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卷 第17章

和預想中的相反,門後是寬闊而深不見底的空間。

「哇啊啊啊啊!?」

帶著無情的悲鳴,我在空中向前翻轉了三圈。緊接著,後背落到了很有彈力的地面上,又如彈力球一般重重彈起,最後咚的一聲一屁股坐在地上。

緊接著,優吉歐也以差不多的姿勢落到了旁邊。我們搖了搖頭找回平衡感,戰戰兢兢地環視周圍。

「……哦?」

優吉歐發出了奇妙的聲音,但這也並非毫無理由。我們進入的,應該是開在薔薇園柵欄上的小門。若是那樣的話,那扇門的前面應該是同樣的迷宮才對。

然而,我們如今卻坐在有著古舊的木板牆和天花板,以及同樣是木質的地板的走廊裡面。落在地面上時感受到的彈力,應該是下面的木板造成的吧。如果是和薔薇園裡一樣的石板的話,天命不知道要減少多少。

走廊向前方延伸了十幾米,盡頭處搖曳著溫暖的橙色光暈。就連空氣裡都不再瀰漫著之前還清晰可辨的潮濕的感覺,取而代之的是類似古舊紙張的干燥氣息。

這裡到底是……我正這麼想著的時候,從後背上方傳來了喀嚓一聲金屬質的聲音。我回過頭去,看到了面前陡峭的階梯,階梯上方的小門,和一個矮小的人影。

我忘記了之前被鞭打的胸口和被射穿的右腳的痛楚,搖晃著站起身體小心翼翼地走上木質階梯。視線前方的小門,在進來之前分明是青銅柵欄門,現在卻變成了和牆壁和地板一樣的木門。然而,與走廊里古色蒼然的感覺相反,不知為何只有這道木門是嶄新的白木製成。

走到離階梯頂端只有三級台階的時候,背對我站在門前的人影,一下子舉起右手製住了我。那隻手上握著一大串巨大的黃銅鑰匙,看樣子是剛剛從木門上巨大的鑰匙孔裡拔出來。幾秒前聽到的金屬聲音,我想應該就是這個人上鎖的聲音了。

「……那個……」

這裡是哪裡?你又是誰?

我正想這麼問的時候,注意到了那個聲音。從門另一邊的進出,傳來了某種小型硬質生物沙沙爬動的聲音。我的雙臂一下子長出了雞皮疙瘩。

「……被探知到了啊。這個後門已經不能用了。」

謎之人物低聲嘀咕著,如同要把我趕下去一般揮動右手。我只好打斷自己的問題,再一次向走廊走去。回到已經站了起來的優吉歐身邊,轉過頭去,剛才的那個人也順著樓梯走了下來。

周圍沒有任何照明措施,只有走廊盡頭射入的微弱的光,因而我只能看到那個人的身影。頭上戴著巨大的帽子,矮小的身上穿著如同魔法使一般的長袍。右手拿著鑰匙串,左手則拿著比身高還要長的手杖。

那個人如同在驅趕著我們一般向我們揮動那把手杖——或者說是魔杖【Magic Staff】,同時說道:

「餵,快點到裡面去!這條通道要廢棄掉了。」

明明從聲音上來看果然是個年幼的少女,可不知為何給人的威嚴感卻比修劍學院的亞茲莉卡老師還要更勝一籌,我和優吉歐慌忙站起身來向著光亮的方向一溜小跑。穿過了並不算長的走廊後,來到了一個奇妙的地方。

那是一間相當寬廣的四​​方形的房間。牆上點著不知道多少盞燈,每盞燈中的都有溫暖的火炎搖曳著。像是家具一樣的東西一件也沒有,正面的牆上,只有孤零零的一扇厚重的木門。

除此之外的三面牆壁上,並列著十餘條和我們剛剛走出的狹窄走廊完全一樣的走廊。我向離我最近的走廊看去,通道的盡頭也有一段樓梯和一扇小小的門。

在我和優吉歐呆在原地打量四周的時候,跟在我們後面走出來的穿著長袍的少女向後方180度轉身,向著通道揚起了手杖。

「嚯——!」

伴隨著一聲可愛卻又倍顯滄桑的聲音,少女揮動了手杖。

本來以為自己已經無論發生什麼都不會吃驚了,然而在看到接下來發生的現象時,我們兩人還是驚訝得如履夢中。從通道的深處開始,左右兩側的石壁發出隆隆的響聲向中間推出,相撞之後伴隨著地面的震動合而為一。

只過了幾秒鐘,十米以上的通道就被完全封鎖了。最後,我們面前的通道口四周凸出的石塊也嵌入了牆壁之中,呈現在我們眼中的,儼然已是一面牆壁。不用說幾秒鐘之前還存在的通道的痕跡,就連一點凹陷都看不出來。

就算在神聖術的領域裡,這也應該是相當了不得的高等術式了。要一次性移動那麼多的物品,應該需要相當冗長的詠唱和相當高等級的系統登錄權限才是。然而令人瞠目結舌的是,這個少女只發了一聲,就完成了這樣的法術,連那句「System Call」都沒有聽到。在學院的教材裡,不論怎樣的神聖術,都需要這一句作為開頭。

「呼。」

少女鼻子裡哼了一聲,然後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將手杖點在地上,這才轉身看向我們這邊。

在充足的照明下再次打量著對方,才發現她是個可愛得如同人偶的少女。泛著絲綢一樣光輝的長袍與同樣材質製成的看起來相當沉重的帽子,相比魔法使更給人以超然世外的老學究的感覺,然而透過帽子邊緣隱約可以窺見的栗色的捲發與牛奶色的肌膚,卻泛著與少女年齡相應的明艷光澤。

不過,讓人印象最為深刻的,還是那雙眼睛。架在鼻樑上小巧的圓框眼鏡後面,纖長的睫毛下的眼睛和頭髮一樣呈褐色,不知為何可以從中感受到壓倒性的知識與賢明。我感覺自己在註視這雙眼睛的時候,彷彿被吸入到了深不見底的地方,根本看不透她在思考什麼。

不管怎麼說——這位少女確實把我們從整合騎士的攻擊下救了下來,總之先向她道謝吧。

「那個……謝謝你救了我們。」

「哼,現在還不知道這麼做到底有沒有價值呢。」

所謂的碰釘子,大概就是這麼回事吧。從旅行中的經驗上來看,和初次見面的人打交道這種事情還是交給優吉歐比較好,所以我用胳膊肘悄悄地推了夥伴一下。

被推到風口浪尖上的優吉歐向前走了一步,低下頭髮仍然濕漉漉的腦袋行了個禮,先開始了自我介紹。

「那個……初次見面,我的名字是優吉歐。這位是桐人。真的非常感謝你救了我們。那個……你是住在這個房間裡的嗎?」

看起來我的搭檔也已經相當混亂了啊。少女則帶著一臉不可理喻的表情的用手指推了推眼鏡回答:

「這種事情怎麼可能。……過來。」

伴隨著手杖敲擊地面的聲音,少女朝著正面牆壁上那扇唯一的大門走去,我們兩人也慌忙跟了上去。其間,在目睹了女子只是揮了一下手杖,門上的旋鈕就自動轉開的場面之後,我們不由得再次吃了一驚。

跟在少女身後進入門中的我和優吉歐,遭受了進入這個不可思議的場所之後不知是第幾次的衝擊,就這樣呆立在原地。

面前呈現的,實在是太過震撼的光景。要用一句話來描述的話——就是超巨大的圖書室。

在我們眼前延展開來的,是僅僅由『書架和其上的書本』所構成的世界。圓柱形的封閉空間裡,石製階梯和通道沿著牆壁縱橫交錯,其旁排列著無數個書架。書本的迴廊交錯成立體的迷宮,從我們現在立足的地面一直延伸到盡頭的穹頂,高度恐怕超過了四十米,差不多相當於現實世界裡十層樓的高度了。而書架內收納的書本總數,已經讓人無法想像。

這樣一想,在那個薔薇園裡,不可能存在有著如此寬廣的內部空間的建築物。我抬起頭來看著陷入昏暗的穹頂,輕聲詢問少女。

「這……這裡難道,已經是中央大教堂的內部了嗎?」

「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

少女的聲音裡似乎混雜著一絲驕傲。

「因為老身把原本的門給消除了的緣故,這座大圖書館雖然還在塔的內部,但是沒有任何人能夠進來了。當然,除了被老身招待進來之外。」

「大……圖書館……?」

優吉歐還在呆呆的打量著周圍,嘴裡重複著對方的話。

「嗯。這裡儲存著從這個世界被創造時開始的全部歷史的記錄,以及天地萬物的構造式,同時也收錄著被你們叫做神聖術的全部的系統命令【System Command】。」

……她說了系統命令?

我像是難以置信自己聽到的詞語一樣,死死地盯著少女的臉。從半張著的嘴唇裡,不由自主的漏出聲音:

「你……你,到底是……誰?」

少女像是理解了我受到的衝擊,同時連其理由都了然於胸一樣,露出了一個盡在不言中的微笑,報出了名字。

「老身的名字叫『Cardinal』。過去是這個世界的調整者,現在則只是這個大圖書館的一介管理員罷了。」

——Cardinal。

在我所知的範圍內,這個名字有三重意義。

其一是現實世界里天主教會中的高級​​職位,在日語裡被稱作『樞機主教』。

其二則是燕雀科的一種鳥的名稱,在日語裡叫做「猩紅冠鳥」,因為全身紅色的羽毛酷似樞機主教的法袍顏色而得名。

而其三則是——茅場晶彥所開發的用以調整VRMMO中的遊戲平衡的大規模AI程序,《Cardinal System》。最初的版本在SAO中投入使用,通過對艾恩葛朗特中包括商品、道具的價格與野怪刷出等各方面平衡進行絕妙的調節,將我們這些玩家玩弄於股掌之間。

雖然茅場在SAO通關之後便用原型STL掃描自己的大腦而死亡,但在此之前他將Cardinal System進行了精簡【Shrink】,並嵌入到了泛用VRMMO開發軟件《The SEED》之中。

在留在電腦空間內的茅場的思考模仿程序的意誌之下遍布全球的The SEED網絡,控制了包括GGO在內的眾多遊戲。然而關於這件事情,連同讓我將其無償發布一事也包含在內,電腦茅場真正的目的到底何在?對此我考慮過很久,但無論如何也得不出能讓自己接受的答案來。也有想過,那個男人會不會真的是為了對SAO事件進行贖罪而將游戲的開發環境完全免費的公開出來,不過這種事情果然還是……

當然,也有公理教會將處於高位的人工Fluct Light冠以『樞機主教』之名的可能性。不過少女剛才確實說過,自己曾經是這個世界的『調整者』。並非指導者,亦非支配者,只是單純作為調整者存在的Cardinal。

但是,這個世界為什麼會有Cardinal System?難道說Under World也是利用了《The SEED》製作而成的嗎?那樣的話,本應完全置身暗處,應該是《神之手》的調整系統,為什麼會獲得人類的形態呢?和曾是監護用程序的『唯』不一樣,Cardinal本身應該沒有搭載和玩家對話的機能才對。

在被無數的疑問折磨著呆立在原地的我旁邊,優吉歐也因為另外的原因受到了相當大的衝擊,顫抖著開口了。

「全部的……歷史……?四大帝國建國以來的編年記錄,全部在這裡嗎……?」

「不是只有這些喲。就連從世界被絲提西亞神和貝庫塔神分成人界和Dark Territory的時候開始的創世紀歷史都保存在這裡哦。」

少女的話語讓作為重度歷史宅的優吉歐像是喝醉了一樣頭暈目眩。名叫Cardinal的神秘少女推了推眼鏡,帶著微笑繼續說了下去。

「反正接下來老身要說的話還有很長,在這之前先吃點東西休息一下吧?如果讀的下去的話這裡的書也可以隨便讀的,只要喜歡的話。」

伴隨著「嚯」的輕喝,少女揮動著手杖,身旁便憑空出現了一張小圓桌,簡直像是從地板下冒出來的一樣。桌上的大盤子盛著豐盛的食物,三明治、包子、烤腸、油炸小吃堆疊如山,冒著熱氣。

從昨晚到現在只喝了一點湯,啃了一點麵包的我們,腸胃受到了劇烈的刺激。然而,優吉歐大概是對在拯救愛麗絲的作戰途中卻自顧自的吃好吃的東西看想看的書感到愧疚,向我投來了糾結的目光。我聳了聳肩,像是自我辯解一般如是說道:


「光是艾爾德利耶一個人就已經陷入苦戰了,要想突破那個乘坐飛龍拿著長弓的整合騎士更是難上加難,現在就稍事休息養精蓄銳吧。反正這裡也像是安全的地方,我們的天命也減少了很多了吧。」

「嗯。食物上施加了咒術,只要吃下去就能治愈汝等身上的傷了。不過,在那之前,先把汝等的右手伸出來吧。」

在少女讓人無法拒絕的話語下,我和優吉歐乖乖的將還掛著枷環的右手向前伸出。手杖乾淨利落的揮舞了兩次,堅硬的鐵環便乾淨利落的從手上彈開,連同鎖鏈一起落在了地板上。

轉動著失去自由接近兩天的手腕,優吉歐雖然似乎還有點糾結,卻突然打了個大大的噴嚏。仔細想想,在和艾爾德利耶的戰鬥中他整個頭都落到了水池裡,全身也濕的一塌糊塗。這樣下去的話,很可能要患上重感冒。

「……你在吃東西前最好暖暖身體。到那條通道的前方的小浴室去吧。吃東西和讀書之後再說。」

不知是不是想到果然還是不能在這裡睡覺,優吉歐有些不好意思的低聲開口了:

「……那麼,承蒙您的好意,Car……Cardinal女士。請問,創世紀一類的書在哪邊呢?」

Cardinal舉起了手杖,指向了房間上部安置著巨大書架的一個角落。

「沿著那個樓梯往前走,就是《歷史的迴廊》了。」

「感激不盡!……那我就失禮了。」

深深地低頭致謝後,優吉歐又打了個噴嚏,快步消失在書架間狹窄的通道裡。

目送著他的背影的Cardinal輕輕地嘆了口氣。

「……真是遺憾啊,那隻不過是教會的最高祭司命令手下的記錄官憑空虛構出來的東西罷了。」

我轉過臉去,面對著少女碩大的帽子,壓低聲音詢問道。

「……那麼,果然這個世界沒有什麼神存在嗎?絲提西亞也好,索爾斯也好,泰拉里亞也好……貝庫塔也好。」

「沒有。」

Cardinal也轉身直面著我,毫無遲疑的回答道。

「Under World的居民們所信仰著的創世神話,不過是教會為了確立自己的支配權而傳播開來加以利用的東西罷了。雖然神明們的名字確實作為應急處理用的最高權限賬號【Super Account 】寫在了系統之中,但那些人一次也沒有用這些賬號登錄過就是了。」

這樣的台詞,也終於讓我心中的一部分疑惑雲消霧散。直直的看進對方淺棕色的眼睛,我開口說道:

「你不是這個世界的居民,而是離這個世界外側……系統管理者更近的存在吧。」

「嗯。而且,汝也是一樣吧,未登錄居民桐人。」

從在這個世界裡甦醒以來,已經過了兩年零兩個月。我終於可以毫不動搖地確信,這裡並不是什麼真正的異世界,而是由現實世界的人類創造出的假想世界。

心底不自覺的泛出自己都沒有意料到的強烈的感慨,為了平靜下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緩緩吐出。想要問的事情多到數不勝數,想要從中選出最初的問題實非易事。不過首先,必須要確認某件事才行。

「創造了Under World組織的名稱是《拉斯》……R、a、t、h,沒錯吧?」

「正是。」

「然後你是Cardinal System。為了控制假想世界而被編寫出來的自律型程序。」

聽到這裡,少女的眼睛微微睜大了。

「哦,連這個也知道啊。看起來是在那邊的世界裡,接觸過我的同類咯?」

「……算是吧。」

何止是接觸,在艾恩葛朗特的兩年裡,某種意義上還一直把它當做終極的敵人呢。不過現在不是說這些話的時候。

「不過……在我所知的範圍內,Cardinal System應該沒有搭載這樣的擬人化機能才對。那麼,你……到底是怎樣的存在呢?到底又在這裡做些什麼呢?」

聽到我有些性急的追問,Cardinal輕輕苦笑著,一​​邊用手指將額前垂下的栗色捲髮收攏到帽子裡,一邊用惹人憐愛卻又老氣橫秋的聲音開口了。

「說來……真是話長了。為什麼老身要將自己隔離在這個地方……為什麼要在和汝接觸之前一直蟄伏等待……那可是個裹腳布一樣冗長的故事啊。」

只有一瞬間,她像是陷入了某些回憶之中的閉上了嘴,不過馬上就抬起了頭,繼續說了下去。

「那麼,老身盡量長話短說吧。……汝先吃點東西好了,傷口還很痛吧?」

因為一連串出乎意料的展開,讓我完全忘記了疼痛,現在被她一提,才感覺到火辣的疼痛從被艾爾德利耶的鞭子撕裂的胸口與用著長弓的整合騎士射穿的右腳傳來。

聽到她這麼一說,我伸出手抓起了桌上冒著熱氣的肉包子,一口咬了下去,絲毫​​不遜色於每次偷偷跑出修劍學院去戈特羅店買來吃的肉包的美味在嘴裡擴散開來,讓我不由自主的大口咀嚼著,整張臉都被撐圓了。也不知道食物裡到底輸入了怎樣的指令,嚥下去的那個瞬間疼痛就減輕了,傷口也慢慢開始癒合。

「……不愧是管理者啊,連食物的參數都能自如調控。」

聽到我由衷的感慨,Cardinal卻只是哼了一聲。

「汝弄錯了兩點。首先,老身現在已經不是管理者了。同時,老身能夠操控的,也只有這個圖書室裡的物品而已。」

說著,她慢慢的轉過身去,走進了貼著牆壁的彎曲迴廊,我也慌忙抱著一把肉包和三明治跟了上去,同時確認了對面與浴室相連的通道。為了防止感冒需要相當的時間溫暖身體,優吉歐一段時間內應該不會出來……

「……嗯?那個……既然食物能治療傷口的話,不是也能防止感冒嗎?」

聽到我的指摘,Cardinal一瞬間轉過頭來,露出了一個微笑。看樣子浴室不過是用來讓優吉歐與我們分開的手段罷了。

跟在意外腹黑的賢者後面,在走廊裡不斷拐過岔路口,或是上升下降,很快我就弄不清楚自己到底身處這個大圖書館的什麼地方了。一邊走著,一邊絲毫不在乎禮節的吃著懷裡的東西,終於在魔法食材快要吃完的時候,面前出現了一個被周圍的書架包圍著的狹小的圓形空間,中央擺放著一張桌子,四周圍著兩腳的舊式長椅。

在椅子的一邊重重的坐下後,Cardinal無言的用手杖指了指對面的椅子,我也隨著她的指示在那裡坐了下來。

而後,桌上憑空出現了兩個茶杯。拿起自己面前的杯子,抿了一口茶水後,Cardinal慢慢開口。

「汝有考慮過這樣的問題嗎?為什麼這個和平的人工世界,會有封建制度【Feudalism】的存在呢?」

對於Cardinal的話語中那個沒有聽過的詞,我花了快兩秒鐘才想起這是『封建制度』的意思。

封建制度。由擔任​​地方領主的貴族和分封給他們土地的君主構成的支配體系。其核心是包括皇帝、國王、伯爵、男爵等在內的,在各類幻想小說與遊戲中隨處可見的——倒不如說沒有這類設定​​的反而是異類——中世紀的身份等級制度。

因為Under World的世界設定似乎是基於中世紀的歐洲,所以我從未對貴族和皇帝的存在抱有疑問。所以,被Cardinal這麼一問,我如墮五里霧中。

「為什麼……難道不是開發者這麼設計的嗎?」

「不是的。」

Cardinal像是猜到了我的回答一樣,玲瓏的嘴角微微滲出笑意。

「創造這個世界的『外側』的人們,只是單純的將所有的元素安置在這個世界裡罷了。讓社會發展成現在這種構造的,完全是居住在這個世界裡的Under World人。」

「原來如此……」

這樣的話確實不能讓優吉歐聽到。

我緩緩的點了點頭。從Cardinal的話語中,我終於想起來了之前就應該去確認的一件事。她知道現實世界裡的《拉斯》的存在。這樣的話,也就是說……

「稍,稍微等下。你能夠和現實世界取得聯絡嗎?有和『那邊』聯繫的通信線路嗎?」

對於我神情激動的提問,Cardinal一臉無奈的否定道:

「笨蛋,要是做得到的話老身怎麼會在這個滿是灰塵的地方自閉上幾百年啊。很遺憾,現在掌握著這一手段的,只有那傢伙……最高祭司而已。」

「……這,這樣啊。」

雖然對那個最高祭司到底是怎樣的存在有些在意,不過在此之前,我還是帶著殘存的一縷希望,不死心的追問下去。

「那,至少能不能先告訴我現在是現實世界的幾月幾號……或者說我的身體現在在現實世界的什麼地方,之類的……?」

「抱歉啊,現在老身沒有登錄系統領域的權限了。就算是數據領域,老身能夠查詢的範圍也只有很小一部分。比起汝在『那邊』所了解到的Cardinal,老身可是相當無力的存在啊。」

看到Cardinal的臉上不知該說是不好意思的的與其年齡相應的表情,我也有些內疚,忙不迭的搖了搖頭。

「不不,讓我知道了現實世界的存在這一點就很感謝你了。打斷你的話真是不好意思……那個,剛才是說到,封建制度產生的理由,對吧?」

總算回到了原來的話題上,我思考了片刻,繼續說了下去。

「那是因為……像是維持治安啊,分配生產物啊這一類的事情,必須要有人站在上位進行監督才行吧?」

「唔。但是,汝也是知道的吧。對這個世界的居民來說,不能違背法律是他們的基本原則。傷害他人也好,偷盜財務也好,獨占收成也好,這種事情他們是做不出來的,只會因為發自本源的強制力而勤勉公正的生活著。對這樣的他們來說,社會發展成共產主義才是效率更高的選擇吧。像現在這樣,明明只有十萬人口的世界裡卻有四名皇帝,冠以爵士之名的貴族家族有一千個以上的狀況,汝不覺得是贅餘到過分的等級制度嗎?」

「十萬……」

這是我第一次知道Under World的總人口數。雖然Cardinal說是「只有」,我卻反而為其龐大而震驚,比起一個製造人工智能的實驗來,這已經可以說成是對「文明」的模擬了。

不過確實,一個皇帝支配下的人民只有兩萬五千個,這比現實世界中的古羅馬帝國和法蘭克王國的人口還要少得多。果然,與其說封建制度是因為生產生活的必要而產生,毋寧將其看成是對現實中的封建制度的模擬還合理些。

我還在埋頭沉思時,Cardinal又一次突兀的開口了。


「老身之前說過,這個世界上沒有神的吧。不過,在創世的時代——距現在大約四百五十年的時候,還是有著類似於神的存在的。在央都聖托利亞還只是一個小村莊的時候,由四個人類扮演的《神》。」

「誒,四百五十年?不是三百八十年麼?今年應該是人界歷……」

對我這有點跑題的疑問,Cardinal無奈地聳了聳肩。

「剛才說過了吧,創世神話只是教會編造出來的而已。如今這份曆法的起點,也不過是後世規定的罷了。」

「這,這樣啊。那……有四位《神》對吧?他們一定是人類……是《拉斯》的工作人員嗎?」

Cardinal像是看到我做出了正確的反應一般微笑著。

「哦,連這一點也察覺到了啊。」

「……這個世界,不是先有蛋而是先有雞,應該有著將最初的人工Fluct Light從嬰兒養育長大的人存在才對。……不然的話,就沒法解釋為什麼這裡的人交談書寫用的都是日語了。」

「這不是很有條理的推論嗎。正如你所說的一樣。最初……在老身還是沒有獨立意識的管理者的時候,四名外界人員在這片土地降臨,在兩間農舍裡將八個『孩子』養育成人。教他們讀書,栽種作物的方法,飼養家畜的方法……後來發展成了禁忌目錄基礎的善惡倫理觀也包含在內。」

「沒想到……所謂的《神》真是責任重大呢。僅僅是無心的一句話,都可能左右後世文明的發展方向什麼的……」

我這樣「無心的一句話」,卻讓Cardinal面容認真地重重點頭。

「正是如此啊。可惜老身站在這一出發點開始思考,最後總算得到了某個結論,已經是老身被幽閉在這間圖書館里之後的事了……即是說,為什麼這個世界存在著本應毫無必要的封建制度呢?為什麼會有著禁忌目錄這種已經超越了常理的法規存在,同時卻也還有鑽著禁忌目錄的漏洞追求自己的利益與愉悅的貴族在呢?這些問題,只有唯一的答案。」

向上推了推小小的圓框眼鏡,Cardinal以冷峻的聲音把話語繼續了下去。

「『最初的四人』確實漂亮的完成了交給他們的困難的使命,而且老身也知道他們身上具備著人類最高級的知性與智慧。同時,從Under World的居民生來便性格良善這一點來看,他們在倫理道德上也是相當高尚的人吧。——然而,四個人並非都是如此。」

「……什麼……?」

「四個人之中,有一個雖然同樣學富五車,卻並非善類的人存在。換而言之,那個人將自己養育的孩子中的一個或者兩個孩子汙染了。恐怕那也並不是他有意為之的吧……不過,本性這種東西,不是那麼容易隱藏的啊。也就是說,他把利己心和支配欲這種人類的慾望,傳達給了自己的孩子。而那個孩子,就成為了現在存在的一切貴族與皇族,以及公理教會祭司們的祖先……」

並非善類……的人……?

也就是說,一部分貴族們性格中的惡,是來自於《拉斯》的核心工作人員中的什麼人嗎?而這樣的惡在精神中不斷遺傳下去,最終生出了像是萊依奧斯·安提諾斯和溫貝爾·吉澤克那樣的人嗎?

背後下意識的感到一陣惡寒。我在現實世界的肉體,正處於完全失去意識的狀態連接在不知位於何方的《拉斯》本部的STL上。而就在我的身邊,徘徊著和那個萊依奧斯同類的人。想到這一點,我的心就重重的往下一沉。

那傢伙是不是我也認識的人物呢?在腦海中盡力搜索著《拉斯》工作人員的臉,然而一下子能夠想起的,就只有身為主任研究院的比嘉健,再就是將我介紹給《拉斯》的謎之公務員菊岡誠二郎而已。雖然位於六本木的《拉斯》分部裡還有其他幾位工作人員,但不論是臉還是名字都只有模糊的記憶。畢竟,我從在《拉斯》打工到現在,主觀時間上已經過了兩年多了啊。

問題在於,那個人到底只是出於強烈的利己性而單純的為了金錢與地位加入《拉斯》,還是帶著什麼目的打入《拉斯》內部的。譬如說竊取研究成果售賣給他人,或者說是……為了破壞。

「Cardinal,那『最初的四人』的名字……你知道嗎?」

然而聽到我的問題,少女卻一臉遺憾,慢慢的搖了搖頭。

「想要知道這個情報,就必須要有系統中樞領域的訪問權限才行。」

「啊,不好意思,總是問些重複的事情。」

反正就算現在知道了名字也什麼都做不了,不過至少現在,和現實世界取得聯絡的必要性又多了一層。

將身子貼在椅子的靠背上,啜飲了一口散發著芬芳的茶水,我將話題拉了回來。

「原來如此……在Under World人裡面,只有少數的一部分擁有支配欲的話,他們轉變成特權階級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了。就和鹿群裡混入了獅子是一回事吧。」

「而且,他們就像無法消除的病毒程序一樣。在這個世界中,自己生育出的後代,不僅是外表,連性格傾向都會遺傳下來。和平民間頻繁通婚的下級貴族們,大多數人的利己心都很淡薄,但是……」

Cardinal的一席話,讓我想起了身為六等爵士後代的蘿涅和緹卓身上令人尊敬的正義感和友愛心。

「也就是說……如果貴族之間持續通婚的話,利己心就會被保存下來,對吧?」

「正是。體現其精髓的就是四大皇帝的家族,以及教會中的上級祭司們。而站在他們的頂點的,就是這個人界的絕對支配者……公理教會最高祭司,現在更是成為了系統管理者的一個女人。而現在她使用的名字『Administrator』,可以說充滿著不敬。」

「Admini……strator。」

我小聲地重複著這個在英語中是『執政官』,而在一部分操作系統中還指代了『管理員』的名字。這麼說的話,我記得整合騎士艾爾德利耶在出現謎樣的發光現象時,也曾說過那個名字。也就是說,整合騎士們發誓效忠的對象,就是這個最高祭司Administrator……是這樣一回事嗎。

想到這裡,我才注意到Cardinal的話中還包含著另一條重要情報。

「誒……你說那個最高祭司是女人嗎?」

從相當早的時候起,我就有著位於公理教會頂點的人是相當高齡的男子這樣先入為主的意識,然而實際上似乎並非如此。 Cardinal點了點頭,皺著臉繼續說道:

「是的。而且……雖然不堪提及,但也可以說那個人也是我的雙胞胎姐姐。」

「什……什麼意思?」

因為無法理解對方話語的意義而反問回去,Cardinal卻沒有立即作出回答,而是盯著自己白皙而精緻的右手,如同對自己的身軀充滿厭惡一般。這樣過了一會兒,她才緩緩的開口說道:

「……按順序說吧。被稱為公理教會的,這個世界的絕對統治機關的建立是距今三百五十年以前的事情了。也就是說,在這場模擬實驗開始了一百年的時候。當時人界的人會在二十歲左右結婚,一家人平均會生育五個孩子。當時第五代的居民已經超過了六百,如果加上他們的上一代和上上一代,數量已經接近一千人了。」

「稍,稍微等等。說回來,在這個世界裡,婚姻和生殖到底是遵循怎樣的系統……」

因為發現了化解兩年間一直縈繞腦際的疑問的機會,我反射性的問出了這個問題。問題剛出口,心中便慌忙意識到這個問題無論如何都不應該對這個外表只是十歲少女——姑且不論內在如何——的人提出。不過Cardinal卻連眉毛都沒有動,平靜的給出了回答。

「因為老身不知道現實世界人類的生殖活動是怎樣進行的所以無法斷言,不過Fluct Light的構造原理,應該是一切行為都以現實為基準。在系統上登記過婚姻關係的男女之間做出相應行為的時候,會有某個概率在母親體內孕育孩子。具體來說,是在Light-Cube集群中的一個空的Light-Cube裡載入一個新的原型Fluct Light,在其中將雙親的外形要素與思考模式的一部分組合起來,就誕生了新生兒。」

「啊,哈,原來如此……。那個,登記婚姻關係是指?」

「只是單純的系統命令而已。雖然形式上會舉行雙方向絲提西亞神宣誓婚姻的儀式。最早的時代是由各村的村長主持的,在各地的教會陸續建立之後,執行婚禮就變成了教會中的修道士和修女們的特權了。」

「唔……啊,不好意思總是在中途打斷你的話,請繼續吧。」

聽到我的催促,Cardinal輕輕點了點頭,再次開始了說明。

「在『最初的四人』註銷數十年後,已經達到了近千人的住民中,已經出現了幾名支配著他們的領主了。他們以從先祖身上繼承下來的利己心為武器,逐漸擴大著自己擁有的土地,然後將那些失去了土地的年輕人收編為自己的下人使喚。當然,其中也有反感他們的做法,離開中央向邊境開墾荒地的人。」

「原來如此,就是這些年輕人開拓出了紮卡利亞和露莉德那樣的城鎮和村落啊。」

「沒錯……支配中央地區的領主們當然也會相互反目,很長一段時間,彼此之間甚至都不會通婚。不過,終於在某一天,其中的兩個領主家庭第一次締結了政略婚姻,並作為其結晶,生出了一個女孩子。那是一個有著如同天使一般可愛的外貌的孩子,而且她在這個Under World出現的所有Fluct Light中,擁有最強大的支配欲……她的名字,叫做奎涅拉【Quinella】。」

看向上空的Cardinal的眼睛像是徘徊在久遠的過去中一樣,蒙上了一層薄霧。

圍著房間的書架間安放的燈火輕輕搖曳著,在少女的雪白臉頰上投下複雜的陰影。在宛如鋼針落地的聲音都清晰可聞的靜謐裡,她繼續著之前的陳述,平靜的聲音中滲著悲切。

「當時,給聖托利亞——那時就已不再是小村莊,有了足以被稱為小鎮的規模——的孩子們分配天職的是身為領主之一的奎涅拉的父親。十歲的奎涅拉,已經在劍術、神聖術、歌唱、編織等各個方面都展現出了驚人的天賦,大家都認為不管給她怎樣的職務她都能漂亮的完成。然而,她的父親卻捨不得讓美麗的奎涅拉去鎮里工作……」

Cardinal露出了淡淡的,同時還帶有少許憐憫的笑容。

「真是愚蠢的執著啊……為了讓奎涅拉每時每刻都處在自己觸手可及的地方,他授予了自己女兒『修行神聖術』的天職。在宅邸深處的閨房中,奎涅拉充分發揮了自己的智慧,開始了對神聖術——也就是系統命令的解析。在這之前,Under World的居民們都只是機械的背誦基本的命令文然後加以使用,從來沒有人考慮過命令文本身的意義。不過,單純為了生活的話,這也足夠了。」

確實,還在露莉德村的時候,優吉歐和其他的村民,僅僅只是為了了解天命數值而呼出《絲提西亞之窗》這樣的程度而已。

「然而……奎涅拉卻憑藉著自己放在小孩子身上堪稱可怕的耐心和洞察力,開始研究使用命令時吟誦的單詞的意義了,諸如『Generate』……『Element』…… 『Object』的,奇怪的異世界語言。然後,她終於從日常生活中使用的基礎命令裡,獨力編寫出了《炎熱之箭【Thermal Arrow】》的術式,將原本只不過是為了讓生活變得更為便利的道具而已的系統命令,變為了可以傷害有生命的其他對象的攻擊術式。——桐人啊。」

突然被叫到名字,我冷不丁的眨眨眼看向Cardinal的臉。

「汝能夠理解,為什麼自己的神聖術行使權限等級,也就是『系統訪問權限【System Access Authority】』值會急速上升嗎?」

「啊……大概知道。因為和怪獸——洞窟中的哥布林團伙戰鬥過並將它們擊退了吧。」

「唔,正是如此。總之這個世界,本來就有著居民與侵入領地的外敵戰鬥,不斷強化自己的設定,雖然那已經是在進入《負荷試驗階段》之後的事情了……也就是說,想要提升自己的權限等級,只有通過打倒敵人或是不斷使用術式才行。奎涅拉在年僅十一歲的時候,就一個人發現了這個規律。那是她在家附近的森林中,嘗試著以無害的金尾狐為對手用《炎熱之箭》攻擊的時候……」

「……也就是說,所謂的『打倒對手』不一定要限定為暗之國的怪獸嗎……?」

「嗯。所謂的『經驗值的上升』,只要破壞包括人類在內的能動單位就必然會發生。當然,這個世界裡的人是沒辦法殺人的,而且大部分人也不會去殺害無害的動物。但是,擁有濃郁貴族遺傳因子的人則是例外。他們會為了娛樂而進行狩獵,並因此而在無意識間讓自己的狀態數值也變得強大起來……然而,十一歲的奎涅拉,是帶著提升數值這一明確的目的去進行狩獵的。」

Cardinal說到這裡就停了下來,將盛有茶水的杯子在嘴邊抿了一下。接著她就這樣雙手捧著茶杯,繼續低聲說道:

「意識到殺掉動物就可以提升自己的神聖術使用權限的她,每天晚上都溜出家門,瞞著家人和村民進行著可怕的殺戮行為。如果當時負責調節世界平衡的老身有現在這樣的意識的話,應該也會為她的行為戰栗吧。她毫無感情的……不,甚至是帶著一定的愉悅的每晚將聖托利亞周邊的野獸一掃而空。減少的動物單位根據系統命令被補充回來……而它們也會在第二天晚上再次被全滅……」

——作為VRMMO遊戲玩家的我,自然也做過這樣的行為。 SAO時代的我,正是像那個女孩一樣為了強化自己,連日連夜的重複著這樣的『狩獵』。在我看來,所謂的MMO本來就應該是這個樣子。

然而現在,聽到了Cardinal的話,我的背後卻感到了一陣惡寒。

漆黑的夜裡,穿著睡衣在森林深處徘徊,一旦發現野獸就連眉毛都不皺的將其燒殺至死的少女。如果要我用一個詞語概括這樣的圖景,我只能想到「噩夢」二字。

似乎被我的恐懼所感染了,Cardinal也將小巧的雙手緊緊攥住了茶杯。

「奎涅拉的權限等級無止盡的向上攀升著。而她對系統命令的解析也在逐步取得進展。終於,她掌握了包括天命回復和天氣預測在內的,在當時的住民看來無異於奇蹟的幾種術式。於是,以她的父親為首的聖托利亞居民們,開始相信奎涅拉是神之子而崇敬著她,膜拜著她……而十三歲的奎涅拉,恰恰也擁有著神一般的美貌……在溫柔的微笑背後,奎涅拉終於領悟到了讓自己內心中那深不見底的支配欲完全滿足的方法。比領主們獲得土地所有權,或是戰士們修煉劍術要有效得多的,絕對強力的手段……那就是,以神的名義欺騙世人。」

說到這裡,Cardinal的話語突然停住了,視線向頭頂移去,看向大圖書館高高在上的天井——又或者說是還在那之上的現實世界。


「創造這個世界的人們最大的過失,就是為了說明系統命令所擁有的不可思議的效力,而引入了『神』的概念。在老身看來……對人類而言,神的存在簡直就是最有效的麻醉劑。不管怎樣劇烈的傷痛都可以被神明治愈,不管怎樣殘酷的罪孽都可以被神明寬恕。幸好,沒有感情的老身聽不到神的聲音的就是了……」

Cardinal淺棕色的眼睛將目光移回手邊的茶杯上,用左手的手指輕輕敲擊了兩下陶器,幾乎已經空了的杯子立刻就被不知從何處而來的溫熱液體注滿了。

「直到這里為止,還只不過是一種盲信罷了。然而,若是親眼目睹了這樣的奇蹟發生的話,人們必然會將其解釋為神的恩惠吧。……務農時受傷的男人被立刻治癒了,暴風雨來臨之前三天她就做出了預測,在目睹了這些之後,再也沒有人懷疑奎涅拉的話了。她告訴包括父親在內的領主們,需要一個向神祈禱的地方,以喚醒更多奇蹟的力量。很快,在村子中央就建起了以白色的大理石堆砌而成的塔樓。當時的佔地面積還很小,高度也只有三層罷了……不過不管怎樣,那就是這座中央大教堂的原型,同時也是公理教會三百年曆史的開端。」

聽著Cardinal講述的最初的聖女奎涅拉的故事,我條件反射般的想起了另一個人。雖然我並不認識她,只是從優吉歐與賽爾卡那裡聽聞過她的種種——從小時候就表現出神聖術的天賦,被賦予了在教會擔任實習修女的天職的少女,愛麗絲·青貝爾克。

但是在優吉歐的描述中,露莉德村的愛麗絲是個不管對誰都溫柔以待的少女。同時她也是那個賽爾卡的姐姐。不管怎麼想,我都不覺得她會做出在深夜溜出家門,殺戮周圍的野獸這樣的事。

那麼,愛麗絲又是怎樣提升自己的系統登陸權限的呢?

我的意識逐漸沉入疑問的深淵中,不過馬上就被Cardinal的聲音拉了回來。

「當時的居民毫無例外的相信奎涅拉就是被絲提西亞神祝福的巫女,每天早晚都會去白塔祈禱,將自家收成的一部分毫不吝嗇的奉上。那些與奎涅拉並沒有血緣關係的領主裡,一開始也有並不待見她的人在……不過奎涅拉連這個問題都解決了。她以神的名義,授予所有的領主貴族,也就是爵士的頭銜。此前雖然在一般農民中還有反感領主掠奪收成的人,不過對方是被神所認可的權威,就算不情願也不得不從。在成為了貴族之後,領主們也作出了與其與奎涅拉對立不如順從她的判斷。」

Cardinal將茶杯咔嚓一聲放回碟子,筆直地註視著我。

「雖然相當冗長,但這就是Under World中存在封建制度的理由了。」

「原來如此……並不是為了維持治安的需要而產生的製度,單純只是為了支配的身份制度……嗎。這麼一來,高位的貴族們毫無身為貴族的責任感也是理所當然的事了。」

聽到我說的話,Cardinal皺著眉頭點了點頭。

「汝應該已經親眼看到過才對,大貴族和皇族們在自己的私有領地上都是在怎樣胡作非為。如果不是禁忌目錄禁止了殺人和傷害的話,難以想像這個世界究竟會變成怎樣的地獄啊。」

「……創造出那個禁忌目錄的,就是那個奎涅拉吧?也就是說,即使是她,也有著最基本的道德心……是這樣嗎?」

「哼,真是如此嗎?」

Cardinal從鼻子裡發出了一聲可愛的哼鳴。

「——雖然老身思考了很多年,不過還是沒有想通為什麼這個世界的人類無法打破來自身處上位的權威所頒布的規則。在這一點上,連老身都不例外。雖然對老身而言公理教會並不是老身的上級,所以本來就不用被禁忌目錄所束縛,但是對於施加在Cardinal這一程序上的諸多規定老身理應不能違背才對。事實上,老身把自己關在這個鬼地方幾百年,恰恰就是被無法違抗的命令束縛的結果。」

「無法違抗上位規則……這對奎涅拉也不例外是嗎……?」

「正是。因為禁忌目錄是她自己創造出來的,所以她不用受到那些法律的約束,但是還是無法違抗小時候被長輩灌輸的幾條規矩,現在只不過是在那之上又追加了些新的命令而已。想想看吧,如果她的家長沒有教育過她『不能傷害他人』的話,她會僅僅滿足於殺害動物嗎?肯定會去屠殺能讓權限更快提升的人類才對吧。」

我背上的寒毛再一次倒豎了起來,強忍著不適感開口了。

「唔……也就是說,在這個世界裡,傷害他人是『最初的四人』刻入到孩子們意識中的,從一開始就有的禁忌,而奎涅拉只是把這一點明確成文,然後追加了其他一些細節條款而已……是吧?」

「表面上看,確實是這樣。但是,那傢伙絕對不是希望著這個世界能夠和平安寧才這麼做的。——到了二十多歲的時候,奎涅拉的美貌與日俱增,居住的塔樓也在一層層建高,身下也有了數不清的弟子。各地的村落中,也都建起了與中央相似的白塔,開始正式定名為公理教會的奎涅拉的統治組織的地位也逐漸堅如磐石。然而……伴隨著人口確實無疑的增加,人民的居住範圍也在不斷擴大,當其終於擴張到奎涅拉目所不及的遠方時,她開始感到不安了。在邊境的土地上,會不會有和自己一樣發現了神聖術行使權限的秘密的人出現呢?於是,她為了能夠確實的支配所有人類,才制定了白紙黑字的法律。其中的第一項便是對公理教會保持忠誠,而第二項則是禁止殺人。汝覺得,這是為什麼?」

停頓了片刻,Cardinal靜靜的看著我,繼續說了下去。

「——當然是因為,如果殺掉一個人,殺人者的權限就會上升。教會禁止殺人,只是因為這樣的理由罷了。那條法律裡,根本不存在什麼倫理、道德、善性。」

感覺到一陣輕微的衝擊,我條件反射般的試圖辯駁。

「但……但是,本來殺人和傷害不就是『最初的四人』所製定的道德上的禁忌嗎?就算沒有教會的要求,人們也都擁有這樣基本的倫理觀不是嗎?」

「但是,如果家長沒有教育孩子這一點又會如何呢?雖然概率很低,但是那些生下來之後就和自己的雙親,也就是最初的上位存在分開,在沒有接受過道德教育的情況下長大的孩子會如何呢?如果這樣的孩子身上帶有貴族的遺傳基因的話,說不定真的會順應著自己的慾望屠殺周圍的人類,最終獲得比奎涅拉更高的權限等級。為了最大限度降低這種可能性,奎涅拉才編纂了名為禁忌目錄的書籍,並將其製作成冊發放到所有的城鎮和村莊之中。同時,從孩子能聽懂說話的那天起就要從第一頁開始教育他遵守禁忌目錄,也成為了家長的義務。聽好了,如果你覺得這個世界的人類都善良勤勞,充滿博愛的話,那隻是因為對於教會這一絕對統治機關來說,這才是最理想的狀態罷了。」

「但……但是……」

我像是抗拒著接受Cardinal所說的話一樣,拼命搖著頭。

無論如何我也不認為,在露莉德村見到的,在旅途中遭遇的,在修劍學院裡結識的那些人——賽爾卡、蘿涅、緹卓、索爾緹莉娜前輩… …以及優吉歐身上值得尊敬的善良人性,全部都是程序強制出來的。

「……這並不是全部的原因吧?至少……那個,在Fluct Light中不是還包含著來自於原型的那一部分嗎?難道那份善良,不是從我們人類的靈魂中繼承下來的東西在發揮作用嗎……?」

「關於這一點的反證,汝其實已經親眼見過了。」

Cardinal出乎意料的台詞,讓我眨了兩三下眼睛。

「誒……?」

「就是那些毫不留情的想要殺掉汝和優吉歐的哥布林啊。汝難道覺得,它們只是單純的程序代碼嗎?它們正是給Fluct Light的原型,施加了和禁忌目錄完全相反的命令——即是說,讓它們去殺戮,去掠奪,遵循自己最原始的慾望之後的產物啊。聽好了,它們也是《人類》,是在某種意義上和汝沒有任何區別的人類。」

「……」

我無言以對。

實際上,我並不是沒有考慮過這一可能性。兩年多前,在終結山脈的地下和我交鋒的怪物——那些哥布林們,對話和動作都太過自然了,完全沒有一般的VRMMO遊戲裡登場的怪獸或NPC身上共通的像是程序一樣的機械感。別的暫且不說,他們黃色眼中寄宿著的強烈的慾望光芒,絕對不是靠單純的紋理描繪【Texture Mapping】就能表現出來的。

然而,我卻並沒有斷定他們也是擁有著Fluct Light的《人類》並加以接受。雖然我為了救助優吉歐和賽爾卡而殺死了兩隻哥布林……不,是兩個人,但他們也不過是按照刻在他們靈魂中的慾望而行動罷了。既然優吉歐能夠突破禁忌目錄的限制,那麼哥布林們也應該有著突破殺戮和掠奪這樣的命令的可能性。明明如此,我卻因為他們是哥布林,而因他們那嚇人的外表而相信他們是邪惡的存在,毫不猶豫地揮下了劍……

「不要苦惱了,笨蛋。」

在不知何時深深低下了頭的我的耳邊,Cardinal的聲音突然響起。

「汝難道也想成為神嗎?有些問題就算汝為之苦惱一百年、兩百年,都是不會有結果的。就算是老身,現在——在像這樣和汝相遇之前,都還處於深深的迷惘之中……」

Cardinal抬起臉來,纖細的眉毛緊緊絞在一起,兩眼直直地盯著茶杯裡的水,以吟誦詩歌一樣的語調繼續說著下面的話。

「過去,老身也自認是個對一切毫無迷惘的神。對手心裡的微渺生物的所作所為毫不在意,只是按照不變的法則讓世界運轉著。然而,在像這樣獲得了人的身體之後……老身才開始帶著執著去了解所謂生命……恐怕,就連這個世界的創造者們,都沒有真正理解自己創造出的究竟是什麼。就算是他們,也絕不是神……對於奎涅拉可怕的行為,他們恐怕也只會對其產生些興趣,而絕對不會為止擔憂吧。然而,如果就這樣進入負荷實驗階段的話,這個世界必然會化作傾盡言語也無法描述的地獄吧……」

「那個,所謂的負荷實驗到底是什麼啊?之前你也提到過這個東西……」

我忍不住插了句話。於是Cardinal抬起了眼睛,點了點頭。

「我們回到之前的話題,按照順序說下去的話汝就會明白了。——之前說到奎涅拉創作了禁忌目錄在全世界發放對吧。在有了那本書後,公理教會的支配終於變得不可撼動。因為其後,奎涅拉又進一步修訂了禁忌目錄,除了用教會喜聞樂見的道德觀念束縛住百姓之外,還在其中加入了幫助百姓排除生活中的麻煩的事項,比如指明作為流行病發生源的沼澤並禁止人們進入,或是給出羊吃了之後就不再產奶的草的名稱……也就是說,只要什麼都不去考慮的按照那本書裡寫的去做,就什麼問題都不會發生。因此,經過了一段時間後,百姓開始習慣於依賴教會,盲信教會,會去質疑禁忌目錄第一條『忠誠於教會』的人已經一個都不存在了。 」

這就是所謂的絕對統治吧。不存在飢餓,不存在反叛,也不存在變革的理想社會——

「聖托利亞的人口數得到了爆發性的增加,通過大規模活用命令,建築技術也在不斷進步,過去的小村落逐漸變成了大氣的都市,公理教會的領地也在不斷擴大,作為其中心的塔也越來越高……仔細想想的話,這座中央大教堂,恰恰便像徵著奎涅拉永難填滿的慾壑吧。她可謂完全不知滿足為何物。漸漸地,她越過了三十歲的門檻,走進了第四十個年頭,自己的容貌也終於開始衰老了。當然,這並不是因為她像那些大貴族一樣成天耽溺於聲色犬馬之中,只是生老病死的自然現象罷了。於是,從某個時間開始,她不再出現在下層人民面前,而是將自己關在不斷增高的塔樓的最頂層,一個人沒日沒夜的埋頭進行著神聖術的解讀。她所追求的,是更高的權限,更偉大的奇蹟——能夠讓她連束縛住自己的名為《天命》的界限都給打破的奇蹟。」

在這個世界中,名為「天命」的​​狀態值明確得有些無情。

在成長的過程中,數值會慢慢增大,在二三十歲的時候達到最高點,然後反過來隨著年歲的增加而緩緩減少,在六十到八十歲左右減少為零,我的天命就在這兩年間增長了相當多的數值。眼睜睜的看著這個數值一天天減少,確實是一件相當恐怖的事。對於將世界控制在股掌之中的絕對支配者來說更是如此。

「但是……不管她怎樣去解析命令,甚至掌握了能夠操縱天氣的術式,卻還是對天命上限……也就是壽命束手無策。能夠對壽命進行操作的,只有擁有管理者權限的人……就是說,只有外界的管理者,或是身為自動控制系統的Cardinal才行。奎涅拉的天命每天都在確實的減少,五十歲……六十歲……過去可以迷惑人心的神祗般的美貌早已不復存在,連步行都漸漸無能為力,最後只能躺在位於這個世界至高點的房間裡的奢華的床上,什麼都做不了。她只是以每個小時一次的頻率呼出自己的絲提西亞之窗,凝視著自己天命一點點以緩慢卻無法阻止的速度減少著……」

Cardinal說到這里便打住了,像是感到寒冷一樣用雙手緊緊抱住了身子。

「……但是,即便如此,奎涅拉也不知放棄為何物。何等可怕的執念……每日每夜,她都用微弱的聲音嘗試著各種各樣的發音組合,試圖以這樣的方式喊出禁斷的命令。——這樣的努力,根本不可能獲得成功。從概率上來講,就和同時投出一千枚硬幣全部為正面的機率差不多……不,應該比那還要低吧……然而……但是……」

一下子,我的身體也泛起了無法言說的惡寒,不自覺的打了個寒噤。 Cardinal——那個自稱為「沒有情緒的系統」的不可思議的少女,現在分明在向我傳達著明確的恐懼之情。

「……終於到了命在旦夕的時候……天命數值已經下降到只要再受一點微不足道的小傷,或是染上最輕微的疾病就會歸零的地步。在那個夜晚,奎涅拉終於打開了那扇禁斷的門扉。這是根本不可能發生的偶然嗎……還是說,在老身看來,或許她是得到了外側世界的某個人的幫助呢。——給汝看看吧,這是汝現在還無法使用的術式。」

Cardinal用左手握緊手杖,指向空中,以耳語一般的聲音吟誦著。

「System Call! Inspect Entire Command List!」

而後,伴隨著之前從未聽到過的厚重的效果音,Cardinal的前方,出現了一個大一點的紫色窗口。

術式的效果僅此而已,諸如神的靈光傾注而下,天使的喇叭鳴響這樣華麗的場面一概沒有。然而,我卻已經明白了這一術式的恐怖之處。

這確實是究極的神聖術,可怕到本來不應該存在的術式。

「汝已經發現了吧。對,這個窗口裡記載著的,是所有系統命令的一覽表。這是世界的創造者犯的的又一個巨大錯誤。只有這個命令,不刪除是絕對不行的……而且,必須要在『最初的四人』登出的瞬間就進行刪除。」

Cardinal揮了揮手杖,消去了面前禁斷的列表。

「當時的奎涅拉,瞪圓了渾濁的眼睛,凝視著那個窗口,然後全部都理解了,欣喜若狂的從床上跳了起來。她所需要的命令,記述在列表的末尾,那是為了讓人能在緊急情況下從內部調整世界平衡而存在的……奪取Cardinal System的全部權限,讓自己成為真正的神的命令。」

我的腦海中,突然清晰地浮現出一幅畫面。

直衝雲霄的高塔的最上層。環繞四周的窗戶之外是一個星辰也無的,濃黑如墨的夜空。透過窗戶,只能看到翻滾的烏雲與閃爍而過的紫色閃電。

寬廣得有些空曠的房間中央,放著一張帶天棚的床,但其主人卻沒有躺在上面,而是站在柔軟的床墊上,頂著失去顏色的蓬亂長發,用皮包骨的身體跳動著奇怪的舞蹈。從白色絲質睡衣的袖口伸出的枯瘦如柴的雙手向前伸出,向後仰倒的喉嚨裡卻咕噥著歡喜的咆哮。以激烈轟鳴的雷聲作為伴奏,老婦用如同怪鳥​​一般刺耳的聲音,吟唱著篡奪神權的禁咒……

這樣的話,這個Under World是不是已經不再是AI的實驗,甚至不是假想文明的模擬了呢?

身為這個世界創造者的《拉斯》工作人員……菊岡誠二郎和比嘉健他們,基本都只有三十來歲。然而,作為純粹的支配欲化身的奎涅拉,在獲得管理者權限的那個時候就已經有八十歲了。而且,如果Cardinal所言不虛的話,現在她已經接近三百歲了。現在,她的智慧到底發展到了怎樣的地步,已經沒有人可以推度了。

菊岡他們真的還能完全控制這裡的局面嗎?對這裡發生的一切,他們又究竟能掌握到怎樣的程度呢?

我和穿著黑色長袍的年輕學者,就這樣各自帶著恐懼抱著身體,注視著對方的眼睛。

大圖書館明明沒有門……也就是說,和外界完全隔離開來,然而我卻感覺能夠聽見遠方的雷聲正轟鳴著低音。

這不祥的聲音,彷彿正宣告著在原本已經接近終點的道路上,新出現的,也是最為猛烈的風暴即將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