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寶月明

皇帝按著齋戒之名,靜了數日.一切安排就緒,倒也不曾走漏風聲.香見逐漸複了飲食,雖不大與人言語,卻也叫人松了一口氣.
皇帝見了如懿,益發和顏悅色,"這次的事,皇後做得極好,朕心甚慰.以後,皇後只需這般恪守本分就好."
恪守本分?她在心底里冷笑出來.她與他之間,原也不過如此.
追隨數十年,根本無須情悅意好,不過各司其職便了.
是她癡心妄想,原就是她癡心妄想.
接下來的日子,秋霖潸潸,陰晴不定,忻妃為時氣所感,病勢愈見纏綿,便將八公主托在海蘭身邊照拂.如懿得閑時便聽永琪說說成親後的瑣事,看著小兒女童音稚語,倒也勉強度日.只是,她不能靜下來,亦不敢.一靜,聽著那雨滴竹梢,深打芭蕉,心中憂悶,更覺泣血.
時在深秋,寒意瑟瑟.這一日皇帝齋戒已畢,興致甚佳,便傳旨合宮往寶月樓去賞京中景致.太後是第一個辭了的,她久不理宮中事,對寶月樓登高之事自然意興闌珊.如懿倒是以忻妃之病辭了不去,皇帝卻道:"皇後不在,亦無趣味."
如懿知與皇帝齟齬已種,亦不願深拂他意,只得應承了,嚴妝華服攜合宮嬪妃而往.因著皇帝興致頗高,便是臥病的忻妃也掙紮著來了.忻妃見了如懿便笑,悄聲道:"皇上如今的性子喜怒不定,臣妾可不敢掃皇上的興."
如懿近她耳邊,悄聲道:"若是十分支撐不住,便告訴本宮."
忻妃虛白面容上泛起一抹櫻紅.如懿暗暗歎氣,她原是那樣活潑的人,如今也熬得枯瘦如柴.這日子,當真是煎熬得緊.
正說話間,已然到了寶月樓下.那寶月樓在南海一帶,那兒原無宮室,從瀛台上望去過于空曠無景.皇帝便決意要建一座樓宇,做臨水賞月之處.那殿閣去歲動工,秋日已成,建得如月中廣寒宮一般,故名寶月樓.皇帝亦曾笑語,不知哪位女子登高,才比得上月中青女素娥的嬋娟風姿.
忻妃笑吟吟道:"皇上總說寶月樓建得精致,便是連嫦娥都住得.今日喚了咱們這麼多人來賞秋,可不是一群嫦娥擠破了頭."
她素來風趣活潑,便是穎嬪這樣不苟言笑之人,也掌不住笑了,伸手去擰她的嘴,"這般病著,還要饒舌.哄得太醫一日三趟去瞧你,就是矯情."
忻妃俏生生立在那里,"我再矯情,也盼不得皇上來看一眼.只能哄幾口吃喝,飽口腹之欲罷了."
笑語罷,卻是李玉先迎了上來,"皇後娘娘,皇上與小主已經到了."
眾人一時未解小主指哪位,但合宮嬪妃皆至,卻是如懿先明白過來,挑眉道:"寒氏?"
李玉點頭,眾人登時寂然.如懿卻也不意外,攜了嬪妃上樓.寶月樓樓高兩層,飛甍重簷,琉璃瓦頂,意趣雅致,氣象高潔.還未等留神細觀,皇帝已然攜了香見從里頭出來.
香見的精神仍不大好,但換了淺紫白雙繡雪蓮花輕羅長裙,煙霞紫綾裙素淡無紋.長發曼鬋,鬢黑如漆,其光可鑒,只以淺一色的紫羽並雪色珍珠點綴,簡約的衣衫無心中顯出驚世之美.
只是這美,亦有殘缺.但香見渾不在意,更不掩飾,任那粉紅傷口橫亙于眾目睽睽之下,兀自淡漠,目視自己的足尖.
有竊竊私語之聲,她亦淡然處之.仿佛這世上一切,甚少有經她心者.皇帝看著她,目光眷眷,舍不得挪開半分.
還是嬿婉先婉然含笑,"皇上命臣妾等賞秋,不知景致美在何處,還請皇上告訴才好."
皇帝緩過神來,笑道:"還是令妃敏慧.寶月樓新成,北可眺三海,南可觀街市,東可看紫禁,西可望遠山."
他一一指點,揮斥間頗為自得,將紅塵阡陌,萬戶人家行云流水般劃過.每有所指,嬪妃們皆驚歎,歡悅,喜笑,媚語,唯有香見如冷月照澄江一般遺世獨立,不聞世事.卻是穎嬪先"咦"了一聲,指著不遠處一顯是新建的祈福堂道:"這不是寒部的祈福堂麼?"

此言一出,連香見亦驚動,急急看向穎嬪所指處.果然那祈福堂金頂火簷,高起云湧,極盡輝煌之能事.
香見死死盯著那間祈福堂,不覺熱淚盈然.熟悉的親切果然熨帖了她孤獨的鄉情,亦適時地柔和了她一直如冰山雪岩的孤絕.那一刻,如懿才覺得,她並非九天謫落的仙子,遺世于塵外.她也有世間女子的一顰一笑,熱淚與愁眉.
皇帝定定地望著她,眼中盡是癡慕之色,"香見,這祈福堂是朕按照你家鄉規制所建,你還喜歡麼?若是還有哪里不好盡管告訴朕便是."
香見無語凝噎,片刻才緩過神來,恢複了往日的淡漠,"極盡華麗,無一不像,只是空落落一座祈福堂,落在這里有什麼意思?"
皇帝眸中情意更盛,恨不能纏繞于她身上,他有些小心翼翼,帶點討好的意味,"有寺無人,誰來尊敬神明呢?寒部偏僻,朕已令你部中族人老幼婦孺者移住京中,與祈福堂相對.這樣你即便不出宮,也可看到家鄉風貌,不會再獨自愁悶了."
香見每聽一句,眼中震動之色愈深.那些話是勒緊的鐵弦,驚得她不知如何言語,茫然地望向如懿.如懿看著皇帝,他的眼睛,是寒潭深淵,分明柔情似水,卻存著志在必得之意.她辨不出心底是何滋味,酸楚且陌生,她從未見過他用這樣的眼神去看過任何一個人,從來沒有.還是海蘭悄然上前,在衣袖下牽住她冰涼而潮濕的指尖,笑靨蘊暖,"皇上胸懷天下,還能顧及臣妾等心思,果真心細如發.香見妹妹家中遙遠,定是思鄉情切,若是能見一見族人寬慰心思,身子也必好了.皇後娘娘每與臣妾說起此事,都是憂心香見妹妹的身子呢?"
皇帝聽得入耳,笑意更濃,"此刻你的族人都已來了,你願意見一見麼?"
嬪妃們眼見如此,隱隱有騷動之意,竊竊之聲,不絕于耳.嬿婉唇邊冷光陡盛,旋又隱入春波笑意之中,上前親切地挽住香見的臂膀,柔聲道:"從前我家鄉在盛京,初至京城多覺不慣.妹妹遠道而來,必定也是."她溫婉勸道:"皇上,快請妹妹的族人來吧.妹妹一定很想見呢."
香見不慣于這樣的熱絡,急急抽出手,垂眸不語.皇帝擊掌兩下,便有小太監引了數十位寒部打扮的人來,來者多是老幼婦孺,一個個互相攙扶著,畏畏縮縮立在樓下.進忠剛要喚他們行禮,皇帝擺擺手,挽過香見行至樓前,向下道:"看看你的族人,他們也在瞧你呢."
香見迫不及待地引身向前,渾不覺皇帝仍挽著她的手.她熱淚潸潸,"這是阿里婭嬸嬸和她的小兒子.這是拜玲耶婆婆,她年紀大了,耳朵不好.還有穆妮爾,她才六歲,在戰爭中失去了一條腿."迎著樓下歡呼雀躍之聲,她情不自禁地笑著喃喃,"為什麼?為什麼他們會來?"
皇帝誠摯地看著她,捧住她的臉,正色道:"你以為聯只是安慰你的思鄉之情麼?朕接來的這些人里,沒有一個壯丁,那是因為年輕力壯的人該留在寒部修複瘡痍,再建家園.而這些老弱婦孺,無家可依,也禁不起邊陲風沙.所以朕將他們接來京城,可以安然度日.你,歡喜麼?"
如何能不歡喜?可香見只覺得徹骨寒冷,一動也不能動,任由他扯著.她望著樓下熟悉的族人,恍如自己成了一尊凍實了的冰雕,從里到外冷透了.
再也不能妄想離開了,連死,也不能.困在宮里那麼多日子,從來沒有一刻如此的絕望.她是走不脫了.他或許真是愛她,可也在要挾她.她完全沒有辦法,因為愛與壓制,或者是他最慣用的最輕而易舉的辦法.
如懿看著香見,她的絕望如此了然.她只覺得憐憫.所謂身不由己,原來人人如是.
金風十里,麗人玉顏,花壓鬂云偏.紅葉白露,遠山流嵐,京中的美人與秋色讓人目眩神醉,如懿卻醉不了.她看著遠遠的黛色山巒綿延起伏,正是千山葉落,孤雁低旋之景.唯見萬里屋云間老翅掠空,哀哀悲鳴,曳下蒼涼悲愴之音.綺麗明媚,深情相許都落了繁華盛世的注腳,誰還見忍淚自吞的無聲淒楚.
皇帝輕擁著她,像是輕擁著一團正融的春雪,在她耳邊低聲絮絮:"香見,朕知道你心里在笑話朕,整個紫禁城也都在笑話朕.朕娶了一個敗軍亡族的人的女人,娶了一個有過婚約的女人,一個異族部落的女人.更要笑話的是,這個女人的心不在朕的身上,她甚至還恨著朕,厭惡朕,恨不得逃離朕."
皇帝說著,氣息溫熱地拂上香見的面頰.香見下意識地偏過頭,縮著手,回避他任何可能的接近.
皇帝苦笑道:"可是朕從來沒有這麼喜歡過一個女人.朕有過那麼多女人,寵過那麼多女人.曾經喜歡的一個,朕扶著她坐上了皇後之位.可是朕直到見到你,才發覺原來男人對女人的喜愛不只是可以細水長流的,它可以像地底的火山一樣,埋了上千年,轟然全噴了出來.朕對你,就是這樣的."
嬪妃們站得稍遠,未曾聽得皇帝的一字一句.如懿就在近旁,清晰入耳.她有輕微的暈眩,眼前的世界是粉碎的雪片,冷冷地打在心上,她感覺自己鼻息的遲緩,鈍鈍地,每一呼吸,都有挫磨的痛.
不是不知道他會對著旁的女人甜言蜜語,只是未曾親耳聽過,所以也不過是模糊的揣想,偶爾來擾亂自己平靜的心緒.她是第一次,聽著他對旁人說自己.原來她的存在,不過是一個已然不要緊的舊愛,像發黃的流云緞,縱使矜貴,那也是不體面的陳舊.她,不過是來陪襯皇帝天荒地老蕩氣回腸的新愛的點綴.
真是可笑!曾經履冰雪,踐荊棘,這樣千辛萬苦走到他身邊,蒙他所愛獲得與他並肩而立的資格,也不過是陪襯來日的新人笑罷了.
香見殘存的笑意漸漸褪去,只余下白雪覆野似的冷戚,有滾燙的淚水從她的眼中潸潸而落,最後成了無聲蜿蜒的溪流.
皇帝聽著香見族人們的歡呼聲,攬過香見柔弱的肩,好聲好氣地哄道:"別哭!別哭!你看你的族人們多高興,你可也是高興壞了?"

香見如何說得出話來,更不敢叫樓下的族民們看見她的淚容,少不得側了身子,避側在皇帝身畔.皇帝便伸出手,寵溺地輕輕拍著她的背.如此一來,落在旁人眼中,更像是皇帝與她格外親近似的.
隨行的妃嬪們多半已鐵青了臉,或是含了譏諷的笑,晉嬪冷笑連連,向著嬿婉小聲說:"什麼貞潔烈婦,都是做給旁人看的.不過是矯情引逗皇上罷了,這般欲拒還迎的."
忻妃蹙了蹙眉,喟歎道:"費了好大的功夫還是要隨著皇上,那之前那些都算什麼了? "
也不知是誰暗暗嘀咕了一句:"狐媚子就是狐媚子,最會這些勾引人的下作手段!"這一句話引得嬪妃們連連額首,只避著前頭陶陶然的皇帝而已.
如懿聽得不像樣子,轉首深深瞧了她們一眼,嬪妃們立時噤聲,不敢再言語半句,一個個眼觀鼻,鼻觀心地安分了下來.
恰好皇帝揚首,吩咐李玉賞賜樓下族民,好好送他們回長安街居住,便喜滋滋道:"香見,承乾宮雖然富麗,但你住得不喜歡.朕打算把寶月樓賞賜給你,你便住在這里,日夜可以看到家鄉景致,也好安心."
嬿婉見香見並不作聲,便知道她已無抗拒之意.她將一口酸氣活生生吞下,脆脆笑道:"皇上這般安排,妹妹必定喜歡.”她上前一步,湊趣道,"皇上當初一直說要給妹妹一個名分,卻因國事繁忙耽誤了.今兒臣妾就替妹妹討個喜.皇上定了名分,臣妾姐妹間也好稱呼相處啊."
皇帝甚是贊許,忙里偷閑瞟了嬿婉一眼,將那笑容蜻蜓點水似的恩賜于她,"令妃所言甚是.朕已想好,就封寒香見為容貴人.雖然你容顏有損,在朕眼里還是如初見一般清嫵極妍.還有…"他提高了聲線,"你從寒部而來,宮中規矩未必樣樣周到.朕希望在這宮中人人可以容得下你,與你和睦相處."
這話分明是提醒了.
倒是嬿婉淡然含笑,"皇上說得是.臣妾等身為妃妾,自然得和睦一心才是.說來容貴人冊封真是喜事呢.倒叫臣妾想起來,南邊移來的荔枝樹一直未曾結果,今年不知怎的卻結了兩百多顆果子.可見容貴人入宮帶來祥瑞,又讓皇上事事得了好結果."
這話說得皇帝喜笑顏開.
如懿遙遙聽著,微蘊了一絲譏諷,目色悲憫.皇帝忽然喚她:"皇後不為朕高興麼?怎麼一個笑容也沒有?"
如懿舉眸,靜靜道:"臣妾與皇上夫妻一體,一喜俱喜,一悲俱悲.如今皇上接了容貴人族人來,容貴人自然感激皇上恩德.皇上心願得償,真是恭喜!”
嬿婉的笑意幾乎要浮到眉毛上,她低下頭將那縷不合時宜的笑盡力按捺,方俯身相拜,以謙恭而誠懇的姿勢,稽首道賀:"容貴人正需皇上安慰陪伴,臣妾理當告退.願容貴人自此後與皇上兩心相許,珍重到老."
她的話,再及時不過,將皇帝與如懿僵持後的尷尬與冷淡旋即化去,也解了嬪妃們的局促.一刹那的冷寂,有三三兩兩的嬪妃笑語相賀.然後,更多.
在一片喜悅與熱鬧中,皇帝望向嬿婉的目光帶著贊許與些許溫情,"朕明白你的用心.秋日寒涼,你懷著身孕行如此大禮,仔細傷了身子."
嬿婉的笑顏全然發自內心,無半分破綻,"只要皇上歡欣喜悅,臣妾也安心了."
皇帝凝視她,笑意更深.不知誰說了一句:"眼看又要起風,咱們快些回去吧."
真的是起風了.方才還是晴藍天色,轉瞬暗了半邊,有風旋著滿地落葉疾疾打轉.
嬪妃們巴不得這一句,跟著請安告退.皇帝見香見面有倦色,忙示意侍女扶了她下樓歇息,方才沉下臉道:"皇後口中說恭喜,面上卻無喜色,算不算口不應心?"
蛾眉若能帶著九秋清霜,大約便是如懿此刻的模樣,"臣妾倒想陪皇上笑一笑,只是若容貴人能真心一笑,臣妾倒也願意."
皇帝愈發不豫,"醋妒!"
如懿卻也不惱,一雙眼眸秋水寒澄,有泠泠清光,"臣妾是女子,不是聖人,固然有七情六欲.所以既要看得六宮的醋妒,也要看得容貴人的傷懷."

"傷懷?"皇帝冷冷一嗤,略帶嘲諷地看著她,"皇後位高權重,誰知眼力卻不如往日了.容貴人落淚,是感念朕保全族人之恩,知曉朕的情意."
"哦,皇上真的這般相信麼?"風獵獵地吹,拂過鬢邊的點翠玫瑰金花鈿,細細的燒藍流蘇打著臉頰,涼一陣,又涼一陣.她心下有嚴霜覆落,較輕吟道:"千古艱難惟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1]
皇帝作色,"你諷刺朕是楚文王?"
如懿見他隱然動了真怒,原想著低一低頭,然而見他這般疾言厲色,顯是心虛,便也迎著他道:"皇上是不是楚文王臣妾不知,但容貴人真心可惜,為著保全族人,少不得也要對著皇上強顏歡笑!"她見皇帝額上青筋突起,依舊道,"皇上若要寒部真心歸順,自可以德服人.何必用容貴人與她的族人互相挾制,灰著心侍奉皇上左右!這般做固然是得了美人臣服,但若只得了人得不到心,又失了六宮的祥和,又有什麼意思!"
皇帝斷然喝道:"聽聽你這些話,哪里有國母的氣度!六宮不睦,自然是你禦下無方.語涉國政,便是你這個皇後的無知不慎!後宮不得干政是老祖宗的訓示,你若敢犯雷池一步,縱然你是朕的皇後,朕也絕不寬宥!"
"後宮不得干政,臣妾牢記于心.皇上就當臣妾醋妒也好,無知也好,臣妾求皇上一個明白!皇上為了容貴人,不惜拿制衡前朝的法子來對付她,這豈是明君所為?"她屈膝在地,抱著皇帝淒然道,"皇上百年之後,難道也要被人議論如楚文王一般迫人委身于己麼?"
皇帝的鼻翼微微張著,不由分說便揚起手來.如懿吃了一驚,只直直地看著他的手掌落下,竟是避無可避,只得閉上眼睛,打算生生受了這一掌!
良久,卻是無聲.只有一只手,冰涼地拂過自己的鬢發,牽扯起她心底鈍痛.有溫熱的水珠緩緩滴落在面上,她有些不可相信,睜眼看去,卻見皇帝以手覆額,無限痛苦道:"如懿,你說的朕如何不懂.一開始,朕真的只是想挫磨掉寒氏余部的銳氣,才同意他們送香見入宮做一個禮物,想著哪怕她入宮,朕冷著她就是.可直到朕看到她的第一眼,她那麼美,那麼沉靜.朕根本移不開自己的目光,那一刻,朕知道自己沒有辦法了.朕一生的教養,一生的驕傲,都抵不過她看朕一眼.如懿,朕真的是沒有辦法,才會動出那樣的法子,用她的族人來留她在身邊.朕知道,朕是得不到她的心了,可是有她這個人也是好的.朕是真的想讓她髙興些,讓她願意留在朕身邊."
她滿心淒楚,"皇上又來跟臣妾說這樣的話…"
皇帝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抽絲剝繭娓娓低訴,"六宮里的人那麼多,朕只想安安靜靜守著她.若她肯對朕笑一笑,朕比得到什麼都高興.如懿,己經幾十年了,從朕登基,從朕得到皇位開始,朕的一心便給了前朝.朕要守著祖宗的江山基業,要親手建立一個盛世王朝!朕為此費盡心血,卻忘記了,自己也是一個普通人,有著普通人的渴望!如懿,朕長到這般年歲,渴望過皇權,渴望過皇阿瑪的關愛,可這都過去了.朕如今最渴望的,只有她一個."
如懿起初還靜靜聽著,聽到最後,禁不住渾身亂顫,"偌大的後宮,皇上只想要她一個!那也好,從臣妾起,一個個剪了頭發離宮清靜,何必聽皇上說這些錐心之語!身為皇上枕邊人,皇上這些話自然是傷透臣妾的心,但皇上不在乎,皇上願意說,臣妾便聽著,只當自己是死的罷了!可列祖列宗在上,皇上這些混亂之語,做個情聖倒也罷了,若身為君王,如何對得起大清江山!"
皇帝軟弱地垂著淚,仰首輕輕道:"如懿,朕對你說這些話,原以為你是懂朕的.卻原來,也不過如此.那麼這些話,只當朕白說了吧!"
如懿的胸腔劇烈地起伏著,強自按下心神,定定道:"臣妾方才那些話,是身為皇後理應說的."她不知怎的,滿心滿肺里都是難言的委頓之情,逼得她站也站不住,幾乎要跌坐下來,"臣妾陪伴皇上數十年,不敢自稱與皇上心有靈犀,但也自以為和皇上略有心意相通之處.如今看來,多少年夫妻相伴,竟也全是白費了.臣妾,無話可說,也不能再說,臣妾告退."
天色鐵灰,陰陰欲雨.如懿步下階梯的腳步有些紊亂,皇帝一陣心緊,急急跟上.李玉與凌云徹見帝後如此,不覺也慌了神.
才出寶月樓,已然有急雨打落.皇帝喚道:"皇後,下雨了."
如懿並不回頭,但覺頭頂紅云一亮,原來是一把胭紅綢傘開在了頭頂.是皇帝的聲音,"別淋著雨.明日嬪妃還要拜見你."
碎雨紛飛中,容珮手執紅傘,扶著披著暗金西番蓮紋雪鍛大氅的如懿緩步向前.
她終究還是忍不住,迎著銀絲萬縷,回首望去.映入眼簾的,卻是皇帝朝著寶月樓疾步而去的身影.寒雨紛紛,她的心終至絕望.
凌云徹本跟著皇帝,不知怎的慢下步子,撐著暗黃油紙傘,朝著她.一步一步,緩緩而來.
[1]出自清代詩人鄧漢儀的《題息夫人廟》.全詩為:"楚宮傭掃眉黛新,只自無言對暮春.千古艱難惟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鄧漢儀,字孝威,號舊山,別號舊山梅農,缽叟.明末吳縣諸生,鄧旭之弟.息夫人,春秋時期息國國君的夫人,出生于陳國的媯姓世家,因嫁于息國國君,又稱息媯,後楚文王以武力滅息國而得之.因容顏絕代,目如秋水,臉似桃花又稱為"桃花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