉的麥粥,僅有的幾件家具崩解碎散,用來當床的稻草堆也早已腐化.

就在這時,亞德雷的目光盯著小屋的某個角落.

「…………」

掉在那兒的,是一小片陶器的碎片.看在其他人眼中或許只是件垃圾,但亞德雷知道那是什麼.

輕輕撿起陶器碎片一看,確實是亞德雷故鄉流傳的,用土捏成的素燒陶笛,上頭只有用取自湖畔花朵的染料畫些簡單圖樣.

每年收割完麥子,做好明年播種的准備後,亞德雷的村莊就會舉辦小小的慶典.那慶典很簡單,就是大家暍著渾濁的麥酒,女性吹奏陶笛,男性隨聲歌唱而已.

「看來里頭沒有陷阱,那麼我到外頭去站崗.」

「麻煩你了.在韓斯他們回來前,可千萬別輕怱大意.」

亞德雷凝視手中的碎片,芙雷米與摩菈的對話,如今仿佛離他好遙遠.

往日記憶,在亞德雷腦海里複蘇:伴隨笛聲的歌聲,早已隨季節轉涼的冷風,麥酒以及各家帶來的簡單料理.年年如一的景象,如今曆曆在目.

從上頭的花紋,他甚至想起陶笛是住在村長家隔壁的老婆婆的東西.喜歡刁難人的她,常常挖苦亞德雷的姐姐,但只要心情好,就會做些炸面包分送給村里的孩子.

澎湃激動的心跳,令亞德雷忍不住捂著胸口.

「亞德,你怎麼了?」

「沒事,別在意.」

聽到蘿蘿妮亞的聲音,亞德雷這才驀然回神,並扔掉陶笛的碎片.碎笛掉到地上,裂成更小的碎片,他別過頭,不讓自己再看到那東西.

在小屋中央,葛道夫正輕揮手里的鐵槍並伸展雙腿.

「你已經康複了嗎?」

「稱不上是完全,但要打,沒問題.」

亞德雷和韓斯受重傷時雖然也受過摩菈或蘿蘿妮亞的治療,但都花了不只一天才康複,葛道夫雖然躺在蛞蝓身上休息,但這樣的恢複力實在是非比尋常.

「年輕可真是叫人羨慕的事啊.」一旁的摩菈說道.

這時,葛道夫看著亞德雷,小聲說道:「你好像,心神不甯,發生什麼事嗎?」

其他伙伴也同樣憂心忡忡地看著亞德雷.原來自己竟然動搖到連葛道夫都一目了然嗎?亞德雷比任何人都來得訝異.

「沒什麼大不了的.」

「哎呀呀,要是隱瞞心事,可是會令人起疑的喔.」娜榭塔妮亞半開玩笑地說了.

「就……這屋內有我以前村莊里的東西,讓我有點訝異罷了,所以別放在心上.」

聽亞德雷這麼說,這下伙伴們全都心里有底了.先前在〈永恒蓓蕾〉等待摩菈與韓斯養傷時,亞德雷就曾透露過自己故鄉發生的事,而不知緣由的娜榭塔妮亞,則納悶地望著大家.

「我也去外頭站崗.」

說完,亞德雷離開小屋,站到與芙雷米相對的另一側,從腰間小袋掏出口糧一口氣嚼碎,和著水一同咽下,途中還嗆到並咳嗽了好幾次.

他知道自己內心動搖到連自己都難以相信的地步,而且只是為了一支笛子的碎片.

很長一段時間里,亞德雷努力不讓自己回想故鄉的種種.因為鄉愁無法令人堅強,只有憤怒與決心,才能讓人變得更強.

想著幸福的往日,只會讓人更加倦戰;想著過去村人的種種,能贏的戰斗也將會吞敗.所以亞德雷一直不去回想故鄉往事,甚至以為昔日的記憶,早已從腦海里抹去.

事到如今,亞德雷才發現自己並沒有忘記,只是試著遺忘罷了.

別再想什麼村人了,現在想那些也于事無補,當前最重要的是保護伙伴,打倒第七人以及泰格狃,並且揭發黑之徒花的真面目.

然而心之堤防已經潰散,種種往事不停自亞德雷腦海里浮現.

亞德雷的姐姐雪提拉,是個聰明又伶俐的女性,摯友萊那既勇敢又有度量.當時的亞德雷,就只是個跟隨他們倆腳步的小跟班.

為了保護村莊不受魔神侵襲,萊那與亞德雷一同練劍,雪提拉盡管面露難色,卻也總是替他們倆加油打氣.

亞德雷有次揮木棒時不小心重擊到萊那的眼睛上頭,慌得號啕大哭起來,但萊那卻冷靜地找來雪提拉,雪提拉也不疾不徐地替他包紮,盡管事後留下一大條傷疤,但萊那卻毫不介意,笑稱那是勇者的勳章.

有時萊那會說,自己總有一天要當上六花勇者.亞德雷當時怎麼也沒想到,後來當上六花勇者的竟然會是自己.

泰格狃襲擊村莊前不久,亞德雷正在家里練習歌唱.在萊那的陪伴下,亞德雷配合雪提拉的笛聲,竭盡所能地唱歌.

歌曲本身並不困難,那是所有村人都會唱的簡單歌曲,然而亞德雷在歌唱方面實在是太蹩腳.

有萊那陪唱,他還勉強唱得准,但只要萊那一停,亞德雷的歌聲就會忽然變調,甚至連雪提拉的笛聲也跟著受影響而走樣.

由于歌聲太過淒慘,害萊那笑了出來,雪提拉也呼嚕呼嚕地胡亂吹起笛子逗亞德雷,把他逗得面紅耳赤並對兩人咆哮.

「讓我摸摸你的喉嚨.」

萊那掐著亞德雷的喉嚨,並隨著歌聲抬上抬下.

「好了,再試試看,這樣總該唱得出來了吧?」

亞德雷于是試著發聲.萊那的手一抬,聲音也變得高亢,一放下,則發出低聲.但這樣的唱法,根本不可能好好地唱完.

「別鬧了!不必這樣搞,我也能唱得好的!」

「哎呀,亞德雷,聽起來比剛剛好多了呢.」雪提拉笑了.

在當時,這就是亞德雷人生的一件大事.

雪提拉跟萊那如今都不在了.泰格狃欺騙村民,將大家帶到魔哭領,出面反對的雪提拉則死于村民之手.雪提拉當時要躲在甕中的萊那與亞德雷先逃命,隨後就被菜刀刺穿胸膛.

萊那拖著哭個不停的亞德雷逃命,並且在快被逮到時咬住追兵的手臂,為亞德雷爭取時間,隨後卻被鐮刀砍中背部,因此只有亞德雷一個人逃了出來.

「你在干什咪?」

聲音將亞德雷帶回現實,他發現韓斯不知何時站在自己的面前.

「你是在站崗咪?還是站著打盹?哪一個?」

輕怱大意的亞德雷,被韓斯責備了一頓.

「拜托你振作點唄,接下來可沒那麼好過的.」

德茲跟著韓斯往小屋走去,並回過頭說:

「發生問題了,得召集大家一起討論.」

亞德雷這才注意到,韓斯手里握著一只奇怪的蟲,擁有節狀的身軀,薄薄的翅膀,以及鐵絲般細長的觸手.

「有敵人堵住去路,而且要輕易驅散他們恐怕有困難.」

德茲神情嚴肅地說道,于是亞德雷接著問:

「你們發現了什麼?」

「通往〈命運〉神殿的森林,有特質凶具九號駐守……不對,應該說是特質凶具率領的尸兵駐守著森林.」

「……尸兵?」

聽到這字眼,亞德雷忍不住問了,但還沒來得及問詳細,德茲它們已進入小屋里.

昏厥山地由近乎垂直的陡峭崖壁連綿而成.位于東邊的平緩山谷出口處,有片不算大的森林,不到兩小時便能走遍,因此也沒有特別命名.

「……啊啊啊啊啊.」

約數千具尸體……應該說,乍看跟尸體沒兩樣的人類,在里頭徘徊游蕩.

它們的身軀呈干枯的土色,皮膚布滿龜裂,底下的肌肉腐爛.

在這種狀態下,人類照理說不可能存活,但數千具尸體卻靠自己的雙腳步行,腦袋時而向左時而向右,渾濁的眼球也跟著打轉,就像是在尋找什麼.

這時,森林里傳出沙沙聲,尸群霎時發出淒厲尖叫,以常人不可及的速度一起奔向聲音的源頭,伸出雙手掐住目標物.

發出聲音的只是一頭鹿.尸群掐碎鹿的骨頭,撕下身上的肉,沒多久就將其化為一團肉塊.一場殺戮結束,尸群又再次四處徘徊.

從他們的行動里,感受不到任何意識和自主性.他們就像是被什麼東西操縱,只想著要殺掉一切有生命,有動作的事物.

「啊啊啊啊啊啊……」

其中一具尸體發出呻吟.

千具尸體全都有個異常的共通特征:在他們頸子上,都有只大型的蟲子.仔細一看,蟲的觸手與細長的腳,分別刺進尸體的後腦與脊梁.

爬在背後的蟲,才是操縱尸身的本體.它們傳遞訊號給掌管人體行動的大腦與脊髓,借此控制尸體.

他們是由蟲控制的活尸.泰格狃稱這些尸群為尸兵.

在森林中央一棵格外高聳的大樹下,有一頭凶魔.外貌有如昆蟲般的它,身形只比人類大一點.節狀的茶色身軀,由幾十條細腿支撐,腹部中央則長了一顆,約有一人環抱那麼粗的詭異瘤狀物.

凶魔擁有特質凶具第九號的名稱,同時也是制造,操縱尸兵的首腦.

同時,它也是泰格狃陣營里,據稱最強的凶魔.

「尸兵?」聽到這字眼,亞德雷忍不住又問了一次.

坐在小屋里的眾人,就在剛剛聽德茲報告,得知通往昏厥山地的道路被尸兵給阻塞.這是個陌生的字眼,艾特洛當時教過他關于凶魔的一切,但並沒提到過這樣的凶魔.

「說清楚點,那是怎樣的凶魔?」

「那並不是凶魔,而是人類……雖然我不曉得他們還算不算是人類.」

接著,德茲向大家解釋了關于尸兵的一切:那是以人類為材料所造出的兵器,是被九號凶具產下的寄生體操縱肉身的人類.

德茲的描述,令亞德雷一陣作嘔,摩菈也手捂著嘴,蘿蘿妮亞面色蒼白,就連恰姆跟葛道夫,顯然也聽得很不舒坦.

「那玩意可真陰森呐.你們只要想著,有群比我髒上五百倍的家伙在森林里晃蕩就行了.我膽子不算小,但都覺得有些毛骨悚然.」

韓斯笑著說道,但那不是愉快的笑,而是帶著一臉冷汗的強顏歡笑.

回想起來,在〈永恒蓓蕾〉時芙雷米也曾說過,凶魔之中有能夠操縱人類的個體.她當時並沒詳細說明,而亞德雷也沒想到,那竟然是如此強大又殘忍的能力.

「瞧那樣子,恐怕整座森林都被尸兵給占滿了哏,要想穿越而不被發現,不使用隱身聖具,我看恐怕是辦不到了.」

「聽起來好像很煩,但它們有那麼厲害嗎?不就是普通的人嗎?靠恰姆我的寵物,要打倒一千人也不是問題喔.」

但韓斯對恰姆搖搖頭.

「我們有試著打倒兩,三人,發現沒那麼簡單.它們搞不好比一般凶魔還難對付,不只臂力跟葛道夫差不多,而且動作也挺快的.」

「咦?」

「尸兵能將人類的力量發揮至極限.韓斯先生和葛道夫先生是透過先天才能與後天努力徹底發揮潛能,但尸兵只要透過寄生體,就能發揮同等的力量.」德茲隨後補充說明.

「要是正面迎敵,就算我們一起上,也很難打敗全部,搞不好還會先筋疲力盡哏.」

「唔……這可就有點傷腦筋了.」

恰姆歪著頭說道.從魔即使看似不死之身,但也不可能永遠戰斗下去.

「德茲,沒有其他不必穿越森林,而能通往〈命運〉神殿的路嗎?」


「恐怕是沒有了.昏厥山地除了那兒,其他地方連凶魔都很難翻越.也許仔細找的話能找出什麼捷徑,但我們沒有時間.」

「也就是說,若要前往〈命運〉神殿,找出黑之徒花的真面目……」

「就只能盡速打倒尸兵,直奔山地中央.要是尋找其他道路,恐怕半途就會被泰格狃的主力給包圍.」

摩菈聽得歎了口氣.

「幸好看守森林的就只有九號凶具,其他凶魔都在山地的其他地方,或是看守〈命運〉神殿.」

「那尸兵,該如何打倒?」

葛道夫才剛說完,亞德雷隨即插了句話進來.

「先慢著.德茲,化為尸兵的那些人類,他們都還活著嗎?」

德茲搖搖頭.

「他們的心髒是跳動的,但恐怕已經不算是活著了.一旦腦部被寄生體占據,身為人類的意識照理說也會完全消滅.」

「什麼叫做照理說?不能再肯定點嗎?」

「因為我不曾化為尸兵,也沒聽過尸兵說話,只能有多少證據說多少話.」

韓斯接著說:

「喵喵,我們剛剛交手時拆了一個人來看,蟲子像鐵絲一樣的觸手跟腳整個紮進了腦子跟頸骨里,我可不認為那樣子還有誰能活下來.」

「韓斯,你為何從剛剛就一副幸災樂禍樣?」

亞德雷不悅地問道,韓斯目瞪口呆地瞧著他.

「怎麼突然說這種話?我不就跟平常一樣咪?」

「沒事……忘了剛剛的話吧.」

一點也沒錯,韓斯就跟平常沒兩樣,但那不為所動的沉著態度,卻令亞德雷忿忿不平.

「那麼,該如何處理才好呢?」蘿蘿妮亞問了.

「您指的處理是?」

「就是,該如何解救化為尸兵的人!」

蘿蘿妮亞一喊,眾人陷入微妙的沉默里.韓斯,恰姆以及娜榭塔妮亞一副「你在說些什麼」的表情,摩菈,德茲,葛道夫三人則是一臉納悶,芙雷米則似乎想起了什麼,悶悶不樂地闔起眼.

「很遺憾,化為尸兵的人是沒得救的……也許有什麼方法,但我並不知道.」

「怎,怎麼這樣!」

蘿蘿妮亞倏地起身.

「不然……該怎麼找到那方法呢?還是說,到〈命運〉神殿後就能知道方法?」

「不,〈命運〉神殿跟尸兵可是兩回事啊,蘿蘿妮亞小姐.」

「那麼就只能跟泰格狃,或是哪頭凶魔問出方法……」

蘿蘿妮亞話說到一半,德茲便以搖頭回應.這時,摩菈抓住蘿蘿妮亞的盔甲邊角向下一拉,硬是讓她坐下.

「蘿蘿妮亞,你坐下.我們得思考的,是接下來該怎麼應付他們.」

「所以我們這不就是在找方法嗎……」

摩菈沒理會蘿蘿妮亞,轉而向德茲詢問:

「德茲啊,那尸兵要如何才能打倒?」

「只要打倒操縱他們的凶具九號,就能癱瘓所有尸兵.寄生體本身是沒有思考能力的,全都是透過凶具九號發出的特殊音波來進行控制.」

「打倒凶具九號的話,那群尸兵下場會如何?」

「恐怕不出十五分鍾,他們就會全數死去.」

「果然嗎……」

蘿蘿妮亞似乎還有話想說,但摩菈舉手制止了她.

「我的……我故鄉的村人,也化為那尸兵了嗎?」亞德雷問道.德茲一時語塞,隔了半晌才回答.

「我並不清楚您的故鄉,但根據同志的報告……全魔哭領的人類,都已經化為尸兵了.」

宛如腦袋遭重擊的震撼,令亞德雷閉上眼.

「亞德雷,保持鎮靜.」摩菈說.

「都死了嗎……我故鄉的人們,全部……」

德茲難過地點點頭.

「啊啊啊啊啊啊……」

同一時刻,一名尸兵在森林里徘徊,張著空洞的嘴巴發出呻吟,搖頭晃腦並踏著蹣跚腳步行走.

這是一名男性,年齡約二十出頭,身材高大,散亂著一頭紅色長發.從滿身的舊傷,不難想見他生前飽受虐待.

就跟其他尸兵一樣,他在森林里尋找著,只要是尸兵之外的活物,不管什麼都殺.

唯有一點,讓他異于其他尸兵:他還活著.

(……我還得在森林里徘徊多久?)

他心中嘀咕著.

他操縱不了自己的身體.他身體的一切,都被附著在頸子後的寄生體控制,只能照著寄生體的指示行走,甩頭以及戰斗.

他的全身上下,沒有一個部位能憑自己的意識動作.不論是手,腳,手指,嘴,甚至眼球都一樣,就算他怎麼集中精神,但就是無法憑自己的意思操縱.他的身軀完全在寄生體的控制之下.

他能做的,就只有聽聲音,看東西,以及像這樣子思考.

(……簡直令人發狂.)

他想著,自己已經被迫在森林里走了好幾天,全身疲勞瀕臨極限,腳也早已失去知覺,但頸子上的寄生蟲依然毫不留情地折騰他的身軀.

(不能睡著,不能倒下,維持自己的意識……)

他在心中再三忍耐.現在絕不能昏去.他還有事情得做.那是即使付出生命,也非得達成不可的責任.

(去見……六花勇者.)

朦朧的意識里,他不停重複這句話.

(見到他們,告訴他們,黑之徒花的真面目.)

他知道,泰格狃打造的駭人聖具黑之徒花的真面目.

不只如此,他還知道,黑之徒花的真面目,只剩自己能告訴他們.

(再這樣下去,六花勇者會全軍覆沒.黑之徒花的力量將會殲滅他們,一個也不留.所以千萬別昏過去,要是沒能告訴他們黑之徒花真面目,世界將會毀滅.)

現在,他在寄生體的控制下到處行走,只能堅持著讓自己別失去意識.

(所以快點來吧,六花勇者,我得告訴你們黑之徒花的真面目.)

他名叫萊那·米蘭,出生在白湖之國渥勒,一個名為哈仕納的小村莊里.

也是亞德雷·麥亞的童年玩伴.

萊那小時候,泰格狃曾來到他所住的村莊里.在泰格狃的誘騙下,村人決定搬到魔哭領,反對的只有萊那,以及他的初戀情人,住在鄰家的雪提拉.

雪提拉當時被村人殺死,萊那牽著她的弟弟亞德雷逃命,途中卻被村人追上.為了讓亞德雷逃走,萊那挺身相護,因此受了重傷.

萊那醒來時,人早已在前往魔哭領的途中,而為瀕死的萊那療傷的正是泰格狃.

邊撫著萊那的頭,泰格狃輕聲說:「人類世界即將滅亡,魔神統治的世界即將誕生,但我並無意殺光人類.只要有意效忠魔神,我就歡迎他加入.」

就像其他人一樣,萊那也曾一度相信泰格狃的話.如今回想起來,他還是不明白,自己當初怎麼會聽信如此拙劣的謊言.

萊那體內被種入能令障毒失效的寄生蟲,被帶到魔哭領中央,供人類居住的村落.

很快的,他就發現自己上了泰格狃的當.在魔哭領的人類只分為三種:奴隸,家畜,實驗動物.

到達生育年齡的女性全被當作家畜.她們被迫生下孩子,嬰兒甫出生就死于障毒,成為凶魔的食物.

男人則被當作奴隸,負責耕種飼養人類的作物,以及建造用來抵禦六花勇者的柵欄和營寨據點.

有時候,凶魔會從家畜和奴隸里征召人員,被帶走的人大多身強體健,並且一去不回.人們猜測凶魔為了制造兵器,拿他們當作實驗動物.

至于毫無用處的老人,則是直接葬身凶魔腹內.

人類居住的村落,只是個人間煉獄.

人們各個後悔莫及,埋怨為何當初會上了泰格狃的當.如今冷靜一回想,那些全都是一戳即破的謊言.什麼凶魔歡迎人類,什麼人類世界即將毀滅,一切都是騙人的.

泰格狃說持花聖者的力量即將消失,魔神將會徹底解除封印,屆時即使是六花勇者,也不可能打倒凶魔.但看看現在,凶魔依舊忙著打倒六花,依舊忙著備戰,證明那些顯然是謊言.

但身在無可逃避的絕望中,埋怨漸漸化為認分,人們最後停止思考這一切.

除了萊那.

從小,萊那就希望能當上六花勇者.

他曾為吟游詩人所說的故事癡迷,曾崇拜最初的六花英雄王弗爾曼,曾為拯救同伴而犧牲自我的〈火〉之聖者璞迦落淚,為襲擊二代六花〈風〉之聖者蘿伊的卑鄙詭計而憤慨,也為〈時〉之聖者哈猶哈的活躍而激動萬分.

從小,萊那就立志要成為守護世界的勇者.

但沒有人能理解他的夢想.他的父母只會敲敲他的腦袋,要他別說傻話;唯一的朋友亞德雷雖然沒否定,但也不曾相信;雪提拉聽了他的抱負,只當他是個傷腦筋的小子.

但萊那並沒有因此放棄,即使知道自己沒有劍術天分,決心也不曾動搖,甚至即使被泰格狃欺騙,落入魔哭領的地獄,也沒舍棄這份意志.

在凶魔的鞭打下,身為奴隸的萊那一邊工作,一邊等待機會.

總有一天,我會逃離這兒,將人們被囚禁在魔哭領的事告訴世上眾人,並且練就一身工夫,回魔哭領拯救大家.

漫長的時間里,他一直在等待機會,而就在一年前,這樣的機會終于到來.

魔哭領的人類里,有些主動協助凶魔的逢迎之輩.就為了得到比其他人好一點的食物和居住環境,還有自由和女人上床以及鞭打其他人的權力,他們不但協助泰格狃,凌虐起同類時甚至比起凶魔有過之而無不及.

萊那盯上的,就是其中一名這樣的男人.他負責從村落挑選實驗動物,送到泰格狃指定的場所,是眾人之中唯一擁有魔哭領地圖的人.

這天夜里,萊那潛入男人家中.由于在村落得不到任何武器,他只帶了條用拾來的毛發編成的繩索,由身後將男人絞死.他當時正在跟泰格狃賜與的女人交歡.

搶到地圖後,他吩咐女人別泄漏自己逃脫的事,並帶著些許食物離開村落.

看著地圖,萊那才曉得自己原來位于魔哭領中央平原.他橫越斷耳平原,進入斬指森.只要穿越森林,再橫越眼前的咯血谷,就能離開魔哭領,回到人類居住的世界.

萊那不眠不休,朝東方前進.

即使天黑了,他也不能休息,否則恐怕會立刻被追兵發現.他甚至無法點燈,因為那就等于是自殺.

在一片黑暗里,萊那邊用木棒敲探地面,在平原上前進,沿途不知跌倒了幾次,腳被尖石剌得滲血,卻不曾停下腳步.

逃脫後的第二天清晨,平原某處傳來聲響.萊那屏息吞聲,並趴下身子觀察.

「是誰在那兒對吧?能不能過來一下?」

起初他以為那是追緝自己的凶魔,即使後來發現是人聲,但還是小心翼翼,深怕那人也是追兵.

「你是逃出來的吧?我沒說錯吧?來這兒幫我個忙吧.」

聲音聽起來像個老嫗,萊那于是提心吊膽地走了過去.在平原中央有間小屋,里頭滿是尸體,而老嫗就躺在那當中.

「若你是人類,就聽聽我的話吧.聽這番話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全人類.」

萊那一聲不響,悄悄走了過去.

「我問你,你會相信一個初次見面的老嫗所說的話嗎?」

「……看是什麼話.」

「那麼,要是這初次見面的老嫗要你拯救世界,你會相信她的話嗎?」

這次,萊那有些遲疑地點了個頭.


「我的名字叫做……算了,這不重要.我是從昏厥山地逃過來的.泰格狃建造的〈命運〉神殿,就只有我一人逃了出來.拜托你,把這件事告訴其他人.」

「什麼事?」

「黑之徒花的真面目.」

老嫗名叫妮歐·葛拉斯特,過去曾是侍奉〈幻〉之神殿的修女,以成為聖者為目標.

她是名優秀的修女,熟悉神言以及聖者之力的掌控,為神殿貢獻良多,盡管無緣當上〈幻〉之聖者,但還是負責管理神殿的土地,協助神殿的運作.

她無夫無子,但人生也稱得上一帆風順,盡管比不上貴族或巨商,日子倒也過得算是富裕.妮歐自己也以為,人生會這樣平安順遂地結束.

但到了五十多歲,聽到〈藥〉之聖者陶樂說自己患了不治之症,她的日子就變了.

妮歐飽受死亡帶來的恐懼折磨.你至少擁有過幸福的人生,所有人難免一死——這種千篇一律的安慰,對她一點效果也沒有.

死亡是如此恐怖,跟什麼信念,生存目的,一切的道理無關,她就是害怕死去.

她許下心願,願意拿一切來交換,不惜任何的犧牲,只求能多活一天,甚至一秒都好.

也許時過境遷,她終將接受死亡——人們向來都是如此.

然而,泰格狃出現了.就在深夜時分,妮歐的單人床邊,泰格狃和藹地笑著,並且在她還來不及驚訝時,向她打了聲招呼.

「晚安,抱歉這麼晚前來打擾.」

接著,它又說了.

「只要透過凶魔的力量,你就能繼續活下去,甚至只要夠優秀,也許還能得到永恒的生命.你願意跟我一起走嗎?」

她毫不猶豫地答應泰格狃.相較于緊迫而來的死亡,聽命于凶魔的恐怖,對她來說根本沒什麼大不了的.

妮歐·葛拉斯特離開神殿,臨走前還照泰格狃的指示,仔細消除一切痕跡.〈幻〉之聖者以及修女都以為,她在哪個鎮上安詳地辭世了.

植入抵消障毒的寄生蟲後,她進入魔哭領,來到建在昏厥山地里的〈命運〉神殿.

她跟泰格狃走在大得離譜的神殿里,踏著通往地下的階梯來到神殿底部.

「我想請你為我打造聖具.你不是聖者,也許會納悶自己能不能辦得到,但我知道就算不是聖者也能造出聖具,只要剝奪其他聖者的力量就行了.」

泰格狃笑了.

「你們聖者也真是愚蠢,研究神之力上千年,卻連這種事都沒發現,真是好笑.」

剝奪聖者之力的技術就連萬天神殿的神殿長都不曉得,為何凶魔會知道?盡管心里納悶,但她現在最在乎的,是如何保住自己的命.

「那聖者耗盡全力,如今就像是一副臭皮囊般,要剝奪力量可費勁了,但只要有你的力量,一定能造出我要的聖具.」

它打開地底最深處的沉重鐵門.在寬廣的房間中央,有張簡樸的石椅,上頭坐了一具木乃伊.

那具只剩皮包骨,慘不忍睹的身軀,被大量鏈條捆綁在椅子上,牢密到幾乎徹底裹住全身.木乃伊上頭披了件全新的簡樸袍子,一根毛發也不剩的頭顱,戴著一只用真花編成的花圈.

木乃伊雖然閉目閉口且垂著頭,但妮歐卻覺得它栩栩如生.

木乃伊的魄力懾人,連身旁的泰格狃,以及人稱當代最強的〈太陽〉聖者黎烏拉,都遠不如他所帶來的恐怖.看著他,妮歐的雙腿不住地顫抖.

「我來為你介紹,這位就是你們人類最尊崇的持花聖者.她還活著,只不過現在已經跟臭皮囊沒兩樣了.我找了幾十年,才總算將她邀來這里.」

「持花聖者……她的尸首沒道理還留在世上.」

「的確是不可能,因為她根本還沒死.」

說著,泰格狃笑了.

「她的抉擇也真是愚蠢,當初要是乖乖接受死亡的命運,就不至于被我利用了.不過也多虧她,讓我得以實現目的.」

她並不明白泰格狃在說些什麼,唯一能理解的,就是自己正身陷足以左右世界命運的嚴重事態里.然而現在的她,已經沒有退路.

「那麼,接下來得請你剝奪這持花聖者的力量.這里除了你,我還找了其他約二十名研究者,到時會從里頭挑出最優秀的人才,邀他成為凶魔的一份子.」

泰格狃在妮歐身後,輕撫她的臉頰.

「所以你怎麼說?我們凶魔活過千年歲月,只要魔神存在,生命就永遠不會有結束的一天.你,想不想擺脫死亡的恐懼呢?」

一旦拒絕就會被殺的壓力,以及身後泰格狃話語的誘惑,逼她非得選擇其一不可.

泰格狃的部下分享的凶魔能力治愈了她的病.往後的十年間,她埋首于泰格狃交辦的研究里,一旦不努力,恐怕就性命難保.在罪惡感與死亡威脅的夾縫間,她漸漸完成了黑之徒花.

老嫗並沒向萊那道出一切,只斷續道出自己的愚昧,遇見持花聖者,以及打造聖具三件事.

「我曾看到過,一頭凶魔流著口水望著我,才明白我們人類終究只是它們的食物.」

她說,自己能逃出〈命運〉神殿,可說是近乎奇跡.她從持花聖者身上悄悄奪走抵擋死亡命運的力量,並且自絕生命,尸體被凶魔棄置于此,接著靠持花聖者那兒奪取的力量成功蘇醒.

萊那並不懂〈命運〉聖者的力量究竟是什麼,也不懂奪走聖者之力是怎麼回事,只是默默聽著老嫗的話.

「泰格狃還有那群凶魔都以為我早就死了,所以應該不曉得我在這兒跟你說話.」

老嫗繼續說著,但看在萊那眼里,老嫗似乎早已是個死人.

「黑之徒花如今完成了.我真是何其愚蠢.」

老嫗咬牙切齒道.

「泰格狃是個壞透了的騙子.若當初早知會如此……早知會如此……!」

她眼角泛淚.

「不,就算早知如此……恐怕我還是會這麼做吧.」

「快告訴我,那黑之徒花是什麼.」

老嫗于是抱住萊那.

「我會的.就是為了告訴你,我才會苟活到今天.我已經不行了,靠著這雙腳哪兒也去不了了,所以你帶著這信息逃到大陸去吧,要是遇不到葛恩拜亞王,就到萬天神殿去,將信息告訴六花.」

「我知道了,快告訴我吧.」

「我們造了個何其恐怖的東西.黑之徒花的恐怖,連我們當初都沒能預料.」

「快點說啊,那黑之徒花到底是什麼?」

「你聽仔細了……」

老婆緩緩道出.終于得知黑之徒花真相的萊那,聽完臉色蒼白,心想這非得告訴外頭世界的人們不可,否則世界將會滅亡.

說完一切,老嫗伸出手指對著萊那.

「我把我的庇佑……由持花聖者那兒奪來的力量送給你吧.這力量雖然微薄,但只要有了它,也許能稍微為你抵擋死亡的命運.」

老嫗的指尖,依稀浮現出花瓣般的圖樣,而在碰觸萊那身體後,那小小的花瓣隨即消散.

「但你可別太指望它.這畢竟是從力量僅剩渣滓的持花聖者身上奪取力量後,再剩下來的渣滓,恐怕派不上太大的用場.」

交代完所有事,老嫗躺了下去.看來死期離她不遠了.

「混帳……泰格狃你這混帳東西!當初不是說好,要讓我活下來的嗎……」

不久,老嫗斷了氣.她告訴萊那這一切,或許不是為了守護世界,而是為了報複欺騙自己的泰格狃吧.

萊那檢查屋內,確定沒留下任何痕跡後,這才離開小屋.

如今,他又多了一個非得活下去的理由.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世界.

之後,萊那又繼續走著.

然而橫越平原後,眼前卻出現超乎想像的巨大溪谷.不管往哪個方向,都走不到溪谷的盡頭,也無法自沸騰的谷底渡過,而且不管怎麼找,就是找不到橋梁.

萊那放聲痛哭.他的地圖上,並沒有這樣的溪谷.

他並不知道,自己的地圖是百年前畫下的東西,當時卡爾癸克溪谷才完成一半,因此地圖上並無記載.這是造來抵擋六花勇者的山谷,像他這般凡人,當然更不可能橫越得了.

尋找橋梁的途中,萊那被巡守的凶魔發現,只能束手無策地任由它們帶走.

被帶往昏厥山地附近的洞窟里的他,頸根被種下一只寄生體.

萊那成了尸兵,躺在洞窟的地板上.

「啊啊啊啊……」

之後,一年過去了.

萊那心想,自己能保有意識,都是多虧那老嫗所給的力量,也就是稍微能抵擋死亡命運的〈命運〉聖者之力.要是沒有它,萊那恐怕早就成了跟其他尸兵一樣的行尸走肉.

然而即使是〈命運〉聖者的力量,也沒辦法讓萊那的身軀自由.他只是苟延殘喘,身軀任由寄生體擺布.

如今他依舊躺在洞窟里,只有時間徒然流逝.

在無止盡的虛度光陰里,萊那只能不停忍耐.最初幾天,他覺得自己簡直快瘋了,恨不得有人殺了自己,恨不得舍棄一切並停止思考,心想早知道得承受這種折磨,當初根本就不該見那老嫗.

但最後,他還是熬過了這地獄.就靠著某個理由,他忍了下來.

他有個朋友得拯救,那人現在還活在人類世界里.就為了亞德雷,萊那活到現在.

亞德雷是個無可救藥的小子,雖然腦袋靈光,但卻體弱,膽小,缺乏骨氣.

那小子恐怕現在還活在人類世界里,為了即將複活的魔神,提心吊膽地度日吧.

能守護亞德雷的,就只有萊那.

沒錯,我就是守護亞德雷的勇者,就算沒有六花紋章,仍然是不折不扣的勇者.

英雄王弗爾曼當年經曆的考驗更加嚴苛,〈時〉之聖者哈猶哈也曾挑戰過更強大的敵人,那麼自己一定也辦得到.他在心底不斷鼓勵自己.

(六花應該已經進入魔哭領了吧?)

被迫在森林里行走的萊那心想.由狀況來判斷,六花勇者與凶魔應該已經開戰了,凶魔在三天前派尸兵到森林里,大概就是為了對付六花勇者.除此之外,他想不出凶魔動員尸兵的其他理由.

六花不知現在人在何方?是不是正前來這座森林呢?還是忽略這座森林改走別條路?或者早就被黑之徒花的力量殲滅了?

拜托,六花勇者,你們一定要活著.萊那在心底祈禱著.

然而就算六花活著,自己又該如何將黑之徒花的真面目告訴他們呢?

萊那的身體被寄生體操縱,不可能主動前往六花那兒,而即使六花逼近,他卻連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方法只有唯一一個:請六花勇者拯救自己,幫忙摘掉寄生體,讓自己能夠說話.

關于寄生體的特性,萊那一無所知,也不知道能不能摘得掉,但六花勇者是群擁有異能的戰士,其中總會有具備超凡神力的聖者.

萊那相信,只要他們發揮力量,要摘掉寄生體並救活自己並非不可能.

問題在于,該如何讓六花勇者拯救自己.

六花勇者並不曉得自己活著,也不曉得自己握有黑之徒花的信息,而自己是尸兵,是制造來消滅六花的兵器.

就算原本是人類,六花恐怕會不分青紅皂白地除掉所有尸兵,萊那想必也會被他們殺掉.

即使他們不想殺尸兵,又會不會對尸兵伸出援手呢?

即使有救尸兵的念頭,六花勇者恐怕也是力不從心.他們身在殊死戰場里,或許會放棄拯救,將尸兵全數殲滅,也搞不好會無視尸兵趕往目的地,那麼自己就無法告訴他們黑之徒花的真面目了.

該怎麼辦才好?

萊那只剩唯一的辦法:主動告訴六花勇者自己還活著,告訴他們黑之徒花的存在,以及自己知道那玩意的真面目.

但……這真能辦得到嗎?

萊那身子動不了,說不出任何話.這樣的自己,真能辦得到嗎?

但萊那並沒因此放棄.就算成了尸兵,控制不了身子,但起碼還活著.他相信只要活著,只要不放棄,一定會有希望.

(……拜托你們了,六花勇者.)

萊那在心底呼籲著.

(持花聖者,命運之神啊,請傾聽我的願望吧.我不在乎這條性命,只要能告訴他們黑之徒花的真面目,就算死了也無所謂.所以拜托,讓我遇見六花勇者吧.)

在尸兵徘徊的森林不遠處的小屋里,六花勇者們鴉雀無聲.

亞德雷望著地板,雙唇微微顫動,心中默念著德茲先前說過的話:村民全都已經化為尸兵.

「亞德,你還好吧?」蘿蘿妮亞湊上前,正面瞧著他的臉.

別擔心,我可是地表最強的男人——亞德雷想笑著這樣回應她,可是非但說不出話,就連笑容也裝不出來. 最新最全的日本動漫輕小說 () 為你一網打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