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故劍

日子還是這般緩緩過著,冬去春又來,時光的循環往複,無聲無息.不經意間海棠深紅,是風不鳴枝,云色輕潤的初春.呵,又一年好景.這一次的冷淡不同于往日,如懿漸漸發覺,永璂留在翊坤宮的時間越來越短.除了上書房,除了學騎射,剩余的時間,他多半留在了養心殿,隨在皇帝身邊,習文修武.
這原是好事,如今卻讓她覺得惶恐.
永璂的默默遠離似乎是無意,卻又按部就班.
偶爾永璂回來,看到玉淨瓶中已然枯萎的迎春花枝,便哧哧笑:"皇額娘,禦花園中的牡丹,丁香,玉蘭都己經開了,兒子再折了新的來.這些枯萎的花枝,便不要留了."
如懿捏一捏他滾圓的小臉,笑道:"迎春雖然枯萎,但皇額娘想留住的是你的心意.對了,最近皇阿瑪留你在養心殿做什麼?"
永璂打了個呵欠,忙忍住,"皇阿瑪請了新的師傅和諳達,給兒子教習騎射和滿漢文字.可是皇額娘,我好累呀.我每日都睡不夠."
如懿心疼,卻又勸不得,只好道:"好孩子,盡力而為吧.實在不能,便告訴皇阿瑪."
永璂怯怯地搖頭,"皇額娘,兒子不敢.兒子怕皇阿瑪會失望."他握一握拳,"兒子會努力學好的."
如懿摟著他,默然無言.
很快,凌云徹與小太監們又過來,領著永璂回養心殿.如懿無可奈何,倚門目送永璂走遠.
容珮進來道:"皇後娘娘,再過十來天便是孝賢皇後的死忌,宮中主持祭祀,您可去麼?"
如懿緩聲道:"自然去.不去,便又是一條醋妒的罪狀."
容珮頷首:"也好.方才奴婢去內務府取春日要換的帳帷,見婉嬪與令貴妃出入長春宮,倒是難得."
如懿微蹙春山眉,"婉嬪是個老好人,但也不大和令貴妃來往,怎麼一起去了長春宮?"
容珮道:"或許令貴妃協理六宮,今年祭祀孝賢皇後之事,會做得格外好看些."
這份疑惑,數日後海蘭來探望她時,便得以解了.海蘭也頗詫異,道:"姐姐知道麼?這幾日侍寢,居然不是令貴妃也不是容嬪,而是婉嬪呢.入宮數十年,倒從未這般得寵過.人人都說,她與令貴妃往來數次,便得了皇上的意,定是令貴妃在皇上面前多多提了婉嬪的緣故."
如懿見她笑意清湛,有戲謔之意,便道:"你也不信,是麼?"
海蘭掩袖道:"還是永琪細心才在養心殿留意到,原來孝賢皇後忌日將至,婉嬪將皇上多年來悼懷孝賢皇後之詩整理抄錄,集錄成冊,在養心殿和長春宮各奉了一本."
"那麼如今,該是宮中追懷孝賢皇後成風,以期得到婉嬪一般的重視了吧.只是婉嬪,不似會動這般腦筋之人?"
海蘭歎道:"娘娘何苦這般聰敏,的確是令貴妃指點的.只是您以為令貴妃這般苦心孤詣,只是為了捧婉嬪得到幾夕恩寵麼?"
"婉嬪溫順軟弱,一心渴望得到皇上愛憐.她這一生,也算孤苦.令貴妃自然明白她想要得到什麼.宮中思懷孝賢皇後恩德,自然事事拿本宮與孝賢皇後相較,本宮這個皇後已然失寵,便更無立錐之地了."她頓一頓,"看來經曆世事挫磨,令貴妃老辣了許多."
海蘭輕哼一聲,不以為然,"皇後終究是皇後,哪怕前頭有許多個,人死不能複生.只要姐姐活著,誰也奪不走您的後位."
如懿微微悵然,"是麼?死亡固然能奪走後位,但皇上的慶棄也會.你可忘了,順治爺的博爾濟吉特皇後,不就是被降為靜妃了麼?"
海蘭的眼底閃過深深的驚痛,急忙捂住她的嘴,"姐姐不許胡說."
不說又如何,事實在眼前,總不能裝作眼瞎耳聾,糊里糊塗過日子.
婉嬪謄寫的詩稿,適時地勾起了皇帝對孝賢皇後的思念,連帶著宮中嬪妃,都對故世的琅嬅稱頌不已.因著如懿的不足,她的不知勤儉,她的不解人意,她的醋妒嫉恨,孝賢皇後不出一言違逆的溫柔成了皇帝莫大的追思與緬懷之德.除了對富察氏家族一貫的厚待,傅恒的青云直上,孝賢皇後子侄的青眼有加,同為富察氏的晉貴人亦晉位為晉嬪.而閑來無事,皇帝也常往長春宮中,睹物思人.
這仿佛已經是一種習慣.連和敬公主歸甯,亦哨歎不己,"這般情深,若額娘在世時便享到,可謂此生無憾."
話雖這樣說,如懿到底還是皇後.失去了權柄與寵愛,名位尚在.
親蠶日的前一日,按著往年的例子,如懿自然是要領著六宮嬪妃前往親蠶,以示天下重農桑之意.所以她必得來皇帝宮中,向他講述明日親蠶禮上要做的事宜.這是慣例,她也只是循例言說,並不需與他相對許久.
可是步上養心殿的台階時,才知皇帝並不在.候著的小太監很是恭謹,告訴她皇帝會很快歸來,請皇後耐心略等.
似乎沒有一定要離開的理由,她也並未打算過于去拂皇帝的面子,便安然推開殿門,靜坐于暖閣中等待.
春陽和暖,是薄薄的融化的蜜糖顏色.望得久了,會有沉醉之意.她坐在暖閣里,看著曾經熟悉的每日必見的一切,只覺得恍如隔世.黃楊木花架子向南挪了一寸之地,紫檀書架上的書又換了好些,白玉和田花槽換成了紫翡雙月垂珠花瓶.
還有一遝新謄寫的紙稿.
如懿隨手一翻,眼神便定在了上頭,挪不開半分.她認得,那是婉嬪的字跡,謄的是皇帝的詩.可那上面的每一首,每一行,每一字,都是關于另一個女人的情意.
日光一寸寸西斜下去.如懿坐在暖閣里,一頁一頁靜靜翻閱,身上寒浸浸地冷.指尖上流過的,是皇帝如斯的情意.
她一直知道他的愧疚,他的思念,他的結發之情.卻不想,那人在時薄薄的情,曆經時間溫柔地發酵,竟成了濃濃的追憶,再不可化去.
"謁陵之便來臨酹,設不來臨太矯情.我亦百年過半百,君知生界本無生."

她輕輕地笑了出來.想起從前的新琴舊劍之詩.
"豈必新琴終不及,究輸舊劍久相投."
連她自己也想不到,看到這一卷卷深情厚誼一刻,心中的難過如百丈堅冰,只能由著自己落下去,落下去,眼睜睜落到不見底的深淵去.她卻居然還笑得出來.
原來最難過的一刻,竟然已不是此刻.是永璟死後他的冷淡與疏遠,是香見再不能生育後他的厭惡與抗拒,讓她居然習慣了這種浩浩愁,茫茫悲,任憑心底絞肉似的搓著,亦能沉緩了呼吸,一字不漏地看完.
舍不得不看,忍不住不看.
字字分明,哪怕從前也有耳聞,但一直不肯去聽,不肯去看,到如今到底是成了落在眼底的灰燼,燙得疼.其實,一直到金玉妍死後,如懿才覺得愧悔,覺得自己可笑,原來與富察琅嬅纏斗半世,到後來連自己也不分明,到底是落在誰的彀中.
待到明白時,己然半生都過去了.
于是,琅嬅便成了皇帝心底的一朵傷花,帶著血色,盛綻怒放.她的一生,她活著的時候,都未如她死去之後,這般深深地銘刻于心.
琅嬅,她終究是如願以償的.
要她看見這些的那個人,一定也很失望吧.那個人,是多麼希望看到自己的憤怒與眼淚.
而她居然能笑,笑得淒然欲泣,卻無半滴眼淚.
原來一個人難過到了極處,是可以沒有眼淚的.而這樣的難過,一而再,再而三.若真泗淚傍沱,呼天搶地,只怕連一雙眼化作流淚泉都是不夠的.
如懿終于看完了最後一個字,從天下皆知的《述悲賦》,到許多連她都從不知曉的只言片語,綠衣悼亡.她聽得見自己的呼吸,細弱,悠長,綿軟,續續斷斷
她抬起頭,才驚見那一襲天青色玄線蝠紋長袍,生生撞疼了她的眼.
她竟未察覺,他是何時進來的.她也不敢去想,他是以何種神色,端詳著她看著自己的夫君對另一個女子的情深意切.
多年禮數的教養,比她的心思更順從而自然.如懿起身,行禮如儀.
皇帝的語氣聽不出任何端倪,神色冷冽如冰.不過這一向日子,他偶然見到她,便是這般面孔,倒也尋常.
李玉的臉早嚇白了.大約從方才進來,皇帝便不許他出聲.皇帝坐下,拐了口李玉奉上的茶水,蹙眉道:"今兒怎麼想起用楓露茶了.令貴妃給朕挑的金線春芽甚好,換那個."
她聽得懂皇帝的意思,楓露茶是她從前挑了放在養心殿的.李玉斟上此茶,不過是讓皇帝念著她從前的心意.
這意思再明白不過了.李玉尷尬,忙退了下去.她卻不尷尬,又福一福,"臣妾告退."
皇帝覷著她,"你的規矩是孝賢皇後在世時調教的.如今孝賢皇後去了,你也這般不知進退了麼?"
如懿欠身,面目溫順得無可挑剔,"臣妾知道皇上往長春宮追念孝賢皇後,睹物思人.正巧見暖閣里有新謄的皇上的禦制詩,篇篇情深,字字血淚.臣妾細觀,念著孝賢皇後昔日為何得皇上這般愛重,也可加勉."
皇帝看著她,那眼神是寒雨夜里的電光,是明亮的鋒刃,"孝賢皇後在時,溫和馴順,從不敢拂逆聯,也不會爭風吃醋,更不會作此冷嘲熱諷之語.終究是你出身教養,不如富察大族多矣."
她揚起眉,精心描過的青黛色是高懸的新月,冷冷掛在高寒深藍的天際,"臣妾這般不如,皇上垂愛,屬意臣妾為繼後,當真是錯愛了."
皇帝也不言語,冷冷看著她,隨手去翻閱那些詩詞,徐徐道:"婉嬪從來不聲不響,難得有這樣的心思,能將朕對孝賢皇後追念的只字片語集攏.朕自己看著,也是愧悔又感動."
如懿凝眸,將細紋般碎裂的痛楚掩于平淡的口吻之下,"是.不止皇上,臣妾看了也很感動.這些年來,皇上只要經過濟南,都會繞城而過,不肯進城,只為孝賢皇後病逝于濟南.孝賢皇後的遺物都留在長春宮中,這麼多年一桌一椅都未曾動過,是舊日面貌.睹物思人,豈不傷懷?連孝賢皇後曾親手做的燧囊,也供在宮中.而對和敬公主,也疼愛逾常,惠及額附.若非婉嬪有心,臣妾雖知皇上常有悼亡之作,卻不意有如此之多."
皇帝聽她娓娓道來,眸中連半點漣漪也無,不覺眼角飛起,謔道:"皇後真是賢惠,半點妒意也無."
如懿的唇是晚春謝了的殘紅,淺淺的緋色,沉靜不己,"皇上曾經指責臣妾嫉妒容繽,臣妾受教.至于孝賢皇後,乃是皇上發妻,皇上情深幾許,都是人之常情,臣妾難道會與離世之人苦爭高下麼?"
皇帝的口氣溫和了幾許,"如懿,這些詩,朕並非是說你不好."
"臣妾的不足臣妾自知."她笑色頗黯,"皇上,臣妾看了您對孝賢皇後的深情,真是欣慰.哪一日臣妾棄世而去,昨日種種,皇上或許也不與臣妾計較了吧."
皇帝的臉色有些難看,是陰陰欲雨的混沌,"你的意思,是朕不曾好好愛惜孝賢皇後,待她身死之後才萬般追憶,空自錯付了?"
她的笑是淡淡的稀薄的云影,"皇上誤會了.臣妾說過,只是欣慰而己.人死萬事空,真好,一切煩惱皆消."
清日無塵,日麗風柔.日色如金,柳蔭淺碧.園中早櫻開得正好,折三兩枝以清水養在古蓮紋青釉瓶內,一束一束嬌豔的輕粉,如蓬蓬的云霞,撩動人心.那櫻花是剛折的,沾染了草間薄露,靜奉殿內,只覺那粉色的云揉進了眼簾里,望著肌骨生相對之時,唯有他與她是冷的.笑也冷,靜也冷;言語是冷,無言也是冷.竟然覓不到一絲溫沉的暖.
那些記憶中深入骨髓的愛意與依靠,期盼與渴求呢?她這一生所有,無一不與眼前的男子息息相關,卻不想,到了此時此刻,看著他,也是寒意頓生.
皇帝聽著她的淡然,她的冷漠,微微搖首,"如懿,朕冷落你的這些日子,你倒是通透了許多.可是你對朕,連一個女人該有的情緒都沒有了麼?朕倒想起來,當日在寶月樓,對著朕與容嬪,你是何等措辭激烈."
如懿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駭然失笑.她一雙眸子深深盯著他,"那麼臣妾該如何?撒嬌,吃醋,嫉妒,還是吵鬧?臣妾不知道何種作為是對,何種作為是錯.如果皇上盼著臣妾嫉妒傷心,那當日為何責罵臣妾醋妒害了容嬪.若是皇上希望臣妾保持皇後應有的氣度與容忍,那您希望在臣妾的臉上看到何種情緒?無論臣妾如何做,都不能成全您的心意.既然都是錯,臣妾受著就是了."

皇帝一字一字緩緩地道:"如懿,朕己經老了,年歲越大,越懷念當年孝賢皇後的溫和隱忍.如懿,你的鋒芒太利.為何不能如孝賢皇後一般?朕不悅時發怒時,孝賢皇後都格外溫順甯和,你卻一定要說出傷朕的話麼?"
"有的話,許多人不能說,不敢說.臣妾也想忍住不言,卻一生也未學會.臣妾聽聞皇上常去長春宮睹物思人,悼念孝賢皇後.臣妾只是覺得,生前未能好好待她,信任她,身後百般思念追悔,有何意義?"她俯身三拜,鄭重道,"皇上,臣妾知道您的不滿.臣妾也自知無能,有負于皇上,更不知如何順應才是對."
她穿著瘦瘦的淺青絲綿旗裝,鑲著玉蘿色的邊,窄窄地裹著身體.因是來見皇帝,繡紋也格外鄭重些,繡千枝千葉排紫平金海棠,每一花,每一瓣,纏金繞紫.她在胸前如意雙花紐子上墜了一枚刺繡香囊,沉甸甸的,綴著白玉蝴蝶的墜子.每一起伏,重重敲在胸上,沉悶無聲.
皇帝聽她的話,只覺早春寒氣緩緩浸衣,胸中一股窒悶,無從宣泄,他忍了忍氣,沉聲道:"朕鞠育永璂多日,也覺得這孩子該悉心管教.你的性子素來別扭,不如將永璂挪去愉妃處教養,也可學得永琪七八分樣子.你便好好靜心,守己思過吧."
那是遲早要來的命數.
然而如懿還是悚然大震,"皇上,永璂是臣妾的親生子!"
"那又如何?"皇帝的口吻淡漠如煙,"令貴妃尚有公主養在穎妃膝下,你既然要靜心思過,帶著孩子亦不方便."他眼波流漾,似有幾分居高臨下的鄙夷,"怎麼?你會求朕?"
他是看死了她,不過是一介女子,畢生所得,不過是依附于他.她的心底在抽痛,可是跟著這樣不識抬舉的額娘,又有什麼益處.她屈膝,溫柔有禮,"多謝皇上,愉妃與臣妾情同姐妹,永璂送到愉妃身邊教養,來日也可學得永琪的好處,為皇上分憂."
她言畢,再不停頓,急急退卻.
她走得極快,足下帶著風,以決絕的姿態壓抑著心底漸漸迫出的疼痛.
永璂不能在身邊,固然是大慟,可與其讓孩子的眼睛過早地看清自己身為皇後卻備受冷落的尷尬,看清世態炎涼的碾磨,不如送去海蘭那里,得一分清靜自在.
盤旋在腦海中的,分明是皇帝多年來寫下的深情之語,故劍情深,她不過是一把新琴.噫!這麼多年的相隨相伴,情感被歲月漸漸熬煎,己逝的人被風霜剝蝕了所有不悅的記憶,成為嶄新完美的一個人兒.而自己,卻因為活著,因為呼吸著,卻熬成了不堪入目的焦蝴,烙在他眼底心上,叫人嫌惡.那麼,又為何要苦苦癡纏,分崩離析,走到連活著都是一種錯誤的境地.
這般念頭,似一把鋒銳的青霜劍,狠狠刺入她心口.因著太鋒利,來得太突兀,竟連半分血漬都不見.她只能任它這般刺著,一拔出來只會鮮血飛濺.她知道的,從她看到那句話的時候,那柄劍便終身再難拔去.容珮見她這般跌跌撞撞出來,嚇得面色青白,急急扶住了,也不敢多問.
她倦得很,低聲道:"回宮."
沒有可以覓得溫暖的地方,這樣的痛楚與恥辱也無人可訴,只得回到冰冷的宮苑,哪怕自己蜷縮起來舔舐傷口,也好過在這里再多留片刻.台階怎的那樣長,總走不到盡頭.迎面而來的,竟是一身華衣的婉嬪,身姿楚楚,下得輦轎來.
婉嬪瞧見如懿,便有愧色,也不敢避,只得行了莫大的禮數,當著冷風迎頭跪下,淒淒道:"皇後娘娘萬安."
一股子鮮血湧到喉頭,逼得嗓子眼發甜.就是眼前這個女子,這個一往情深的女子,將這些悼亡之作,齊齊湊到她眼前,叫她看見.
深深吸一口氣,定定站住,依舊繃出素來端和的皇後之范,沉著道:"起來!"
雖然正是當行得令的時候,有難得的寵眷,她也不過是一身煙霞色華云緞穿珠繡雙抱蘭萱袍子.那樣精工繡致的衣裳,落在她身上總有不勝之態,仿佛撐不起料子的骨架似的,怯怯地叫人憐惜.那領口與袖口滾著水青色的邊,點著一朵一朵暗紅的千葉石榴,是初夏將至的歡喜與茂盛,一簇簇漫漫開著,是點燃的火焰,直直焚進她的心底,焚得都快成了灰燼.
如懿沉沉打量著她,"很好.聽聞孝賢皇後死忌將至,你倒是想了極好的法子,略表皇上與孝賢皇後恩深義重."
婉嬪聽她這般說,早沒了主心骨,更怯了三分,哪里還敢抬頭.她見如懿氣息深長,像是忍著一口怨氣不發,更兼容珮神色慌亂,早猜到了幾分,慌忙道:"皇後娘娘恕罪."
"恕罪?你何罪之有?"她的聲息微微一抖,很快恢複肅然的平靜,"你不過是告訴了本宮一些本宮一直充耳不聞假裝不曾看見的東西."她郁然松一口氣,"不是你,也有別人,遲早有人要逼著本宮看清事實,看清自己不如別人."
婉嬪牽著她的袖子,滿臉的惶惑與不安,依依道:"皇後娘娘,臣妾知道不該拿孝賢皇後去邀寵.可是,可是…"她咬著唇,想是用力,咬出了深深的印子,"可是皇上從來沒好好看過臣妾一眼,臣妾只是想讓皇上記得,還有臣妾這麼一個人."
不能不憐憫她的一腔情意,但若被人利用,又是多麼可惜.如懿便問:"是誰教你的?"
"是令貴妃,她可憐臣妾,所以教了臣妾這個法子,也果然有用,連和敬公主亦贊不絕口."婉嬪怯生生看著如懿,不勝卑弱,一雙手不知該放置何處,淚如雨下,"皇後娘娘,對不住.對不住."
非得被人利用,才得以在所愛之人的眼中有立錐之地,卻又能站多久?婉嬪已然拔得頭籌,可後來人何等聰明,早有晉嬪之流,將皇帝悼亡孝賢皇後的詩詞,刊印出來,流傳天下.到頭來,也不過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如懿凝視著她,長歎一聲,抽袖而去.
婉嬪不是一個壞人.甚至,她是一個難得的好人.隱忍,溫婉,連愛意亦深沉低調,從不輕易傷害人.但,有時好人也會不討人喜歡,壞人也不一定讓人討厭.
在婉嬪處,她照見的是沉默隱忍的愛意,是無言的企盼與守望,而香見處是盛大的歡悅與渴愛之下令人戰栗避拒的惶恐與掙紮.那麼她呢,她的愛,她曾經一往情深執念不肯放低的愛,都給了誰呢?
是那個眉目清澈的少年,永遠在她的記憶深處,輕輕喚她一聲:"青櫻."
那是一生里最好的年歲了,丟不開,舍不得,忘不掉,卻再也回不去了.
如懿這般沉寂,便是連容珮也看不過眼了.她思慮再三,還是出言:"皇後娘娘娘,令貴妃如此操縱婉嬪,討了皇上與和敬公主歡心,您便什麼也不做麼?"
如懿望著窗外陰陰欲墜的天氣,沉聲道:"本宮如今的處境,若憑一己之力,那是什麼也做不了,你去請毓瑚來一趟吧."
毓瑚來得倒是很快,恭恭敬敬向如懿請了安,便道:"奴婢來之前常聽福珈說起,太後娘娘雖然己經不管事了,可眼瞧著令貴妃坐大,也是不喜.唉,說來也是昔年太後過于寬縱,小覷了她,才致如今的地步.太後娘娘偶爾提及,也很是懊悔."
如懿頷首,這些年皇帝與太後的關系和緩不少,加之太後幾乎不理前朝後宮事宜,只安心頤養天年,皇帝更是有心彌合昔日母子情分的嫌隙,不由拿出少年時對太後的敬慕之心,盡天下之力極盡奉養.晨昏定省,節慶問安.每逢生辰重陽,更是搜羅天下奇珍,以博太後一笑.太後了盡世事,如何不知,于是越發沉靜,專心于佛道,享兒孫之樂.這般平衡下來,母子之間更見誠篤.所以太後縱使不喜嬿婉,也絕對不會主動出言.
如懿便道:"諸多子女之中,皇上最疼惜的和敬公主.蓋因孝賢皇後早逝,皇上心中總是痛惜.但公主何等尊貴的身份,總與嬪禦親近,也不是正理呀.其中的緣故,還請毓瑚姑姑分曉.畢竟,您是皇上跟前的老人啊."

毓瑚忙忙叩首,起身離去.
和敬公主因是嫡出,素來自恃身份,矜持高貴,但對毓瑚這樣侍奉皇帝多年的老人,卻很是和顏悅色.和敬一壁吩咐了侍女給毓瑚上茶,一壁讓了坐下,十分客氣.二人傾談良久,和敬漸漸少了言語,只是輕啜茶水.
半晌,和敬方問:"毓瑚姑姑,您方才說的可都當真?"
毓瑚了然微笑:"公主若不信,大可去查.當日令貴妃還是花房宮女,因在長春宮失手砸了盆花,才被孝賢皇後撥去淑嘉皇貴妃那兒教導,誰知淑嘉皇貴妃心狠手辣,那些年令貴妃備受折磨,您說她恨不恨淑嘉皇貴妃?"
和敬哂笑,不屑道:"淑嘉皇貴妃的性子,向來是得罪的多,結緣的少.她這般厲害,令貴妃自然怨恨無比.可令貴妃也會恨額娘麼?"
毓瑚一臉恭謹,欠身道:"公主深通人情世故,個中情由,您細想就能明白."和敬低首沉思,撥弄著小指上寸許長的鎏金纏花護甲,默然片刻,方才含了冷峻之色,"是了.哪怕令貴妃不敢明著怨恨額娘,可也必定不是她所說的對額娘滿懷敬重.她當日就是花言巧語蒙騙我,借額娘的情分接近我.毓瑚姑姑,你說是不是?只是姑姑為何到今日才告訴我這些?倒由得令貴妃巧言令色."毓瑚歎口氣,遙遙望著長春宮方向,神色恭敬至極,"孝賢皇後節儉自持,是女中表率,深得皇上與後宮諸人敬重.原本令貴妃只是與公主親近,奴婢也不明就里.可如今令貴妃協理六宮,還借著皇上寫給孝賢皇後的悼詩興風作浪,借機打壓皇後,奴婢實在是覺得太過了."和敬唇邊的笑意淡漠下來,她望著別處,冷然出聲:"你是不滿皇後委屈?"
毓瑚一臉懇切,推心置腹,"不.奴婢伺候皇上多年,是不喜歡有人在背後翻云覆雨,借亡故之人邀寵獻媚,排除異己.孝賢皇後是公主的親額娘,想來公主也不忍心看孝賢皇後死後被人當作爭寵奪利的由頭,不得安甯."
和敬挑了挑眉頭,抿了一口茶水,似笑非笑道:"那姑姑為何不告訴皇阿瑪?說與我又有何益?"
毓瑚倒也不含糊,迎著和敬的疑惑道:"這些事,只怕在無知的人眼中,還以為是公主不滿皇後才做的.令貴妃唆使婉嬪借孝賢皇後爭寵,以此坐收漁翁之利,卻讓人以為是公主行事離間帝後,奴婢實在替公主不值.公主您是皇上唯一的嫡女,尊貴無匹啊,萬不可沾染汙名,受人連累."
和敬長舒一口氣:"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了."
毓瑚方才款款起身告辭.和敬望著她的身影,眉頭的陰翳益發濃重.
京城的春天,干燥得發脆,兼著漫天柳絮輕舞飛揚,是粉白色的瑣碎.偶爾,有零星的雨水,讓她想起童年江南連綿的雨季.
天氣好的時候,永琪為皇帝處理了一些簡單的政務,便往延禧宮來請安.院落里靜悄悄的,空曠得很.深紫色的玉蘭花相繼開放,飽滿的花萼滿盛春光,散發出沁人的幽香,從清靜庭院悠揚起落入了雅靜內殿.
東側殿里有朗朗的讀書聲傳來,是永璂的聲音.永琪也不多停留,抬足便往里走.
海蘭獨自坐在窗下,就著清朗天光繡著一件什麼物事.她拈針走線,長長睫毛在臉上留下兩片羽翼似的陰影,脖頸彎成一個好看的弧度.
永琪心底一軟,這就是他的額娘,永遠嫻靜溫和的額娘.
海蘭穿著一件家常的玉蘭色印銀錯金竹葉紋織錦裙,外頭罩著暗紫色團花比甲.做工雖不難,但質地,剪裁俱上乘.頭上綰著累金絲嵌藍寶石花鈿,手腕上一副羊脂白班雕梅花云鶴如意鐲玲瓏有致.
永琪很是安慰,因著自己在皇帝跟前得意,額娘的境遇也越來越好,雖然依舊不得寵,卻無人敢怠慢,吃穿所用,俱是上等.這般想著,素日的勞心勞力,都成了理所應當.他,只盼著額娘好過.
于是走過去行禮請安,海蘭見了兒子來,喜不自勝地扶住道:"瞧你這孩子,定是急忙忙趕來,頭發都亂了."
永琪見她方才仔細繡著什麼物事,走近一看,是一件冬日里穿的石青緞繡八團蓮花白狐慊皮褂,每一朵捧出,都是重重瓣瓣的金線繡蓮花.他便道:"額娘在做什麼繡活?這些細致活計傷眼睛,交給下人去做吧."海蘭道:"是你皇額娘的東西."
永琪笑道:"兒子知道.若不是皇額娘的東西,額娘怎會如此上心?"海蘭郁郁難安,"如今內務府懶怠,這件衣裳領口破了也不肯補上.容珮的繡活兒不行,你皇額娘…近來眼睛不大好,要自己動手也不能."永琪猶豫片刻,"兒子聽說了,宮中追奉孝賢皇後成風,皇額娘處境難堪.連永璂也不能留在身邊."
海蘭擺擺手,不欲再言,向他道:"來.頭發亂了,額娘給你梳梳."永琪乖順坐下,由著海蘭打散了頭發,細細梳理.
永琪閉著眼,極享受似的.他輕聲地,像是不能確信,又不敢觸碰似的,低低道:"額娘,皇阿瑪真的是疼愛我麼?"
海蘭的手勢極溫柔,替他細細蓖著頭發,"怎麼這麼問?"永琪眼皮低垂,底下的眸子卻不安地轉動,"額娘,皇阿瑪並不寵愛您,為什麼他會疼愛我?是真的因為我做得無可挑剔,還是我,不過是皇阿瑪寄托的希望,讓他看到永璉和永琮長大成人後成為他理想的模樣."
海蘭撫著他的額頭,溫沉道:"你皇阿瑪疼愛嫡子,是眾所周知之事.他一心渴盼的,是孝賢皇後所生之子可以長大成人繼承帝祚.只可惜,永璉和永琮都福薄.但永琪,不必理會旁的,你自己爭氣便是."
永琪搓著手,"皇阿瑪也很疼愛永璂,還把他送來延禧宮給額娘撫養.兒子明白,皇額娘失勢,額娘與世無爭,反而能給永璂些許安定時日."
"那是當然,鸞膠再續,弦斷再接,你皇額娘身為繼後,生下的永璂自然是嫡子.只可惜,哪怕都是妻子,續弦總不如結發.你皇額娘的為難之處,便在這里.況她家世不比孝賢皇後滿門富貴榮耀,身後無人,孤苦無依."海蘭的托付溫婉而沉重,"永琪,你已經長大,得多扶持你皇額娘才是."永琪雙目微睜,沉吟片刻,"額娘所言甚是.皇額娘雖然得罪了皇阿瑪,但地位無憂.且皇額娘還有永璂,永璂才是皇額娘唯一的兒子.""你難道不算你皇額娘的兒子麼?"海蘭長歎一聲,"自你出生,額娘便再無恩寵.多少年寒夜孤燈,唯有自己知道罷了.若無你皇額娘將你養在膝下,視若己出.阿哥所里有多少養不大的孩子,你或許也成了一個.所以永琪,你一定要和永璂一樣孝順你皇額娘,待她要如待我一樣."永琪抓住海蘭的手,語意沉沉,"我是額娘的兒子,當然孝順額娘.對皇額娘,我心里也明白她的恩德,知道該怎麼做.永璂…"他頓一頓,"兒子也會好好照顧永璂."海蘭很是欣慰,溫言道:"永琪,永璂天資平平,不如你幼時聰穎.但先天不足後天可補,你做兄長的,要好好督促他才是."
永琪眸中微微一黯,點頭稱是.
海蘭將手中的鎏金珊瑚綠松墜角纏上收好的辮梢,柔聲道:"好了."永琪翻于一看,笑道:"還是額娘梳的辮子最好.芸角最會梳頭發,也不及額娘手巧."
海蘭挑著眼角含笑看著他,"芸角?便是你新納的那個侍妾胡氏?"
永琪大是赧然,"福晉告訴額娘的?是外頭飲酒時三姐姐的額附送的丫頭,盛情難卻,兒子只好收了.不承想倒是個玲瓏剔透的女孩子,兒子便將她收了房封了格格了."海蘭微笑,看著兒子的目光盡是疼惜,"你常和外頭的人來往,贈妾之事也是常有.額娘倒想看看是怎麼個出挑人物,就成了你心尖上的人兒了.只是規矩在這兒,額娘能見的媳婦兒,只有你的福晉和側福晉,格格是不入流的,入不得宮."永琪頗為憐惜,"是.若不是身份上不能夠,便是一個側福晉也委屈了她."
海蘭聽得微微皺眉,道:"一個侍妾而己,你便再喜歡,也別過于偏寵,傷了你福晉的心.更要記著,這樣的輕薄的話可不許再說出口."
永琪面皮薄,臉上微紅,諾諾稱是.海蘭見兒子如此,哪里還忍心說他,笑靨溫然,"難得有一個你可心的人兒,若能為你綿延子嗣,自然也少不得她的前程."
母子倆說著話,己然是暮色四合時分,永琪趕著出宮回去.他迎著最後一縷霞色步出延禧宮外,四下溫柔的風夾雜著後宮女子特有的脂粉香氣盈盈裹纏上來.永琪靜靜屏息,想念著指尖劃過芸角面孔的滑膩.芸角的話猶自留在耳邊,"五爺,您的前程是您自己的,誰都別想,誰都別管,顧著您自己才是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