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之二十一 無形之壁
一切緣於自己,不會因任何人而改變.
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究竟是喜歡這裏,還是討厭這裏?
祭靈族之子,本應存于山林,不受拘縛,他的世界不是這裏,不是這個裝飾華麗的囚牢。
這不是他的世界……
而如今,他亦不知,自己是給什麼綁在這個地方。
是強制約?是仇恨的心?
還是……那個宛若清泉的王呢……
…
……
高貴的王站在庭中,如此大雨,他卻似沒有感覺,就這麼任由雨水淋打,看得讓人好難受。
“陛下!”
他連忙走過去,想將他帶到有遮蔽物的地方,走到他面前時,王蒼白的面孔上究竟是雨是淚,已分不清。
“國師。”
王輕聲呼喚他,手伸向他,輕輕抱了過來。
這一次,他沒有閃避,沒有拒絕。
“國師……”
如此虛弱的聲音,如此不安的神情。
他再也無法狠下心,推開他……
夢到了一半,他就已經知道是夢了。
國王的脆弱,仿佛只在夢中表現。抑或是他自己的想像呢?
總覺得對方會傷心難過,在他不知道的地方。
從伊瑞西家處刑到現在,伊莫色斯平靜和諧的表面,感覺起來實在有難以說明的違和感。
處刑令書送到伊莫色斯面前時,他明明遲遲難以動筆簽名,明明也不願意看到這個命令被執行。
儘管如此,他最後還是簽了。
讓所有人都痛苦的決定,會是好的決定嗎?
他也知道自己若這麼問,伊莫色斯只會笑得輕淡,告訴他這是必要的決定。
所以此刻,他問的是自己。
讓所有人都痛苦的決定啊……
門心自問,卻又是一個無解。
“你來了?又是事情報告?”
微微抬頭,瞥見從正門光明正大進來的棱,西優席文帶點疲倦地發問。暗部相關的事情,是額外的工作,加在龐大的國事之上,也難怪他還沒聽就覺得累了。
“不是。陛下希望我關心您的狀況,不要讓您知道。”
棱一板正經地說出讓西優席文為之發愣的話,雖然這比有暗部的事情需要處理來得好,但一樣讓人不知道該說什麼。
“既然說不要讓我知道,你怎麼還是說了?”
“心意不讓對方知道,就跟不存在一樣,失去意義。”
“……說得好像告白似的。”
“難道不是嗎?”
跟棱說話,常常會讓他感到頭痛,所以他一向希望長話短說。
“那麼,你想關心什麼?我想我沒有什麼需要關心的地方。”
“我也不怎麼擅長關心人。”
“……陛下真是找了個好人選啊。”
“可不是嗎?”
西優席文再度陷入了無言,於是棱自己接了下去。
“聽說王後懷孕了,第一王子或是公主明年就會誕生了吧。”
“咦?什麼時候的事……”
“幾天前發現的,陛下為此十分開心呢,但是國師大人您卻到現在才知道嗎?”
這件事他的確是到現在才知道,棱的口氣好像帶點嘲諷,但他沒有做出回應。
如果是以前,伊莫色斯大概會興高采烈地跑來找他,用那種尚帶天真稚氣的語氣跟他說“國師,我要當爸爸了呢”……
只是現在不會了。
國王和國師之間,本來就應該保持一定的距離。
“那是很值得慶祝的消息啊,請代我向陛下道賀。”
“委託天行使做道賀的工作,大人的手筆還真是大呢。”
“……別再用這種帶刺的語氣,我自己去就是了。”
放下手邊的公文,踏出斂甯居,想到要去見伊莫色斯,一時還真有點彷徨。
只不過是說幾句話罷了。他這麼告訴自己,然後走往他所熟悉的,通往國王辦公處的道路。
由於讓僕人送公文的情況已經維持了一段時日了,走上這條路,還真有點不習慣。除了會見以外,他幾乎沒再跟國王見面,有些一向不服他的大臣觀察到這些變化,也在暗地裏幸災樂禍。
伊莫色斯是怎麼想的,他不知道,而他,或許是無法面讀那些曾經由自己吼出口的話吧。
神鏡效力下的後遺症,不知道怎麼樣了?
近日有沒有再發作呢?
他不是不關心,只是沒有表露出來。
或許就如棱所說的,沒有讓對方知道的話,就形同沒有了吧。
因為一點用也沒有,沒有意義。總是想著自己知道就好,事實上……真的一點也不好。
他能體認到不好,是不是也算有進步了呢?
國王所在的辦公室前,總有兩名侍衛守著,見到他來了,連忙行禮,他點了點頭,便往裏面去了。
伊莫色斯低頭在公文堆中努力著,看來這個國家的國王跟國師都一樣苦命……這疊應該是早上他讓人送來的吧,最近事情比較多,格外有種不得清閒之感。
可能是因為他的腳步聲太輕,伊莫色斯並沒有發現他進來了,依然以令人無奈的緩慢速度跟公文奮鬥著。其實西優席文看的公文比他多,但就是因為伊莫色斯下決定的憂鬱時間太多,才會導致工作時間差不多長。
“陛下。”
他沒有行敬式,只是輕聲呼喚他,因為如果這時候行跪禮,只會讓氣氛更僵硬吧。
聽見他的聲音,伊莫色斯像是受了點驚嚇,猛然抬起頭來,面對面的時候,連話也說不太好。
“國國國國……國師。”
那副呆楞的模樣配上這打結似的稱呼,整個讓他渾身無力了起來。
“國師怎麼過來了?又有公文了?很、很嚴重的公文嗎?”
經過兩秒的癡呆,伊莫色斯總算稍微恢復了過來,小心翼翼地問著。看來他已經認為除非是很重要的事情,否則西優席文不會主動出現在自己面前了。
“不是的,只是聽棱提起,您似乎很快就會有自己的孩子了,所以來道賀一下。”
聽見他的話,伊莫色斯一下子像是高興,一下子又想是彆扭,表情變得有些古怪。
“謝謝。我本來,其實,很想第一個跟你說的,可是,為了我的事情特別找你,可能有點突兀,況且你為了這個國家也很忙碌,打擾你實在,實在……”
這一段不怎麼順的話,讓他聽得心情直沉了下去。
內心深處,他想聽的,不是這樣疏離的話題。
這樣子,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說下去。
“您跟王後之間感情融洽是好事情,有了繼承人也是國家之福,人人都會給予祝福的。”
西優席文淡淡補上這句話,西優席文則是微微一愣,喃喃自語了一句。
“我跟愛莉蒙露西之間的相處啊……嗯……”
從這句話聽來,似乎有弦外之音,西優席文敏感的皺眉。
“啊,沒什麼,愛莉蒙露西她……只是對誰都維持禮儀,所以沒有感情融洽的感覺吧,國師……國師忙完了嗎?”
斂甯居的辦公桌上還有一座檔山等著他,但是當伊莫色斯的眼神看過來時,他還是順著狀況回答。
“忙完了。”
因為只要說還有事,對話就會結束了吧?
所以他說了謊,只因不想回到那個只有自己一個人的地方。
“啊……忙完了嗎?那麼……”
伊莫色斯說著,西優席文則在等他說下去。
等他說出共進晚餐之類的……或許需要一點時間談談,因為現在這樣子彼此都不好受,如果伊莫色斯想談,他會同意的。
就算不能恢復為原本那樣,恢復為類似原本那樣也好。
這不算拉近距離。他這麼說服自己。
然而,伊莫色斯接下去說的話讓他失望了。
“那麼,要不要早點休息呢?國師很忙吧,很抱歉,總是要讓你處理那麼多事情……不如這樣吧,明天你就放個假,出去走走,放鬆一下,事情我會處理的,就這麼決定了。”
伊莫色斯還是一樣習慣自己說著說著作出決定,不給人插口的機會,西優席文在錯愕中也無法回應什麼。
“……謝謝陛下的好意。”
除了接受,好像也不能怎麼樣了,如果拒絕,關係會變得更尷尬吧。
接下來似乎也沒有留在這裏的理由了,西優席文只能告辭,心情陰鬱地回斂甯居去。
來這裏沒有得到想要的結果,只是討到了一天意外的休假。
一個沒有很想要的休假。
“……”
承受著面前人不耐中帶有暴躁的目光,西優席文無動於衷,顯得心不在焉。
“國.師.大.人。”
棱從口中發出的聲音絕對稱不上是溫柔悅耳,音質雖然沒有多大的改變,但是夾雜在裏面的不滿足以說明他的心情。
“你說話,我在聽。”
西優席文應了這麼一句,他覺得棱似乎很想把桌子掀過來,不過至少棱目前還沒有這麼做。
“現在天才剛亮。”
“我知道。”
棱的臉色看起來就是沒睡飽,所以脾氣才很差,他也看得出來。
“沒有公務吧?也沒有私下任務吧?您拉我出來做什麼?”
“因為忽然多出了一天的假期,陛下要我出宮透氣。”
他陳述著事實,棱則乃著性子問下去。
“……您的假期,跟我有什麼關係?”
“一個人容易想太多,我不希望這樣。”
“那又跟我有什麼關係呢?”
“你不是正巧也放假沒事?”
“我的假日跟國師大人您又有什麼關係了啊!”
雖然說到現在已經是吼叫了,但還有只有撐著桌子站起來,沒有拍桌子嚇到別人。
“……抱歉,我沒有考慮到你需要自己的時間休息。天行使的工作很繁重吧,你還是回去睡好了。”
西優席文很少說出這種善解人意的話,所以棱愣了愣,而他則是繼續發呆看著窗外,陷入自己的迷惘中。
一大早就出宮,是為了離開那個環境,厘清思路,跑到暗部把棱拉出來,是因為他好像只有跟棱說得上幾句話。
即使言語中一向針鋒相對,沒留下什麼好的回憶。
但是,長年因為暗部事宜的合作與交涉,讓他覺得自己跟棱似乎熟了點,面對棱他似乎比較能開口……一種近似于朋友的感覺,較之于朋友又淡了點,好像有哪里不同。
或許棱是他欣賞的類型吧,坦然直接的態度與優秀的能力。
還有一張賞心悅目的臉蛋,以及一個當初他從先王給他的信中看到的,很……可愛的名字。
為了那個真實姓名,他真的研究過好一陣子棱的性別,只是因為純粹的好奇。
坐在對桌的棱盯著他瞧了一會兒,歎了一口氣重新坐下,倒是沒有別順著他的話回去睡覺。
“你不走?”
“現在聽起來好像是大人您趕我似的?拖也是您拖出來的,請不要這麼快就忘記。”
拿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提神,棱的目光再次轉回他身上。
“您可以老實說不喜歡一個人,希望有人陪,而不是剛才的糟糕說法。聽到您這麼說,願意陪您的人應該很多吧?”
“……我該對誰說這種話?我若對你這麼說,你會留下來陪我?”
“有幸讓國師大人將我視為唯一的談話物件,我可真榮幸。您何不說說看?”
棱的刁,他也不是第一次見識了。
無法否認的是,他現在確實不想獨自一人待在這裏。
所以就算說這種話不合他的個性,也只有破例一下了。
在他開口說希望棱留下來陪他之後,棱的心情看起來就很好。真是不瞭解,難道讓人低頭很有成就感?
“我跟陛下的關係,到底有沒有必要改善?”
除了想把悶在心裏的事情吐露出來,西優席文也想獲得一些建議。
棱說話雖然不好聽,但常常一針見血,他現在需要的大概就是狠毒直接的話語吧,太過溫和含蓄,他反而聽不進去。
“以公的方面,您們現在這樣還是可以有效率地處理政務,沒有必要改善。”
他倒沒想到棱會這麼說。
“那麼私的方面呢?”
“私的方面,大人既然會問出這種問題,就是想要改善不是嗎?想改善就去做,何必畏畏縮縮膽怯得還要詢問別人的意見,才敢行動?”
果然被罵了,他有點想辯解,聲稱自己並沒有這種想法,不過自欺欺人沒有意義,所以他只低下頭。
“但是,陛下的想法……”
“陛下想不想改善,您難道還想推說不清楚?”
被棱這麼一堵,西優席文又接不下去了。
伊莫色斯應該是希望改善的,他一直都想拉近距離,以種種的方法,種種的暗示。
只是,一向都是對方在做,現在要自己做,所以不習慣,不回了嗎?
“陛下很辛苦的,國師大人應該多體諒他的心情。啊,侍者,麻煩一下。”
勸了他一句之後,棱就招呼人過來點了些吃的東西,自動的程度讓西優席文感到訝異。
反正他本來就不曉得客氣為何物吧。
“大人,您會付錢吧?我要多點一些了?”
“……請便。”
國師能領到的薪水本來就不少了,加上每年的賞金,他可說是非常不缺錢。
而且他平時根本沒有花錢的機會,錢只是每天每年的越積越多,棱要減輕他荷包的負擔,他也不反對。
只是不曉得天行使的薪資是怎麼算的就是了。
“國師大人,似乎不太喜歡跟人親近,所以不通曉與人相處的方法嗎?還是顛倒過來,因為不擅長與人相處,才跟人無法親近?”
棱在說什麼,其實他沒有聽進去,現在他剛好盯著棱的臉,半發呆著。
因為早上他是直接到暗部去把還在睡眠中的棱挖出來的,所以棱現在沒有戴著面罩,那張年輕漂亮的面孔曝露在陽光下、空氣中,他很少有機會直接看見這種臉沒有修飾過的樣子。
通常沒有戴面罩的時候,就是在執行特殊任務,棱不會用自己原本的樣子,不是用巧妙的手法變更容貌,就是改變發色。
總是要頂著別的樣子,也真辛苦啊。
“棱,為什麼你也不會老?”
半發愣的狀態下,他突然問出這個問題。
對於自己的問話對方沒有注意聽也沒有回答,棱並沒有生氣,只簡單地答覆。
“暗部對於使人維持年輕時的樣貌,也有特殊的手法,一般用在容貌皎好的人身上。大人您當初待在暗部的時候,位階不夠高,所以還沒有接觸到吧。”
原來也是後天處理,而不是天生不會老的,應該也沒有人天生不會老吧。
“沒有王族的人想用這種方法維持年輕嗎?至少女人會想保持容貌的美好吧。”
“既然是暗部的方法,當然也只有暗部使能忍受,尊貴的王子和嬌嫩的公主是挺不過去也無法忍受的,沒有身份尊貴的人會情願受那種罪。”
到底是什麼樣的痛苦,西優席文不想追問,只恍惚地說了一句。
“是嗎……難怪斥沒有跟我說。”
想起這個已經離開人世的族人,他心中仍然無可避免地湧出哀傷。
在意的事情,就是無法強迫自己不去在意。
正因為如此,才能說是在乎啊……
他沒有追問暗部讓容貌姣好的暗部使維持年輕是什麼原因。
有些事情他自己也遭遇過,他明白那是人不會想別人談論的話題。
不過就算他有經驗,也不代表他會因而像那些人一樣對漂亮的男人產生興趣,關於棱的外表的話題,只是因為一時疑惑才提起,沒有必要繼續下去。
然而棱卻接著問了問題。
“大人您的外表呢?也不會老啊。”
剛才他問的時候,棱照實答了,那麼現在他也應該回答才是。
“這是我們族裏的禁術,一樣有使用的代價。”
“我所不明白的是,大人您應該沒有維持年輕的理由。您有這個需要?”
“……”
棱的問題,使得他沉默。
好久好久以前……真的是好久好久以前了。
維持容貌的原因,還有,明夜。
頭髮剪短的現在,他們已經無法說很相似。
保持下來的容貌的歲數,也讓他照著鏡子的時候無法看見明夜的影子。
這些事情他都跟斥說過。
一樣是,好久好就以前。
將這些事情再對另一個人說出口,究竟是意味著他已經沒那麼在乎,可以當做聊天的話題提起,還是他願意再付出情感,付出信任之類的東西?
若答案是前者,他不願如此,所以不會開口,若答案是後者……他不知道。
他真的不瞭解自己的心,就如同他未曾試圖去瞭解伊莫色斯。
“因為,我想留住一點什麼。只是……時過境遷之後,才發現自己其實什麼也沒能留住……”
說是感傷,說是難受,這麼簡單的詞語,又哪能表達出他現在的一切感受。
概括不了的。
包容不了的。
“大人的想法,我不予置評。”
棱回答得很平淡,這或許也是想保持距離的表示吧。
棱自己也說過,他不擅長關心人。
但是看他的神情,西優席文產生一絲無奈的懷疑。
“你該不會產生什麼奇怪的想法吧?”
男人沒什麼理由而想保持年輕,的確很奇怪,然後他剛剛又說了奇怪的話。
“要我說嗎?我如果說了,國師大人保證不生氣?”
“……算了。”
他現在沒有力氣生氣。也不想產生又好氣又好笑的感覺。
棱點的菜剛好送上來了,兩個人便一起用餐,這好像是第一次吧。
解決完中餐份量的早餐,擦過嘴巴後,西優席文又開始發呆。
他真的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
不能執行復仇的現在……
“得來不易的假期還有一整天的時間,大人打算做什麼呢?就待在這小茶樓鬱悶度過?”
棱忽然開口說了話,西優席文不解地看向他。
“休假就是要放鬆,大人這麼緊繃,應該找些地方玩樂,您如果負擔所有費用我就陪同,充當嚮導。”
“……暗部的工作真是多采多姿啊。”
從原本心情陰鬱想找人說話解悶,到現在演變成要一起出去玩,速度之快,西優席文有點無法適應。
“您可以當我是兼差,不過這種服務我可不是每個人都提供的,要讓我用休假兼差,也得我甘願才行。”
“該換我說我真是榮幸了?”
西優席文苦笑著。
“您要這麼說,我當然沒有意見。”
“我明白了,那麼就拜託你了。”
雖然不知道棱為什麼忽然變得對他沒什麼敵意跟成見的樣子,不過這不是壞事,付了錢後,兩人就離開了這個小樓。
“……”
固然他表達的意思是讓棱全權負責今天的行程,不過演變成現在這樣,西優席文也感到很無奈就是了。
“為什麼是溫泉……?”
伊莫色斯想拉他一起泡溫泉,拉了好多次都以失敗告終,結果居然是被棱給拐來。
不過,都已經脫了衣服下來泡,才問這種問題,好像已經來不及了。
實在有點蠢吧,嗯。
“從國師大人沒有嘗試過的開始啊,有什麼不好嗎?”
泡在水中的棱正整理著自己的頭髮,隨意地答了一句。
其實在入口處時,西優席文就想說不想進來了,可是推辭的理由卻怎麼樣也說不出口,因為覺得說了會被投以嘲笑的眼光。
不想被看見身體這種話啊……
實際進來之後,一方面裏面沒有別人,一方面棱也沒有給他太大的壓力。
即使看到他滿布傷痕的身體,也沒有說出什麼多餘的關心,或是好奇地發問。
面對伊莫色斯時存在的芥蒂,在面對棱的時候似乎不存在。
為什麼呢?
因為他不是王族嗎?
“這麼早……就泡溫泉?”
“選沒有人的時段,就好像花了普通的價格卻能包下整個場地一樣,很享受不是嗎?”
西優席文無意質疑棱的邏輯,反正對他來說,確實沒有別人比較好。
目前他的腦袋還是昏昏沉沉的,純粹就是發呆與發愣。
“這是你平常的休閒嗎?”
“不是。我不從事要花錢的休閒。”
棱的回答也讓他出現了短暫的錯愕。
“為什麼?”
“大人真的待過暗部?暗部使是沒有薪水的。”
“我以為是位階級的關係,天行使也沒有?”
“沒有。我們是與國王簽定了強制約,出賣自己的生命的人,哪有什麼薪水可拿?用一條命交換的東西,在訂契約的時候就已經確定了,此外沒有別的了。”
當初他還沒有到達訂契約的階級,看來他對暗部的瞭解還不太夠。
“所以,你都沒有錢花?”
“額外兼差。如果國師大人您願意,今天也可以付給我導遊費,當然是在服務滿意的情況下。”
棱的用詞讓西優席文覺得他其實深諳服務業,人能有這樣完全不同的面貌,也真是神奇。
“但,你賺了錢都花到哪去呢?”
“治裝費。”
棱的有問必答讓他意外,這個答案則讓他更意外。
“治裝……?”
“任務需要的時候。”
“這種費用,應該可以向王宮提出申請吧?”
好歹當年也當過宮部司,西優席文還有點淺淺的印象。
“如果用公費買的衣服,就變成公用的了,我不喜歡跟別人穿同一套衣服。”
這樣聽起來似乎有點潔癖,只是長年累積下來……西優席文腦中不由得思考著暗部是否藏著一個專屬棱的大衣櫥。
“假如缺錢,我可以給你,我不需要。”
“咦?”
聽到這話,棱倒是高興了起來。
“國師大人真是大方啊,省吃儉用存下來的錢,就這麼毫無代價送給別人?”
“錢堆著也是越來越多……讓有用到的人拿去用,我想沒什麼不好。”
“那麼我會定期拜訪的,先說謝謝。”
棱完全沒有推辭的意思,也完全不打算跟他客氣……果然是棱的作風。
“你今天好像比較常笑?”
注意到這一點,他問了一句。
“現在在當導遊,臉上當然該常掛笑容,這是職業需要,國師大人。”
所以談公事時的職業需要就是板著一張臉。西優席文默默加注著。
由於缺乏常識加上不習慣,差點在溫泉裏泡到昏倒.這算是添了一筆可恥的記錄,即使棱沒有當面嘲笑他。
重整心情,離開溫泉地之後,棱帶他去品味平常他完全不感興趣的路邊攤小吃。即使是很久以前還沒有身份地位的時候,他也沒有吃過路邊攤的東西,找到工作通常就吃工作地點提供的伙食,方便也省事。
跟伊莫色斯外出時也因為衛生問題而阻止他購買,現在棱既然介紹了,不吃很不給面子,只好嘗試看看。
只是心裏也念了一下,早上才吃了那午餐份量的早餐,現在又要吃東西呢,就算不會肥也要考慮一下有沒有胃口啊。
“國師大人平時吃不多吧,偶爾一天暴飲暴食一下,應該還挺得過去。”
仿佛能看穿他的心事,棱淡淡對他這麼說,他也蹙了蹙眉。
“那是年輕人吧,我可是上了年紀的老人。”
這番話和他的外表有極大的不協調,即使是曉得他的外表與年齡不成正比的棱,聽到之後還是控制了一下臉部肌肉才避免失笑。
“大人你維持年輕,不是只維持外表吧?所以你還是年輕時的身體狀況,不是嗎?”
一下子就被看穿了。西優席文不打算回答,只默默跟他一攤一攤吃下去。
……
……
這到底是休閒還是折磨?
吃到不知道第幾攤的時候,他那張一貫面無表情的俊臉也快要垮了,而且他們兩個的氣質跟路邊攤根本不合,其他的客人總是盯著他們看,這也使他不太自在。
棱,你還能吃?
這已經不是好不好吃的問題了,他不禁思考暗部是不是連胃袋也有訓練。
不知是察覺他的臉色還是感受到他的念力,棱總算結束了路邊攤的行程,帶他轉移地點。
棱這個嚮導的興趣跟他可能不太合吧,從溫泉開始就是錯誤了。
錯誤的第一步之後是錯誤的第二步,現在步向第三步。
眼前的建築物證明了他的想法。
“……你在開玩笑吧?”
華麗的裝飾,高尚的設計,往來客人的服裝,以及接待人員的樣貌……這無疑是個很高級的場所。
俗稱妓院,娼館,然後,很高級的那種。
不只一看就知道,同時他們也身在專營這重行業的巷子中。
“男人應該體驗一次的,我認為,沒什麼不好。”
棱說得輕鬆自在,西優席文可不是那麼一回事。
“……你怎麼知道我沒體驗過?”
“大人根本沒有休閒,跟陛下出來的時候也不會來這種地方吧?”
你錯了。來過一次。果然你這麼認為,果然不能讓你知道我跟陛下來過。
那次跟伊莫色斯來這條街,只是進去進行到聊天階段而已,雖然被挑逗了,但是他看狀況不對很快就拉伊莫色斯離開了。
而棱現在的意思……多半是要把所有這裏提供的服務進行完畢。
“我要回去了……”
被說沒用也沒關係,這種事情他真的沒什麼興趣。
他可不像先王或是薩圖登國師,把這種事情當成怡情養性調劑身心,沒有感情的基礎他就無法接受。
那或許是過去的經歷,導致他排斥。
“為什麼?當作是幫助他們,也沒什麼不好啊,無論如何他們還是要接待客人,還是要賺錢的,如此的話,對象是大人您,他們說不定會覺得比較高興。”
這個理論好像是要他花錢來這裏日行一善,西優席文不認同地搖頭。
“你可以當做我沒有多餘的善心關注我不認識的人。總之,我要回去了。”
時間也接近黃昏了,該是結束“休閒娛樂”,回去王宮的時候了。
“大人似乎不太滿意今天的行程哪。”
棱挑了挑眉,這麼說著,然後又很快地補充。
“我只是關心您願不願意給我那筆導遊費。”
“……都說要錢可以找我隨便拿了,還在意這個?”
他真是搞不懂棱在想什麼。
“您是認真的?從今以後,您的錢就是我的錢?”
這樣的說法讓他有點不想點頭,不過想想還是算了。
“隨便你了。”
於是他歎氣,也不知是為了什麼而疲倦。
章之二十二 無法跨越的
章之二十二 無法跨越的
難以靠近,就如同太陽與月亮的關係。
當他佇立原地時,總是有人會推他前進。
或是罵他,希望他自己動啊,或是動手,強迫他往前邁步。
但在他還沒學會自己前行時……
那些人就已經離去了。
或是對他感到失望,或是被他拒絕了太多次而灰心。
最後是不是會只剩下他一個人,繼續站在這裏?
當他環顧四周,已沒有任何人的身影,那又是一副什麼光景……?
在與人相處,建立關係上,西優席文一向處於被動的一方,他很少主動積極去做
什麼,就好像沒有哪個人值得他這麼做。
理性與感性,究竟是哪一邊占上風,他實在是下不了定論。
說是理性嘛,那麼,就不要為了僵化的關係感到不舒服。說是感性,但他又沒有
因此採取什麼行動。
一日假期過後,他又恢復了原本的生活,與公文堆作伴,閒時便發呆,後來覺得
這樣浪費時間,就乾脆把多餘的時間拿來修練了。
他求的也不是日漸精進,只是想找件事消磨時間,不要讓時間白白浪費罷了。
那日之後,他仍讓人代勞送公文的事宜,所以還是只有在會見上見到伊莫色斯。
那日之後,棱也照舊只為了公事來訪,通常他的造訪會帶來很大的工作量,很多
要他傷腦筋的事情,所以現在他看到棱是越來越頭痛了。
把放錢的地點告知後,西優席文就沒再管了,偶然才會好奇一下棱花用了多少,
不過由於他也不清楚本來有多少,所以看來看去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九月十日,他的生日--這個日子一向被他遺忘,記得的人一向是伊莫色斯。
往年他的生日,伊莫色斯會邀他到向曆殿,或者自己到斂甯居來一起度過,總是
帶著清淡的水酒,笑著說要一起看月亮。
月亮嘛,看了那麼多年,不都是那個樣子?
如果遇到陰天,烏雲濃密,伊莫色斯也會感歎著說好可惜。
這麼多年下來,看著月亮的時候還是不懂逸趣何在,只是多了一絲感傷,多了一
分情感。
這麼多年下來,他已經習慣了,變得開始會期待這個日子,變得會開始在時候快
到的時候坐立不安,無心處理公事。
去年伊莫色斯沒有找他。
今年也不會吧。
原來已經過了這麼久了。沒有真實感地過了這麼久了。
扶了扶額頭,長期的茫然還是沒有消卻,可能還多了點平靜中的焦躁,讓他恨不
得今天趕快過去。
也許是因為伊莫色斯寂寞,從伊瑞西家的案子之後,刑審官長西盧進宮的次數也
頻繁了許多。
伊莫色斯說過,他不想當個孤獨的王。
所以才會想找個能說話的對象吧,如同寂寞的孩子想交朋友。
其實他自己又何嘗不是呢?
他也不全然喜歡孤獨,不全然喜歡寂靜。
雖然不喜歡也不努力改變。
雖然不喜歡……還是想說服自己喜歡似的……
仿佛可以看見尼弗西瑟彎起唇嘲笑他的樣子。
仿佛可以看到斥臉色沉重地看著他,告訴他這樣不好。
那些都距離他好遠好遠了。
而近在身邊的,他卻不去把握。
在他生日過去後的第三天,王國的第一王子誕生了。
各方的祝賀紛紛送達,收到這些祝福,伊莫色斯自然是笑得合不攏嘴,這些都是他遠遠看到的。
他也請人送達了祝賀,然後收到答謝。
就只是這樣而已……
即使外面正熱鬧著,那股喜慶歡騰的氣氛還是傳不進斂甯居。
他閉門在內工作著,努力將注意力投注進去,讓自己不要想其他的事。
公文的內容充滿了他的腦袋,就這麼連時間過去都沒有注意。
伏在案上,他不知不覺倦得睡了。
睡眠的時候他還是保持著一定的知覺與警覺心,迷迷糊糊間覺得似乎有人接近自己,於是他反射性地伸出手,恰好抓住了對方的手腕。
剛睜開的眼睛對準焦距後,他疑惑地問了一句。
“棱?你……”
被他抓住的手中拿著一件外衣,看來原本是想幫他披上的。
“睡在桌上是不對的,大人。”
棱輕輕說了一句,還是那副不茍言笑的樣子。
“如果是這樣,那你應該不是拿衣服來給我披吧……”
只是因為他的言語和行為有矛盾點,西優席文才提出來,沒想到棱卻認真回答了。
“那麼大人您覺得呢?打橫抱起,丟到床上?”
對方的眼神顯露著“要這麼做也可以”、“我不是辦不到”的訊息,西優席文也真是服了他了。
不過幸好他只說到丟到床上。沒有下一步吧。
“聽起來真是粗魯……看在我提供你金錢援助的份上,不能溫柔一點嗎?”
他苦笑著說了話,卻發現棱愣了愣,有點不知所措了起來。
“……大人今天,似乎怪怪的?累了就早點休息吧,否則影響腦部血液迴圈,身體會變差,思路也會不清楚……”
於是,從棱的口中也很難得地彈出了有關懷感覺的話語,兩個人都變得怪怪的了,西優席文這麼想著。
“我才剛睡醒。”
“吵醒了您真是抱歉。”
“……”
“……”
客氣的對話下出現尷尬,讓人不知道該怎麼接下去,好半晌,西優席文才問了一個問題。
“棱,你怎麼會來這裏?”
“路過。”
這個答案有點太過離奇。
“……路過?”
路過可以過到別人家裏來,這條路似乎有點詭異。
“路過外面,順便看了一下。”
也就是順便觀察偷窺就是了,天行使的職業病?還是嗜好?
“這麼晚了,你剛從外面回來?”
“是的,剛執行完一個任務。”
暗部使們大多都過著沒日沒夜的生活,之所以會覺得跟棱很常見面,應該是因為所有的報告都是由他呈交的。
其餘的時間,多半也是忙碌著。
這個問題問完之後,又不知該說什麼了。
他不是找話題的能手,也不擅長跟人聊天。
因為他總覺得,聊天是浪費時間的行為。
雖然在跟斥在一起的時候,他時常忘記這句話。
而現在,他才稍微明白了聊天的重要性。
這是把人留住的好方法,即使可能惹人厭。
“大人,我不是什麼可疑人物,也該放開我的手了吧?”
在棱這麼說之後,西優席文抽回了手。
然後棱頓了一下,從懷中拿出一個粗略包裝過的東西交給他。
“這是?”
“國師大人您三天前生日吧,算是補上賀禮。”
突來禮物,讓西優席文有點反應不過來,怔了三秒後,他才接過。
“……謝謝。”
只是一個禮物而已,卻又勾起了回憶。
九月十日不是他一個人的生日。
那時明夜會與他互贈禮物……
無論收到什麼都很開心。
有的時候,還會出現兩個人送的是一樣的東西。
又讓他想了起來啊……
原本,已經因為另一個人,而甚少浮出的回憶……
“大人?”
見到他神色不對,棱輕輕呼喚了一聲。
“……我沒事。可以打開來看嗎?”
“請便。”
他也很好奇棱到底會送什麼給他,所以當下就把那簡單的包裝拆開來,然後看見一個令人匪夷所思的東西。
“這……是什麼?”
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個草紮成的人偶,還有一把釘子,收到這樣奇怪的禮物,他只能說傻眼。
“國師大人不知道這東西嗎?紓解壓力用的。人偶可以寫上人的名字,或者貼上人的畫像,釘子當然就是拿來釘進去的,我想依照您的實力,釘進去不是問題,所以我沒有送槌子。”
看看棱認真的神情,再看看手上這有點邪惡的東西,西優席文忍不住再做一次詢問。
“你確定這只是紓解壓力用的嗎?”
“如果有需要的話,也可以當詛咒用。把恨意投注在釘子上然後釘進去,穿腦穿心隨便您,有沒有效果我不知道,不過請不要寫我的名字。”
棱進一步解說之後,西優席文徹底無力了。再怎麼說,生日禮物送這種東西,還是怪異了點。
“謝謝你的禮物……”
“不客氣。記得回禮。”
這句話又讓西優席文愣了一下,很符合棱的作風沒有錯,不過,這麼有個性的生日禮物,他回禮要回什麼呢?
“如果我的錢沒有被你花光的話。生日是什麼時候?”
送生日禮物的基本條件當然是日期,即使當面問有點尷尬,他還是問了。
“生日啊,我想想。”
……你想想?
生日還要想?
你是忘了還是正在現場決定一個?
西優席文心中冒出了許多疑問,當然,一樣是不適合問出口的。
“那就十月八日吧。”
那就?
西優席文對這個詞抱持著懷疑,因而挑了挑眉,棱沒有漏看。
“對我來說這天比較像是我的生日。”
棱補充解釋,不過這仍然沒有減少西優席文的疑惑,所以他只好再補充一句。
“那是我進暗部的日子。”
話說到這裏也就夠了,他不打算再談下去,西優席文也不想再深問了。
晃了晃手上的詛咒人偶,西優席文好奇的多問了一個問題。
“這東西……你用過?常常用?”
聽見他的問題,棱輕描淡寫地回答。
“偶爾為之。”
“那你釘的對象,後來怎麼了?”
面對他的追問,棱的態度還是一樣平淡,不過卻露出了一抹神秘的笑容。
這也讓西優席文想起,他難得沒戴面罩出現。
“薩圖登國師後來怎麼了,國師大人您應該很清楚的。”
寒意。
有些問題,可能還是不該亂問。
“大人想釘誰,方便讓我知道的話,我很好奇。”
“……我暫時收起來不用吧。”
其實立因斯應該是個不錯的選擇,不過用釘詛咒人偶來紓解情緒,西優席文怎麼想都覺得不是正常人的行為。
這麼說來,根本沒幾天就十月八日了啊。
到底能回贈些什麼,還真是傷腦筋。
由於棱的事情佔據了他的心思,不知不覺的,原本在意的事,也就忘了去想了。
伊莫色斯有了兒子這件事,若有誰不開心,自然就是立因斯了。
確立王儲的現在,即使他的王位繼承權派在第二,也是輪不到他的,除非王子出了什麼意外,就算那樣,他也得活得比伊莫色斯久才行。
而且,誰也說不準會不會有第二個、第三個王子誕生啊。
由於伊莫色斯晚婚,大家盼著這個王子可是盼了很久了,大臣們也順勢提議頒令歡慶,讓首都人民一起為新生的王子祝福,心情正好的伊莫色斯當然答應了,依照他現在的狀況,只要不要是太過分的 ,大概什麼都不會拒絕吧。
慶典舉辦中,王宮也特別寬許侍衛宮女輪班外出休假,為了避免有心人士趁機引起動亂,維持秩序的就分擔到了暗部的頭上。
伊莫色斯因為想陪在妻兒身邊,所以沒有出宮去的意思,剛當上爸爸想必很興奮,或許將來也會成熟一點吧。
將所有事情安排好後,西優席文看著空無一物的桌子,忽然有點說不上來的空虛。
可能是很少這麼早就結束工作吧,看著還亮著的天色,難免覺得直接進入修煉很可惜。
既然接下來沒有他的事,他想,就自己出去走走也好。
現在的狀況究竟是什麼,其實他心裏明白。
現在是他原本希望的狀況……但是真正體驗後,卻發現很痛苦,很不快樂。
明明現在的狀況才是正確的。所以,他無法主動打破。
決定別再想這麼多之後,他收拾收拾,便出宮上街去了。
城市籠罩著喜慶餓氣氛,街上也多了不少平時不見的攤販,大多是相准了商機,想趁機發一筆小財。
漫無目的的逛著,他看看攤販,瞧瞧人群,許久以前的記憶還是在聯想的情況下流了出來。
祭靈族的慶典跟這裏是不同的,會讓他產生聯想的原因,大概就是同樣熱烙的氣氛了。
淡淡的憂傷,也是淡淡的懷念。
到了這個年紀,似乎已經不容易產生強烈的情緒,一切都歸諸平淡,只是慢慢滲透之後,依然是驅除不去的痛。
就像糾纏入骨的宿疾,讓他輾轉難眠。
從那時候到現在,沒有變的,也只有這張臉而已。
就連對明夜的思念,對仇人的恨,也都變質了。
或許其中還是有某些重要的部分,是跟當初一樣的。但是附著其上的一切,卻通通不同了。
人活在世上年,本就是不停地變著,如果以前有人告訴他這些都會改變,他一定是不信的。
如今,是不信也沒有辦法了。
從帕羅茱安廣場外部一路逛過來,有趣的攤位的確很多,除了充作打發時間,他一方面也是想找找有沒有合適的東西可以當棱的生日禮物。
沒有辦法,收了人家的禮物就該回禮……或者該說,棱已經開口了,他卻沒有做到,未來鐵定會很麻煩。
無論是棱的性格還是棱工作上與他的息息相關,都會是很麻煩的問題,因此,能維持友好的關係還是要維持,反正也沒什麼壞處。
什麼樣的禮物比較好,西優席文心中沒有底,乾脆一點是直接去問棱,但這樣好像是剝奪人期待禮物的樂趣。
批一疊公文還比較容易--他在心中歎息。還是認命地逛了下去。
琳琅滿目的商品中,也不乏其他大陸的特產,那是商人沖著對首都來說是稀有物品才進貨來賣的,運氣好的生意不錯,不被欣賞的一樣賺不到什麼錢。
繞過半圈之後,熟悉的東西映入他眼中,那是來自他故鄉的事物,在他住的地方,也有個他珍視著,小心翼翼收藏著,一樣的東西。
凝石。來自那片遙遠的土地的凝石。
這個不算大的攤位上擺了各色的凝石,有凝石珠,凝石牌,凝石串,也有未經雕琢的原石,或是製成飾品的加工物,火光照耀下閃著動人的光芒,在他看來,有如夢幻。
祭靈族的附近就有一個凝石穀,瑩亮的晶體佈滿四面的穀壁,發散著不同的光澤。凝石的光芒並不刺眼,所以進去的時候可以直視,可以貼近那各色的石頭,欣賞其美麗。
那一片片的凝石壁,見到的人無不讚歎大自然的神奇,不過,這天然的寶庫,祭靈族的人並沒有拿來用,因為拿刀挖取的行為是破壞,能不做就不做。
至於他與明夜的凝石珠,則是母親跟行商買來的。
原石的美麗與加工後的美麗有所不同,無論如何,眼前這個攤子還是吸引住了他的目光,讓他停下了腳步,往那個攤子走了過去。
“喜歡就看看吧,可以幫您打折。”
看見有客人上門,擺攤的小販便積極地招呼過來。
凝石是很貴的,普通人不知道價格,問了之後都會大驚失色,可能已經這樣嚇跑過好幾個客人,所以現在才會一開始就這麼說吧。
“我自己看看。”
“好的,拿起來看沒關係。”
老闆既然這麼說,他也就不客氣了,從凝石珠開始,覺得中意的就拿起來瞧瞧,有的確實品位不錯,還會因光線折射而出現不同的色彩,的確不是平民買得起的玩意兒。
而有錢的富豪也很少自己到這種地方來逛攤販吧,這攤子實在開錯地方了,也怪可憐的。
買凝石當生日禮物應該是不錯的選擇,不是因為價高,而是因為這是他喜歡的東西,也是他故鄉的東西。
不過,棱送他的那個……如果是棱喜歡的東西,也是棱故鄉的東西,那就有點恐怖了。
他已經挑中一個紫色的手串,但因為捨不得離開,還是又玩賞了許久,才準備付帳。
然而想了想,他還是又多拿了一旁的白色凝石珠,一起拿給小販包裝。
明知是個送不出去的禮物……但是,如果連買都沒買,就什麼可能都沒有了。
既然他知道的,這個多買的珠子,多半隻會躺在自己的居處,靜靜的,直到他也忘了它的存在。
見他買了兩樣,小販頓時笑開了臉,說了個不算離譜的價格,雖然比市價貴了些,不過基於運送的辛勞,西優席文覺得還可以接受。
取出一張權杖,開了個條子,再拿出訂金,他把這些交到對方手上。
“明天拿這個,帶著東西進王宮來找我結款吧。”
聽到他說了什麼之後,小販看了看手中的權杖跟字條,忽然失聲驚呼。
“國……國師大人!”
他叫的聲音確實大了點,周圍的人都聽見了,頓時一陣騷動,西優席文皺了皺眉頭,連忙使用瞬間挪移離去。
要是臉被記住了,出門可就不容易了,他不會忘記當初剛贏得王宮第一術士美譽時的窘境。好不容易大家淡忘了他的長相,當然能繼續忘下去最好。
對於那名造成他困擾的小販,他認真思考著要不要索賠要求他打折,但想想做生意也辛苦,只好算了。
次日,他挑選的凝石順利到了他手上,然後過沒多久,棱就來拜訪了。
“難得有商人上門找國師大人。是我的生日禮物嗎?”
王宮裏的事情果然都躲不過棱的耳目,多半什麼風吹草動都在他的掌握之下吧。
或者是,他關注的事情都在他的掌握之下。
一猜就猜對,也真是敏感。
“沒錯。”
“那……”
棱走了過來,雙手扶到案前。
“我現在就可以拿了?”
直接當面來討禮物的,也實在沒有見過,西優席文一面慢條斯理地拿出錦袋,一面挑眉發問。
“距離生日還早,這麼急?”
“反正生日是假的,提早拿也無所謂,這個不重要。”
“……這樣還能叫生日禮物?”
“為了生日而買的禮物,沒有問題啊。”
比口才,他真的說不過棱,歎氣之後,便乖乖將東西交出去了。
其實棱自己來找他討也好,這樣他就不必面對主動開口說要送禮物的情況。那是他不習慣,也不打算習慣的。
“凝石串?國師大人送的禮物真是貴重,謝謝您了。”
棱打開袋子拿出那串紫色的凝石當即戴到了手上。看見他的動作,西優席文開始思考自己當時是不是也該當場釘一兩根釘子給他看,比較有表示。
“你要戴著?活動不會造成不便嗎?凝石的硬度不高。”
“我想,依我的身後,沒有什麼理由會讓它碎掉。這也可以考驗我的警覺心與反應。”
幸好棱的口中沒有彈出“您也知道您送了個會造成活動不便、不體貼的禮物啊”這種話,不然他還真的不知道要接什麼好。
“我帶來了陛下的命令。”
突然說出的這句話,讓西優席文有點反應不過來,眨了好幾下眼睛才“喔”了一聲。
“關於日前上報的,第五大陸的內亂事宜,雖然報告上看來問題不大,不過涉及斯勘那家族,因此陛下希望您能親自去一趟,也確認黛西克琳娜王女的狀況。”
收到這樣的命令,西優席文不由得錯愕,乍聽之下沒什麼問題,可是如果只是這樣的命令,誰都可以去執行,何必特地派他去?他又不是閒人。
“為什麼讓我去?”
“您可以自己去問陛下。”
“……”
他覺得棱是知道,但是故意不講,偏偏他也拿他沒辦法。
“此外,您如果需要人手,可以從暗部找,陛下允許您帶一個人一起去。”
“那就你了。”
心情鬱悶的情況下,不想深思熟慮,他索性直接這麼點名,棱也感到意外。
“怎麼會挑我?”
“你是暗部的人,可以挑吧。”
“大人,您離開王宮,我該留下來負責暗部事宜。”
他也知道指定棱跟他去,是有點任性不經思考的舉動,不過話出口了就不想收回,而且棱一直推脫的態度也讓他有點不高興了起來。
“大部分的危機已經解除了,留下來的人應該足以應付一切。”
這是伊莫色斯所在的王宮,如果是以前,他會以伊莫色斯的安全為重,謹慎的不讓危險有一絲發生的可能性。
但是現在他發現……伊莫色斯或許並不需要他太過的保護。總是以保護者的心態自居,反而讓他看不清伊莫色斯有的東西吧?
有自己的尊嚴,自己的堅持……還有保護自己的能力。
他是那個能夠算計一切的先王的兒子。
是讓那個人感到驕傲的兒子……
“大人評估之後還是這麼堅持,我也不能說什麼了。”
棱這麼說,算是接受了他的要求,順帶也補上一句。
“跟國師大人的雙人旅遊啊,好像挺值得期待的。”
西優席文又敗了。
假如是以前,棱應該會說“公務執行,我會公私分明”的,棱究竟是在什麼時候變的呢?是個可以好好思考的問題。
命令上沒有說即刻起程,所以他就很乾脆地等棱來通知他。
反正他沒有什麼需要收拾的,隨時都可以走。
在離開之前,他還是繼續著國師的工作,這天與文件堆奮戰的時候,他聽見了腳步聲,沒有想太多,他抬起了頭。
“棱,你什麼時候才要……”
然而抬頭一看,話聲卻頓住了,因為來的人不是棱,而是不知多久沒私下見過的伊莫色斯。
“陛下。”
西優席文立即站了起來,伊莫色斯則揮手表示不必行禮。
“國師,我忽然來,會不會打擾到你?”
伊莫色斯問話的聲音以及神情,還是說明著一件事。
害怕被討厭--一直都是這樣子的,明明他才是國王,卻一副小心翼翼看他臉色的樣子,無論過了多久,西優席文還是無法適應下來。
不該是這個樣子的。但說要改變,說要矯正,他也辦不到。
“不會的,陛下,您不必這麼客氣。”
他說的是實話,只是客氣與禮貌常常會被當作疏遠,像是現在,伊莫色斯的眼睛便微微一黯。
“我……只是想,好久沒有……已經……”
他話說得斷斷續續,讓伊莫色斯有點擔心的以為他的宿疾又要發作,連忙走近了幾步,來到他身邊。
“陛下,您還好嗎?”
或許是言語中關心之情傳達到了,伊莫色斯總算恢復正常,看著他重新開始說話。
“今晚到我宮裏,我們聊聊,好嗎?”
這種邀約的確不方便要人傳達,難怪他會自己過來。
如果隨便找個人轉告,隔天,不,當天消息就會在宮中傳遍了吧。王子剛誕生,國王就邀國師到寢宮去,怎麼傳都好聽不到哪去的,即使事情很單純。
而且,讓人傳話的話,遭到拒絕之後就結束了吧,那應該不是他所希望的。
“我已經想了很久了,都已經這麼久了……所以,如果有時間的話……真的累了,改天也行……”
因為他一語不發,伊莫色斯又著急的多說了幾句,甚至說到最後還抓住他的袖子,讓他有點怔愣。
眼前這張臉孔,應該要笑著才適合的。
應該要笑著,才好看的。
而讓這張臉露出這樣的神情的,就是他。
他真的不能明白。不能明白他對伊莫色斯來說,究竟為何這麼重要。
“屬下會去的,您希望的話。”
他想告訴他,他沒有拒絕他的要求的意思,只是伊莫色斯又誤會了。
“……好吧,就算是礙于國王的命令才答應也好,沒有關係。”
一瞬間,伊莫色斯的神情顯得複雜,放開了手,不再看他。
“用完晚餐再來就可以了,我先回去了。”
直到伊莫色斯步出房間,他還是沒有開口喊下他,解釋什麼。
捏著剛才離座時就握在掌心的白凝石珠,好一會兒,才松下力道,回到座位旁坐下。
若說誰有錯,絕對是他自己。
章之二十三 交錯,或是平行
章之二十三 交錯,或是平行
告訴我你願意,即使只是謊言。
回憶,總是比當下來得要美。
而當當下成了過去,過去成了回憶……
是不是如今痛苦的一切,就可以變得美麗?
你總是含笑問我,
為什麼不讓今日璀璨,總等待回憶改變顏色?
只是我固執地認為能令我的生命璀璨的只有你,
自從失去了你,
深愛著你的我,便只剩下回憶的能力……
所謂的晚餐,一向是隨便解決,看了看時間差不多之後,他才動身前往向曆殿。
大概是伊莫色斯交代過了,殿門口的侍衛沒說什麼就放行了,利用魔法搜索氣息後,他直接往伊莫色斯的房間過去。
輕輕敲了門,得到進來的許可後,他推門而入,看見了坐在昏暗室內的伊莫色斯。
房間裏唯一的光源是小小的魔法燈罩,暈出柔和的光亮,映得坐在燈旁的伊莫色斯的臉孔,添了幾分恬靜淡雅的氣質,半垂著的眼皮下長長的睫毛,淡金色的色彩微微覆蓋了灰色的眼睛,仿佛正沉思著什麼。
之所以會讓人望而驚歎,便是這偶而流露出的,神靈般的高潔氣質。這樣的他很美麗,卻也看起來很孤寂。
仔細一看,才發現他所坐的位子前面,擺的是那張不知多久沒出現的琴,此刻他修長白皙的手指正撫在琴弦上面,只要輕微一撥弄,便會流泄出琴音。
眼前的氣氛讓西優席文產生一種任何人都不該闖進打擾的錯覺,這時候伊莫色斯動了,澄澈的眸子看了過來,露出了專屬於他的微笑。
“國師,坐吧。”
說著,他也伸出另一隻手,比往距離桌子有一點距離的位子,西優席文點了點頭。
就座後,伊莫色斯正視著他,以掩飾過的聲音開口了。
“國師……你還在生氣嗎?”
他所掩飾的,是絲絲的不安情緒,西優席文除了無奈,還是無奈。
“屬下沒有資格生您的氣。您就別問這種問題了……”
“何來資格?人是平等的,沒有因為身份而形成的尊卑。”
這個觀點跟尼弗西瑟的可是大不相同,不過平等這種概念,也是在上位者才有資格提出的。
只有位尊的人願意與卑下之人平等,平等才能勉強存在,勢弱之人的弱小,在這點就可以看出來。
所以他只能沉默,不表示意見。
“我一直想拉近距離。可是無論怎麼做,還是沒有辦法,甚至現在距離還加深了。”
伊莫色斯轉而盯著面前的琴,說出了這樣的話。
“國師,你真的不許任何人太過接近你嗎?還是……只有我呢?”
面對這樣的問題,西優席文也不曉得該答什麼。
這就如同他之前思考過的……
他針對的不是人,是血緣、身份。
“國師,你都不說話。你都不回答……”
含著歎息的話語,像是在埋怨,又像是失望了,雖然他沒有開口,伊莫色斯還是說了下去。
“我常常會想,如果不是王家多好。為什麼會是王家呢?從出生開始,很多事情就已經註定。”
撫著琴的手改為撐頭,光暈映照下,寂寞之色不減。
“只能安慰自己,如果不是這樣,就不能救你了。這樣才能好過一點……”
他明白伊莫色斯不是故意提起自己的恩惠,想藉此提醒他什麼,而是純粹訴說自己的心情,即使他不能明白。
雖然不明白,卻還是問不出口。
直到多年以後,才後悔這時的猶豫。
那時候已經再也無法彌補什麼事情,一切也全部都來不及了。
個性決定成敗,態度成就高低。
他的人生,或許就是這麼失敗透頂。
說是來談談,但是到現在,也沒有什麼進展。
伊莫色斯沒再說話,將手放到了琴上,彈奏了起來。
琴音傳過來時,周遭的環境仿佛頓時生了改變,化為那寧靜的樹湖,時光也跟著倒流,流回遙遠過去的那個時空。
本來已不再輕易想起的,這些對他來說,既是心靈寄託,又是造成他痛苦根源的記憶。
不要再彈了。他想說出口,可是偏偏又眷戀其中,如同成癮的人,明明想戒,卻又克服不了渴望。
牽系著那個幸福的時空,纏綿入夢的琴聲……
真的不要再彈了。不要再將我拉回過去,不要讓我無法回到現實……
在他掙紮的這麼想時,忽然一個不協調的斷音打斷了這一切,原來是斷了一根弦。
伊莫色斯看著斷弦發愣,若有所思,最後才說出一句話。
“心境不寧……果然還是太勉強了嗎?”
說著,他也沒有修復琴弦的意思,只黯然停止彈奏,重新看向西優席文。
“國師不再時常主動來見我,是因為現在這樣,符合了你的希望嗎?”
這句話確實說中了他的想法,他無言以對,似乎是默認了。
“……不要這樣,好嗎?在你的心裏,你可以疏遠我,但至少表面上……讓我覺得你沒有疏遠的意思,好不好?”
伊莫色斯連這種話都說出來了,這也使得西優席文臉上有點僵硬。
怎麼做呢?
他不是能把裏表區分得那麼開的人。
外在能表現出在乎,當然是心的影響造成的行為啊……
為什麼要提出這種要求呢?
若明知只是做表面的,難道不會覺得很難受?
到目前為止,他都是在徵求他的同意,而不是命令。
他真的不知道他們之間的關係能算什麼,伊莫色斯對他的心態,又是什麼。
“屬下……明白了。”
他的回答曖昧不明,沒有答應,沒有承諾。
伊莫色斯當然不會沒察覺他的敷衍,所以聽了以後,實在無法露出笑容。
他就算回答儘量,也比回答明白好得多,是不是呢?
“我不知道我還能給你什麼。”
收回視線,伊莫色斯忽然感慨了。
“除了回憶、王族人的性命……還有你所渴望的自由……”
仿若詢問著他的意見,詢問他有什麼想要的事物。
或許,他真的該有所表示,即使只是一句話,一個眼神。
“屬下不缺什麼。只要您維持笑容,就夠了。”
他說的是實話,但是伊莫色斯並沒有因而展露喜悅。
笑容雖是淡淡浮現,卻仍藏不住其中的哀思。
“這麼快就開始實行了?真令人高興。”
他一下子語塞,根本說不出話來。
又是一個誤會,這也是因為,他們不瞭解彼此嗎?
“我要說的話已經說完了,國師回去休息吧。”
大概是覺得累了,或是不想多談,伊莫色斯下了逐客令,既然找不到理由留下,西優席文只好起身告辭。
今晚的氣氛完全稱不上好,心情只是更加沉悶。
直到他走出房間,伊莫色斯的人還是坐在琴前,不知道在想什麼。
經歷了這場談話,西優席文夜裏自然睡得不是很好。
有種想逃離這裏的感覺,用什麼方法就好。而眼前有個名正言順的機會,是伊莫色斯派給他的工作--前往第五大陸。
只是,他根本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發,這個只怕得問棱才行。
由於睡不著,沒有想太多,天邊初露曙光,他就前往暗部找棱去了。
暗部的人都認得他,因此進入找人沒有任何阻礙,上回來過一次,憑著記憶,他繞過其他人的位置,找到了最裏面的棱的床位。
天行使的身份,待遇自然會比較好一點,尤其棱又特殊,占的位子便是最安靜也最寬敞的角落,擺了他的床跟私人物品。
這裏甚至還有門簾呢。
上次來的時候沒仔細瞧,這次仔細一看,倒是沒看到想像中的大衣櫥,不過四周擺放的東西也很詭異就是了。
有些東西他喊得出名字來,有些東西就不知道是什麼用途了,多半是暗部使使用的道具,那些喊不出來的就是他沒有學過的。
東西淩亂一地,看起來習慣有點不佳,沒有經過許可就觀察別人的房間實在不太禮貌,不過就在西優席文準備把視線收回來的時候,一隻白色的蛇忽然從書堆底下鑽出來,與他對望了三秒之後又鑽回去。
……
……那是什麼?
就現場反應來看,他的確相當冷靜,不過冷靜地處理自己剛剛看到的影像後,他決定無視忽略,先叫醒棱再說。
這個時間,大多數的人都還睡著,棱也一樣。已經修行到天行使的棱,沒有必要像別的低階暗部使一樣趁夜修練,他看似也沒有什麼沉痛的心事足以讓他晚上無法入眠,所以棱現在是側躺在床上,頭埋在抱著的被子裏,睡得正沉,有人進來都沒反應。
“棱……”
之前他是沒頭沒腦的把人抓了就拉著跑,也不管棱醒了沒有,現在他是要問事情,沒必要這麼做,所以他開口呼喚。
棱沒有絲毫反應。
聲音不夠大嗎?
問題是聲音太大傳出去,只怕會打擾到別人,所以他改用手去推他,棱總算發出了一點聲音抗議。
“唔……不要吵我。”
語氣顯得有點不耐煩,可是都來了,事情當然要問清楚啊。
“棱,我有事情想問……”
“現在才幾點!我管你是不是國師再吵我睡覺我就把你宰來吃!”
接著又飆了幾句髒話,詛咒打擾人睡覺的人不得好死,才翻了個身繼續睡。
平日表像的優雅樣子蕩然無存。
沉默。
外面的人不知道有沒有聽到。
被棱凶了這幾句,受制於他的壞脾氣,西優席文只好乖乖在床邊坐著等,看他什麼時候會醒來。
睡覺對他來說真的很重要的樣子,觸怒睡眠中的他應該不是好事情,剛睡醒只怕也很不妥吧。
雖然有萌生過回斂甯居去,等棱情緒調節完成再見面的念頭,不過這樣就形同白跑一趟了,反正沒事,等一等也不會少塊肉。
一夜沒睡,到了這裏其實也有些疲倦,加上沒事可做,等待的時間很無聊,等著等著,倦意便不自覺上湧了。
背後不就是床嗎?
疲倦恍神之下,思考也遲鈍了下來……
……
恢復意識的時候,看見的是棱帶著疑惑,略為抽搐的臉孔,他只勉強意識到是棱叫醒他的。
“國師大人,您怎麼會在我床上?”
聽清楚問句後,他總算明瞭了事態。
又做了蠢事就是了。
其實他好像是在別人的地方睡著的慣犯了,斥那裏一次,伊莫色斯那裏……
想到伊莫色斯,他硬是中斷了思考,從床上坐起。
能做聯想的事情,都會想起他不願想起的人。
所以能不想,還是不要想吧。
稍微解釋了一下睡在這裏的原因後,棱不發一語盯著地板,盯了好一陣子,才又問了一句。
“大人您什麼時候進來的?”
“天剛要亮的時候吧。”
因為他問起,西優席文也注意到,現在時間已經不早了。
棱聽了他的回答後,漂亮的臉上扯出一個有點扭曲的笑容,然後豁然站起,一個箭步走到房間口拉開門簾,同時一堆靠在門簾邊偷聽的人都驚慌地退開,原本竊竊私語的人群也瞬間噤聲。
“聽見什麼,看見什麼,全部忘記。”
美麗的微笑中隱含著交撞的危險火花,柔柔的話聲充滿了威嚇的意味,所有人不由得立正行禮。
“是的!棱大人。”
得到他們答覆後,棱哼了一聲,“刷”地關上門簾,這才走回西優席文面前。
“……剛才那是……”
“國師大人,您總是沒顧慮一些小細節,這樣會造成困擾啊,跟我傳緋聞的代價可是很高的,畢竟我是大多數暗部使心目中的夢中情人。”
棱這話一說,西優席文頓時又不知道該接什麼下去了。
夢中情人?
雖說暗部不收女人,暗部使也沒什麼接觸女性,跟女性正常交往的機會,更別說組織一個家庭,不過在滿是男人的環境中就會對長相好看的同伴產生幻想嗎?
西優席文總覺得頭暈了起來。
這果然還是他不能理解的世界。
“國師大人的神情,好像不以為然啊?質疑我的魅力?”
棱撥了撥睡亂了的頭髮,西優席文也注意到了他手上仍然戴著那串紫色凝石。
“不,我只是思考了一些事情。”
“所以,國師大人到底來找我做什麼?”
差點連原本目的都忘了,西優席文連忙問了他想問的問題。
“前往第五大陸,什麼時候出發?”
“噢。其實什麼時候出發都可以啊。”
棱語焉不詳地說,西優席文就擅自解讀為他也是在等自己定出時間了。
“那麼,今天出發?”
“今天出發?好歹預先通知,也知會陛下一聲,明天再出發吧!”
事實證明,討價還價他也不是棱的對手,也只能認了。
“您這麼趕的話,我也只能趕緊處理手邊的事務了,大人,慢走不送。”
棱要忙事情,他也該回斂甯居處理政務,不過,有一件事他還是很在意。
“棱……你還在睡的時候,我好像在這裏看到一條蛇?”
沒有問清楚實在沒辦法釋懷,而在他發問後,棱也沒有多大的反應。
“你是說小嚕嚕?那是我養的,取毒很好用。”
姑且不論取名品味,養這種東西也不關著,西優席文不予置評。
“我怎麼都沒看過?”
“當然來這裏才會看到啊,圍著一條蛇出去,大家會嚇到吧,如果您不介意,去找您的時候我可以帶著它,讓它透透氣,它很溫馴的。”
“……”
西優席文露出了明顯介意的表情。
“國師大人真是小氣啊……那還是一樣,慢走不送了。”
從暗部出來,真有種重見光明的感覺。
無論如何,這算不上好吧。
回到斂甯居的時候,很意外地發現伊莫色斯在裏面焦急地踱步,見到他回來,才一副松了口氣的樣子。
“陛下,您怎麼會在這裏?”
他理所當然地發問,伊莫色斯的表情則是有些窘迫。
“因為……早上有人來報,送公文來的時候你不在,上上下下都找不到你在哪里,所以我擔心……”
西優席文也只能歎氣。
“有強制約的限制,屬下是不可能跑掉的。”
應該是昨天那番談話造成的影響吧,看伊莫色斯的氣色,昨晚也沒睡好的樣子。
被他這麼一說,伊莫色斯臉上一紅。
“我從來沒去想強制約的事情。”
在著急的時候,伊莫色斯似乎總是無法仔細思考,西優席文歎氣。
“鎖氣魔法也是可以找到人的。”
伊莫色斯的臉又紅了幾分,像是很尷尬。
該不會要說我忘記我會用魔法了吧?
“我……國師,你去哪了?”
這種時候不解釋就是最好的解釋,被問到這個問題,西優席文老實回答了。
“暗部,棱那裏。”
伊莫色斯的眼睛忽然睜大了些。
“……過夜?”
真是晴天霹靂的兩個字。
西優席文十分懷疑伊莫色斯的腦袋裏都裝了些什麼,就算他從棱的床上起來之後沒怎麼整理有點睡亂的衣物,就算今天他沒出現在斂甯居……
“陛下,您的思想有必要改進,我是早上才去的。”
伊莫色斯喃喃念了一句。
“早上才去……早上才去難怪現在才回來。”
這句話可以做很多種解讀,其中當然有很糟糕的意思。
到底是說出能讓人推導往奇怪方向的伊莫色斯糟糕,還是能把這句話推往那個方向的的他糟糕呢?
在這個話題打轉下去不是明智之舉,他錯開了話題。
“既然您來了,屬下就在這裏告訴您,前往第五大陸的任務,屬下打算明天出發。”
見面了就順便告知,做起來倒是比想像中容易。
“是嗎……?又跟棱?”
伊莫色斯的眼神開始有點怪異,不過的確是跟棱去沒錯,這是他挑的,所以他點了頭。
“好,我知道了……知道了……”
恍惚地回應後,伊莫色斯表示自己要回去了,便離開房間。
在他走的時候,隱約還可以聽到他自言自語著“在我不知道的時候究竟發生了多少事情”這種話,西優席文也不知道該苦笑還是冒汗。
坐下來以後,他開始考慮明天何時出發的問題。
如果是大清早,他恐怕得估算一下棱把他宰來吃成功的可能機率。真的打起來,不知道誰會贏。
沒事還是不要討皮痛吧……
決定下午出發後,他便又將心思投注於公文上了。
要是棱沒有出現,只好他自己再去找他一次,希望他沒有睡午覺的習慣。
由於前夜沒睡太累的關係,今天他倒是早早入了眠,沒有什麼困難。
什麼也沒夢見就迎接了早晨,好久沒睡得這麼安穩沉靜,如果每天都能這樣就好了。
在他離開王宮的期間,他的工作自然會有人暫代,這點不用他擔心,處理完早上的部分,用過午餐,他就準備找棱去了。
鎖氣魔法運行下,棱不在暗部,雖然納悶,他還是朝他感應到的地方找去。
那是宮牆附近的地方,靠近那裏時他一眼就看到了棱。倒不是如他所想的在執行什麼任務,而是蹲在地上餵食小動物。
所謂的小動物是幾隻小貓小狗,有的正乖順地吃著他帶來的食物,有的正貼在他身邊蹭著他的腳撒嬌,看起來都跟他很熟了,很喜歡他的樣子。
不過,在他的印象中,貓跟狗應該是見面就會造成氣氛不和睦的才對呀……
“國師大人?”
察覺他的視線,看了過來,棱有點意外地喊了一聲,人被發現了,他也只好走出來了。
“您找我?要出發了?”
“嗯。這些動物是……”
“附近有時會溜進王宮的貓狗,沒有人照顧很可憐,所以我會帶食物來喂它們。”
沒想到棱還有這樣的愛心,實在看不出來是養蛇當寵物的人。
雖然有沒有愛心跟養蛇當寵物沒什麼關係,不過西優席文還是不由得將兩件事連結起來,大概是那條白蛇給他的驚嚇有點大的緣故。
“你喜歡動物?”
“是啊,動物都很可愛呢--”
棱一面說著,一面撈起腳邊一隻蹭了許久的貓,抱到臉旁摩蹭,露出很幸福的笑容。
完全不像是他這個年紀的男人該有的行為。
“貓跟狗……不是天敵嗎?”
“還好,至少不是會把對方吃掉的關係。所以,只要用肉體的痛苦讓它們嘗到教訓,自然就不會在我面前打架了。說起來,以前養了一隻鸚鵡,沒有注意就被小嚕嚕吞了,我才教會它幾句話而已……”
西優席文再一次無言。
首先是對白蛇的好感再度降低……本來就沒有好感這種東西,應該是厭惡感提升。然後是對棱產生質疑。
你的意思是,這些貓跟狗要打架的時候,你就先下手為強打它們嗎?
還有,養的寵物被吃掉了,居然說得面不改色,你真的喜歡動物嗎……!
“你到底養了多少寵物?”
“沒有了,有用的跟新奇的才會養,這些只是照顧而已……上次看到一隻很大的烏龜,好想抓回來養,可惜被逃走了,居然能從我的手底下逃脫,實在是一隻很難得的烏龜,沒有抓到真的很遺憾。”
大概是談到了有興趣的話題,棱不知不覺就說起了其他的事情,西優席文的心思則是飄到了之前一直聽說的流言上。
一直有人在傳,偶爾會出現的,東牆的神秘美人,不會就是棱吧?
他有點想告訴他,還是別常常用真面目出現比較好,但說起來兩人之間也沒什麼關係,說這種話很奇怪。
“這一次去第五大陸,我就得找人幫我喂小嚕嚕,還有幫我照顧這些小傢伙,大人您真是給我找了不少麻煩。”
西優席文沒有應答,只默默為幫忙照顧的人默哀。
“這些……該不會也有取名字吧?”
好奇心的指使下,他問了這個問題。
“有啊!一號,二號,三號,四號……”
棱指往每一隻介紹名字,一樣是令人無力的取名品味。
不過比起小嚕嚕,這還比較像暗部的人會取的名字。
“大人,您喜歡動物嗎?”
棱抬頭問了他這麼一句,他微微一愣,然後臉色難看地搖頭。
“不,明夜喜歡,但是我不喜歡……”
居住在山間谷地,四周的野生動物當然很多,明夜可以跟他們玩得很開心,可是他就是做不到。
有的時候明夜也會帶小兔子之類的回來請他幫忙治療,看明夜眼淚汪汪的樣子,他當然只能硬著頭皮答應。
不是同情心的問題,也不是覺不覺得可愛的問題,反正動物的毛就是讓他雞皮疙瘩,渾身不舒服,沒有毛的更糟糕,除了噁心沒有別的形容詞。
就是因為不喜歡和動物親近,跟明夜在一起的時候有動物來他就會拋下明夜逃走,不是害怕,只是討厭。
而過去的生活中,最糟糕的事情當然就是騎馬了。雖然他掩飾得很好,沒有人發覺他的不對勁,然而那對他來說就是很痛苦的折磨。
果然還是瞬間挪移最好。
“明夜?”
針對這個沒聽過的名詞,棱提出了疑問,西優席文這才發現自己無知覺地說出了對弟弟的稱呼。
“……”
要跟外人若無其事地談起明夜,他還是辦不到的,所以他頓時安靜了下來。
似乎瞭解他不想說,棱自己接了下去。
“也是,對我這個情報探子,什麼都不要說比較好,國師大人。”
那樣平淡的笑容,不知怎麼看起來含有一絲嘲諷,刺得他有點痛。
但他也不想深究那是什麼。
“既然要出發了,我們就去向陛下說一聲吧。”
將食物留下,棱起身準備離開,小貓小狗依依不捨地想跟,被他瞪了一眼就縮回去了。
真是意外的有威嚴。
雖然覺得沒有必要,但在伊莫色斯的堅持之下,他還是親自送他們到宮門口。
“到了要寫信回來喔。我也好想去……”
伊莫色斯無奈地說著,身為國王,想要離開王宮外出好幾天,當然是很困難了,更別說根本不知道會去多久的行程。
“您多保重。”
“陛下想的話,丟下王宮,現在就跟我們走啊。”
比起西優席文的話,棱的話不正常多了,伊莫色斯也只能苦笑。
“真的能丟就好了,最好永遠不要回來呢……”
國王說出這種話的時候,真是沒有人知道該回答什麼才好,棱也只能說些表面話。
“請您加油,暗部會支持您、幫助您的。”
伊莫色斯笑笑的沒再說什麼,然後拿出一片葉子,交給西優席文。
“國師,請你帶給王妹吧,這是今年的。”
是那個每年送一片葉子去的約定啊……
“是的,陛下。”
收下葉子,妥善保存好,接下來好像也沒有什麼話要說的了。
“你們走吧,我也要進去了。”
伊莫色斯雖然這麼說,但也沒有移動步伐轉身。
他們是使用瞬間挪移離開的,所以,伊莫色斯到底過了多久才進去,也無法知道了。
他一直都不信神,不過,現在他卻忽然有想祈禱的念頭。
如果神真的存在的話,如果真的有神……
請給予那個人幸福吧,讓其他的人。
只是,就算有神的存在,神會聽他的祈求,給予他回應嗎?
不會吧。
不會吧……
章之二十四 亂心
章之二十四 亂心
能有痛苦,能有喜樂……正是因為,你還活著。
時間的意義,在於療傷,在於遺忘。
被動地,不主動做點什麼。
或許有一天,會連對他來說很重要的東西,也被他忘記了吧?
即使不是完全抹除,也是淡忘了。
還有什麼可以激起情緒的漣漪?
當傷痛因為時間而減緩、消失,快樂也因為時間而淡化、不見。
他會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呢?
不哭,不笑。
但依舊活著。
在證明了身份之後,領主宅邸的大門對他們敞開,以寬敞的花園為前景,清一色紅豔的花朵,即使在嚴寒的冬風吹拂下,仍然能展露著美麗的姿態。
維持這樣一個花園在冬季可以開展,將要耗費的魔力是很龐大的,看來是供養了許多魔法師來執行這個工作,對花的喜愛不言而喻。
黛西克琳娜王女的丈夫就是這裏的領主,分在各地的貴族,各自替王室管理一片土地,西勒領主管的就是第五大陸的北方,算是管理領地比較大的一位。
照理說,接待他們的應該是領主本人,女眷見客比較不方便,所以他們應該是在向領主確認完事情後,再拜訪黛西克琳娜,轉達伊莫色斯的關心才是。
不過事情卻跟西優席文想的不一樣。進入這佈置奢華的宅邸後,他們就直接被領去見黛西克琳娜了,至於領主,連個影子都沒看見。
正式拜見,行過禮後,黛西克琳娜微笑看著他,已經育有三個子女的她多了一分沉穩溫柔,跟當初活潑任性、心直口快的樣子是大大不同了。
對於跟在他身邊的棱,黛西克琳娜沒有多問。棱穿著暗部的統一服飾,戴著黑色的面罩,一副怕人家不知道他是暗部使的樣子,所以根本沒有問的必要。
如果記憶好一點的話,說不定還可以認出這是比武大會上她支持過的人呢。
“好久不見。國師還真的不會老呢,王兄不知是不是也一樣。聽說王子剛誕生,可愛嗎?”
黛西克琳娜這麼一問,西優席文頓時有點難以回答。
因為他根本連看都沒看過,王子長什麼樣子,他又怎麼會知道呢。
這種情況下老實回答會很尷尬,所以他只能隨便應付過去。
“嗯,很可愛。”
既然是伊莫色斯的兒子,長得很可愛應該是不用懷疑的,所以他這樣回答。
“是嗎,叫什麼名字呢?”
“……”
西優席文認真思考著現在偷偷用魔法傳訊回去問是否來得及。
來不及吧,當然是來不及的。
“我們離開的時候,似乎還沒有取好……”
他用這句話勉強敷衍,倒是沒有想到問一下身後號稱王宮第一情報庫的棱。
幸好黛西克琳娜沒有想太多,接受了這個答案,也讓他緊繃的神經稍微鬆弛了些。
“你們要回去的時候,我想拿點東西送給他,到時候就麻煩你了。”
“沒有問題。”
“遠道而來,你們大概也累了,先到別院去休息吧,我已經安排好了。”
對於黛西克琳娜的安排,西優席文略感不解。
“不必先面見領主大人?”
“面見我丈夫?你們是我的客人啊。”
“但,不是據說有內亂待處理……”
說到這裏,他也想起一件事。說要他確認黛西克琳娜的安全,不過黛西克琳娜根本好好的在這裏嘛。
“動亂不大,我們自己處理就可以了啊!”
黛西克琳娜睜大了眼睛這麼回答,西優席文只好困惑地接著問下去。
“那我們是來……”
“國師政務繁忙,王兄覺得你偶爾到外地休閒放鬆一下可能有益於情緒,所以我才邀請你來第五大陸作客遊玩嘛。”
什麼都想過,就是沒想過這個答案,要是沒有克制住的話,他當場的臉色一定很好看。
“奇怪,王兄難道沒跟你說?他是怎麼跟你說的啊?”
總不好說是被騙來的吧?
一面尷尬,一面他也聽見後面的棱噗的一聲,儘管已經經過壓抑與忍耐,那小小的聲音還是被他聽見了。
……只有他被瞞在鼓裏就是了,好,很好。
如果他曾經好好問過伊莫色斯,伊莫色斯應該會解釋清楚吧,無奈他沒有,現在也只能懊惱自己了。
領主宅邸的別院,也就是接待客人的地方,平時總是空著,現在難得住進了兩名客人,負責的侍女也異常勤快了起來,除了詢問他們需要什麼,也主動做了不少服務,結果進了房間後過了好一段時間才得以安寧,疲倦的是精神不是肉體。
房間內只剩下他跟棱後,棱看了他一眼,然後又別過頭。
面罩下肯定在偷笑。
“……你早就知道了?”
“我不是沒暗示過您,我說過這是雙人旅遊,不記得了?”
這種話任誰聽了都會當成玩笑話吧,根本不構成提醒啊。
“所以,我就說沒有必要指定我啊,主要是大人您的休閒,不過拉個人陪罷了,現在變成兩個重要的人一起放公假,可是您造成的。”
可以自己說自己是重要的人,棱的自信果然很高,西優席文現在只是鬱悶地坐著,無法去思考事情。
“什麼時候回去?”
“雖然我們的確不會待很久,但出來旅遊的第一天就想著回去,實在是不好的心態,國師大人。”
他也只悶聲不吭地任由他說,回嘴實在沒什麼意義。
“但,您這麼想回去,可以解讀為想念陛下嗎?陛下會很高興的。”
“……暗部使什麼時候也兼差仲介感情了?”
“大人您當初階級太低所以還沒學習接觸到罷了。要不要回暗部把到天行使為止的東西學完?對您來說或許有必要。”
“不必了。”
他覺得自己不需要那麼全能,那些東西即使學了,暗部也不會派他去出任務,備而不用的話學習的人跟教的人都是浪費時間。
這個時候棱故做傷感地歎了口氣。
“那麼,大人急著回去的原因就是討厭跟我同遊了?”
居然說出這種話來!
無論是交際應酬的話語還是真心話,都不會是點頭說是的,但這就是在逼他說不是了嘛!
跟棱說話已經處下風很久了,他當然想改變狀況。
沒經過多久的思考,他就露出了難得的笑容。
俊美的臉孔上流露出的笑意,有如輕而緩拂過肌膚的風,用這樣一個笑容,他便已成功掌握了氣氛,讓他隨即吐出的話語得到他想要的結果。
“明知道不是討厭,還說這樣的話,你是在試探我嗎?棱。”
就如當初黛西克琳娜面對他時的驚慌失措,棱也怔住了不知道怎麼反應。
那時候伊莫色斯說他在調戲黛西克琳娜,他聽了只覺得毫無邏輯可言,而現在……他當然也不會承認他是在調戲棱。
這只是他想讓對方失去冷靜,無法正常反應而擺出的姿態罷了。
雖然不可否認的,在看到效果達到時,他確實覺得很滿意也很有趣。
“大人,您別說笑了,只是想確認一下而已。”
棱回過神後,勉強做出從容的樣子,然後就想離開了。
“沒什麼事的話,我要回我房間了,您休息吧。”
說著,不等他回答,就自行閃出門外。
逃得可真快。
棱居然也會逃跑,他一直以為無論什麼情況,棱都會面對的,無論以強硬的態度還是迂回柔軟的態度。
摸摸自己的臉,想一想,他覺得還是別自戀好了。
白天醒來時,發現身體不適,似乎是生病了。
體溫高了點,喉嚨也不太舒服,對許久沒得病的他來說,這當然是意外之災。習武的人由於鍛煉體魄,通常不容易生病,今天也不知道是怎麼了,難道是水土不服嗎?
水土不服也應該是別種症狀吧……
異地旅遊第一天,告病。黛西克琳娜派了醫生過來,表示下午會過來探視,棱則是早上來看過後就自己出去玩了,西優席文就這麼自己一個人暫時待在安靜的別院,靜養休息。
成為病人真是心情複雜,生病這件事還被棱掛了幾句,好像他做錯了什麼似的,明明也只是不能出去遊覽罷了,生病也是他自己難受,為什麼要被念呢?
半昏沉地睡過了午餐時間,醒來的時候貼心的僕人已經把涼掉的午餐換成熟的了,雖然覺得吃不太下,但為了身體復原著想,他還是勉強吃了些。
黛西克琳娜來拜訪的時候,他正張著眼睛發呆,聽見敲門聲才回過神來,倒也不必勞煩他下床開門,對方就自己進來了。
“皇女禦下……”
他從床上坐起。黛西克琳娜表示他不舒服的話可以躺著,不過他覺得沒關係,一方面也是躺著跟人說話十分不習慣。
“國師來到這裏就生病了,實在讓人過意不去。”
面對客套話,當然也只能用客套話來回答。
“不,是我自己沒照顧好身體,讓您多費心了。”
這種應酬式應答也是他最不喜歡的一種,黛西克琳娜到這裏當領主夫人後居然也學會這一套了。
還是以前那樣直來直往的說話模式比較乾脆啊。
對話過一次後,黛西克琳娜看了他半晌,忽然微微一笑。
“現在我似乎真的可以用平常心面對你了,真是太好了。”
對於黛西克琳娜說出的話,他覺得有點意外,但是不難理解。
意思是她已經能把他當成平常人看待,不再受到他影響了吧?
意思是她對他的戀心,已經隨著時間與環境淡去。
這是好事情,對現在的她來說。
目送黛西克琳娜走上馬車離去,仿佛也只是不久前的事情……
如今這些已經成為她能收納進回憶的過去……他認識的每個人都隨著時間變著,但他卻一如以往。
是他看不見自己的變,還是真的都沒有改變呢?
無論是前者還是後者,都讓人感到悲傷。
“您看起來過得很好,陛下知道了會很高興的。”
聽了他的話後,黛西克琳娜的笑容蕩漾著幸福。
“是啊!我現在過得很好,也有了可愛的孩子……王兄也有兒子了,他會知道有小孩是很快樂的事情。”
西優席文也希望如此,如果伊莫色斯能因為有了孩子而快樂一點,那是最好不過了。
這時他也忽然想起伊莫色斯委託交給黛西克琳娜的葉片,連忙從身上取出夾著葉片的紙本來。
“皇女禦下,這是今年的,陛下讓我交給您。”
直接從樹上摘下的葉片,在經過了幾天後仍保有幾分綠意,黛西克琳娜從他手中接過,神情中也流露出了一絲明顯的情感。
“王兄一直都記得我……十幾年來,一直沒有回去看看,或許真的該找個時候……”
聽著他說的話,西優席文輕輕介面。
“思念故鄉,思念親人,就回去,有什麼不可以的?”
與他不同的是,他們有行動的自由。
想做什麼都可以,沒有實質的束縛。
“現在這裏才是我的家。太過緬懷故鄉,是不可以的。”
黛西克琳娜這麼回答,語氣中傳達了無奈。
“……世界上很多人與親人分居兩地,各過著各自的生活,直到親友病危才趕回。”
他覺得自己很想笑,可是笑不出來。
“親友聚會竟是在其中一個親人的喪禮上,這到底代表了什麼呢?真的在意?在意又何必等到這時?不在意,又何必在最後一刻來盡心意?人到底要矛盾到什麼程度才夠呢?”
被他這樣一說,黛西克琳娜身體一震,沉默了許久,還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所謂矛盾……是面對不了自己的心嗎?”
“每個人自己解讀,沒有一定。”
在他回答後,黛西克琳娜怔怔地看著他,從那雙眸子,他看不出來她在想什麼。
“國師真的不會老,容貌都沒有變。”
昨天她已經感歎過一次了,現在又說一次,卻多了分真正的感歎。
“連環繞在你身邊的憂慮冷淡也沒有變。或者是更甚了呢?能讓你重新拿回笑容的人還是沒有出現嗎?你的心靈,還是沒有得到救贖嗎?”
很久以前西優席文想過一個問題。
他到底喜不喜歡別人關心他呢?
在話語直指他的內心,刺中他想忽略之處時,他會希望自己沒有聽見,甚至臉色會因而蒼白。
究竟是什麼時候變成這個樣子的,他也不知道了。
雖然有時還是會因為對方三言兩語的關懷而感到溫暖,只有在那個時候,他才會發覺到自己也是渴望有依靠的。
渴望有個避風港,讓他能放鬆歇息,而非自己獨自挺著,因為無處宣洩而壓抑封閉。
他已經失去了兩個這樣的人,也拒絕了好多人取代,進入這個位置。
就打算一直這樣過下去嗎?
為了在別人眼中無謂的堅持……
“不會有那個人的。”
若真的有,也早就已經出現,早就已經……被他隔絕在外了吧……
可能是明白多說無益,黛西克琳娜結束了這個話題。
“國師既然生病,還是多休息吧,希望你能早日康復,我就不打擾了。”
他們畢竟沒有很深的關係,沒有深到可以說太多,勸太多。
黛西克琳娜選擇離開,也是正確的。
躺回床上睡下,不知是精神上的疲倦還是什麼原因,很快他就睡著了。
接著,又是一些亂七八糟的夢。
似乎都在怪他、怪他。是痛苦的那一面承受不住而藉由夢境提醒他嗎?還是感受到身邊人的無奈,因而難受得苛責自己。
每次深思的結果,都沒有答案,所以也只能這麼僵持下去。
“唔……”
儘管是帶病中,平時保持的反應還是沒有完全消退,察覺有人摸上自己的額頭,他疲倦地張開眼睛,看見了伏在床邊的棱。
“……這是又在做什麼了?”
所謂的上次,指的是棱拿衣服要為他批上的事情。
“看看大人燒退了沒,什麼時候才能跟我一起出去玩。”
棱回答得相當順,一面也摸上自己額頭比對溫度。
“如果只是這個目的的話,燒沒有退一樣可以出去玩。”
西優席文說得無力,這句話也只是想表達他的無奈罷了。
“病情加重怎麼辦?回去陛下會砍了我。”
棱說得認真,但這分名是誇大其詞的玩笑話。
“也就是說,陛下沒有意見的話,我病情加重也沒有關係了嗎?”
“國師大人,您在賭氣?類似的問題我被很多人問過,那些任務中受傷的傢伙總是希望引起我的注意啊。”
“那你都怎麼回答?”
“別人的死活關我什麼事。”
一樣是很有個性的回答,西優席文一時有點想笑,不過這句話也套在他身上的話就笑不太出來了。
“但國師大人您比較重要,您活著,每年領的錢都不少呢。”
原來是看上他的金庫,也就是為他賺錢的工具就是了。
至少目前的關係,比當初好很多了吧?好歹不必再接受棱充滿敵意的眼光,這算是進步了。
只是,這麼多年也不過從敵視變成這樣,他的人際關係真不是普通差啊。
本來想繼續睡到晚上,不過棱在旁邊的桌子上不知道在做什麼,發出一些小小的聲音,也讓他好奇了起來。
“棱,你在做什麼?”
“寫信給陛下。”
棱這句話讓他想起確實有答應伊莫色斯到達後寫信這回事,但這個工作什麼時候改由棱代勞了?
無事獻慇勤,一定沒好心。
正當他想問問內容時,棱也停下了寫字的動作,把信紙拿起來看了看,好像很滿意的樣子,接著便朗讀了起來。
“稟告尊貴的陛下,來到這裏已經第二天,國師大人生病了,目前還調查不出原因,也還無法確認是否會傳染給別人,已知在床上躺了一整天,到底病情如何,由信是我寄出的這點就可以明白……”
“慢著!沒有這麼嚴重吧?”
西優席文聽到這裏就聽不下去了,立即阻止棱,打算問問是怎麼回事。
“什麼嚴重不嚴重的?大人,我信上沒有謊報啊。”
棱一副詭計得逞般的無良笑容,一攤手,表示自己做的是份內的事。
“很期待陛下收到信以後的反應呢,會不會直接從王都飛奔過來?”
“別鬧了,這種信不要發出去。”
“哦?”
棱把信抓在手中搖著,擺明瞭不會乖乖服從的姿態。
“國師大人,打算拿什麼阻止我呢?”
好久沒有人向他說過這種話了,聽到的時候,還真是哭笑不得。
“你這是耍人還是威脅?要我屈服認輸還是要我提出條件收買你?”
“您還真是明理,不過您也提不出什麼條件來吧。”
“我是提不出條件,只能反過來威脅,雖然不見得有用。”
能拿來威脅棱的,當然就是斷絕金錢援助,而他會提出什麼威脅,棱也想得到的樣子,所以棱聳聳肩,默默揉掉了信。
“難得的傑作就這麼報廢了,真是可惜。”
“這種事要做就該秘密做,或者根本不該有這種念頭吧。”
既然在他面前做,大概也沒有認真要寄出去的意思,只讓他覺得又好氣又好笑。
“這是軟性威脅。不希望哪天真的寄出去的話,趕快好起來就沒事了。”
“這種事情不是我想就可以的吧。”
“醫師開了藥吧?沒吃吧?”
原來是這件事被發現了。
“只是忘了……”
“是嗎?窗外的盆栽怎麼有一股藥味呢?”
他確實是把藥倒在那裏沒錯,棱調查得真仔細。
“大人,您不想恢復健康嗎?”
在棱咄咄逼人的逼視下,西優席文一歎。
“只是不想喝藥而已……”
那碗黑黑的東西,嘗試過一口後頓時讓他表情微妙,所以才覺得給花草進補進補比較適合的。
“不是什麼大病,不喝藥也會好吧。”
“您說的或許沒有錯,只是您想花幾天的時間讓身體好起來?陛下的本意是讓您來這裏生病休養的?”
“陛下當初也沒說讓我來旅遊散心。”
想到伊莫色斯用內亂當藉口騙他過來,西優席文還是有點介意。
“男人不要這麼沒度量小氣,陛下還不是為了您好?”
棱是怎麼看穿他的想法,這不必追究,因為他想什麼根本就寫在臉上了。
“大人,還是快把身體養好吧,說不定有我們可以活動的地方。”
“嗯?”
這句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所以他以眼神暗示棱說下去。
“就算我們是皇女禦下的客人,領主大人也該辦個宴會或是現個身,盡地主之誼吧,到現在都沒有出現,不嫌失禮?您說這會是什麼原因呢?”
被棱提醒後,西優席文也皺起了眉。
“我倒是沒有想這麼多。”
西優席文坦白自己的粗心後,棱笑得得意。
“暗部天行使的神經可是很敏感的。”
想得知領地的情勢,最簡單直接的方法是問黛西克琳娜,但是那天她已經親口說內亂規模不大,大概不太可能推翻自己說過的話。
所以她不是不知情,就是不肯說真話。
兩種狀況其實是差不多的,就算他們問領主上哪去了,也得不到正確的答案吧。
想瞭解情形,只能自己去調查,也就是利用“出外旅遊散心”的自由時間。
在這個前提下,西優席文當然得快點康復。
難喝的藥捏著鼻子也要喝下去--在勉強灌了兩天之後,病情已經好轉了不少,總算可以跟棱一起外出調查了。
街道上看起來一片平靜,所謂的內亂不是發生在這裏,棱這幾天調查的結果,內亂應該是郊外幾個村子的人發起的,現在處於平靜狀態,沒有動靜,守備的領主私人軍隊也在那裏對峙著,照理說,領主人應該在那裏。
如此就可以解釋為何擔心亂民隨時有動作,所以不敢回來,黛西克琳娜為了不打擾丈夫,也沒告知有客人來的事情。
“其實調查這些,只是我個人興趣,既然主人都說要自己處理了,大人實在沒有必要介入。”
出了門了才說這種話,也太不負責任了。
“別那樣看我,都說了大人應該快點病好,沒有一點理由您怎麼振作呢?”
西優席文哼了一聲。
這樣看來,他是相當好騙就是了。
被人耍著玩的感覺當然不會很好,如果棱跟他說這麼幾句,他就作罷,那也太好欺負了。
“成天念著要我陪你出去玩,一起行動之類的話,聽也聽多了,我怎麼好丟下你一個人調查呢?”
“我都不知道國師大人是有情有義的人,陛下知道了只怕會很吃驚。”
棱故做驚訝的表情真是刻意到了極點,好像深知伊莫色斯的事情是他的弱點似的,每次都挑這點攻擊。
“不說廢話了,要去哪里就走吧。”
還是直接一點比較好,多說話多吃虧,除非他想再做出那種迷惑人心的笑容。
在他們離開領主府的時候,黛西克琳娜是有派人帶領他們遊玩的,他們曾經推說不要,但遭到拒絕,所以只好在出來之後再將人甩掉,這點還不是問題。
棱想到領主軍隊駐軍的地點調查,或者乾脆到亂民聚集的村落去,挑釁著西優席文的匿蹤能力。
說是調查,還不如說是兩個人私底下的較勁。
一天下來的成果,由於分心在比斗方面,實在沒有多大的斬獲,但是兩個人今天可說是“玩”得很愉快。
結果要玩得愉快,根本不是景點與旅遊內容的問題,習武之人喜歡的模式,還是互相切磋吧。
有熟有贏,活動到身體,就是覺得很暢快過癮。
即使棱諷刺他一把老骨頭了還動得了,他也沒真的覺得生氣或介意。
“已經是國師的高位,大人還是沒忽略修煉的樣子?”
今天比較下來,算是打成平手,棱好像有點遭到打擊,因此講話也格外尖銳。
“如果我說,自從使用密法維持年輕後,修煉效率就變成十分之一,你有什麼感覺?”
透露這個秘密當然是因為想刺激他,棱果然也被激到了。
“付出這麼大的代價只為了維持這張臉?您到底有多自戀!”
……只是,發展方向跟他想的不同就是了。
有的時候他也會感到好奇,瞧棱這張嘴,到底是怎麼在尼弗西瑟手底下活過來的?
由於他們外出時總是甩掉導遊,黛西克琳娜也詢問過狀況,關心他們遊覽的情形,並想瞭解甩開她派的人的原因。
西優席文以各種理由混過去了,無非是一些想要私人空間、跟陌生人相處不自在之類的話,這些話黛西克琳娜聽了都沒有說什麼,只是離去的時候神情有點憂慮。
身為領主夫人的黛西克琳娜如此關心他們的行動,自然也是可疑之處,西優席文沒有遲鈍到對這點毫無知覺,晚上棱過來吃飯的時候,他也就順便提出來討論了。
“所以派來的人其實有監視作用咯?我們真是有先見之明。”
棱把自己也一起誇進去了,真是讓人不知道該說什麼。
“明天我們還是一樣照做嗎?”
“是啊,有人跟著,想查什麼是不可能的,就連想靠近相關地點都會被阻止吧。”
目前為止他們還沒有放棄調查的意思,因為好奇心被釣起來了。棱是什麼都想知道,西優席文則是太久沒有遇到點不一樣的事情。
調查的事持續著,所以他就沒有去想回去的事了,在這裏待到第七天,內亂的情況已經大致明朗。
內亂的發動者是領主底下的一位高官,意圖不明,在第一時間被壓制後,帶著自己的人馬退守週邊村落,挾持村民為要脅,不願承認自己的失敗,逼迫領主出面跟他談條件,否則就要與村民同歸於盡。
雙放的交涉已經在昨天破裂了,可能沒有多久,領主軍隊就要發動總攻擊強行抓人,會不會導致村民遭受連累,就不是可以肯定的事了。
將敵人逼到極限後,人會做出什麼事情來,不是他們能掌握的,或許真的會實行讓村民陪葬也不一定。
已經知道這件事情將要發生,要袖手旁觀,實在有點難。
“皇女禦下就是不願我們插手,才不告訴我們的吧。”
“而現在我們已經知道了。”
今天他們還是一樣待在房間內,探討這件事情該如何發展。
“大人,如果您想阻止,以您的身份應該是可以的啊。”
棱的話語不知是提醒還是煽動,西優席文沉默著。
“你認為呢?要阻止嗎?”
“老話一句,別人的死活關我什麼事?大人你想去就自己去,我沒興趣淌渾水。”
棱果然不是善良的好人,畢竟是崇拜尼弗西瑟的人,受到影響也無可厚非。
“大人真的想阻止?原來大人真的是有情有義的人,我一直都誤會您了?”
棱說的話也不過是嘲諷性質,不是誠心的,他聽得出來。
正想說點什麼的時候,敲門聲傳來,在他反應過來時,門已經被打開了。
進來的人是黛西克琳娜,帶了幾個隨侍人員。由她的臉色和周圍氣氛來看,只怕來意不善。
兩人留上了心,神情也嚴肅了起來,就等著黛西克琳娜開口,決定接下來的發展。
進入房間之後,黛西克琳娜就一直盯著西優席文看,過了好一陣子,才歎氣出聲。
“國師,你們在調查亂民的事情,是不是?”
她一開口就直入重心,看來,是必須把這件事情擺上臺面來談了。
章之二十五 言如今
章之二十五 言如今
而這世界依然是你無法改變,
這些人依然是你不能了。
封閉著心靈的空間,有著許許多多人殘影,或清晰,或模糊。
每一張臉孔都是他所認識的……
在他的印象中,被他灌注了各式各樣的面貌,派定不一的定位。
隨著人的消逝,人的影子便不再改變。
隨著記憶消退,人的影子也逐漸模糊。
他很希望那些維持著美好形象的影子不要生變……
是誰笑了?
笑他的願望,原本就是不可能實現。
即使甩開了黛西克琳娜派的人,這裏是他們的地方,到處都有可能藏有眼線,還是太大意了。
“因為覺得狀況奇怪,所以我們私下調查了。”
這種事情沒什麼好否認的,儘管代表了對黛西克琳娜的不信任,但在對方已經知道的情況下,否認也沒有意義。
況且他還想阻止這件事,又怎麼能裝做不知道?
“這是我們的事情,我們自己會處理。”
黛西克琳娜的口氣強硬了起來,看她的態度,想直接要求停止行動,只怕不太可能。
“皇女禦下為什麼不要求我們協助?潛入村中,將亂軍領袖俘虜,也不是不可行的啊。”
應該有更好的解決方法,但他們卻選擇了枉顧村民安危這一條路走,這點他無法明白。
“即使那樣,他還是會讓部下殺盡村民,俘虜也沒有意義。”
黛西克琳娜這麼回答他,西優席文一時發愣,接不下去。
覺得有哪里不對勁,可是也說不上來。
“國師,請不要再介入了,如果沒有遊玩的意思,就請回吧。”
聽起來她已經不歡迎他們逗留了,就這樣回去,心裏實在會留下疙瘩,不過對方都已經明確表態,人家是主人,他又能說什麼?
“不能同時維護村民的安全嗎?就算無法保護全部……”
“我們沒有足夠的人手與能力。”
“所以,為何不能讓我們幫忙?”
他其實沒有非常在意那些村民的下場,只是不合理的事情,不弄清楚會覺得不舒服。
黛西克琳娜一頓,好像回答不出來,卻又無法認同他的意見。
“國師大人,別為難皇女禦下了。”
棱突然的開口,改變了房間內的氣氛。
“您還在生病的時候,以及分開調查的時候,其實我查了比較多的東西。領主大人當然不可能讓我們前往俘虜他從前的心腹,也不可能讓外人跟他接觸,要就是自己抓到處理,不然就是乾脆死無對證,否則一些不為人知的事情洩漏出去,特別還是讓首都來的,陛下信賴的國師知道,這可就煩惱了吧?”
他這一番話說下來,室內頓時如同被冰凍了一般,黛西克琳娜的臉色瞬間煞白,同時飛快對身邊的人使了個眼色,忽然那人發出一個魔法信號,事先部署的人手立即動作了。
異變初現,棱猛的瞬動身形,西優席文在沒注意的情況下只覺得眼前一花,黛西克琳娜已經被棱抓過來制住,同時勒住她的頸子。
“魔法禁行區域!您還愣著做什麼?解決他們!”
西優席文原本還不明白棱怎麼能這麼快察覺對方施展的是魔法禁行區域,但回頭一看,他忽然覺得自己可以瞭解原因了。
棱原本湖水綠的眼睛,現在竟然是紫色。
眼睛在魔法禁行區域中呈現出紫色,就代表這才是原色了,也就是說,棱一直是用魔法將眼睛弄成綠色,魔法禁行區域一形成,身上魔法被消除,他才會立即感應到。
這種時候也不是追問眼睛顏色的好時機,黛西克琳娜帶來的人似乎認為棱不會對她下殺手,所以發現女主人被抓之後,立刻就想動手救人。
實在是棱的速度太快了,黛西克琳娜本來也想先避到安全的地方,但還來不及做什麼就被抓住了。
對方要攻擊,西優席文當然也不會閑著,他橫住一隻手一旋,一道結界晶壁就阻隔在他與棱面前,再一次旋動手腕,一層薄薄的結界便罩住了這個房間,讓他們無法靠近,也無法離開。
“留,還是殺?”
冷冷的音調說出的四個字,帶著森森的寒氣,沒有人懷疑他不會動手,事實上,他做事確實不喜歡拖泥帶水。
只要棱做出決定,他一定毫不猶豫執行。
“國師大人居然能讓我支使,真沒想到會有這一天,好榮幸啊。”
敵人當前,棱還有心情調笑,西優席文覺得自己原先散發出來的氣勢好像隨著他這句話垮了。
“你比我瞭解事情狀況吧,讓比較瞭解的人做決定,有什麼不對嗎?”
他苦笑著回答。聽從別人的話行事,對他來說不算什麼,反正他本來就很少意識到身為國師該有的尊嚴。
“為、為什麼在魔法禁行區域中你還可以做出結界?”
尖聲發問的是被隔絕在結界之外的人,黛西克琳娜在被棱架住之後便臉色蒼白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國師大人,殺掉吧,留著他們沒有用。”
就在這個時候,棱以平淡的一句話決定了他們的生死。
結界中的幾個人聞言露出了驚恐的表情,而西優席文在看向他們時,已經默默運行了靈訣。
“能夠做出結界的,不是只有魔法。”
像是想讓他們死得明白,炫麗的金焰飄現他身周時,他帶著冷漠的淺笑,輕輕開了口。
“而不能使用魔法,你們也無法破除我的結界。”
金色的焰火在他心念轉動下聚合收攏到他身上,然後他動了。
白皙的手看似緩慢,卻沒有一個人能閃過那修長的手指觸上自己的胸膛。雖然是優雅而賞心悅目的動作,但由指尖傳送過來的焰之星點卻使他們沒有辦法欣賞這將奪走他們性命的美。
這是他幾乎沒有在外人面前施展過的,他最為擅長的秘術。
秘術中攻擊的招式十分多種,因為這招焰之舞的速度最快,準備時間最短,所以他想殺人的時候,通常都是選擇這一式。
看過他使用秘術的人,除了伊莫色斯都死了。
因為能看見他施展秘術的,通常是他要取命的敵人。
焰之星點燃燒爆開的血點被他閃過了,棱和黛西克琳娜則是因為身在結界之後,沒有被濺到,眼前血腥的一幕終於讓黛西克琳娜忍不住尖叫出聲,頭腦也恢復了思考能力。
“你們、你們……”
顫抖著聲音,卻說不出完整的話來,不知是驚嚇造成的影響,還是她真的不曉得能說什麼了。
棱在看見西優席文動用秘術後,也失神了一下,黛西克琳娜沒有注意到,不過即使她利用這個機會掙脫,也只是再被抓回來一次就是了。
“我們出去,我走前面。”
棱冷靜下來後,這麼說著,接著就架著黛西克琳娜往外走去。
門是棱用腳踹開的,一走出去,他就念了一句。
“哎呀,果然跟我想的一樣呢。”
話語中從容的成分顯得比苦惱多很多,西優席文跟著走出去後,也瞭解了四周的狀況。
屋頂上、走廊間,排滿了弓箭手,箭矢對準的自然是剛走出來的他們,但礙於黛西克琳娜在棱的手上,才不敢輕舉妄動。
“很大的陣仗啊。”
西優席文輕描淡寫地評論,也不是很介意。
許久沒有距離危險這麼近了。
也已經很久,沒有想過會不會死的問題。
曾經他有過一心求死的心願,在那之後,死亡對他來說只是遂了心願,沒有什麼可怕。
然而現在他卻忍不住要想,要是他死在這裏……
要是他死在這裏……
他想起的,是那顆還未能送出去的凝石珠,以及那曾跟他說過,不希望孤獨一人的王。
會怎麼想呢?
雖然他一直覺得自己沒有讓伊莫色斯重視的理由,但是有一件事他也是很清楚的。
不管原因是什麼,他對伊莫色斯來說真的很重要。
所以,要活著回去見他吧。
所以,不能在他不知道的情況下死去。
“快放開皇女禦下!竟然做出如此不敬之舉,你們知道這犯了什麼罪嗎?”
包圍他們的人中,有人出聲這麼喊,棱看了看西優席文,西優席文則用眼神表示把發言權交給他。
“犯了先發制人的罪。”
棱目光掃往敵眾,棱斂去了原本輕鬆的笑容,絲毫不掩飾殺意。
“把這麼多武器朝向皇女禦下,諸位犯的又是什麼罪?不知者無罪?恩?你們好像清楚知道這是皇女嘛?”
儘管棱現在的樣子相當嚴肅,西優席文還是覺得他說的話完全就是在破壞緊張的氣氛。
嘴上功夫也是暗部使修行必備?還是棱自己發展成這個樣子的?
“你們兩個綁架皇女禦下的犯人,再不束手就擒,我們就要攻擊了!”
“你們要射箭嗎?最後變成刺蝟的一定是皇女禦下,隨便你們信不信。”
棱一副打算把黛西克琳娜拿來當人體盾牌的樣子,而對方顯然也只敢喊話,不敢動手。
“皇女禦下……您又怎麼說呢?”
能打破僵局的大概只有黛西克琳娜了,因此棱轉而問她。
“你們想要怎麼樣/”
“看這些準備,似乎想殺我們滅口的樣子,現在我們只要求安全離開,您看怎麼辦呢?”
棱提出的要求,黛西克琳娜聽了之後只咬著唇沉默。
“國師大人,把皇女禦下交給您一陣子,應該沒問題吧?”
“是沒問題,不過你要做什麼?”
從棱手中接過黛西克琳娜後,西優席文納悶地問。
“休爾今年七歲吧?桃莉絲瑟芬三歲的樣子,都是很可愛的孩子呢,我想,帶他們來跟母親會合,大概也沒有人能阻止我吧?”
聽見棱提及自己的兒女,黛西克琳娜總算動容了。
“不要!”
要將她的兒女帶來,還不是要改用小孩威脅她?
察覺到她掙紮的意圖,西優席文壓制著她的手,扼住她的頸子。
坦白說,跟女人這麼靠近實在不太好。
他也不想對這個曾經喜歡過她的女子動粗,或者動手傷害。
因為這會使他憶起死在他手中的那名女子。
使他心底淡淡的愧疚重現。
“如果……發生在這裏的事情,你們不要向王兄提起……”
黛西克琳娜的語氣顯得虛弱,在說這話的時候她也不抱什麼希望了。
“不可能,陛下有知道的權利。”
棱一口拒絕了她的要求,看見她灰敗的臉色,西優席文還是不由得感到不忍。
即使知道這個女人有殺死自己的意思。
他想開口說,伊莫色斯通常都會從輕量刑,但是他根本不知道這裏發生的是什麼事,所以這話他說不出口。
“命令他們讓路吧,您沒有別的選擇,皇女禦下。”
此時還使用敬稱,也真的格外令人感到諷刺之意。
以黛西克琳娜為人質,他們成功退到了領主府外,當然也出了魔法禁行區域的範圍。
考慮到大街上架著個女人,看起來就是壞人的樣子,要是有搞不清楚狀況的民眾想見義勇為,可就麻煩了,所以他們打算在這裏放了黛西克琳娜,使用瞬間挪移離開。
如果使用瞬間挪移,那些人大概也沒本事追上他們。
在放開黛西克琳娜的時候,她的目中已經失去了光彩,整個人也沒了精神,恍惚得讓人覺得她仿佛沒有辦法自己走回去。
“皇女禦下……”
西優席文想說點什麼,然而黛西克琳娜沒有看向他,而是將臉轉到一邊。
“對不起。我也希望不要傷害你,我也希望你什麼都不知道……對不起。”
黛西克琳娜背對著他道歉,他則是再度說不出話來。
棱扯了他一下,示意他該走了。
這次離開,應該就不會再見面了。
並不是想告別,只是……
“走吧。”
得到他的首肯,棱便施展了集體瞬間挪移,一轉眼,面前的景象就由街城化為平原,他知道他們已經離開那座城市,接下來,就是離開第五大陸,回去首都。
不過已經到了安全地點的現在,他們對看一眼,彼此都有很多事情想問。
“國師大人,你所施展的力量……”
“棱,你的眼睛……”
兩個人幾乎是同時開口的,也幾乎是同時止住,頓了幾秒,棱讓步。
“你先問吧。”
“你的眼睛真正的顏色是紫色?”
剛離開魔法禁行區域沒多久,棱還沒重新布上魔法,眼睛也還維持著妖異的紫色。
正常人沒有人的眼睛是紫色,至少他從來沒看過。
但有一點可以確認,那就是這雙眼睛真的很漂亮,有如寶石一般,燦燦生輝。
就像他送給他的紫色凝石一樣。
“對。在我知道這個顏色很奇怪以後,就用魔法遮起來了。”
棱回答之後,西優席文想追問,才發現自己問不了多少細節。
因為他根本不知道棱的過去,也不知道棱的身世。
棱是如何進入暗部的?為了什麼?有沒有親人?
這些他都不曉得。
從這些開始問,也太突兀了。
西優席文沒問的事情,棱當然也沒興趣自己說,看他停住了,便接續發問。
“國師大人,您在魔法禁行區域中使用的力量是什麼?”
棱最感興趣的事情,除了情報就是力量了吧,既然肯在他面前用出來,西優席文當然是沒有隱瞞的意思。
“我們族裏的秘術。”
“秘術是嗎?這麼說來,大人您的確是祭靈族的人……秘術的力量根源是什麼呢?不屬於魔法的範圍,那麼是怎麼發動的?”
棱表達出很想知道的樣子,但這些問題他難以回答。
“秘術是要經過洗禮,以血為契,才能學習的,不具有我們血脈的人無法進行儀式,自然也無法學習,告訴你原理也沒有意義。”
“怎麼會沒有意義呢?知道原理後,說不定能研究出如何防治,怎麼切斷力量根源啊。”
棱的思考方向果然還是實用方面,這也讓他只能悶悶地回答。
“每個族的秘術原理都不同,世界上也只剩下我一個人會用祭靈族的秘術了,你研究怎麼防治我做什麼?對付我嗎?”
這說話時難得的失誤讓棱睜大了眼睛,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粗心。
“真是抱歉,不該在您面前說出來。”
……重點不是這個吧?所以還是打算對付我了?
西優席文也不得不承認,他現在的心情比剛剛被包圍的時還要差很多。
“第五大陸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你額外調查的部分。”
在回程上,西優席文問了棱這個問題。因為他終究還是沒搞清楚整個狀況。
“大人如果期待聽到完整的報告,只怕要失望了。只有幾天的時間,我怎麼可能查到多深入的東西呢?”
棱擺出無法滿足他好奇心的態度,西優席文則是有點難以置信。
“所以,你是虛張聲勢?”
“不,我確實查到一點表面的‘皮’,還有一些尚未經過證實的傳聞,看皇女禦下那種態度,大概是真的。”
明明就是虛張聲勢嘛!只是恰好猜對了而已。西優席文在心裏念著。
“那麼傳聞到底是什麼呢?你所謂的皮,說來聽聽吧?”
“就這麼平白說給大人您聽,我覺得不太劃算。”
西優席文一陣無力。
“你還想怎麼樣?我已經說過,秘術的事情無法透露了。”
“那總得換點別的,我不喜歡吃虧。”
你占的便宜還不夠多嗎……?
這句話他留在心裏沒說出來,畢竟還是太失禮了。
即使他剛剛差點脫口而出。
“不就要你說了,你想怎麼樣?”
“對陛下好一點吧。”
在說這句話的時候,棱的口氣還是很平淡,西優席文則因為太意外而愣住。
“……我看不出來這樣交換,你有什麼好處。”
“日行一善,我看起來不像這種人嗎?”
“不像。”
“大人您眼光不錯。”
這是什麼對話啊?
“總之,您答應,還是不答應?”
這種“你慢慢考慮,我不勉強”的態度,他實在沒轍,仔細想想,這樣交換他也沒虧到什麼,頂多是覺得被人逼迫有點不樂意。
“你說吧。”
“大人,您還沒說答應不答應啊。”
西優席文又暗念了一句“這麼精明做什麼”,才老實地答應下來。
“傳聞的部分,暗指領主私底下勾結底下組織,進行人口販賣,器官販售。”
得到他所謂的情報後,西優席文怔怔地重複了一次。
“人口販賣,器官販售……?”
如果是真的,伊莫色斯多半也無法從輕量刑到哪去了。會被寬恕的,通常都是貪汙這種罪……
或者是謀反。因為牽涉的只有他自己,他就不太在乎了。
“沒了。”
棱聳聳肩,丟下這不負責的兩個字。
“……沒了?”
即使一直專注在對話上,西優席文還是反應不過來。
“對,沒了。不就跟您說只有皮了嗎?”
真是好個交易,總共換到幾個字?
現在計較這個也沒用了,沒了就是沒了,難道還能硬要他榨出來嗎?
“如果是真的,皇女禦下知情……又為什麼要維護他呢……”
想到這裏,他神情略為黯然。
以他的認識,黛西克琳娜應該不是會支持這種事情的。
“每個人有每個人的選擇。那是她的丈夫,他們之間有孩子,她還能怎麼做呢?舉發自己丈夫,讓自己成為寡婦,自己的孩子從小就沒有父親?”
棱發表意見到這裏,補充了一句。
“順便說,要是我應該會去舉發,丈夫隨便換都有,沒有爸爸也不會死。國師大人您呢?”
問題轉到自己身上來,他又安靜了。
親人對他來說是很重要的,但是他的親人沒有一個犯過什麼重大的過錯,犯錯犯最多的,應該是現在的他。
舉發?
得知出賣自己的是自己的親人時,對方會是什麼心情呢?
他無法忍受被親人以仇恨的眼光注視。
或許,他也是辦不到的。
既然要回去了,想一想,還是決定寫封信,報個平安,也說明將要回王宮的事情。
這次信當然是他自己寫,無論如何也不可能交給棱寫的,除非他腦袋不正常。
“連封信也不讓人代勞,大人您真有勤勞的美德。”
棱也免不得要冷嘲熱諷幾句,他則是充耳不聞,因為理他只會更頭痛而已。
寫給伊莫色斯的信,他也無法交代太多事情,還是一樣公務用語一套,非常端正的格式,寥寥數句隨即結束,這也被棱譏諷了。
好像他做什麼棱都可以有意見似的。
信以魔法寄出去後,他們便又瞬間挪移了一次,距離首都,又近了些。
事情過去也一天了,不快的情緒稍微淡化了些,平靜下來需要的時間越來越短了,或者是,這件事對他來說沒有重要到足以影響他很久。
棱提議輪流使用瞬間挪移趕路,希望能在明天到達,不想浪費時間,但其中還隱藏了一個理由。
“小嚕嚕交給別人那麼久,我不放心,要是發生什麼意外怎麼辦?”
會發生意外的不知道是蛇還是人,西優席文聽了之後冒了幾滴冷汗。
縱然他想慢慢走,為了無辜幫忙看顧小嚕嚕的暗部使,還是只能配合趕路了。
進入第一大陸後,又過了幾個都市,首都就近在眼前了,省去了城門盤查的手續,他們以魔法進到城內,從帕蘿茱安廣場,就可以看見那陽光照射下漾著流彩的宮殿。
這座不見雄偉氣勢,而是帶著脆弱易碎的美麗的王宮啊,從沒有認真仔細看過這座建築的西優席文,現在也明白了王宮為何會有琉璃之宮的稱呼,看起來確實是一副夢幻的樣子,令人心醉。
現在的他,也有心情欣賞周遭的事物了嗎?
第一次進入首都,是他還年輕的時候,落魄貧窮,剛經歷長遠的跋涉。
那時候王宮在他眼中只能燃起仇恨,在他的眼中只有醜惡。
那個時候他也是一樣,從這裏看著那座華美的宮殿,決心復仇,即使可能犧牲自己。
如今王宮的模樣不再籠罩上沉重的陰影……
而他的仇恨,也不再佔據他全部的心靈。
這代表了什麼呢?
帕蘿茱安廣場到王宮就不必再瞬間挪移了,他們往王宮的方向走去,棱已經將面罩戴好,眼睛也早已變化成平凡的綠色。
王宮的守衛認得他的臉,所以沒有不識相的把人攔下來,行了禮就讓出路來了。
回到這熟悉的環境,不知為何地產生了一種放鬆的感覺。
因為住了這麼久,王宮也就成為他的家了嗎……
他們回來,理當親自向伊莫色斯報告,所以即使有人去通知了,他們還是先前往伊莫色斯辦公的地方。
門開著,可以想見伊莫色斯還在與一堆公文奮鬥的情景。
似乎也好久,沒有在煉劍爐批改公文了啊。
“國師。”
看見他進來的時候,伊莫色斯原先帶著疲倦的臉孔露出了溫柔的笑容,從位子上站起來迎接。
向前又走了幾步,他也很難得地,跟著笑了。
“屬下回來了,陛下。”
從棱的報告,伊莫色斯心情沉重的對第五大陸進行了調查,那是他因為地遠而比較無法關注的地帶,沒想到會出這種問題。
撤查之下,引發內亂的領主近臣反而成為檢舉的英雄,而領主不是主導那些見不得光的事情,而是收了賄後就縱容他人進行,無視人民的泣訴。
最後的判決成了一大難題,黛西克琳娜寄信懇求,伊莫色斯想體諒妹妹的處境,但也不能不處理,況且是如此危害人民的事情。
同刑審官長西盧商量後,判決終於定案。
西勒領主依據國法被判處死刑,領主一位由黛西克琳娜接手。與這件事相關的人員都受到了輕重不一的懲處,而黛西克琳娜維護丈夫對國師不利的事情則被壓了下來,伊莫色斯畢竟還是不希望讓唯一有交情的妹妹直接受到傷害。
雖然這樣的判決,依然會傷到她。
“是不是我的錯呢?黛琳的丈夫……當初是我選的。讓她嫁了他,現在卻出了這種事情,又讓她必須失去丈夫……”
做出決定後,伊莫色斯依然難掩自責,總是念著“當初查明白一點就好了”、“不要急著讓黛琳結婚就好了”這種話,但這些罪行也是五年來的事情,當初又怎麼會知道呢。
“事情已經發生了,就只能阻止它變得更遭了吧。”
西優席文還是不擅長安慰人,他不知道伊莫色斯需要的是什麼,不知道伊莫色斯想聽見什麼。
“可是我還是不由得要想,就是因為我草率的決定,葬送了妹妹一輩子的幸福。”
就算不嫁,留在王宮也沒什麼不好的--伊莫色斯喃喃說著,當時讓黛西克琳娜出嫁的原因,也只是希望她捨下對西優席文那份不可能獲得回應的感情吧。
“世界上沒有完美的人,也沒有哪一個人不曾做過讓自己後悔的事。”
陪伴在他身邊,西優席文輕輕這麼說著。
“只是,我的決定會造成很大的影響,所以我應該更加小心謹慎的。”
看著自己的手,伊莫色斯難過地說。
因為他是國王。
因為他做出的決定,就會被執行,沒有人可以違抗他。
“您有這樣的想法,接下來就這麼做吧。”
過去的事情,再多懊悔也無法挽回。
“屬下會在您身邊提醒您,讓您看見您沒注意到的地方……如果您能接受屬下的意見。”
這即是國師的職責,是他份內的工作。
伊莫色斯點點頭,像是接受了,然後灰色的眸中,又流露出一絲痛苦。
“黛琳……是不可能回來了吧。不可能回來面對讓她失去丈夫的兄長……”
他知道,伊莫色斯珍視著每一個親人,連企圖對他不利,根本敵視著他的立因斯都百般寬容了,更何況是從小支持著他,帶給他溫暖的黛西克琳娜呢?
這個判決也讓他痛苦了吧。
因為造成他妹妹的難受,也讓他形同失去了最疼愛的妹妹。
一個月後處刑結束,第五大陸的事情也告一段落。
那一段時間,伊莫色斯公務之餘,偶爾會站在落地窗前,無神地看著外面。
環繞他身邊的孤寂之息,讓人看著也難受。
向神祈求的幸福,還是沒有降臨。
想為他做點什麼,不過伸出去的手,仍總在最後一刻縮回來。
章之二十六 靜水生紋
章之二十六 靜水生紋
多麼希望笑容能常現你的容顏,就這麼不要消退。
枝頭綻發新芽,又是一年新綠。
他想,這樣的日子,或許會永遠過下去。
注視著陽光照射在身上的顏色,心境有的,只是平和。
曾經有過的某些堅持還在,而某些卻已消失。
生命能留住的,是不是只有符合其本質的東西呢?
但至盡已經這麼久了……
他的本質究竟是什麼,他自己,還是摸不清。
從略有隔閡的關係,到開始能恢復一般交談,做起來不算容易,總覺得還是哪里不太自然。
於是不知不覺中時間又悄悄溜走了,真正出現進展,原因居然是小王子。
這天伊莫色斯特地到斂甯居來找他,對於他的來訪,西優席文感到意外,不過還是依照禮儀接待,看樣子他不是一下子就會走,所以西優席文讓侍女奉了茶,邀請他坐下。
“陛下今天來是為了……?”
西優席文試探性地詢問,並且希望伊莫色斯口中不要說出溫泉之類的字眼。
自從伊莫色斯從愛莉蒙露西那裏聽說他們一起去泡過溫泉之後,就用一種哀怨中夾帶不甘心的眼光看他看了好就個月,讓他莫名心悸,生活過得心驚膽戰的,生怕對方提出要求,因為恐怕真的拒絕不了。
“嗯,國師,我有事情想拜託你。”
伊莫色斯一聽他詢問,立即握住他的手,直視著他這麼說。
由於有點嚇到,手來不及收回來,現在扯回來也不妥當,只好維持這樣的姿勢說話。
“您太客氣了,有事情就直說吧。”
什麼時候也學會應用應酬話語了?西優席文嘀咕著自己。
“因為緹依他五歲了,我想應該可以讓他學點東西了,所以想請國師指導他,在能力上我最信任的還是國師你。”
伊莫色斯說得誠懇,西優席文的腦袋則定格了幾秒。
緹依……緹依……噢,是小王子吧。
西優席文基本上是處於幾乎足不出戶的狀態,除了有的時候送個公文給伊莫色斯外,不會在王宮的主要地區活動,所以目前為止他還沒見過這位小王子。
去找棱不算,暗部那種地方,王子根本不會涉足。
說起來,當初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西優席文的臉有小小抽過一下。
緹依?
他這個半路學魔法的人都會自動轉為咒文語發音了,擁有魔法奇才美譽的伊莫色斯又怎麼會沒注意到呢?
如果是故意的,那他真的不知道伊莫色斯在想什麼了,今天剛好提起了小王子,他決定順便問一問。
“陛下,殿下的名字……當初是怎麼取的?”
忽然插入這不相關的話題很突兀,他也知道。
可是不問問實在無法明白。
“啊?怎麼取的?”
伊莫色斯偏頭想了想,有點無法瞭解西優席文為何要問這個問題。
“叫Tea很可愛啊,有什麼不好嗎?當初覺得男生女生都可以用這個名字……”
你還真的知道!
知道還這樣取!
“孩子的名字……是很重要的吧……”
身為督導國王行為的國師,他覺得自己還是有必要多說兩句。
伊莫色斯盼兒子盼了那麼久,取名字怎麼會如此草率呢?
“是啊,茶香香的,色澤也很漂亮,大家都喜歡,到底哪里不太好?”
伊莫色斯不解地問,西優席文放棄了。
出發點根本就差太遠了。
王子名字的話題帶過後,也該正視教育的問題了。
“陛下,宮中的老師應該很多,您何必……”
他心裏其實有點想推掉這個工作,跟王族的人接觸,他覺得越少越好。
不過伊莫色斯顯然不想給他這個機會。
“除了神學,國師你什麼都比他們強,我的兒子我當然希望由最理想的人選教育啊,你能明白我的心情嗎?”
“不是不能明白……”
“國師你答應了?太好了!謝謝你!”
說是答應,不如說根本不讓他說話吧。
小王子不曉得是怎麼樣的小孩,希望不要像某人小時候一樣會叫人大哥哥就好了。……當然,叫叔叔也一樣糟糕。
西優席文默默接受了必須擔任王子老師這個事實,看來得縮減一點私人時間來教育小孩了。
只是五歲,能學什麼呢?或說得順不順都還不知道呢。
“殿下年紀這麼小,你確定他能吸收知識?”
他打定主意,如果伊莫色斯要他教一些基本本能,甚至是拿童書去念當保姆的話,他就推辭不幹。
帶小孩這種事情也太超過了,他好歹是個國師吧?
“我看緹依很聰明的樣子,你就試試看嘛。”
伊莫色斯這麼回答,使他推辭的計畫再度失敗。
所以暗中決定要帶魔法書去為難小王子。
次日的情況,卻大大讓他吃驚。
活到這個歲數,要讓他這麼驚訝是很難的,可是小王子辦到了。
初見面時他已經被小王子那人類不太可能會有的精緻美貌震住,維持平靜沒有失態後,小王子那只有天才兩個字可以形容的天賦又讓他好一陣子接受不來。
他示範過一次的魔法,小王子就可以照樣用出來,這還是人嗎?
告別小王子之後,雖然神志有點恍惚,但他還是得向伊莫色斯這個關心的父親報告教育情況,如實告知後伊莫色斯反應沒有很大,只是有點半信半疑。
他也藉機找藉口擺脫這個職務,放那個天才自己學習,他不會有任何良心不安。
然而過了一天,伊莫色斯再度來拜訪了。
一樣奉了茶請他坐下,伊莫色斯這次也在他反應來不及的情況下就握住他的手,目中含有淚光。
“國師,我知道,我知道你公務繁重,可是,身為一個父親,我實在無法拒絕兒子的請求啊--”
……是又怎麼了?
伊莫色斯一副天要塌了需要他去扛的樣子,這讓西優席文非常無言。
事情有這麼嚴重嗎?
“我沒有懷疑國師你的判斷的意思,可是緹依說他希望你來教他,所以,還是請你當他的老師,好嗎?”
一開始就擺出這麼嚴重的模樣,大概是怕他拒絕吧,他現在已經越來越無法判斷什麼是演戲什麼是真實了。
“陛下,這件事,屬下……”
仿佛從他的神色看出他有推拒的念頭,伊莫色斯再次施展打斷話語的絕技。
“我已經答應緹依明天還是會讓你去了,他還笑得好高興說謝謝,難道要我明天告訴他,我辦不到,是父王太無能嗎……?”
“這……”
身為國王,居然叫不動國師,傳出去確實有點難聽,面子也掛不住。
不過意願還是壓過了同情。
“屬下認為,您應該有一些比較好的說法可以說服殿下,不必直接告訴他真相。”
大人要敷衍小孩子,方法是很多的,即使那個小孩絕頂聰明,他畢竟還是小孩子。
伊莫色斯的臉色先是有點難看,然後恢復了正常,盯著他盯了幾秒。
這樣的目光讓他有點不安,好像有什麼陰謀還是不好的事情要發生了似的。
“國師,那麼,溫泉……”
伊莫色斯臉色平淡,就像普通聊天般說出了攻擊力相當強的某個字眼。
就如同剛剛的伊莫色斯一樣,西優席文也不想讓他說下去。
“陛下,教育殿下的事情交給屬下吧,您不必多費心了,屬下送您回去。”
達到想要的目的,伊莫色斯頓時變得很開心,心情看上去也輕鬆多了。
國師對上國王,這一回依然是慘敗。
按照目前情勢來看,緹依這個學生,他是想甩也甩不掉了。
不知道為什麼這小王子會賴著他要他教,他自認除了擺一張冷臉沒做什麼特別的事,教得也沒多盡心,根本是讓學生自生自滅般的敷衍。
但重點是這個學生本來就不需要老師,他教得再爛都沒有關係。
“緹依喜歡你啊,這樣很好嘛。”
伊莫色斯是這麼說的,笑得可開心了。
“最近吃飯的時候,緹依常常提到你啊,說想成為像你一樣的人,卻沒有說想像我,真是讓人……心情複雜。”
說著說著,從原本的興高采烈轉變為挫敗,短時間內的變化還真大。
“成為像屬下一樣的人?屬下有什麼好?”
小王子想像他一樣人生失敗,這真是他無法理解的想法。
“國師怎麼這樣說呢?國師很帥啊,有男人的魅力,棱也會贊同的。”
被別的男人稱讚有男人的魅力,還拉令一個男人來背書,西優席文也跟著心情複雜了起來。
“屬下認為這其中有什麼誤會……”
“唔?總之緹依喜歡你,其他沒有關係。”
沒有關係?真的沒有關係嗎?他上課都亂教,這樣也沒有關係嗎?
其實上課亂教是他自己該檢討的事情,但是面對那種可以讓老師自信心全失的學生,他還肯靜下心來裝出老師的面孔就不錯了。
反正好好教跟亂教,學生學習的速度都一樣快,那麼為什麼必要好好教?
亂教說不定還能減少講課浪費的時間呢。
找了這麼多藉口,也只是因為他不想自己摸索教別人的方法,以及不想在未來國王身上投注太多精神罷了。
投注了精神心血,就會產生感情。
這是他不希望的。
說起來,王家的人一個接著一個喜歡上他,這到底是什麼道理呢?冤孽?
“國師,你怎麼歎氣了呢?”
“屬下覺得很疲倦。”
“為什麼呢?如果能像國師這麼有魅力,我一定很高興的……”
也就是說,上天總是賜給人他不想要的東西吧。
緹依的出現為他平靜的生活帶來了一些變化,也多了幾分煩惱。當人老師當了一年,也還沒有到習慣的地步。
所謂的煩惱呢,例如偶爾經過東牆旁的草徑,就看到這樣的事情。
“是這樣嗎?”
“不,還不夠,要這樣。”
“這樣?”
“不錯不錯,果然示範一下就會了,好聰明。”
瞧清楚蹲在草叢邊進行不明談話的一個大人以及一個小孩後,西優席文面無表情的臉孔稍微扭曲了一下,有股衝動去把那個小孩拉開,遠離危險的大人的衝動。
好歹也掛著師生名分,學生的事情還是該關照的,應該努力避免他誤入歧途。
“啊,老師。”
在緹依發現他之前,他已經重新把臉扭正,緹依則是小跑步了過來。
“老師,怎麼會經過這裏?”
那張漂亮得每看一次都會感歎的小臉上綻放了笑容,在臉孔的主人刻意調整下,忽然殺傷力大增,造成的效果讓他忍不住別過頭。
“咦?為什麼老師是這種反應呢?”
緹依皺了眉,這個時候棱也走過來了。
“大人,午安啊。”
沒戴面罩的棱看著他,似乎正在努力忍笑。
“……你們在這裏做什麼。”
西優席文問話的時候看的是棱,其實言下之意是“你在教小孩子什麼奇怪的東西”。
不過先出聲解釋的是緹依。
“父王讓我跟棱到暗部去認識大家,因為一下子就全部都認識了,所以我們在這裏聊天。”
六歲的小孩子,讓他認識暗部使做什麼?
西優席文能瞭解,讓王子接觸暗部,知道暗部的存在,可能是要他知道他當上王之後有這股力量可以動用。
可是六歲……到底在急什麼?
“那麼,你們剛剛在……?”
忽略國王奇怪的思考方向之後,這件事還是用弄清楚的。
這一次回答問題的是棱。
“殿下學習很快,所以我教了殿下一些東西,剛剛在練習效果。”
“到底是什麼東西……”
“‘如何能笑得閃亮動人’。我想殿下學會這種技巧應該有助於未來許多方面的事情。”
這種東西請不要拿我當頭號實驗品!請換個練習對象!
“可是,棱,效果似乎不太成功啊。”
緹依顯然對他剛剛的反應不滿意,對棱這麼抱怨著。
“不,以國師大人的個性還有習慣,您已經成功讓他感到狼狽了,殿下。”
棱說得一副早就把他的行為模式摸透了的樣子,聽起來真是讓人不甘心。
“如果你想測試效果,可以試試看別人,對陛下可能也無法收到什麼正常的反應,其他對像大概沒什麼問題。”
在他面前,棱繼續進行叫壞小王子的大業,偏偏他腦袋空轉中,想不出話來阻止。
“好,那我等一下去找畢西爾試試。”
緹依立即列出了理想目標,棱則是大表贊同。
“畢西爾皇子嗎?選得好啊,殿下您真有慧根,馬上就能判斷出用在他身上可以達到很棒的效果,我可以在附近偷看嗎?”
畢西爾是立因斯的第四個兒子,比緹依大四歲,最近伊莫色斯才介紹給緹依認識,說是找個伴,一起讀書一起成長。
聽說這幾天還在策劃給緹依找未來物件的事,他難道希望自己兒子跟自己弟弟一樣十四歲就有小孩嗎?
那不是重點,重點是這種根本就有問題的話再怎麼聽都是吐血。
“你要在旁邊看嗎?可是……被監視的感覺不太好。”
緹依似乎不太樂意,這句話如果是西優席文說的,棱的回答多半會是“就算您不答應,我也會跟去看,您就努力尋找我躲在哪里吧”,不過對像換成了王子,他的回答也有了很大的改變。
“將來要當國王的人,心胸要寬大點啊,我教了您東西,自然要驗收成果啊,與人分享成功的果實,也是成為成功的王者必備的條件,如果您能早點具備這樣的氣度,陛下也會很開心的,恩?”
大人哄騙小孩子的手法就在他眼前上演,偏偏他又不能說棱錯,棱說的話沒有錯啊。
棱顯然是對有趣的事情都很喜歡湊熱鬧吧,不然也不會這麼積極了。
“乍聽之下好像也無法反駁,好吧。”
這個時候,西優席文好不容易才插上一句話。
“別用小孩的求知欲來做壞事,棱。”
“什麼做壞事?大人您教殿下的都是一些武技魔法,打打殺殺的才是壞事呢。”
棱說得理直氣壯,還補上一句加強他的立場。
“再說,這是陛下要求我教的。”
他怎麼知道你會……?
西優席文保持著不太相信的態度,棱只好讓緹依自己澄清。
“殿下,這是您希望的,對吧?”
“嗯。”
緹依點了點頭,沉靜了下來,然後以有點複雜的神情,擠出了幾句話。
“希望能讓人喜歡。如果找畢西爾試驗成功了,我要去找母後。不知道母後會不會喜歡……會不會多跟我說幾句話,讓我多待一會兒。”
這幾就話,讓他們兩個互相看了一眼,同時看見對方眼中的訝異。
“那我去找畢西爾了,老師、棱再見。”
緹依說著,便自己往另一邊離開,西優席文看了看留在原地的棱,問了一句。
“你不是要跟上去看?”
“不,我改變主意了。”
將身體轉向他,靠著牆,把雙臂交叉在胸前,棱輕輕開口。
“剛剛殿下的話,您有什麼看法?我想聽聽您的意見。”
緹依剛剛說的話,確實讓人驚訝,他們從來沒有關心這方面的問題,那個幾乎不公開露面的王後,一向不是他們注意的目標。
由剛剛的話聽來,王後對自己的兒子似乎很冷淡,這是不太符合常理的事情。
女人的母性通常會讓她們疼愛自己的孩子,就算沒有,身為王後,生下來的這個王子也可視為是她地位的穩固,沒有道理弄僵關係的。
“確實不太正常。”
西優席文說了這麼一句,目前沒有任何線索,他也不好妄加猜測。
“王後是什麼樣的人,陛下沒有提過嗎?”
棱又問了一個問題,他則只能搖頭。
“陛下沒有提起。我當然也不會問。”
他連伊莫色斯自己的事情都不問了,更何況是人家的妻子呢。
“那麼從今天開始,關心一下吧,探點口風也好。”
棱這麼交代,他則頓了一下。
“怎麼覺得,好像是你在命令我?一種上對下的語氣似的……”
“國師大人,您太敏感了。這是我的慣用說話方式。”
老問題一個,跟先王說話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嗎?
“我看情況。但是,瞭解了狀況又有什麼意義呢?說不定王後禦下只是生性不喜與人親近……”
“任何事情都會有原因,因為不知道原因是好是壞,所以要調查出來。”
“有必要什麼都知道嗎?”
“您或許不需要,但是陛下需要。”
猶豫了一會兒,西優席文才同意合作。
“但是,能怎麼做呢?”
“啊,我忘了大人您的說話技巧不太高明。”
棱向他投以一個抱歉中夾雜著嘲弄的眼光,擺明瞭就是“您難道什麼都要我教嗎”的態度。
“……想激我,偶爾也換點方式吧。”
自尊心這種東西,在被激發太多次而且每次造成的後果都會讓人苦惱之後,就會漸漸淡薄到可有可無了,他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我多麼希望大人能自己振作,讓我不必再激您啊。”
“就算再過十年也不可能的。”
他的個性就是這樣了,沒有多少可以改變的。
“總之,陛下那邊交給您了,現在追上去說不定還來得及偷窺,我先走了。”
“慢著,你……”
棱完全無視他的呼喊,那修長的身影很快就從他眼前消失。
事實上沒有人規定他一定要調查出成績來,他就算不做,棱也不能拿他怎麼樣。
可是磨了這麼多年,他的臉皮還是不夠厚,這也是他覺得很可悲的地方。
無奈地歎氣,到伊莫色斯那裏一趟,看樣子是勢在畢行。
當他進入辦公室時,伊莫色斯正伏在桌上睡著。
很少看見他在白天辦公時間睡著,不知是不是昨天太累了。
打探口風的事情沒有這麼急迫,他覺得,伊莫色斯若是累了,就讓他休息一下,不要吵他,因此,他就往旁邊的椅子坐下,思考一些事情。
不過思考進行到一半,就因為目光朝伊莫色斯飄過去而告終。
睡著的時候,看不見他灰色的眼睛,整個人的氣質還是很清雅,模樣也還是一樣年輕。
老化速度的緩慢,使他的外表與年齡差距越來越大了,如果不說,根本不會有人知道他的真實歲數吧。
臨神之鏡造成的後遺症仍然隔一段時間就會發作,每次過去後,伊莫色斯都笑著說自己沒事,但是從那毫無血色的臉色來看,應該不是毫無影響的。
那會不會傷害到他的身體呢?
他真的不知道。
等了一陣子之後,伊莫色斯動了動,自己醒來了,一面揉著眼睛一面從桌上撐起的他,在眼角瞥見西優席文的瞬間,頓時驚呼出聲。
“國、國師!來了怎麼不叫我?”
問了這個問題後,他沒給他說話的機會,就連接著說了下去。
“你等了多久了?啊,我真是糟糕,居然睡著了,而且還被你看到--我睡了多久了?你應該把我叫醒的,這樣浪費你的時間……”
看得出來他已經進入慌亂狀態,西優席文冷靜地阻止他繼續慌亂下去。
“屬下剛來沒多久,陛下。您晚上該早點休息,以免影響白天的作息。”
被他說了幾句,伊莫色斯低下頭,一副正在懺悔的樣子。
“我錯了,我不該陪緹依玩遊戲玩到半夜的,對不起。”
如果是棱說出這句話,驚悚效果會升為十倍,由伊莫色斯來說的話,倒不會有什麼特殊感覺,只覺得是父子感情融洽罷了。
“殿下也該懂事一點,不要讓您太過勞累。”
西優席文這句話說出口後,伊莫色斯連忙替心愛的兒子辯駁。
“不,不是的,是因為緹依不想讀我給他的書,我只好說玩遊戲玩輸我就要讀,所以才……”
緹依不想讀書,這倒是很新鮮的事情,也勾起了他的興趣。
“是什麼書呢?”
“人際關係的書。”
伊莫色斯沮喪地回答。
緹依的個性,其實也沒有孤僻到哪去啊,至少還能跟人好好相處,西優席文實在看不出來有什麼必要擴展他的人際關係。
身為唯一的王子,未來又篤定是國王,想攀關係的人會自己粘上來吧。
只能說父母總是太過擔心小孩,而做出一些不必要的舉動。
“您難道跟他說輸一場看一頁嗎?不然怎麼一直玩到半夜?”
提到這個,伊莫色斯的模樣就更沮喪了,歎了長長的一口氣。
“不,我一直輸。”
……都忘了緹依是個天才了。
“中途換了好幾種遊戲,可是玩什麼都輸。真是太難看了,還好國師你不在旁邊。”
現在說給他聽,結果還不是一樣?西優席文納悶。
“那麼最後呢?作罷了,實在撐不住,所以睡了?”
他猜測著結果,伊莫色斯則是垮著臉告訴他實情。
“緹依看我一直輸不忍心,所以讓我贏了一次。”
這下子西優席文也不知道該說緹依有孝心還是什麼別的了。
“玩遊戲的技巧可以提升嗎?還是有什麼別的方法可以哄小孩呢?現在想想,搞不好緹依是自己想睡了,我又一直糾纏不放,才故意讓我贏的,為什麼會這麼悲哀啊……”
對付小孩子,西優席文一樣沒轍,或許要請教棱才行,棱今天就把緹依哄得一愣一愣的。
“至少,您達到您的目的了,所以也不必這麼難過。”
伊莫色斯沉浸在感傷中過了幾秒,才恢復過來,正經地面向他。
“國師有什麼事情呢?公文不是已經送了?”
被當面問到,西優席文突然又不知該如何開口了。
“我想知道王後禦下的事情,請您簡單告訴我?”
“殿下有沒有找您說過母子關係不佳的事情?”
“您對您的妻子瞭解多少?”
……萬事起頭難。
而他考慮思考的這段時間長了點,也導致他不必問了。
因為緹依剛好來訪了。
緹依走進辦公室的時候,臉上帶了點困惑,不過在看見他們時,還是沒有忘記禮儀。
“陛下萬安,老師好。”
雖然他只有六歲,但敬式已經行得非常好了,儘管如此,伊莫色斯還是沒有稱讚他。
“不是說沒有別人的時候不必行禮嗎?這樣多拘束。唉,敬式到底是誰決定的?讓自己的孩子跪自己,到底有什麼樂趣,我實在不明白。”
聽到伊莫色斯這麼說,緹依不太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麼,無辜地看了過去。
“可是,父王,有別人啊。”
緹依說著,疑惑地轉頭看往西優席文。
……真是不好意思啊。
“什麼國師不能算別人啦。”
其實錯的應該是伊莫色斯,可是他的認定裏就是這樣,跟正常判定有點出入。
“如果您說老師不算外人,還說得過去,但是老師真的是別人啊。”
緹依因為不覺得自己有錯,所以努力想讓伊莫色斯明白他的錯誤,但伊莫色斯就是固執的不肯接受。
“當初我說的如果是‘只有我們兩個人的時候不必行禮’這樣才必須排除國師,現在不是。”
連在旁邊聽的他都覺得有點強詞奪理了,這樣說下去沒完沒了,大概是體認到這個事實,緹依乖巧地認了錯。
“對不起,父王,我弄錯了。”
“沒關係,下次不要再弄錯就好。”
這對父子……
西優席文無法下個好的評論,所以決定不要想下去。
“那麼,緹依,你怎麼過來這裏呢?昨天不是說今天下午要到你母後那裏問安嗎?”
招手將兒子叫過來,摸摸他的頭,伊莫色斯一面問著。
“嗯,是啊,可是……”
緹依吞吞吐吐的,沒有說下去,很難得看到他這個樣子。
一向他都有話直說,也不喜歡別人話說一半的。
“怎麼了?又沒待多久就讓你離開了?”
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伊莫色斯神色帶著擔憂,顯然他也曉得他們母子關係有點問題。
“不是,侍女說母後身體不適,不讓我進去。”
得到這個答案後,伊莫色斯似乎松了口氣,西優席文一旁聽著則是冒出一個不相干的問題。
所以就沒能試驗剛學會的笑容了嗎?
“你母後的身體是不太好,不要想太多。”
“……”
緹依抿了抿唇,又不說話了。
“你今天怎麼怪怪的呢?就算沒見得母後,過幾天還是可以去啊。”
“不是的,母後……我在想,母後是不是真的不想見我,才用生病當作藉口擋我。”
當他把話說出口,伊莫色斯的反應是愕然。
“怎麼會想成這樣……不會有這種事的。”
不管有沒有這種事,伊莫色斯都必須說沒有,這是為了安撫兒子的心的必要說法。
“那為什麼母後沒誒眼生病卻要說生病呢?”
緹依的表情看起來很難過,或許就是因為自己想不出能說服自己的結論,才來找伊莫色斯的吧。
這個問題有點難回答,伊莫色斯遲疑了幾秒,才反問了一句。
“你怎麼知道她沒有生病?”
“我怕到附近的樹上,從窗戶看見的。我知道這樣做不對,可是我想確認。”
緹依說著,眼中的困惑更甚了。
“父王,母後真的不喜歡我,是不是?母後跟那個叔叔說話的時候,臉上都有笑容,看起來好開心,可是母後看見我的時候都不是這樣……”
緹依的話說到這裏又停止了,因為他發現他的父王在聽了他的話之後,臉色一下子變得很難看。
伊莫色斯聽出來了,西優席文當然也聽出來了。
王後住的地方,怎麼會有哪個“叔叔”呢?
今天並沒有任何王後的親戚進宮拜訪啊。
在最初的震驚過去後,伊莫色斯勉強擠出微笑,艱澀地發問了。
“哪個叔叔?緹依,仔細說給我聽。”
章之二十七 夜無眠
章之二十七 夜無眠
因為獨一無二,所以無可取代。
人的心中,每個人、每件事物,都有屬於其自身的一個角落。
所占的空間或許會重疊,但絕對無法雷同。
如同他失去了明夜……
失去了,便是失去了。
即使再有一個重要的人,填入他的心,佔有一席之地,屬於明夜的那個區域,依然是後來的人無法入駐。
心的空間能夠用什麼彌補?
他不知道。
只知道從那個洞漏失的東西,會越來越多……
那個出現在王後房內的男人,沒有人介紹緹依認識過,所以他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的身份,要不然憑他過人的記憶力,當然可以立刻說出來。
但,說不出身份跟名字也沒有關係,憑著他的描述,加上他們知道的事,男子的身份根本不必調查,就可以猜到。
能夠自由出入後殿的臣子,除了西優席文,就只有刑審官長,西盧?歐帝安了。
問完了想知道的事情,伊莫色斯還似乎柔聲安撫緹依,要他不要想太多,接著便假借有事要與西優席文討論,讓他回幕升宮去了。
緹依離開之後,伊莫色斯立即卸下了剛才慈愛溫柔的面孔,身軀僵硬,臉上也不再有笑容。
“國師,讓暗部去調查這件事情。”
“陛下……”
這種時候,他真的找不出話安慰他。
本來是棱請他來探口風的,沒想到什麼都沒有問,事情的隱情就自動送到他面前來了。
只是,這還是不足以說明愛莉蒙露西為何對緹依冷淡。
“我要知道真相。”
伊莫色斯一字一字地說,然後頹然掩住臉孔。
“說不定不是他……說不定是別人……也說不定是誤會,根本沒發生什麼……”
他還是極力想相信別人,極力想維持他的信任。
聽到這個消息,任何人都會猜想的,王後與刑審官長是否有私情?背著國王來往?……
西盧行使後殿的權利是伊莫色斯給予的。
要是他真的利用伊莫色斯的信任與友誼,將這個權柄拿來與王後私會,那麼伊莫色斯受到的傷害,自然是最大的。
“您要求的調查,要做到什麼地步?”
他詢問著,心情也跟著沉重。
伊莫色斯只要提出要求,他就會讓暗部的人配合。
“是不是他?什麼關係?什麼時候開始的?都做些什麼?……”
面無表情的,伊莫色斯詳細列出一串瑣碎的要求,最後目光黯淡地補上一句。
“至於一些額外的……有查出些什麼的話,也讓我知道。”
“是的。”
西優席文確認自己通通記下之後,便以到暗部交代為理由告退。
伊莫色斯或許需要自己一個人靜一靜的時間。
調查的對象是王後,這件事當然該找棱討論,想到這裏,他十分無奈。
因為可以想見的是,棱這個喜歡知道別人秘密的傢伙,聽到這件事肯定是先興奮,才考慮到同情伊莫色斯的處境,不知該不該說是職業病。
或許一切都是誤會,都是多心了啊。西優席文也不由得這麼希望了。
如果查證屬實,甚至還有更多內幕,他實在不曉得伊莫色斯會怎麼反應。
對那名他深愛的女子,以及他看重的大臣。
甚至,牽涉別的人。
來到暗部的時候,並沒有如預期的立即見到棱,據說棱有事外出,過一段時間才會回來。
聽到對方這樣答覆的時候,他先是錯愕,然後也開始反省自己的心態。
棱本來就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他怎麼會有想找他的時候隨時都可以見到的錯覺呢?又不是整天沒事就專門待在這裏等他來。
“大概多久才會回來?”
“看時間應該也快了。”
“那麼,我在這裏等他好了。”
其實交代一句話,讓棱回來的時候去找他就可以了,不過他一時也沒想太多,就這麼決定了。
屬於棱的隔間還是一樣淩亂,進到這裏來之後,他忽然有點後悔,要是“小嚕嚕”又從哪里冒出來怎麼辦?冒出來沒關係,如果靠過來怎麼辦?逃跑很難看,動武也不好,總不能跟棱說因為恐懼所以失手把他打死吧?
可見做決定之前還是要三思的。
幸好在神出鬼沒的小嚕嚕現身之前,棱就拉開簾子進來了,他心裏暗自放鬆了些。
雖然棱回來也不代表小嚕嚕不會出現。
“大人,您找我?剛回來就聽說您在等我,真是難得,什麼事情?想共進晚餐嗎?”
什麼話都還沒說,棱就自己說了一堆了,還真令人目瞪口呆。
“共進晚餐……?為什麼會想到這上面來?”
“剛好接近晚餐時間,而且您又反常的在這裏等我,我只好猜您有不尋常的目的啊。”
“為什麼要猜?”
“心中有期待感,所以才會猜測。結果不是要吃飯嗎?真是可惜。”
只不過對話了幾句,西優席文就沒力了,真不知道棱是怎麼辦到的。
“如果你想的話,一起用餐也沒什麼不可以。”
“讓我說出口才順水推舟?大人您說話技巧變高明了啊。”
西優席文真覺得又好氣又好笑,但眼下不是氣或笑的時候,明明沒這個心情。
“隨便你怎麼說,走吧,用餐邊談好了。”
棱沒有反對,於是兩人便一起出了隔間,然後四周投來的又是好奇的眼光。
“棱大人,您又要出去了?”
一個膽子比較大的上前來問,棱點點頭,順便丟出一句補充。
“跟國師大人一起用餐。”
好奇的眼光變成異樣了。
這樣不就真的變成我特地到這裏來邀你用餐了嗎……西優席文沉默。
不是他想沉默,實在是棱說的話沒有哪個字是錯的。
如果他真的說“國師大人邀我一起用餐”,他還可以反駁,偏偏只有一起用餐,剩下的給別人猜想,他若是自己澄清,不是顯得更奇怪嗎?
所以他只能默默吃悶虧,至於流言會傳成什麼樣,反正不要去聽就不會影響到他了。
回到斂甯居,交代多做一份晚餐後,在食物送上來之前,他們就先進行正事了。
“有這樣的事?”
棱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似乎有點不敢相信。
“你不是已經感覺不對了?我以為你不會吃驚。”
“不,我沒想到外遇方面……畢竟在王宮裏,貴為王後,陛下的眼皮底下,若真的不知檢點做出這種事,也太蠢了點。”
“……你還真直接。還沒有調查,先別武斷吧。”
他沒有幫王後說話的意思,只是覺得事情如果真的是這樣,伊莫色斯就太可憐了。
“調查的事情就交給我吧,由我負責。”
喝了一口水潤喉,他接著說下去。
“我會連殿下是誰的小孩都調查清楚的,請陛下放心交給我。”
“……別說這種不吉利的話了,我不會幫你轉告的。”
當時這只是一句玩笑話而已,沒有人當真。
自從那天之後,環繞在伊莫色斯身邊的氣氛一直很糟糕。
時常在聽人說話的時候走神,也時常露出落寞的表情,每天看起來都很疲倦。
西優席文不知道他有沒有跟王後談過,或者他打算等調查結果出來再說。
棱說給他一個月的時間,所以現在只能等待,著急也沒有用,事實上一個月已經算快了。
一方面希望調查結果快出來,以免等得焦躁難耐,一方面又希望慢一點面對事實,現在就是這樣的狀態。
“陛下,請保重身體。”
在把公文放到伊莫色斯面前後,西優席文說了這麼一句,伊莫色斯只回給他一個勉強的笑容,然後便開始閱讀公文。
這樣的氣氛給人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感覺敏銳的緹依也察覺了伊莫色斯的不對勁,很擔心他的狀況,常常帶著吃的喝的進補的來拜訪,西優席文都知道,雖然能感覺到他的貼心,但伊莫色斯需要的不是這些。
“國師,我看起來很不好的樣子嗎?”
伊莫色斯向他詢問的時候,他點了頭。
跟原來的樣子差很多,好像變了個人似的。
“我也不喜歡這樣……不想讓別人擔心……可是裝不出沒事的樣子。”
之所以說出這種話,大概是希望他安慰,但他也不知道該怎麼做。
“屬下能為您做什麼嗎?”
既然想不出來,只好讓他自己說了,伊莫色斯看了看他,略為遲疑地吐出三個字。
“……泡溫泉?”
“……陛下……”
不知為何,他腦中浮出“犧牲色相”這四個字。
“應該是很簡單的要求啊……好吧,不願意就算了。”
長歎出一口氣,伊莫色斯又恢復鬱鬱寡歡的樣子,西優席文也不敢再說要為他做什麼了。
“明明不快樂,卻還要硬裝出快樂的樣子,是不是很奇怪呢?”
伊莫色斯問話的物件很明顯是他,偏偏他不擅長回答這樣的問題。
“屬下沒這麼做過,所以不清楚。”
“唉,不清楚、不清楚。”
說著,他的聲音也漸漸低了下去。
“總是這個樣子……不想跟我多說什麼。”
這話,他能怎麼接呢?
也只有選擇回避了。
“公文都在這裏了,那屬下先回去了。”
說他總是逃避也好。
因為他的確,一直是這個樣子。
“老師,父王最近怎麼了?您知道嗎?”
上課的時候,緹依有時也會問他一些跟伊莫色斯有關的事情,不過這種事,他當然不可能告訴他。
“就算聰明到可以一心二用,也不要問一些不相干的問題。”
這種時候他通常板著臉孔教訓他,要他專注在他眼前的學習上,緹依也乖乖照辦。
緹依不只學得快,靈力成長的速度也很驚人,現在他已經可以使用集體瞬間挪移了,西優席文覺得對於他的不正常還是忽視,對自己的心臟會比較好。
一個月說快不快,說慢不慢。
棱的報告,沒有多久就要承上來了。
約好承交結果的日子是今天,西優席文在斂甯居等著。
名義上他還是掌管暗部的人,所以棱的報告會先交到他這裏來,再上報給伊莫色斯。
棱出現得很準時,帶著寫滿了資料的紙張,坐下來便要開始說明了。
“已經調查結束了?”
他發問打斷了棱的話。
“是的,全部調查清楚了。我必須說,我帶來的是不好的消息。”
“我寧可你跟我說再給你一點時間,還沒完成呢。”
西優席文歎著氣表示,棱則是不以為然。
“這是對我能力的不信任。我可是唯一一個完成率百分之百的暗部使呢。”
看得出來他很自豪這一點,要做到這樣,確實不簡單。
“好吧,你開始報告結果。”
於是棱清了清喉嚨,就開始說明資料上的東西。
“與王後禦下私會的男人,確實是刑審官長?西盧?歐帝安。”
這件事被證實,沒什麼好意外的。
“然後呢?”
“私會的行為從陛下給予他行使後殿的權利後二十三天開始。這之前也一直以信件聯絡,書信已經燒毀,無法找到。”
“他們原本就認識?”
聽到這裏,西優席文皺眉,棱也就資料回答他。
“在結婚之前就認識了,那時候兩人彼此有意,不過還未訂下婚約,在陛下表態後,王後禦下的父親便強硬的要她選擇嫁入王家。”
沒想到還有這種事情,西優席文難免愣了愣。
這樣說來,當初倒是伊莫色斯不知情地成為第三者橫刀奪愛了。
只是,不論當初如何,已經成為別人的妻子,再跟舊情人聯絡私會,就是不應該啊。
“繼續吧。”
“之後是一些瑣碎的記錄以及會面次數……”
“這個不必跟我說,此外呢?”
“約會時做的事情呢?大人您要聽嗎?”
西優席文思考了一下,搖搖頭。
別人妻子跟舊情人之間做了什麼事,說給他聽實在不太妥當。
“那麼還有一個發現。挺糟糕的發現。”
棱先這麼說,給他心理準備,然後就接著說下去了。
“是關於緹依殿下的事情……”
“報告結束,大致上就是這樣。”
棱收一收資料,簡單交代了一句。
聽完剛才的消息,西優席文還處於錯愕與擔憂中,不知該如何說明自己現在的感受。
那份擔憂,是因為伊莫色斯而起的。
“那麼,我去向陛下報告了?”
棱向他確認,而他也只能點頭。
“去吧。”
這份報告交上去以後會有什麼樣的結果,他真的猜不出來。
對很多人而言,都會是一場災難吧。
將桌上還沒處理完的公文推到一邊,西優席文無心處理公事,也無心想別的事情。
等棱報告完畢,他得向他打聽一下伊莫色斯的狀況才是。
夕陽落下後,夜晚便告臨。算一算棱應該已經回到暗部,西優席文便出發去找他瞭解情形。
由於每次來暗部都是找棱,他覺得大家看他的眼光越來越異樣,不曉得跟棱說過的那句“大家心目中的夢中情人”有沒有關係。
有沒有關係都無妨,只要沒有人會跳出來說要為了棱跟他決鬥就好。
也不是打得贏打不贏的問題,輸了跟贏了都有煩惱,而且是必須很認真思考的煩惱……
棱走出來的時候,他正在想這件事,想得有點出神,直到棱出聲喊他,他才發現棱已經在面前了。
“大人,您在想什麼?晚餐的菜色?”
棱好奇地問著,他則是反射性搖頭。
“不是來找你共進晚餐,別再誤會了。”
“您澄清得真快,不過沒關係,我吃飽了。如果您真的邀請我公進晚餐,對我來說反而麻煩呢。”
西優席文覺得自己又被耍了一次,但是也不好抱怨什麼。
“所以,大人到底有什麼事呢?”
“我想問你……陛下聽完你的報告之後,什麼反應?”
聽完他的問題後,棱的臉上浮現了一個有點欠揍的笑容。
“大人……也會關心陛下啊?”
“……你不用說這種刺我,這沒有任何意義。”
棱沒有回答這句話,只是笑了笑。
“您認為,陛下還會有什麼反應?難道他還可能笑得出來嗎?用猜的也可以知道吧,不需要我多說。您真是個不乾脆的男人,都已經幾歲了。”
被他數落了一番,西優席文沒有反駁,他也知道自己是這樣的人,不是從來沒意識到過。
“沒別的事的話,我要進去了,大人您慢走。”
棱的身影消失在眼前後,他呆滯了一會兒,才往另一個方向走去。
既然擔心,為什麼不自己去看呢?
既然知道他難受,為什麼不設法做點什麼讓他好過一點?
保持距離,說是在保護自己,其實只是自私吧。
究竟在害怕什麼,至儘早已模糊不清。
至少今天過去看看,如果不能進入就算了。他這麼告訴自己,然後往向曆殿的方向移動。
門闊的守衛這次沒有攔下他,或許是因為伊莫色斯沒有特別交代。
只有在宿疾發作的時候,他才會交代任何人都不准進來。
上了階梯,走向熟悉的房間,門是半開著的,所以他輕輕推門而入。
桌前,床上,都沒有人,但是陽臺的簾幕被風吹得直飄。
伊莫色斯就坐在陽臺上。
單薄的身子看起來搖搖欲墜,手上拿著的瓶子,只是不時貼近唇邊,一口一口地啜。
他很想過去把他拉下來,因為看起來好危險。
“陛下。”
他忍不住出聲呼喚後,伊莫色斯才發覺他的到來,微帶迷茫的雙眼掃了過來,露出點不解與寂寞之氣。
“國師?你來做什麼呢?我沒有找你。”
這句話的意思,該當作真的疑惑,還是不想看到他呢?
他不想解讀,只是默默走了過去。
“有緊急的事情嗎?沒有和急的話,你處理就好了……不要打擾我……”
他說著,目光又投向外面,淡淡的酒氣隨著西優席文的接近也傳了過來。
“沒有需要處理的事情,陛下。”
西優席文回答著,看伊莫色斯的樣子,他覺得很難受。
“請您下來吧,坐在那裏太危險了。”
從外面吹進來的風,帶點入秋的寒意。
伊莫色斯沒有聽見他的話似的,不看向他,也不挪動身體。
“陛下……”
他又呼喚了一次,伊莫色斯則表現出了不耐。
“你到底來做什麼?我已經說了,不要打擾我,難道要我下令嗎?”
趕人的意思很明確了,若真的明確說出命令,強制約的效果下,他不走也不行。
會說出這種反常的話,也代表他心情壞透了吧?
“請您為自己著想,別坐在那裏,也別喝了。”
西優席文沒有立即轉頭離開,而是留下來繼續勸著。
“我連偶爾放縱一下……也不行嗎?”
在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總算將視線移向他,然後低低笑了幾聲。
“我是國王……我是國王啊……為什麼什麼事情,都無法隨心所欲?國師,你能回答我嗎?”
他啞然無語。
在那雙灰色的眸子的注視下,他再次感覺到了說話的艱難。
“您醉了。”
“……是嗎?”
難掩的失望一閃而逝,伊莫色斯還是笑著。
“所以,我之前是清醒的嗎?”
“……”
西優席文沉默了下來。
“我問什麼問題,你都無法回答。”
伊莫色斯陳訴完事實,又問了他一句。
“那你還留在這裏做什麼?”
問話的聲音,他聽不出涵蓋了什麼情緒,只是他確實連這個問題也回答不出來。
“還是不回答嗎?那麼就離開吧。反正你留著也沒有意義。”
伊莫色斯說完,就不再看他了,這也讓他一陣難受。
他到底來做什麼的呢?
什麼都沒有做,就要離開了嗎?
可是,又能做什麼呢?
“為什麼還不走?”
見伊莫色斯又瞥了過來,他終於回答了一句話。
“您這樣子,屬下不放心。”
他說完之後,伊莫色斯的神情微微出現了變化,然後雙目頓時黯淡無光。
“我知道……這事情與你無關,也不是你的責任,我不應該這樣跟你說話,可是……今天,總覺得有點無法克制自己……”
語氣變得柔軟的話語,只是更讓人難過而已。
“所以,你還是走吧。我不希望我說的話傷到你……表面上的關心,現在你不必做也沒有關係。”
他還是記得當時說出的話,西優席文不由得覺得心中又一陣刺痛。
解釋的話語說不出口。
能解釋什麼呢?
“陛下……”
“我回房間裏坐好,你就肯回去了嗎?放心,我沒有自殺的意思,二樓也摔不死人的。”
看著伊莫色斯那張含著苦澀的臉孔,西優席文勉強擠出了一句話。
“讓屬下陪您吧,陛下。”
“國師明天還要辦公吧,需要足夠的休息。”
“您不也一樣嗎?”
“我想休息。”
伊莫色斯說得平淡,神情也十分平靜。
“休息休息……畢竟已經疲倦太久了。應該可以吧?”
想到剛才伊莫色斯那句“什麼事情都無法隨心所欲”,西優席文也只能點頭。
“所有的事情都交給你處理。”
看他點頭了,伊莫色斯這麼交代。
“任何人都不要來打擾我。”
不知道他這一休息要休息多久,但西優席文還是答應了下來。
“屬下會盡力的。”
伊莫色斯深深地盯著他看了一陣子,才揮揮手要他離開。
“下去吧。”
那天晚上從伊莫色斯的寢宮離開後,西優席文便全權擔下所有的事務,乍看之下只是省略了拿給伊莫色斯處理再轉回來的過程,事實上卻是必須負責思考決策,責任重了許多。
三天過去了,這三天只有一道命令交代下來,委託他代為處理。
那就是要他以國師的身份,告訴西盧,臣子行走後殿不妥,在許多人向國王建言之後,伊莫色斯決定取消他自由通行的權利。
這只是傳個令的小事罷了,連見面都沒必要,而西優席文還是不瞭解伊莫色斯對這件事情的想法。
會怎麼處理呢?
什麼時候才會處理呢?
伊莫色斯暫時閉居於寢宮內的事,棱也聽說了,拜訪西優席文的時候,自然也順帶問起了情況。
“陛下需要一個人靜一靜吧,我想。”
這個問題顯得很敷衍,棱哼了一聲。
“是嗎?大人您小心被說閒話啊。”
“閒話?”
“陛下一直不露面,會件上也缺席,又沒親自交代什麼,只有您一面之詞說讓您處理所有事情,有心人士要造謠應該很容易吧?說你對陛下做了什麼攬權之類的……”
棱對事情的敏感度總是比他高,宮廷鬥爭的事情總讓他覺得很複雜。
“該不會已經有人這麼說了,你才來告訴我吧?”
“怎麼會呢,大人,我是動作這麼慢的人嗎?”
“你不是,但你似乎是個性有點惡劣的人。”
即使被他這麼說,棱也沒有惱羞成怒,他的態度還是維持不變,只嘖了幾聲。
“大人好像不相信我會為您著想呢,我們之間還有所誤會啊?”
“一直是你對我有所誤會吧,當初剛認識的時候,敵意強得像看見仇敵一樣,我又沒惹過你。”
“人還真是不能做壞事,那麼久以前的印象記到現在?經過相處,總會改觀的啊。”
經過相處總會改觀,這句話他同意,但他還有其他不解的地方。
“那麼你是怎麼對我改觀的,總可以讓我知道一下吧?”
說是不解,倒不如說是好奇,西優席文打起精神來詢問,這幾天忙公務忙得頭昏腦脹,可以聊點讓人感興趣的東西,應該是不錯的提神方法。
“您又想問我事情了?交換條件呢?”
棱不忘為自己賺取利益,西優席文雖然已經很習慣了,但還是愣了一下。
“你怎麼總是提這個呢,有沒有哪一天,你可以乾脆點把話說出來?”
“大人您希望的話,就試著改變我啊,我很期待。”
面對這種話,他也只好投降了。
“罷了,我拿不出什麼來換,不說就算了。”
在他輕易放棄之後,棱也沒說什麼,只嘲笑了他幾句。
“大人還真可憐,連個交換的條件都拿不出來。這樣的話,我就先走一步了。”
棱離開後,他繼續與那批公文苦戰,同時也擔心著好幾天沒見面的伊莫色斯。
發呆想這些是沒有意義的……
雖然他真的需要找個時間,把自己的事情想清楚,但絕對不是現在。
或許等到有時間的時候,他又不想去想了吧?
人就是這樣子的。
就是這樣子的。
章之二十八 不復從前
章之二十八 不復從前
比誰都不願看到你受傷,比誰都不願看見你哭泣……
說他是騙子,他真的無法否認什麼。
口口聲聲復仇,如今仇恨置於身外,與身不由己無關。
心心念念明夜,而今佔據思考最多的不是他,早已換成了另一個人。
他是不是個騙子呢?
說要守護王的笑容,卻常讓他受到傷害。
說要陪伴在王身側,卻總令他失望寂寞。
是騙子吧,是吧。
因為他就連自己,也欺騙了。
伊莫色斯閉門經過半個月後,總算重回了辦公室,接回西優席文代理的工作,繼續國家的運行。
可是他恢復原本生活之後,對王後外遇的事情卻隻字不提,沒有任何處分。
王後還是待在宮中當她的王後,刑審官長也一樣參加會見當他的大臣。
事情很奇怪,本來也不該過問這麼多的,但這天,西優席文還是忍不住問了。
“處分?”
伊莫色斯抬起頭來看向他,然後搖搖頭。
“沒有必要,我沒有這個意思。”
這個回答當然令人愕然,西優席文一時有點無法接受。
“但是……”
“只要確保以後不會發生,不就好了?我已經不在意了,這件事情既然也沒有別人知道,沒有必要搞大。”
他滿臉的淡漠,的確是對這件事情漠不關心的樣子,但這實在太不合理了。
“公開處分確實可能使王室蒙羞,但您沒有打算私下處理嗎?”
“我已經取消西盧通行後殿的許可權,這就是處理了。”
“針對王後禦下與刑審官長的行為,您不給予任何懲戒嗎……?”
若依照規定,這兩個人當然都是死刑,只看國王的仁慈與否,決定死刑的方式,然而現在伊莫色斯卻雲淡風清的幾句話帶過,這也太過寬容了。
“懲戒什麼的,何必呢?多傷害幾個人,也不會讓人覺得開心的,況且傷害的還是我重視的人。最好也不要讓他們曉得我知道這件事,這樣才能把傷害縮到最小吧。”
伊莫色斯這番話,他不知道要認同還是反駁。
把傷害縮到最小,就是從頭到尾只有他一個人受傷,這樣就好嗎?
為什麼別人犯的錯,最後受傷的卻得是他呢?
而犯錯的人,卻能安然無恙地繼續過日子,渾然不知他的痛苦,不知他的寬恕?
不知他為他們,背負了什麼?
這是什麼道理?
“國師,我知道,你不會喜歡這種想法。”
伊莫色斯的眼光總似能看穿他,在那雙澄淨的灰色眼睛之前,他的想法時常無所遁形。
“可是就如我曾經說的,做了也不會快樂的事情,為什麼要做呢?”
話題又打繞回了這個問題,那時,他反問的是“不做去會痛苦”,該如何抉擇。
伊莫色斯給他的答案是藉由其他事情來淡忘。
那麼現在呢?
他是不會痛苦,還是正藉由一些別的事情轉移注意力?
“……您不追究他們的錯,那麼,殿下呢?”
緹依的事情,也是個嚴重的問題。
而他問出口後,伊莫色斯的臉色立即改變。
“你在說什麼?緹依是我的兒子,再怎麼樣,我也不會動到他。”
伊莫色斯的態度很明確,似乎是決定維護到底了。
這又是為什麼呢?
因為即使沒有他的血統,依然是他心愛的女子的兒子?
還是六年的時間,產生了情感?
知道真相的現在,看到這孩子,不會覺得如針刺般的痛嗎?
而將來這孩子繼承了王位,西卡潔家的血脈就只剩下名義上的延續,實質上是斷絕了。
這樣,也無所謂嗎?
“這件事就這樣,別再提起,也別干涉我的做法。”
伊莫色斯以這句話簡單作結,他就算還想問什麼,也只能吞進肚子裏了。
關於伊莫色斯的決定,在棱承交其他事件的報告時,他也順便向他提起了。
“陛下……真是沒話說的善良啊。”
棱聽完後,感歎了這麼一句,也無可奈何。
“大人看起來很介意啊,明明不是您的妻子,您管那麼多做什麼?”
棱這麼說也沒錯,他歎氣。
“習慣的問題吧……”
“習慣?大人您娶過老婆?要到習慣,總共結婚幾次?”
棱馬上拿出筆記,一副準備打聽打聽記錄下來的樣子,他一陣氣結。
“你真會開玩笑,我的底細你早就查得清清楚楚了吧?哪來的妻子?”
“百密總有一疏,說不定我真的沒查到啊。”
“……我說習慣的意思是,從小被教導的觀念……”
“哦?”
他回答之後,棱就順著問了下去。
“什麼觀念?”
“婚姻是神聖的,是至死不渝的,只要婚姻關係存在,就不該背離伴侶……”
他隨口說了幾句族訓,見棱聽沒多少就興致缺缺,便不說下去了。
“我還有一件事要問你。”
“嗯?大人您儘管問啊。”
棱難得表現出“我很大方”的模樣,西優席文也就不跟他客氣了。
“你說緹依不是陛下的孩子,那為什麼他是金發藍眼?”
這一點也是他心中的疑惑,因為金發藍眼,是西盧跟愛莉蒙露西身上都沒有的特徵。
“您這麼問,我也不知道怎麼回答,我還特地查了近幾代的祖先,但也沒什麼收穫。”
以棱的細心,果然也有察覺這個問題,但他也回答不出來,解答不了他的疑惑。
“真是奇怪了……”
“是不是懷疑我調查有誤,其實殿下真的是陛下的孩子?”
棱問了以後,隨即自己補上一句。
“可惜的是,當時我也反覆確認過很多次,我的調查不會有問題,只能說人身上還是有我們無法理解的奧秘吧。”
雖然這不是精准的解答,但除了點點頭同意,也無法說什麼了。
“話說回來,大人您一直都沒有結婚的打算啊?”
棱不知道哪跟筋想到,問起了這種問題,西優席文皺眉。
“不需要。”
“那小孩呢?小孩也不需要?”
“……小孩……”
西優席文腦中轉過幾縷思緒,他對小孩這種生物沒有多少認識,不過他不覺得自己適合養小孩,或是教育孩子。
緹依都不知道被他教成什麼樣子了……
“沒想過。”
如果他沒有孩子,祭靈族人就到他為止了,若以這種想法,倒是會覺得介意,可是有什麼辦法呢。
就算傳下去,也只是血緣越來越稀薄而已,最終祭靈族的血緣,還是會淡化至消失不見。
沒有必要這麼做的。
“大人最好還是從寵物養起,培養想要孩子的心情。”
棱這句話,真的讓他忍不住要反問一下。
“那你養寵物養那麼久了,現在有很想要小孩嗎?”
從來沒看棱對女人表示過興趣,或許是長相問題,他的任務也是接觸男人居多。
“沒那個錢養小孩。”
棱很乾脆地表示。
我提供給你的錢還不夠多嗎?養小孩到底多花錢……西優席文在心中嘀咕著,終究還是沒把話問出口。
從斂甯居到前殿送公文的路上,會經過幾個區塊,還有小花園。
後殿的人們天氣好的時候也是會出來活動的,他就在小花園遇過幾次王族的人,通常看見的時候他會避道而行,省去行禮招呼的麻煩,他一向最不喜歡的就是這些囉嗦繁雜的規矩,做得不好,還會被人背後說閒話。
而今天他路經小花園的時候,卻看到一個很難得在這裏出現的人。
立因斯的第四個兒子,四皇子畢西爾。
緹依七歲的生日將至,畢西爾也十一歲了,看起來是個半大不小的俊秀少年,由於見面的機會不多,西優席文除了認得他的臉,對他這個人倒是沒什麼特殊印象。
後殿的範圍很廣,畢西爾住的豫璃宮和這裏有一段距離,照理說這裏不屬於他的活動範圍,所以看到他在這裏,西優席文才會覺得奇怪。
再加上他若有所思地走來走去,不時在草叢間張望,就好像在找什麼東西似的。
緩緩走過去,沒有可以隱瞞腳步聲,果然畢西爾注意到了他的到來,看見他的身影後,遲疑地喊了一聲。
“啊……國師。”
王族看到他,沒有行禮的必要,除了尊他為老師的緹依。
“您在這裏做什麼呢?”
被他問了這個問題,畢西爾老實地回答了。
“我在找緹依……”
要找緹依,不是應該去慕升宮嗎?西優席文感到納悶,不過還是使用魔法搜尋了一下,然後發現緹依居然在附近。
“緹依?不就隱身在那顆石頭後面嗎?”
他隨手一指之後,畢西爾反倒是愣住了。
“呃……不是的,這個……”
他話還沒說完,緹依就從石頭後面跳出來了。
“畢西爾!怎麼可以讓老師幫你找呢!這是作弊,不公平!”
……原來是在玩遊戲啊?捉迷藏?
看來緹依雖然是天才,還是有一點童心的,居然會拖著自己的堂哥玩捉迷藏,只是苦了畢西爾就是了。
“對不起,我沒有跟國師說清楚,不然再來一次?”
畢西爾滿懷歉意地道歉,可是緹依還是很不滿意。
“不用了,躲了那麼久,你都找不到,一直藏著不能動實在很無聊,這遊戲到底有什麼好玩的?”
不就是你拖著人家玩的?
西優席文心中浮現這句話,畢西爾或許也是。
讓人不能用魔法找,自己又用魔法藏著,這怎麼找得到嘛?
“我可能玩有些也不行吧,讓你掃興了,對不起。”
畢西爾又道了一次歉,緹依似乎有點聽膩了。
“別再道歉了,我們玩別的遊戲吧。老師,我們先走了。”
“……恩。”
西優席文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小孩子的世界果然不是他這個老人可以理解融入的。
“老師,今年的生日宴會,也請您一定要來喔。”
拉著畢西爾的手離開之前,緹依丟了這句話給他。
拒絕小孩子的要求好像很沒度量,加上人家都要跑了,也沒機會討價還價,西優席文只好點點頭答應了。
緹依不是伊莫色斯的親生兒子這件事,其實他並沒有很在意。
不是,反而更好,這樣他就不會因為他擁有王族血脈而下意識討厭他,比較能平心靜氣看待這個學生。
也不必在厭惡王族血統的同時,因為他是伊莫色斯的兒子的關係,而感到掙紮。
如果緹依即位,王室血脈也算是斷絕了,這樣他是不是就不必再想復仇的事了呢?
如此,或許有一天,他的靈魂終能回歸安寧,得到平靜,不再去想這些事情,讓自己從仇恨中徹底解放出來。
然後坦承面對那個人,坦承自己的心。
緹依還只是個小孩,尚未成年,因此生日宴會都是在慕升宮小型舉辦的,沒有廣邀親族臣子,只有居住在王宮中的人參與。
聽說按照緹依的想法,很想只邀請自己喜歡的人就好,但是伊莫色斯不贊成,認為要給不認識的人機會,不然交往的物件永遠只有這麼幾人,王子跟國王意見相左的情況下,當然是以國王的意見為優先。
伊莫色斯果然很注重人際關係。
這或許是小時候孤獨一人帶來的影響?西優席文默默猜測著。
宴會進行的氣氛很好,收到大家的禮物的緹依也顯得很開心,最後,到了許願的時間。
“今年有什麼願望想實現呢?緹依。”
伊莫色斯微笑看著他,說是讓兒子向神許願,倒不如說是給兒子一個提出要求的機會,憑他國王的身份,緹依的願望只要別太詭異,他都能使之實現的。
年紀幼小的緹依大概也早就看穿了這一點。
“父王,我的願望,需要您的幫助呢。”
以孩童稚嫩的聲音說出這句話之後,他像是等著看伊莫色斯的反應,而停住不說。
“嗯?你說說看啊,緹依開心地說了下去。”
得到伊莫色斯的許諾,緹依開心地說了下去。
“我想要一個弟弟或妹妹。”
這個單純的心願聽在眾人耳中都顯得可愛,唯一反應異樣的,只有伊莫色斯跟西優席文。
然而伊莫色斯也只是怔了一下,便調整回了情緒。
“為什麼呢?王宮裏也有其他的小孩,不是嗎?”
“可是我沒有自己的兄弟姐妹。”
緹依睜大了眼睛,然後指向站在外邊的畢西爾。
“畢西爾都有哥哥跟妹妹,我也想要弟妹。我想照顧弟弟跟妹妹,我會對他很好的。”
伊莫色斯漂亮的臉孔上隱含著一點為難,這時候西優席文插了一句話。
“緹依,弟弟或是妹妹的存在,會帶來什麼,你想過了嗎?”
在大庭廣眾之下,他也不好直接說出一些話來。
王子或是公主的誕生,都會分散國王的愛吧?尤其,緹依並非國王親生。
如果是王子的話,甚至還會產生繼承權的問題,雖然緹依表現優良,有心人士也無從得知他的身世。
“唔……但是,我真的想要弟妹。父王,不可以嗎?”
瞧伊莫色斯看著緹依那雙渴望的眼睛的眼神,西優席文知道,他多半無法拒絕。
“……我會跟你母後商量看看的。”
最終,伊莫色斯含笑說出了這句話,緹依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高興地抱住伊莫色斯。
“謝謝父王!父王最好了。”
而伊莫色斯也只是寵溺地摸著緹依的頭,除了西優席文,誰也看不出他笑容裏的無奈。
生日宴會結束了,各人也要回各人的住所休息了,西優席文想離開時,卻被伊莫色斯叫住了。
“國師。今晚有空嗎?”
現在時間已經不早了,實在是該睡覺的時間,西優席文不明白地看著他。
“沒什麼事的話……陪我一下?”
雖然不瞭解伊莫色斯的想法,但他還是同意了。
從慕升宮走往向曆殿的路上,西優席文想的是伊莫色斯答應緹依的事,伊莫色斯默不作聲的,可能也正在想什麼吧。
自從王後出軌的事情被伊莫色斯知道後,伊莫色斯就再也沒有踏進王後的住處了,兩個人的關係可說是下降至冰點,今天緹依生日,愛莉蒙露西也沒有出席。
該說是糟糕嗎,西優席文不便評論。現狀可以說是正常的,如果伊莫色斯知道自己的妻子愛的是別人,甚至背叛他生下孩子後,還能笑著去找她,那才是不正常吧。
王後不知道他知情,面對他時應該還是想著如何隱瞞欺騙,這絕對是伊莫色斯無法忍受的。
也因此,才會選擇避不見面。
上到伊莫色斯的房間後,伊莫色斯吩咐下人拿了酒進來,便在陽臺的椅子坐下,要西優席文也就座,然後為他倒酒。
盯著接近盈滿的月,伊莫色斯歎氣著。
“多少年了,國師。好久沒有一起看月亮了。”
他忽然生出這樣的感慨,西優席文淡淡回答著。
“屬下也記不太清楚了,陛下。”
“你沒有很在意這件事情,又怎麼會記得清楚呢?”
問話的語氣雖然平淡,內容卻如針銳。
如果這個晚上找他來,儘是這樣的審問,他可要吃不消了。
“陛下,今天找屬下來,有什麼事?”
他覺得先問清楚比較好,伊莫色斯則舉起了杯子。
“沒什麼事就不能找你來嗎?就喝喝酒,聊聊天。”
“當然沒什麼不可以。”
西優席文也拿起杯子淺啜了幾口,酒這種東西,喝多了沒有好處。
說要喝酒聊天的伊莫色斯,根本只做前面一半,也就是喝酒。西優席文都看他喝了三杯了,還是一句話也不說。
結果,原來是我找他陪他喝酒啊。
“陛下,今天答應殿下的事情,您真的要做?”
既然伊莫色斯不說話,就只好換他開口了,一片寂靜讓人覺得幾乎窒息,不說點話太難受了。
“我已經答應了。我會跟愛莉蒙露西談談。我會讓她答應的。”
伊莫色斯說話的心情有多沉重,他感覺得出來。
“為什麼不另立王妃呢?”
伊莫色斯看了他一眼,又倒起了酒。
“我不要別人。”
這是個很好的理由,找不出點反駁。
“而且,緹依已經……他想要的弟妹,如果是生自其他女人,那根本跟他沒有血緣關係,根本是陌生人,不是嗎?”
到了這個地步,他還要顧慮這點。
這麼多年來……一直看著他,他總是為別人設想。
但到底多少人曾經為他著想呢?
“沒有別人知道,緹依也不會知道的。”
“但是我知道。”
伊莫色斯回了他一句,又接著說下去。
“你是不是想說我可以裝做不知道?連你要問什麼我都曉得了,呵呵。”
他雖然在笑,卻笑得沒有一絲開心的感覺。
看著坐在自己對面的伊莫色斯,他不由得開了口。
“您……好像什麼都知道似的。”
很久以前他就有這樣的感覺。
伊莫色斯好像對他很熟悉很熟悉……
能夠猜中他的想法,能夠得知他重視的事物。
凝石、祭靈族、琴……
“不見得,我就不知道最愛的妻子會背叛我,最愛的兒子……”
說到這裏,他再也說不下去,一瞬間展露面上的痛苦,西優席文看得一清二楚。
那絕對不是不在意的表情。
那絕對不是……
“原來誠意,不能打動一切。只有誠意是不夠的,到底還缺少了什麼呢?……”
伊莫色斯指的究竟是愛莉蒙露西,還是他呢?
在酒精侵蝕腦子的情況下,他也分不出來了。
次日醒來的時候,已經在斂甯居。半醉半醒的還能自己回來,西優席文也有點佩服自己。
可能是喝醉的關係,昨天晚上的一切回憶起來不太真實,讓他不太確定是否發生過。
畢竟他連怎麼走回來的都不太記得啊。
或者,這只是下意識的遺呢?
想不出個所以然來,所以,也只能開始今天的行程,然後就這樣過下去。
“老師,有什麼方法可以知道是弟弟還是妹妹嗎?我想提前知道喔。”
好一段時間過去,王後懷孕的消息終於傳出來了,緹依為此十分高興,上課的時候也常常冒出一些跟課程無關的問題。
“耐心是很重要的東西,也不過九個月而已。或許還不必等到那麼久。”
他不太清楚王後現在懷孕幾個月,聽說預產期是初春,也就是說,是緹依八歲生日之後的事情了。
“真的沒有提前知道小孩性別的辦法嗎?”
緹依有點洩氣。
“我還想先為他準備一些禮物呢。”
“嬰兒需要的物品,王宮自然會準備。”
對王室來說,男女需要的東西各準備一份,根本算不上什麼了不起的事,反正嬰兒出生知道性別後,用不到的那一份丟棄就好,也只是筆小錢。
這裏行經看似浪費,不過從以前到現在都是如此,自然不會有人不識相地跑出來抗議。
“明年春天我就有弟弟或是妹妹了呢,不知道會叫什麼名字?”
緹依相當期待地說,一面幻想著可愛的新生兒,一面照著西優席文做的樣子,使用出一個定物魔法。
他到底可以一心幾用,西優席文真的很好奇。按照這種程度,說不定戰鬥中同時使用魔法也不是問題。
那可是沒有人能辦到的事情呢。保持著實驗的心情,西優席文打算等一下就讓他試試看。
而新生兒名字的問題,他覺得緹依最好不要抱持太大的期待。
依照伊莫色斯的取名品味,Tea之後不知道是什麼,Milk?
真是個光用想的就覺得悲慘的名字。
他默默地覺得,誕生的如果是公主,可能會比較好一點,畢竟規定要五個字的名字,也比較難套入咒文語吧。
“我去探望母後,母後好像還是不太喜歡看到我。”
緹依忽然又提起難過的事情,西優席文挑了挑眉。
他知道王後之所以答應再生一個孩子,是伊莫色斯的要求,用什麼方法要求的,也可以猜想得到。
伊莫色斯沒有多說,只說也順帶要求她善待緹依,結果卻沒有做到嗎?
“是不是懷孕身體不適,所以心情不好呢……雖然母後肯多跟我說幾句話了,可是看起來就是很不開心的樣子,好擔心母後的身體狀況。”
從緹依這句話裏,他忽然想到了什麼。
一個稱不上好的念頭。
“王後禦下,似乎身體一直不太好的樣子……”
口中喃喃念著,他覺得自己仿佛著了魔。
想起伊莫色斯難受的神情,想起他明明受傷甚深,卻仍要強顏歡笑的樣子。
一個決定,悄悄在他心中形成。
百花盛開的三月,是康納西王國第一個小公主誕生的月份。
暖洋洋的天氣,有時陽光普照,有時陰雨綿綿,那時大家期待著新生兒的誕生,而他等待的,則是別的事情。
而一切如他所願--
小公主平安出生。
而王後愛莉蒙露西,因為難產而死。
王後離世是一件大事,而他,只怕是第一個知道這件事的人。
伊莫色斯得知之後似乎大受打擊,再度閉居向曆殿,將國事交給他處理。
這一次他沒有前往向曆殿關心。
因為這件事就是他安排造成的……殺人兇手去關心死者親屬,這麼虛偽的事情他做不出來。
小公主的誕生本來應該是喜事,卻因為愛莉蒙露西的死而蒙上陰影,沒有人有心情慶祝,所有的事宜也暫時拖延下來,現在進行的是王後的喪事。
喪禮上,伊莫色斯就如失了魂,只愣愣地站著,直到儀式結束。
遺體與晶棺要被搬走時,他向前一步伸出了手,就好像想留下什麼一樣,但終究還是沒有發出聲音。
儘管看著覺得難過,西優席文還是覺得自己沒有做錯。
受到王後的死影響的,不只是伊莫色斯一個人。
緹依最近上課的時候也常常心不在焉,或者是帶著哀傷的神情問他一些問題。
“老師,是不是我害的?如果我沒有說想要弟妹的話……”
緹依還只是個孩子,但也已經會思考一些事情了,也容易在某些問題鑽牛角尖,想不開。
“不必這麼想,跟你沒有關係。”
西優席文也想過,是因為他做了安排,才會讓緹依這麼難過自責。
不是沒有考慮過,只是,考慮過還是決定這麼做……
王後的遺體沒有納入皇陵,伊莫色斯將之交給了西盧,這件事只有少數人知道。
伊莫色斯或許是抱著讓愛莉蒙露西脫離王室的束縛,將她還給她的愛人的想法,但對西盧來說是不是如此,就沒有人知道了。
這件事的隔天,伊莫色斯在夜裏傳喚了他。
當他進去的時候,伊莫色斯一個人坐在昏暗的房中,室內靜得十分冷肅。
沒有要他坐下,也沒有面向他。
如此的氣氛仿佛正宣告著沉靜的憤怒,而他只能等待宣判。
“國師,我只問你一句……王後難產,跟你有沒有關係?”
等待了許久,伊莫色斯才開口,一開口,就是這麼直接的一句。
到了這個地步,他也知道,想瞞騙過去,是不可能的。
伊莫色斯總是有辦法知道想知道的事情。
就像以往的每一次。
這件事做得不算精密,又怎麼瞞得過去呢?
“……王後的存在,不是為了讓國王蒙羞,讓國王難受。”
王辦不到的事,就由他來做。
王狠不下心,他就代為執行。
在他承認後,伊莫色斯身周的空氣仿佛凝了起來,但他沒有咆哮也沒有再追究。
“你出去。立刻出去。”
空洞的聲音中已經沒有任何情緒,這時候他很想留下,但最終,他還是離開了。
章之二十九 撕裂的平衡
章之二十九 撕裂的平衡
而你看見我時,終於不再露出笑容。
‘人為什麼總是這麼奇怪呢?應該珍惜的,是真心愛著自己,對自己好的人吧,為什麼總要對冷臉相待的人奉上自己的心,明知不會有回應還是抱持著期待?’
這樣的話語,讓他如何回答呢?
或許王沒有對他說出這樣的話。
或許這只是他自己的想像,他自己,對於那個人的疑惑。
但或許,也是真的。
王有沒有這麼想過呢?
就算原本沒有,現在也會了吧。
“……以上是這次行動的報告,大人,您有在聽嗎?”
念完報告書後,棱附帶問了一句,西優席文這才從失神中清醒,半責怪地看向他。
“既然發現我恍神,怎麼不早點喊我,等到都念完了才說?”
他也知道自己這番話沒什麼道理,但是心情惡劣的情況下,口氣就是難以好起來。
“我想看看大人您會不會自己清醒過來。看來恍神的程度很嚴重,您需要好好休息吧。”
“跟好好休息……沒有什麼關係……”
他會失神,不是因為睡眠不足。
不過他失神的原因,也足以讓他無法好好休息就是了。
“……這件事情,是我調查的。”
棱忽然開口說出的話,讓他一愣。
“我也認為,大人您不應該擅自這麼做。”
西優席文一下子答不上話來,只是心情似乎又更惡劣了些。
“是你自己調查的,還是陛下要你調查的?”
“有什麼分別嗎?”
“有。”
“大人您倒是說說看,有什麼分別?”
棱反問後,他又一次沉默。
確實是有分別的,只是他說不出口。
而他也不知道,究竟比較希望聽到的答案是哪一個。
“我知道我沒什麼資格,過問大人您的事。可能大人您也不想聽,但是您的做法最後受傷的,依然是陛下。”
這句話刺中了他的痛處,儘管他一直認為自己的決定是對的,但仍一直有一個梗在。
這個梗,就是伊莫色斯的傷心。
他無法當做看不見,所以一直覺得不舒服。
“對陛下不利的因素,應該剷除。”
他繃著臉回答,棱則繼續不贊同。
“王後禦下沒有勾結外人危害陛下,也沒有傷害陛下的意思,只不過是個得不到幸福的女人,國師大人您何必讓她死呢?”
棱的說法他沒有認真聽進去,其實從很久以前開始,他對人命就不怎麼重視了。
在看見很多無辜的人在自己面前死去,在犧牲利用了許多人之後。
在用這雙手殺的人,已經數不清之後。
死一個人這種事情,他早已麻木,也不覺得有什麼了。
“理念不同,說再多也沒有意義。”
他用這句話示意棱不必再說下去,棱也配合地停止了勸告。
“陛下……似乎還是不打算為此判我的罪。”
如果伊莫色斯怒駡他,責罰他,甚至要他以命相抵,他還會覺得好過一點。
偏偏伊莫色斯什麼也沒做,什麼也沒說,只是隔離了兩人,靜靜的,默默的,把這一切自己吞下去,獨自一人承受。
他不得不說,這是懲罰沒有錯,這其實就是懲罰了。
雖然伊莫色斯並不知道。
“這很正常吧?我也斷定陛下不會動您,才把報告交出去的。”
棱以說平常話的語氣說出了讓他有點難以置信的話,他猛地抬起頭。
“如果陛下會懲處,難道你想過幫我隱瞞?”
“有何不可?大人您也是為了陛下,為了已經死去的王後,再搭上大人您的命,不值得啊。”
棱居然會為了他,動過改變原則的念頭,這是他想都沒想過的事情。
一瞬間浮上心頭的感覺,他說不上來。
不過,他還是沒有忘記回應。
“謝謝你,棱。”
這一次伊莫色斯的閉居,比之前更久。
足足兩個月沒有消息了,雖然擔心,但他也沒立場去問。
從緹依那裏打聽消息的感覺很尷尬,棱平時也不會去找伊莫色斯。
難道要委託棱去探視伊莫色斯的情況?這也太蠢了點,恐怕足以讓棱嘲諷上一個月。
在這樣的矛盾中,居然來了個意外的訪客。
求見的人是刑審官長西盧?歐帝安,西優席文不認為他會是為了公事來的。
因為想知道他求見的原因,西優席文同意會面,空出了時間,讓他到斂甯居來。
即使他十分不喜歡西盧,接待客人的禮貌還是要有的,客套寒暄了幾句之後,他還沒問對方的來意,對方便忍不住自己開口了。
“國師大人,請問……陛下為什麼都不出席會見呢?陛下……怎麼了嗎?”
那張英俊的臉孔上帶著幾分憂心與焦慮,西盧的氣色很差,整個人看起來很憔悴。
王後便是喜歡著這個人啊,為了這個人,不惜背叛陛下。他一面想著,一面心情也沉了沉。
“陛下的事情,您不需要擔心,也不需要多問。”
西優席文淡淡地回答,把問題擋了回去,西盧則是臉色一灰。
“那麼,我能求見陛下嗎?”
“不能。”
這種要求,他當然想也不想就拒絕了。
“國師大人,我有事情想請問陛下,真的不能……”
在西盧不死心的又說了一次後,西優席文壓不住內心情緒波動而冷笑了一聲。
“你難道認為,陛下會想看見你嗎?”
聽見這句話,西盧頓時渾身一震,原本就蒼白的臉孔更加面無血色。
“您……是什麼意思?”
“你想求見陛下,是想求證什麼?”
西優席文沉靜地發問,沒等他回答,就自己接了下去。
“陛下將王後的遺體交給你,意思就已經很清楚了吧?你還想問什麼呢?你們的事情,你真的認為陛下不知道?是自認做得很隱密,還是認定陛下是笨蛋?”
他一連串尖銳的問句,把西盧打得毫無反駁之力,本來他也不想說得這麼不留情的,只是一直克制不住。
“陛下……知道?”
西盧只能顫抖著重複話語中這兩個詞,如果不是坐在椅子上,或許他會支撐不住自己的身子。
“在做事之前,就沒有想過會被發現嗎?”
西盧好像已經沒有辦法回答他的問題,大概連站在這裏,也讓他覺得難受。
“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這場會面,實在也沒必要繼續了,繼續下去,只是浪費時間而已。
“……我對陛下,感到很抱歉。但也無法親口向他說了……”
西盧虛弱地說完隨即站起。
“今天打擾您了,國師大人。我先告辭了。”
仿佛做了什麼抉擇似的,他說話的時候不再顫抖,腳步雖然虛浮,卻還是自己走了出去。
西優席文也只是看著他離開,沒有想過今天這番交談,最後的結果是什麼。
他沒有想到衝突是接二連三爆發的,也沒有想過無心的行為,會帶來意想不到的後果。
這天伊莫色斯又傳他到向曆殿,依照他們現在的關係,當然不太可能是為了什麼好事情,只是他想來想去也想不出還有什麼更糟的事可以發生,因而十分不解。
不管再怎麼不解,到了伊莫色斯面前,總會有答案的。
這一次晉見的時間,依然是工作結束之後的夜裏,從外面看,伊莫色斯的房裏只有微微的光亮,然後他上了樓。
隔了兩個月後的相會,伊莫色斯看起來瘦了點,疲憊的模樣讓人覺得他一定沒有善待自己的身體,儘管整個人精神不佳,冷燃在目中的怒火,卻明確地表露了他的情緒。
看見西優席文進來,伊莫色斯將桌上的紙張拿起,狠狠摔在他的腳邊。
“西盧死了。”
他以冰冷的語調說出來的,是這樣的話,西優席文登時愣住了。
“你對他說了什麼?你對他做過什麼?我有吩咐你這麼做嗎?我有給你權利讓你這麼做嗎!”
直接面對伊莫色斯的憤怒,是幾乎沒發生過的事情,西優席文還愣著,不明白事情發生的經過。
西盧提出辭呈,他是知道的。
辭呈也轉交給了伊莫色斯……
可是西盧怎麼會死了呢?
他完全不知道這件事,他只以為西盧辭職之後,就回到自己的居處過平凡安靜的日子了。
“他……是怎麼死的?”
如果是他刻意為之,他不會不承認,現在他只想弄清楚事情的緣由。
伊莫色斯注視了他幾秒,似乎稍微冷靜了下來。
“自殺。”
自殺?
想起那天西盧離開前的樣子,好像真的有跡可循。
他沒有料到,西盧會採取這樣的方式了斷。
國王不打算懲處他,他卻選擇自殺……
這算是贖罪嗎?
“你把事情……清楚告訴他了?”
伊莫色斯沒有再問他說了什麼,而是直接猜中了事實。
“……是的。”
在他承認之後,伊莫色斯像是忍無可忍了。
“我說過,我希望不要讓他們知道的!我也說過,事情到此為止,不要干涉我的做法!愛莉蒙露西已經不在了,你為什麼活著的人也不放過?什麼事情都得用命令約束嗎?你是在以行為告訴我信任是沒有意義的,信任是這麼愚蠢的事情嗎!”
他從來沒有對哪個人吼過這麼多的話,而話到這裏,還沒有終止。
“我信任你,不是為了讓你不考慮我的想法就擅自行動,不是讓你一再考驗我的信任是否會因而動搖!不是這樣給你糟蹋的!”
說到這裏,伊莫色斯總止住了,那雙灰色的眸子正怒視著他,讓他透不過氣。
其實他可以理解的。
他可以解釋的……是西盧來詢問,是想讓他回去……是因為認為伊莫色斯不會想看見他……
若讓西盧面見伊莫色斯,伊莫色斯是不是就得再偽裝出不在意不知情的樣子?
已經很難受了,怎麼能讓他再難受下去……
他可以解釋的。他真的可以解釋,說明他這麼做的原因。
但是在輕啟唇齒時,他卻問出了一個不相干的問題。
“陛下……您當初究竟為何要救我呢?”
沉重的氣氛下,沉重的問題。
一直繃著臉的伊莫色斯,在聽見他的疑問後,維持著的憤怒突然碎裂瓦解了。
“為何……?國師啊,為什麼,到了這個時候,你才問我這個問題呢?”
微頓之後充滿諷刺意味的淺笑,包含了太多無奈與失望。
“我交付你信任的時候,我無條件為你說話的時候,我們獨處的每一刻……你從來沒有過‘為什麼’。當我繼任為王,當我願與你分享一切,當我等待你的開口……這麼多年了,為什麼到了現在,你才問我這個問題……”
伊莫色斯那輕輕的笑,好像笑著自己的愚蠢,笑著自己的癡。
“一直以來,你都沒有質疑過為什麼嗎?一直以來,你難道都認為這一切理所當然?我理所當然的要維護你,我理所當然的要與你拉近距離,我理所當然的,可以不必有人的容忍限度,與身為國王的尊嚴?你到底把我當成什麼?我根本不敢去想。”
西優席文聽得啞口無言,幾度想否認,卻又覺得伊莫色斯說的在他身上確實可以印證。
他的態度,一直使伊莫色斯這麼感覺嗎?
他的冷淡,不斷地造成傷害嗎?
“幾十年都過去了……我也已經傻了幾十年了……你根本是無法動搖的,你的固執,你的執念……我所做的還不夠多嗎?但是,我究竟得到了什麼?”
濃濃的哀傷,透過空氣傳了過來,可悲的是,他還是無法否定他的話。
“就算我看開了,我還是不會對你做什麼。這真是很可笑的一件事。愛莉蒙露西、西盧……就像是白死了一樣,就像是沒有任何價值一樣……”
說到這裏,伊莫色斯的眼睛黯淡了下來,坐倒到身後的椅子上。
“離開吧,從今以後,是該有改變了。至於你所問的為什麼……”
那雙失去神采的眼睛閉上了,就如同不想再看見他似的。
“若是你早一點問,我說不定還是會很高興地回答你,而現在,我已經不想回答你的任何問題了。”
從向曆殿走出來的時候,他感覺自己仿佛失了魂,茫然沒有方向。
腳自己前進著,想要回頭,卻沒有這分力氣。
他好像失去了什麼重要的東西。
只是,能失去的,他早已失去了,不是嗎?一次一次的,隨著時間,隨著命運。
是因為有的東西,在失去後才覺得重要嗎?
直到現在,他才發現他其實並不瞭解伊莫色斯嗎?
說這種話,能夠被原諒?
到了最後他還是沒有解釋,讓伊莫色斯失望透頂。
到了最後他還是不願給自己一個機會……不願修補已經損毀的一切。
為什麼他會是這樣的人呢?
又為什麼,那個人要執著於他這樣一個人……
他不是沒有想過這些問題,也不是不在乎。
只是,始終沒有問出口,就等於無。
回到斂甯居後,他只覺得這個地方好寒冷。
說寒冷,還不是他自作自受?
沒有人逼他如此,沒有人逼他孤獨。一直逼迫著他的,只有他自己而已。
不會有人再來理你了。他這麼告訴自己,然後對自己冷笑著。
這就是你要的,不是嗎?
取出很久以前,伊莫色斯給他的那顆凝石珠,他實在不知道,自己剩下的還有什麼。
就這麼睜著眼睛,一直到天明。
半個月後,伊莫色斯終於重回辦公廳執掌政務,他沒有拒絕西優席文自己送公文來,只是讓他交代完公事,便不再交談,也不會再跟他談一些近日煩惱之類的事了。
會見上,兩人的疏離,與伊莫色斯對他的冷淡,眾人都看得一清二楚,國王與國師之間出現了嫌隙的傳聞很快就傳了出來,有心人也開始渲染。
對西優席文不滿的官員蠢蠢欲動地想看看能不能藉機扳倒他,但是第一個上書的人被伊莫色斯冷笑著駁回來,降職處分後,便沒有人再打這個主意了。
因為大家看清了一點,雖然國王表面上對國師疏遠,但是對他的維護依然存在。
渾渾噩噩的日子,到底過得特別快還是特別慢,他也不曉得。
因為沒有可以注意,沒有特意計算時間。
教緹依的事情,還是繼續著,只是某天談到神與不信人的人的話題時,緹依的論點觸動了他的過去,從此,他就決定保持距離,只要顧好老師的本分就好。
那幾句談話到底有沒有那麼嚴重?有沒有讓他那麼痛?
還是因為他的情緒,而把事情嚴重化了呢?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只覺得想隔絕所有的人,想將所有人排除出去,就這麼孤獨到底。
該說是自暴自棄嗎?
然而,他所下的隔離結界之內,還是有一個人。
“大人,聽報告的時候別再走神了。”
棱的聲音傳進他耳裏的時候,那張漂亮的臉近在咫尺,手撐在桌上身體向前傾的棱正瞪著他,看起來很不滿的樣子。
“……抱歉,你留著,我再看就好了。”
“既然您這麼說,我以後報告寫詳細點,就可以省略口頭說明了。”
棱沒好氣地回答,西優席文遲疑了一下。
“那會多花很多時間吧?”
“國師大人也知道不該浪費別人的時間啊?”
“……抱歉。”
現在的他沒有興趣跟精神進行口舌爭鬥,而且物件是棱特別累。
態度與關係沒有改變的,就剩下棱了。
起初棱也對他與伊莫色斯之間的問題關心過幾句,後來時間久了,就不理會了。
是啊,時間久了。
時間總過得不知不覺……
只有看著日漸長大的緹依,才會感覺到時間的流逝,誰叫他相處的人,幾乎外表都不會變?
就連他自己也是啊。
轉眼間,又是好幾年過去了呢。
“大人,即使你做出一副憂慮的樣子,也只會因而增加您覺得困擾的魅力喔。”
棱皺眉說出的話不知是不是開玩笑,倒是讓他一陣惡寒。
“別說這種奇怪的話了。”
“那麼快來討論一下報告吧,我還忙著呢。”
“忙著?”
西優席文隨口問了一句,棱也答得隨性。
“趕場跑任務。現在是被資羅官長夫人保養的小白臉,晚一點還有跟兵政官長在東牆的約會。”
小白臉這回事不予置評,至於後面那個……
跟兵政官長約會,這還沒什麼,但是約在東牆,就大有問題了。
“……你該不會是打扮成女人接近他的吧……”
“天行使就是要什麼都會啊。”
這樣子的什麼都會,實在令人無言。
“大人您呢,晚上要參加殿下的生日宴會不是嗎?你也不是閑著的吧?”
“你消息還真靈通。”
之前緹依又來糾纏,一時心軟就答應了,他也對自己不夠堅定的心感歎。
就要十四歲了啊,再過兩年,就要成年了。
生日禮物,他已經說不送了,所以不必為了這個煩惱。
需要他煩惱的事情,也不多了。因為沒有人會向他訴說,沒有人需要他來分擔……
傍晚來到慕升宮時,緹依很熱情地招呼,同時也介紹了他寶貝的妹妹給他認識。
還沒滿六歲的克薇安西亞公主相當可愛,像跟粉妝玉琢的娃娃似的,會說的話還不多,表達善意的方式也很天真很直接。
他感到意外的是,立因斯居然也來參加宴會了,原來多年不見,他已經曉得打點表面關係了啊?但顯然做得不成功,因為一眼就看得出來不是真心的,緹依也一副很不喜歡他的樣子。
進入宮內時,伊莫色斯已經在了,正忙著跟纏著他說話的人聊天,注意到他進來,也只瞥了一眼,淡淡的朝他點了點頭,就沒有別的反應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該有什麼感覺。
宴會的氣氛,是他一向不習慣的喧鬧溫馨,無法融入,在旁觀了一段時間後,他還是決定找個安靜的角落,待到宴會結束。
安靜,就是會使人靜心思考。平常在想的事情,平常不會想的事情,通通都會湧上來,充斥他的腦袋。
復仇啊,這個好久以前,堅持的名詞。
這個念頭究竟有沒有完全抹滅呢?
他覺得沒有。
只是暫時壓抑住而已。只是因為某些人,某些事,而暫時壓抑住而已。
壓抑得讓他幾乎都要忘記。
壓抑得讓他幾乎懷疑是否會重燃。
但是他還是存在的。是不是證實了,他無可救藥呢?
不知道啊。真的不知道。
打斷他沉思的人是緹依,身為宴會主角的他,居然也溜到這沒人的角落來,說是想躲避不想相處的人,真讓他意外。
盯著緹依看的時候,他的內心產生了茫然。
一種不知該從何說起的茫然。
這樣一個耀眼的孩子啊,或許就是未來的王吧。
剛才伊莫色斯也在宴會上說了,等到緹依成年,他就會將王位傳給他,然後離開王宮,追求一些他年輕時想追求的事物。
在王宮耗了大半輩子,終究還是無法忘記原本的夢想嗎?
只是那個夢想是屬於他一個人的。王宮中的記憶,是不是痛苦多過於快樂呢?
卸下王的頭銜離開後,他可能就不會常常回來了吧。
連見面,都很難了。
現在產生的情緒是什麼?
就算他不是王了,他也無法實行他的復仇啊。
難道要對方他視為親子的緹依,讓他擺脫責任後依然無法安寧?
他來這裏,來到這個王宮,究竟是為了什麼呢?
這麼長的時間過去了,究竟是為了什麼呢……
“緹依。”
“嗯?什麼事?老師。”
“你的生日禮物……”
看緹依驚異的樣子,似是沒想到他會提起這個吧,然後又看他沒拿出什麼來,就更為不明白了。
“我告訴你幾句話,就當作是你的生日禮物吧。”
手扶在欄杆上,他看著這個,自己唯一的學生。
“世界上沒有永遠的朋友,所謂的信任是不需要存在的東西,無論對方是誰,你都必須存著防範之心,任何時刻都不能鬆懈。即使交情再好,那個人都可能因為你所不知道的利益因素或苦衷而出賣你,總之,不要輕信別人,能夠信任的,就只有自己而已。”
說是提醒,不如說是他深痛的經驗之後的體悟。
他是在告訴緹依要防著他,但又何嘗不是在教他呢?
可能就像先王所說的……
他……就這麼希望有人能阻止他嗎……
這番話說出口時,他想到的是斥的出賣,是黛西克琳娜的改變。
或許兩者讓他痛的程度是不同的,但其實是相似的事情。
人怎麼能希望有人永遠為你打算,而把自己放在後頭?
這樣的人,他只有看過一個。
他也相信,不會再有別人呢了。
“恩……謝謝老師的教誨。”
雖然緹依點頭接受了,但西優席文知道,緹依是無法明白的。
如果能永遠不要明白,也算是一種幸福吧?
“老師,您能告訴我,您對我有什麼想法嗎?”
在他仍沉浸于感慨中時,緹依忽然又問了一個問題,他看得出他的期待與不安,為了即將得到的答案。
總是喜歡,拿一些難以回答的問題來為難他啊,身邊的這些人。
“對我來說,你是這個國家的王子,未來的國王,如此而已。”
他的回答,也一貫的令人失望。
“……此外,你也算是我的學生吧,在你當初的堅持下。”
他的話,就好像對緹依沒有絲毫的情感似的,淡漠而維持著距離。
這當然不會是緹依想要的答案。
但,他的心,本就已經不欲對任何人敞開了。
不想讓誰的身影再次佔據自己的心,不想再讓誰,對自己來說異常重要。
如此便不必在抉擇時掛心誰,能夠自由而無顧忌地做出決定……
緹依勉強笑了笑,又跟他聊了幾句話,便重新走回大廳了。
大廳的光明與這裏的黑暗,可不是恰好成對比嗎?
是該回去了吧。
要從出口離開,還是得經過大廳,這個時候緹依正在許願,大家圍繞著他跟伊莫色斯,氣氛還是那樣融洽。
“今年的願望,就是希望父王除了青春永駐,也要長命百歲。”
緹依玩笑似地說出了心願,伊莫色斯則一陣失笑。
“你這不是要父王當妖怪嗎?”
“不是,才不是呢,是神仙,不是妖怪。”
“這種心願,可能要求神喔。”
“是嗎?去年希望父王每天開開心心,父王您也說要求神……”
伊莫色斯含笑不語,接著他們說什麼,西優席文就沒去聽了,只顧著朝門走去。
時常的,他也會想起一個問題。
那就是死亡。
由於停時之術的功效,他的身體狀況被維持在年輕的時候,這樣下去,若沒有遭逢意外,他什麼時候才會死呢?
就這麼一直活下去,聽起來也太不可思議。
什麼是可能的事,什麼是不可能的事,他還能夠區分,當初這個術會成為禁術,就一定有隱含的缺陷存在,除了表面上功力無法進展之外,一定還有別的因素,只是在記載上找不到罷了。
他不是畏懼死亡,相反的,他恐懼就這麼一直活下去。
如果這些人都死去了,他仍舊活著……
重視的人,想復仇的物件通通死去了,已經失去了活著的意義,卻仍舊活著……
那麼,他就只能自己追求死亡嗎?
只因沒有支撐他活下去的理由,沒有迫使他拒絕死亡的理由。
只因……
‘清風。’
覺得有人呼喚著自己,但猛然轉頭,卻什麼都沒有。
寂寞塑造出的幻覺啊……
撫上面前的鏡子,看著自己消短的頭髮。
他已經不知能拿什麼來思念。
章之三十 斷弦
章之三十 斷弦
其實你努力維持的一切,是如此脆弱而不堪一擊。
幽暗的空中,仿佛有個聲音,正嘲笑著他。
‘你所渴望的救贖啊,不是早已出現在你面前?’
‘你所失落的幸福啊,不是早已到來,早已臨門?’
‘所謂救贖,不被你接納。’
‘所謂幸福,不被你相信。’
‘你還能求什麼呢?除了那絕無可能的回到過去……’
那個聲音迴響著,說不清來自何方。
宛若諷刺,宛若歎息。
這年的冬天下了第一場雪,漫布王都,覆蓋平野。
照例,需要給伊莫色斯批改的公文,他拿著準備送過去,不過在辦公室沒有看見伊莫色斯的身影。
搜尋到氣息在向曆殿後,他擔心地移動前往,但被衛兵拒于門外,說是王交代任何人都不得進入。
聽到這樣的命令,他也曉得,多半是伊莫色斯的隱疾又發作了。
所以又一個人默默地待在宮內,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吧。
即使他知情,也是被排除在外的……
“那麼今天的祈問儀式……”
他記得今天是祈問儀式固定舉行的日子,如果伊莫色斯不克出席,其他的事情不知道有沒有交代。
“早上已經讓人通知祭司公會暫停舉行了。”
“嗯。”
既然已經通知過,那就沒事了,懷著有點陰鬱的心情,他回到斂甯居繼續辦公。
對他來說只是如同往常地度過這一天,尚不知道隔天將會發佈引起大動盪的消息。
動盪的原因,是臨神之鏡的鏡文。
原本因為國王告病暫停的祈問儀式,由於立因斯親王忽然決定暫代執行,結果還是照常舉行了,只是參加儀式的人不多,情況眾人都不太瞭解。
只知道記錄下來的鏡文,神為求張揚神威,決定選出八名特別的祭司,賜職為神座,終生不婚,只侍奉神,擁有超然的地位。
同時臨神之鏡也列出了擔任各職位的人,本來要公佈消息找出他們來,這也沒什麼,真正讓人錯愕慌亂的是,名單上列奉晨神座的那個名字。
赫然是現在的儲君,緹依王子。
第一時間得知這個消息的伊莫色斯,似乎有點承受不住這個打擊,一瞬間臉都失去了血色。
終生侍奉神的意思是什麼呢?
意思自然是,緹依必須成為神職人員,也不可能繼任為王了。
關於這件事情,在公佈鏡文之前,伊莫色斯召開會議進行了討論。
討論的主旨,就是該如何處理。
鏡文的真假,沒有幾個人敢質疑,如果提出質疑,就是直接表示不相信立因斯親王,萬一是真的,這也是對神的不敬。
而若是就鏡文為真來討論,神所指名的人選又能否替換呢?
儘管為緹依感到惋惜,眾大臣還是認為該按照鏡文所示去做,否則觸怒了神明,神降罪于王國,是誰也擔不起的責任。
所以結論就是,即使伊莫色斯再怎麼捨不得緹依,還是得將他送出去。
會議結束後,伊莫色斯一語不發立即離座而去,西優席文想了想,決定跟上去。
在知道他情緒不穩的情況下,還是有人跟著他比較好。
前方的伊莫色斯走了好一段路後,突然止住了腳步,佇立原地。
見狀,他走上前,來到他的身旁。
想要開口,不過開口說出的,還是只有呼喚。
“陛下。”
伊莫色斯的雙眼無神地注視著遠方,恍若自言自語地說了話。
“為什麼……”
發出的聲音軟弱無力,微弱得好像沒有力氣再說下去。
“為什麼……世界上那麼多人,為什麼會是緹依呢?為什麼……”
這個時候,他需要的是一個答案,還是默默的陪伴?
西優席文猜不出來。
“為什麼神總是將我重要的人,一個一個從我身邊奪走……”
如果剛才是不知要不要回答,現在就是不知該怎麼回答。
“陛下,別想了,這件事也得告訴殿下的。”
在他這麼說之後,伊莫色斯安靜了下來,就這麼沉默了好久,才再次說話。
“明天吧。我現在沒有辦法……只要想到就難過。”
“……雖然殿下無法繼承王位,但他跟您的關係還是不會改變的,想要見面也不會很難,您……別這麼難過。”
看到伊莫色斯難過,他也會覺得不好受。
就算現在他們之間很疏遠,關心安慰的話,還是可以說吧?
“我知道。但知道與接受,還是有差別的。”
伊莫色斯收起了脆弱之態,仿佛不想接受別人的關心,也不想依靠別人。
不只是保持距離啊,距離,是越拉越遠了。
“國師,你回去處理你的事情吧,我也要回去了。”
伊莫色斯說完,就轉身往辦公室的方向離去,沒再給他說話的機會。
歎了口氣,他現在也只能期盼鏡文不是真的了。
如果不是真的,預示封神座的那天,就不會有任何事情發生吧?謊言便不攻自破。
只是這一點,應該每個人都想得到,有人會蠢到造假,最後無法收拾嗎?
他心裏也覺得這件事恐怕是真的,多半是沒有挽回的辦法了。
緹依會怎麼想呢?
次日緹依被伊莫色斯叫去,告知了這件事情,下午,他還是神色如常地來上課,看不出情緒起伏,只是心情有點低落。
“老師要不要改教點神學之類的東西呢?畢竟我要去當祭司了。”
緹依能自然地說出這樣的話,真是讓他感到意外。
他一直以為緹依會把王位看得很重的,聽到這樣的消息,不只沮喪,也會受到打擊才對啊。
“你已經接受了這個安排?”
“接受?”
緹依皺著眉,質疑這個說發。
“是不能改變吧,再說,是神的旨意,那麼就該遵從,抵抗是沒有意義的,也是不被允許的。”
跟滿口都是神的人說話,還是會讓西優席文感到不愉快,就算對象是緹依。
“你還真是個虔誠的信徒。”
“是的。神是至高無上的存在,況且父王已經很難過了,我如果又一副不情願的樣子,不是更讓父王跟著痛苦嗎?”
遇上跟伊莫色斯有關的事的時候,緹依總是很體貼,他一直是個孝順的孩子。
“神學我不熟,那種東西自己念書就可以了。”
他用這句話敷衍了過去,而且,照他來看,緹依對關乎神的事情根本已經建立很多基礎了,恐怕懂得比他還多吧。
沒有多久,年僅十五歲的緹依就要離開王宮,為神奉獻一生了。
這樣的結果,是誰想得到的呢?
被指名為神座祭司的人選,在預定舉行儀式的日子之前順利聚集齊了,不過看了他們的身份背景資料,實在不由得愕然,到底神是依照什麼標準將人選出來的。
孤兒院少女、舞伶、廚師、農夫、富家少爺、浪人、革命組織成員?
然後,再加上一個王子。怎麼看就是不倫不類,特別是還有小孩子。
這樣的組合,將要成為地位崇高的神座祭司?
神的意思是不可猜測的,至少在儀式上,由鏡面浮出來的手鐲杖袍以及神殿設計,證明了這件事是真的,主持儀式的伊莫色斯笑得很勉強,緹依則是神色有點異樣。
從尼弗西瑟使用臨神之鏡的力量以來,這是西優席文第二次見到所謂的神跡。
至少他完全看不出手鐲是如何從鏡子浮出的,也看不出手鐲的材質,並且無法看透戴上之後就拆不下來的原理是什麼。
只是,就算神存在,他也未必會信仰他就是了。
儀式進行完畢後,就得依照鏡文所示,將神座們送到小神殿去靜修,直到神殿蓋好。這麼一來,至少也是幾年的時間吧,也就是說,這段時間都很難再見到緹依了。
伊莫色斯將緹依叫到跟前,又叮嚀吩咐了幾句,才送他們離去,盯著緹依背影的眸子,看起來黯淡無光。
接下來後續的事項,就不是伊莫色斯需要擔心的了,搭蓋神殿的事宜發佈下去,這個程式也算告一段落。
緹依離開後,他單調的生活就更平乏了,少去老師這個職務,辦公之餘,也不知道能做什麼。
因為他沒有人際關係圈,也沒有屬於自己的娛樂跟社交。
伊莫色斯早已不再回為了閒事來找他,棱也總處在忙碌中,難得的休假似是比較喜歡自己度過,自然也就沒能一起做什麼了。
按照棱的說法,他該自己尋找自己的人生樂趣,不過從很久以前開始,他就是個無趣的人啊。
明夜好歹還有彈琴的嗜好,而他呢?
他喜歡做的事情,是什麼呢?
或許是追求高深的秘術,但那些已經過去了,對於世界上無邊無際的知識,他倒是沒有那樣的熱情。
喜歡做的事情,曾經有的……
也許是伏在草地上,靜靜聽明夜彈琴,享受那分平和的氣氛。
現在當然已經不可能了。
要他自己學琴,他只覺得好笑而已,而且觸景生情,對他來說,再接觸琴,未必是好事。
夜裏睡不著的時候,他常常披上外衣,靠在窗前看月亮,這應該是受了某人影響的,只是圓月不長久,陰天也看不見,徒留傷感。
現在的他什麼事情也無法去想,無法考慮。
難受啊,說什麼復仇,說什麼寂寞,還不都是只考慮自己。
明明他一直認為他不重視自己的……
今年的秋事會見,受到獎賞的官員名單中還是有他,獎賞依然有他的份,每年都不會漏掉,而伊莫色斯頒給他獎賞的理由是“具有堅持不變的美德”,聽起來頗為諷刺。
接受賞賜的時候,他無法抬頭看伊莫色斯的神情,只怕在那溫和的溫笑中找到一絲嘲弄之意。
“國師,得到嘉獎,覺得開心嗎?”
“……屬下惶恐。”
聽見這樣沒有個性的回答,伊莫色斯也沒再追問,只公式化地說下去。
“國師能盡心盡力,也是國家之福,期待你明年的表現。”
這種話,自然是依照禮儀應答,沒有別的可說,接過賞賜後他就退下了,輪到別人接受讚美。
頒獎結束後,眾大臣又開始了立後納妃的建言,在愛莉蒙露西過世時,這樣的建言持續了一陣子,最後在伊莫色斯毫無回應,也推掉所有的宴約之後無疾而終,近日由於唯一的繼承人緹依無法繼承王位,大臣們便又重新炒起了這件事情。
王雖然稱不上年輕,但也還不到老的地步,加上那與年齡不符的外表,大家都認為他有很好的條件再娶,也有許多貴族王親樂意讓女兒嫁入王宮,無論是為了大家的期望與繼承人的需要,他們都認為再立一位王後是必要的,如果惦著過世的前王後,只立王妃也可以。
上建言的人,有的說明著立妃的必要性,有的提供了適合的物件,也有人推薦自家女兒,一時之間這群大臣倒是有點像專門拉親事的專業人員,讓人啼笑皆非。
“諸位的關心,我很感謝。”
伊莫色斯默默聽到大家把該說的都說了之後,才開始回答。
“我會再考慮,不急於一時。”
至少這次沒有把話說得很死,眾人面前仿佛燃起了希望,看來這場拉親風波,只怕會越演越烈。
從正殿回到斂甯居,他很意外地發現棱在等他。
由身上沒有帶著任何疑似檔的東西來看,他應該不是為了公事來找他的。
“棱,有什麼事嗎?”
棱聽他問起,端麗的臉上綻開一個燦爛的微笑。
“秋事會見,大人又收到獎賞了吧?請客請客。”
西優席文敗給他了。
“你的消息倒是很靈通啊。”
“那是當然,暗部早在昨天就先得知名單了,就算不是如此,大人會得到獎賞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沒有哪一年例外,不是嗎?”
真是無話可說。
“賞金不少吧?所以當然要請客。”
話雖如此,他還是不明白請客的必要何在。
“我的錢都是你在用了,要我拿給你用的錢請你,這樣不是很奇怪嗎?”
聽了他的質疑,棱立即一臉看到稀有動物的樣子。
“大人您實在他不懂人情事故了,舉例來說,丈夫買戒指送給妻子,跟丈夫給妻子錢叫她自己去買,兩者的感覺難道會相同嗎?”
“……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只是,可不可以不要用丈夫跟妻子舉例……”
“我這樣舉例,大人您很快就懂了,不是很好嗎?請客吧。”
反正辯也辯不過,西優席文覺得乾脆順著他的意思還比較輕鬆愉快。
“你要吃什麼?什麼時候?”
“宮裏的東西吃膩了,請客當然要請豪華大餐,城西流芳樓的百華宴吧,大人您什麼時候有空,我就配合您。”
流芳樓他聽過,百華宴他也聽過,價錢多少卻不太曉得。
真到答應之後暗中調查了一下,才知道大概等於他半年的薪水。
半年的薪水,讓他見識到什麼叫上不完的菜,幸好沒有順帶見識什麼叫吃不停的人,棱的食量還是有限度的。
棱話說得好聽,說什麼他有時間他就配合,結果還是棱自己跑來訂了時間,要他空出時間來準時出現,著實令人無奈得很。
不過很快的他就發現,棱之所以沒吃那麼多,是因為分心監視著臨室的客人。
要不發現也難,只要服務生離開,他就會離座貼到牆邊,服務生進來時他又會火速回到座位上繼續吃,這動作無論從哪看都有問題吧。
“你……到底在做什麼?”
吃飯的時候同桌的人有如此詭異的行徑,再怎麼樣都該問問,而不是鎮定地保持沉默繼續吃。
“任務監視中。”
“怎麼又跟任務扯上關係了?”
“跟蹤對像要到這裏來談事情啊!想光明正大潛入偷偷觀察,就只好利用國師大人您了。一個人來這裏吃飯,很奇怪的。”
當著被利用對像面前坦承自己利用對方,西優席文不知該贊許他的坦白還是為他的直接汗顏。
“你做事的目的就不能單純點嗎……”
“當然不能,我是天行使。”
又跟天行使什麼關係了?
他很想反問,雖然知道這樣質疑也沒什麼意義。
這裏的食物確實色香味具全,秉持著花了那麼多錢總要有點回報的想法,他打起精神多吃了些,不過一段時間過去,眼看菜還源源不絕,他就已經不行了,看著滿桌的食物,實在覺得可惜又浪費。
有錢人就是這麼花錢的啊。
這裏應該沒有人在打包的,他沒臉做這種事,不知道棱有沒有這個臉。
在離開祭靈族之前,他一直只有吃一些簡單處理的蔬菜水果,族人們都是這樣的,在祖訓之下要維持生存,達到最小的傷害,就是不要獵殺動物,不要吃肉。
囚在契西族時,他們當然也不可能給他什麼好東西吃,一直到他逃脫,到了外界,才知道食物有這麼多的變化。
現在想起這些,還是有點感傷啊。
“大人,吃得還愉快嗎?”
注意到他停止進食,棱問了這麼一句。
“你呢?任務還順利嗎?”
“還可以,托大人您的福。再坐一下吧,等一下稍微消化了,就可以繼續吃了。”
棱的論調,他不敢苟同,而似乎是覺得乾脆坐著也無趣,棱提起了最近的話題。
“大人,陛下說不定會考慮再娶,您有什麼看法?”
“怎麼人人都在討論這件事情……”
來他這裏旁敲側擊明問暗探的人已經好幾個了,個個都想從他這裏知道伊莫色斯的想法。
可是啊,以他們現在的疏離,他根本已經離他很遠很遠了,又怎麼會知道他在想什麼呢?
一向都是這個樣子。
伊莫色斯不主動跟他說的話,他就不會知道。
“比起那些距離遙遠的地方事情,與自己的利益切身相關的事,人們才會關心吧。我不是說我,我是說那些大臣。”
棱還是喜歡在最後補上糾正,以免誤會,西優席文聽了以後,歎氣了。
“那麼既然與我的利益不相關,我又怎麼會關心呢?”
世界上所有的事情,若都用利益來評斷,也太過悲哀。
排除利益因素,就是情感了嗎?
那麼他會希望伊莫色斯再娶。
有人陪伴,想必也能開心一點,不要那麼寂寞吧。
這天,是他難得一次的,陪伊莫色斯出宮。
似乎是十幾二十年沒有的事了吧,而會有這樣的事,原因是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
緹依的十六歲生日,今天開始,他就是成年人,不再被看作是孩子了。
原本他的成年儀式應該盛大舉行的,如果他還是王位第一繼承人的身份。
一切改變了的現在,這個人生中重要的日子,他還是一樣得待在小神殿中靜心修養,若是伊莫色斯沒有要求前來探望,就形同沒有人幫他慶祝,也沒有人陪他度過這個日子了。
伊莫色斯出宮是為了探望緹依,他陪著來,自然是充當護衛。
原本讓棱擔任這個工作是比較妥當的,無奈棱前幾天剛好為了一個比較大的案子離開了首都,到第五大陸去了,據說必須待很久,至少也要半年,所以棱出發之前有向他辭行,留下了幾句“不要太想念我”之類的話,據說小嚕嚕也一起帶去了,對暗部的人來說真是個福音。
棱既然不在,讓暗部那些他不太熟的人陪著伊莫色斯來,他實在覺得不太放心,所以只好自己來了。
幸好伊莫色斯沒有拒絕,沒有當面叫他換別人來。
只是前往小神殿的路上,兩人之間還是沒有多餘的話,很安靜,很沉悶,到了目的地之後,伊莫色斯便一個人進去了,他則被留在外面。
神殿的人客氣地請他到客間休息,他也只能順從他們的安排。只是,分開來就失去護衛的意義了啊,他心中暗念著。
簡直跟囚禁犯人一樣啊,連見面都這麼困難。
緹依現在過得如何,他不是不關心,不過,有伊莫色斯關心就夠了,所以他沒有堅持進去。
有他這個“外人”在,講話也會比較不方便吧。
跟棱學到了善用時間的習慣,他拿出預先帶出來的公文批閱處理,一邊覺得自己真是敬業。
所謂的慶祝,也不過是幾句短短的祝福,說了幾句話罷了。
這樣子是花不了多少時間的,因此沒有多久,伊莫色斯就出來了,神色比起進去的時候,又憂鬱了些。
“結束了?”
“嗯,我們走吧,國師。”
神殿的人恭送國王離開,也不過是列隊在門口鞠躬而已,以神為後盾的神職人員果然是不太買王族的帳的,各個有股驕傲之氣。
跟小神殿有一段距離後,西優席文才開口問看起來心事重重的伊莫色斯。
“陛下……殿下還好嗎?”
“不好。”
伊莫色斯的回答,不知該說在他意料之中,還是讓他感到意外。
“緹依告訴我他過得很好,要我不要擔心,可是……他明明就是勉強笑的明明就有什麼委屈的樣子……神殿待他不好嗎?有事情為什麼不跟我說呢?我能說的都已經說了……”
伊莫色斯說著說著又進入了自言自語模式,西優席文好不容易才插了一句話進去。
“殿下是很聰明的,真有什麼事情,應該也能自己解決吧。”
他的說法,伊莫色斯不置可否,只是眉間的憂色依然存在。
“還是有必要查一查吧,還是有必要……”
伊莫色斯低聲念著,依舊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沒有再跟他討論什麼。
伊莫色斯由於身體微恙,今天又告病了,寒冬轉初春的季節,實在應該多留意健康,特別是身體原本就不好的人。
帶著公文去探病確實很掃興,然而偏偏有急需處理的事情,這也不是他願意的。
敲過門後,裏面傳來輕輕的咳嗽聲,還有一句請進,於是他開了門進去,伊莫色斯則從床上披衣坐起。
“有事嗎?國師。”
看得出來他剛才把什麼東西往後面塞,用棉被藏起來了,但是當著人家的面,西優席文也不好問。
他們現在已經不是那種可以隨便問任何問題的關係。
“是的,這是第二大量捎來的公文,必須請您現在過目一下……”
就表面觀察,伊莫色斯沒有病得很嚴重,只有言談間偶爾會攙雜一兩聲咳音,臉上也還有些血色,不是虛弱的蒼白。
“陛下的病情好點了嗎?”
表面看的畢竟不准,所以他還是問了一句。
“休息了一個上午,已經好很多了,我也想快點好起來,還有很多事情要處理。”
伊莫色斯淡淡地回答,一面看著公文,略經思考後寫下答覆,再蓋上隨身印章。
“棱還沒有回來嗎?我想調查的事能不能先處理?”
所謂調查,是伊莫色斯在探望緹依那天突發奇想的念頭,雖然緹依就任神座,似乎一切已成定局,但他還是覺得有必要查一查。
這種事情當然只能委託暗部,不過棱不在,處理起來不太方便,不知道誰比較適合做這個任務,所以便暫時拖著。
“如果陛下您急的話。案子我已經放在暗部了,不過還是保險處理會比較好……”
“那就等棱回來吧,妥當點比較好。”
他這麼決定後,西優席文就沒有再提這件事了,公文已經批改完畢,是該告辭了,只是不知道為什麼,他下意識不太想離開。
說是預感,又不太真切,只是他真的覺得不想走。
仿佛走了,就會和什麼錯身而過似的。
仿佛離開了,就有什麼要永遠失去了一般……
“國師,你還有事嗎?”
瞧他呆愣著沒有動作,伊莫色斯喊了他一聲,他才從失神中清醒。
他是怎麼了呢?怎麼會有這麼奇怪的感覺?
“陛下……接下來要休息了?”
“嗯,再躺躺,然後在這裏等薇薇吧,今天說好了一起吃飯的,看我沒精神,她又會難過。”
國王要和自己女兒吃飯,他當然是不便打擾的。
原本他也想試著問問看,要不要一起用餐的。
“你怎麼了,今天好像有點不一樣?”
看著他,伊莫色斯露出了有點無奈的笑容,盯著他的會色眼眸,融化出了少許溫柔。
如同以往的,帶著溫暖的柔和。
“不願對我打開心扉,就別對我好吧。這樣子,會讓我又忍不住抱持希望的……所以,還是維持這樣就好了。”
從他那無奈中帶有哀傷的語氣,他聽不出他是否已經不在意從前的事情。
或者是即使在意,還是迫使自己原諒了呢?
他一瞬間說不出來,仿佛喉嚨被什麼梗住。
“你回去吧,我累了。真有什麼要說,也不一定要在今天,我們還有很多時間的。”
既然他都這麼說了,西優席文也沒辦法再說什麼。
不過,他還是詢問了一句。
“克薇安西亞公主來這裏之前,屬下在這裏陪著您,好嗎?”
對於他說出的話,伊莫色斯有點訝異,但還是笑著搖頭拒絕了。
“公文還要送回去不是嗎?有人在旁邊,我也無法好好休息,你還是先回去吧。”
話都這麼說了,找不出別的藉口,他只能應聲離去。
直到很久以後,他還是一直記得。
在他轉頭離開之前,伊莫色斯漂亮的臉上,那溫柔的、美麗的……
最後的笑容……
章之三十一 光之息泯
章之三十一 光之息泯
照熔寒雪的熙光不再,
而你心的門扉,終於冰封起。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了呢?
習慣了他的微笑,
習慣了他的溫暖,
習慣了有他的,世界。
一夕之間的失去,茫然之下竟不知從何彷徨起。
無論到哪一個角落尋找,離逝之人,又怎麼尋得到他的身影?
於是他失聲痛哭了,如同要撕扯開他的靈魂。
只是聽不見的仍舊是聽不見。
喚不回的也還是喚不回。
葉片仍沾著薄露的清晨,以一名侍女的尖叫聲為始,割破了寧靜的空氣。
當西優席文趕到向曆殿時,現場還一片混亂,衛兵擋住了入口不讓人隨意進出,心中的不安讓他急欲弄清楚事情,最後,是一旁哭泣著的侍女告訴了他答案。
陛下駕崩。
初聽到這個消息時,他難以置信的用力抓住那名侍女的肩膀,顫抖著又問了一次,也許是他的神情太駭人,對方一時嚇得說不出話來,沒辦法回答他的問題。
眼見待在這裏無助於瞭解情況,他立即決定上樓查看,然而,他一樣被擋了下來。
“讓開。”
懾于他的氣勢,衛兵有些微的退縮,這時候宮部司上前來說話了。
“國師大人,您不能上去,裏面還在處理一些事情……”
一聲清楚俐落的金屬聲響,是長劍出鞘的聲音,那把劍現在就抵在宮部司的頸子上,讓他的話再也說不下去。
“叫他們讓開,不要再讓我說第二次。”
採取如此粗暴直接的辦法,是平時的他不會做的,對方被嚇得不輕,連忙指揮要衛兵讓出一條路來,西優席文沒再多說什麼,收劍之後立即進入。
他不相信。
他不願相信。
昨天還好好的人,怎麼會突生如此狀況?
思及伊莫色斯的宿疾,他內心隱隱作痛,如果是這個原因呢?如果這一次……他真的醒不過來了呢?
不會的。他告訴自己。只是因為宿疾發展沒有了呼吸,一時還沒恢復,所以驚動了大家而已。
不會的。他不會死的……
這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
伊莫色斯的房子中沒有人影,他看見一名侍女就將之叫住詢問。
“陛下的遺體安置在落煙房……”
侍女告訴了他位置,但這樣的用詞,他無法接受。
但來到落煙房看了之後,他終於必須承認自己是錯的了。
無法接受又能如何呢?
躺在床上的伊莫色斯,看上去沒有多大的改變,面容依然年輕,若是笑起來,樣子也一定一樣美麗。
只是理智明白告訴他,這具連微溫都不剩的軀體,不可能是活著的。
觸在冰涼的臉頰上的手指移開後,他艱難地退了出去。
伊莫色斯是怎麼死的呢?
如果昨天他留下來,會不會有所不同呢?
這些問題都是現在的他無法思考的,他只想離這樣的纖細離得遠遠的,最好能驚醒過來,發現只是場噩夢。
現在置入他腦中的只有一件事。
就是這個人不在了。
沒有留下隻字片語,沒有絲毫的預兆……
從房間退出來的短短幾步路,他只覺得走得漫長,目光瞥見伊莫色斯的房間時,他下意識走了過去,好像有什麼牽引著他似的。
房間裏面乾乾淨淨,整整齊齊的,跟他昨天看到的一樣。
佇立在這空蕩的房間裏,好似還能看見昨天記憶的殘影。
伊莫色斯帶著無奈的笑容。
輕輕的話語,說著要他回去。
猛然想到了什麼,他走到床前,翻開被子,昨日他進來時伊莫色斯藏起的,竟還是那架琴。
其實,還是無時無刻不想著嗎?
還是在乎著,重視著,卻不想讓他發現?
呆立在那裏,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一滴淚也流不下來。
充斥室內的是沉寂的冷清,而充斥他內心的,是恒長無聲的空洞。
或許那空洞中有著悲傷,有著痛,但他已經感覺不到了。
無形的淚碎在心中的角落,隨著失去,通通被帶走。
回到斂甯居,用的應該是自己的雙腿,只是他沒有感覺。
他只知道自己坐下來後,沒有發呆,沒有沉思,而是向下人催討今天的公文,然後坐在桌前,開始如以往每一日的工作。
這樣子究竟是正常還是不正常,他也說不上來。
就算按部就班下去,今天也不會跟昨天一樣的。
跟過去的每一天……都不會一樣的。
他就算送公文去,也不會有人收了。
那麼他現在究竟是在做什麼呢?
設法維持自己的冷靜?
藉由忙碌,填補那一片空洞?
王死了。王死了啊。
他難道就不能表現出一絲哀痛?
表現給誰看呢?
再怎麼樣,都不是這樣無動於衷般的,閉鎖在這裏,什麼也不去理,只想顧好自己,封閉自己。
他這是無心,還是失心?
現在的他好像分成了兩個,一個想著這些無解的疑問,一個繼續手邊的工作。
無論是哪一邊做的事情,都於現況無益,沒有任何意義。
但他還是繼續做著,外面的人如同再也與他無關,他們計算的事情,籌畫的事情,也進不了他這裏。
那些事情怎麼樣都好。
那些事情……從來就跟他沒有關係……
那些事情……
握在手中的筆,讓他感覺到了一絲疼痛。
不過他在頓了頓,放鬆手指的力量後,還是沒有停下來。
今天的會見是臨時召開的,負責聯絡處理的人似乎是宮部司,這點他也沒有弄得很清楚。
他是被邀請出席的,這次會見的討論事宜,包含了先王的喪禮,以及王位的處理。
大家只是想解決問題與麻煩,或許還有人想從中取得利益。
沒有幾個人為了伊莫色斯的死而感到難過,就連列席的立因斯親王也是。
他的心也沒有因而產生什麼特別的想法。
空蕩蕩的一片,就算投入了什麼,也不會產生漣漪。
正在爭辯的臣子分為兩派,一派認為應該調查清楚伊莫色斯的死因,再商談由誰繼位的問題,另一派則認為立因斯是第一順位的繼承人,理當可以直接即位,畢竟王位空下來太久也不好。
兩方的論點他有聽沒有入,從頭到尾他只是平靜地坐在他的位子上,沒有站出來主動發言,也沒有駁斥誰的話語,就好像個旁觀者一般,一切事不關己。
不知過了多久,話題突然轉到了他這裏來。
“國師大人,您認為呢?您的看法是?”
其中一位大臣詢問他的意見後,所有的人都靜了下來。
眾人等著聽他的答案,就等著張唇之後,表態支持哪一邊。
他知道他說的話有絕對的影響力。
他知道他的發言,可以左右局勢,甚至是對現狀做出決定。
但是那又如何呢?
就算他握有權勢,擁有他們這些想要的、羨慕的,決定的權力,那又如何呢?
這明明不是他想要的。
只是,或許……曾經是他想要的吧……
“新王即位,沒有什麼不妥。”
他輕描淡寫地給了個答案,一旁的立因斯聽了,神情頓時舒緩了下來,而認為該延後即位事宜的臣子們,臉色則轉而灰敗。
“沒什麼事的話,我想退席了,對這件事,我沒有什麼特別的堅持。”
說完這句話,他便無禮地轉身離去。
殿堂上的人雖多,卻也沒有一個人敢攔下他。
每一夜不知如何入眠,每一天亦不知如何清醒。
渾渾噩噩的,沒有多少活著的感覺。
行屍走肉就是這麼一回事吧?即使在別人眼中,他看起來跟過去沒什麼兩樣。
依然的冷靜,依然的冷漠,依然的,拒人於千里之外。
這些日子來,到他這裏來徵求支持的人不在少數,最後他以不想被打擾為由,拒絕了這些煩人的會面,還是照樣一個人,關在他的斂甯居內。
不要有人再來煩他了。
他只是想要寧靜而已。想要絕對的安寧。
說他是縮在自己的殼裏也好,說他不想面對現實也好,這些說起來,也沒有錯。
處理這些事情,就是要面對伊莫色斯已死的現實吧。
明明已經是擺在眼前的事實,為什麼他還是要逃避?
這麼久以來他什麼都接受了,什麼都接受了啊。
相較於祭靈族覆滅時,只要閉上眼睛就會想起的狀況,現在的他完全不同。
沒有夢境,沒有回憶,沒有哪一件事,特別地浮現。
仿佛說服自己忘記,不要去想一樣,只是因為難以承受那樣的傷口,再赤裸裸地撕裂開來。
所以讓一切由無接收。
不要去想就不會痛了。
沒有情感就不會傷心了。
然後,就可以說服自己,是真的不在意了吧?
這樣,就是他想要的嗎……?
喪禮舉行的日子,和新王即位的佳期都出來了。
帖子送到了他這裏,看見的時候,心還是難免抽動了一下,視線也不甚清楚。
即位儀式是一定要去的,這是為人臣子的本分。
喪禮,當然也是。
無法再想更多,他只匆匆答覆會照時前往,便將帖子收到了他看不見的角落。
需要有個理由,讓他振作起來,是不是?
需要有個目標,需要有件事。
例如許久以前,他未能完成的,那個支持他活過所有煎熬的……生存目的。
就好像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根浮木般,他伏在桌上,茫然看著前方,黯淡的雙眼深沉了下來。
死沉的頭腦自行運作著,就這麼任由其想下去,哪怕最終陷入的是萬劫不復之地。
是啊,誰也不能阻止他了。
他擁有所有的優勢,除了那個淡化的強制約。
誰也不知道他的身世了,沒有人會疑心他有何意圖。
除了……
思緒轉啊轉的,一個小小的聲音唆使著,蠱惑著他。
破壞哪個維持現狀的鎖吧。
然後,距離自由,就只有一步了。
喪禮進行的前一天夜裏,他待在自己的房裏,怔怔盯著孤零零懸掛空中的月亮。
舉起的手在眼前比著,只是希望月亮能圓起來,就算是幻覺也好。
殘缺的月,看著心中也是不舒服,不過人心終究無法扭轉一些辦不到的事。
他連那些理當把握得住的事情都無法順心,更何況是讓月亮化缺為圓?
而在他望著自己的手呆呆發愣時,一個鬼魅般的影子忽然出現在他的房間。
沒有等對方出聲,他就知道是誰了。
只是,為什麼要是他呢?
為什麼要比他預計的還早呢……
“國師大人。”
能這樣私自造訪的人,自然只有接到消息後從外地趕回來的棱。他連披在身上禦寒的黑色風衣都沒有脫下就直接過來了,也不知道究竟有沒有先回過暗部。
西優席文應他的呼喚回過頭,面向他,沒有出聲。
鬱然的臉孔,也沒有出現任何一絲變化。
“陛下的事情……到底是怎麼回事?您調查過嗎?有結果嗎?”
棱詢問的聲音帶點急促,他則是搖了搖頭。
“沒有。”
而他這個答案,顯然是棱無法接受的。
“沒有?這件事情難道不可疑?您的知覺這麼遲鈍嗎?連其中只怕大有問題都看不出來嗎?”
那張秀麗的臉孔,透著幾分難以置信,就著他已經知道的事情,棱繼續問了下去。
“您沒有調查清楚就支持立因斯親王就任?明明您可以阻止的!”
“我沒有支持他。我只是沒有反對。”
他回答棱的問題的聲音,還是那麼冷靜。
就好像情緒已經不會因什麼而產生波瀾,不會受什麼而影響了。
“陛下最後交付的委託,是調查殿下被選為神座的事,您不是也知道嗎?而陛下沒有重傷重病就突然猝死,您完全不覺得有問題?”
棱的質問已經逼近淩厲,但他的回應還是淡然。
“陛下……從先王以臨神之鏡的力量挽救了他的性命之後,就一直有後遺症發作,這一次,或許也……”
說到這裏,平靜無波的口吻出現了十分細微的裂痕,只是沒有被棱察覺。
那只不過是一瞬間,一下子就被他隱沒過去了。
棱是第一次聽說這件事,因而錯愕了一下,這分驚訝過去後,他還是問了原本要問的問題。
“就算如此,您也不能肯定陛下不是被人謀害的啊!”
“……”
對於這句話,他的回應是沉默。
因為無法去想,無法去想。
怎麼樣也無法去思考那些事情,怎麼樣也……
“請您阻止立因斯親王即位。我無法相信這件事跟他沒有關係,如果陛下是他謀害的,他根本沒有資格成為國王。”
棱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仿佛要讓他聽清楚似的。
“沒有證據。就算想查,也沒有辦法了,我到的時候,什麼東西也沒有了……”
房間收拾得乾乾淨淨的。
裏面發生過什麼事情,根本看不出來。
“即使沒有證據也可以執行,扶持克薇安西亞公主,或者將緹依殿下接回來,甚至讓其他皇子繼承都行!就是不能讓立因斯親王那個混蛋即位!
看著棱那雙充滿了憤怒的眼睛,西優席文的眸子,相較之下則毫無光彩。”
他能給的回答,只有一句話。
“辦不到。”
也許是因為這個答案是他沒有想到的,棱一下子睜大了眼睛,半晌,才再次開口。
“為什麼?”
西優席文沒有說什麼,只是將自己的衣袖扯開,把衣服拉至左胸口。
在沒有施行幻覺魔法的情況下,那布著傷痕的肌膚上,是一個淡紅色的魔法烙印。
也是強制約的魔法烙印。
棱只看了一眼就明白那是什麼了,一下子說不出話來,西優席文則是以那聽來縹緲遙遠的聲音,進行不帶情感的說明。
“不得傷害國王,絕對實行國王交代的任務,並不得在國王未許可之下傷害王族的人……”
他輕輕念著,當初訂下這個強制約時,所答應的事情。
“國王是誰,我就效忠誰。”
立因斯還不是國王,但他就要成為國王了。
伊莫色斯在世時,一再交代不要傷害他,他當然也不可能對他做什麼。
……所以,一切必須假手他人。
只要不是他做的。
但是,這只能由他自己掌握。
因為唯有他能為了達成目的,不顧一切。
“為什麼會是這樣?這實在是……太……”
棱不知道該說什麼好,這是他沒有預料到的狀況,只怕也是尼弗西瑟想不到的。
“棱。”
他出聲輕輕地呼喚身前這個人,然後看著處於茫然中的對方,應著他的呼喚抬起頭。
不會老去的容顏,此時看上去還是一樣漂亮。
他送給他的紫珠串,也還是戴在他的手上。
“對不起。”
像是不瞭解他的道歉因何而起,棱不解地看著他,如同想從他的神情中找到線索。
這時候他的右手動了。
慢動作一般的,看起來沒有任何危險性的白皙手指,帶著指間那朵美麗的赤色火花,觸上了棱的胸口。
--事情是怎麼發生的呢?
這一次,他是有意識的。
是他自主的行為,是他做出的決定。
從棱胸口濺射出的血液,使得乾淨的房間內出現了血腥之氣,他好像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仍然注視著西優席文俊美的面孔,身子則站立不穩的往後倒,撞上了桌子。
為什麼?
從那雙漸漸褪去偽裝,呈現出迷離之紫的眼,他看見了這樣的訊息。
“只有你不在,暗部才能真正由我掌控。”
在他回答了這句話後,棱還是沒有移開目光,兩個人就這麼對視著,傳入耳裏的,只有鮮血滴落的聲音。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過了一會兒,就像從那張沒有表情的臉讀出了什麼,棱說著,一面無法抑止地笑了起來。
即使笑會牽動他的傷口,即使他笑得有太多難受和悲傷。
“到頭來,您還是無法放棄嗎?都過了這麼久……您還是沒有痊癒,還是……跳托不出您給自己設的束縛?”
西優席文沒有作答。
他只是避開他的問題,將話題帶開了。
“我記得你說過,不願服侍你不認可的王,寧可自殺也不會屈服。”
這也不過是個,他用來說服自己動手的理由罷了。
“我是說過。”
按在胸口的手已經被血染得鮮紅,無論按得多用力,還是延緩不了出血。
原先的笑,化為停留在唇邊的微抿,紫眸中透露出來的,竟是不舍與憐憫。
“只是……我能夠死,您卻不能。只是我能逃開……您卻沒有辦法……只是……我也死了,您……就真的只剩下自己一個人了……”
生命的最後,他流露出的不是畏懼,而是一種令人難以言喻的情緒。
“您的世界還有誰呢?誰也走不進去,誰也不能陪伴您了……”
所有與他有聯繫的人,終將離去。
所有牽制了他的心的人,終將從這個世界消失。
棱在擔心他。
即使他就要死去了,卻仍在擔心,這個取走他性命的人。
“很久以前的我,就是只有一個人。如今……也只是恢復原狀而已。”
看著坐倒在地上的棱,西優席文的手幾不可見地顫抖著。
如果現在伸出手,如果現在將他拉起。
他,是不是就不會死了?
然後命運就會轉向他捨棄的那條道路……
“幾十年的時間……您,怎麼能讓一切恢復原狀?所有的努力算什麼呢?經歷的一切又算什麼呢?”
從那虛弱下去的聲音,他知道他能說的不多了。
為什麼要產生猶豫?其實,早已經來不及。
然而他還是伏下了身,將棱的身體擁入懷中。
即使他明白,這無法表示什麼。
棱的神情他看不見,只有那含著自嘲的微弱細語,在他耳邊響起。
“連陛下……都無法改變您……我又何必,徒費心思,傷神傷心……”
扶在臂彎的身體,終於沒有了聲息。
他什麼也沒有說,因為此時說什麼都是自言自語。
收攏手臂,他緊緊擁抱棱逐漸失溫的身體,久久沒有放手。
一直維持沒有表情的臉上,究竟有沒有一絲痛楚呢?
說不出來是什麼感受。
這樣他的心裏,就真的不再有其他人了。
這樣他的心,就不會再有掙紮與矛盾的感覺了。
停放晶棺的地方,就在偏殿的一個房間,連同伊莫色斯的遺體,都會在這裏等到喪禮來臨。
使用時間暫停維持著的區域,總散發著一種冰冷的氣息,他亦因為這個魔法而無法踏足其中,沒有辦法接近。
就連接近,再看一眼都不能啊。
雖是這麼說,但事實上,若給他機會進去,或許他也沒有勇氣。
沒有勇氣親眼,清楚的再確認一次那個人的死去。
“封--”
隔著這一段跨越不了的距離,晶棺的蓋子,在他眼前蓋上了。
少數人輕輕哭泣的聲音,使得肅穆的氣氛染上了悲傷的色彩。
恍惚地看著衛兵抬棺出去,恍惚的,一步也移動不了。
死的人總是他身邊的人。
死的人,總是不是他。
人群跟著晶棺退出大殿而離去,他也茫然地跟著離開。
不是身體不由自己自主,而是沒有意識的存在。
空餘一片晦澀。
一片雜白。
隨著伊莫色斯逝去,王宮內也進行了大量的人事異動,自己請辭的,被替換下去的,人數幾乎就占了近半,會見上因而少了不少熟悉面孔,也多出了不少新面孔需要記憶。
而他,向著新王下跪,親吻他衣袍,宣誓了效忠。
國師依舊是國師,只是國王已不是那個人。
隨著時間過去,當初下亮建造的神殿,也在這一年完成了。
這意味著神座祭司將結束休息,正式登上這個職位。
從小神殿出來的緹依,第一件事自然是拜訪王宮,這個他過去的家。
只是他並不知道,人事已非。
沒有人告知他伊莫色斯逝世的事情,一方面聯絡不易,一方面也是新王認為不應打擾他的修行,再加上大家都說不出口通知這個殘忍的消息,所以他一直到今天回來拜見了新王,才得知親愛的父王已經不在人世。
立因斯以冷淡的口吻說出這件事時,西優席文就站在旁邊聽著。
他看見了緹依美麗臉孔上的難以置信,一瞬的失神,以及目中一閃而過,什麼碎裂了的痕跡。
能夠一眼看出來,也許是因為那是他曾經的經歷。
伊莫色斯的死因,對外宣稱是急病猝死,對於那些不會關心這些的人民,這簡單幾個字就夠了。
可是對緹依來說,這怎麼可能足夠呢?
就如他一樣無法接受吧。
但他即使無法接受,也無計可施。
真相早就隨著時間湮滅,那些事情,都已經過去了。
就算緹依來問他,他也沒辦法告訴他更多東西,來節外生枝。
更何況立因斯根本有意識讓他們無法見面呢?
以他必須效忠為理由,立因斯要他拒絕身為前王子的緹依的會面請求,既然是國王的命令,他也只得遵守。
那個時候他還不知道,緹依會因為伊莫色斯的死而做出什麼。
執著與仇恨的道路上,除了他,又多了一個人啊。
時間能夠洗刷一切,這句話可能是真實。
所謂的洗刷,也只是淡掉而已,傷口是無法痊癒的,因為時間沒有那麼了不起。
除非他能上百年上千年地活下去,讓時間長到足以遺忘一切,而這當然是不可能的。
繼任為王的立因斯,對他說的話似乎很信服,也十分依賴他的能力,比起過去的國王,立因斯幾乎沒有履行國王的義務,那些麻煩的事情他不願動腦筋思考,一蓋推給臣子判斷,只強調自己有絕對的決定權跟事後追究責任的權利,像這樣自己不做,責任還要別人扛的王,也真是少見。
或許是他根本沒有處理事情的腦袋吧?
昏君,真是昏君。
儘管知道國王不好,他也只是按兵不動,扮演著言聽計從的服從角色,對他來說,國王昏庸並非壞事,反而是他的期望。
如此,他就可以執行他所欲為的事了。
等到部署充足,時機來臨。
由於公文不再需要送到國王那裏,除了國王有事想聽他的已經,他已經很少踏出斂甯居了。
這天會來到偏殿,只是因為有事找人辦,但身邊剛好沒有人可以代為通知,他才決定自己親自跑一趟的,卻沒想到會意外看見這樣的一幕。
他所在的地方是宮廷魔法師部門,這點他可以確定,那麼,那個在人群之中穿梭的小小人影,會出現在這裏就是很奇怪的事了吧。
那個抱著一本厚厚的書,不停的在人群中尋找可以問的物件的,是他只有過一面之緣的克薇安西亞公主。
還只是個小女孩的她,嬌小的身影在這裏看起來格格不入,而她努力找人說話,看似想請教書的問題,不過大家回應她的態度雖然友善,卻也只是柔聲跟她說幾句,給她一個笑容,就自己去忙自己的事,沒有解決她的問題。
雖然如此,她還是很努力地繼續找那些還沒被她問過的人,一副堅持不死心的樣子。
看到這樣的情況,西優席文跟他要找的人交代完事情,就往那邊過去了。
“這裏是怎麼了?”
說是好奇,不如說是因為物件是她,他才起了一絲關切的意思。
因為伊莫色斯只有留下這麼一個女兒。
他總認為自己不是會介意血緣與關係這種事的人,但現在看來,似乎不完全如此。
發現他注意到這裏,大家都有點緊張,小公主也停下了問人的動作,眨著眼睛不安地盯著他。
“國師大人,公主殿下有些魔法的問題想問,所以才來這裏……”
“那為什麼沒有人回答呢?”
眾人被他問得有點心虛,回答的聲音也結巴了起來。
“是、是因為,公主殿下學習這個,好像沒什麼必要,而且,應該從基礎開始,這些問題我們回答了她也是不懂的。”
西優席文點點頭,讓他們繼續做自己的事情,然後就走向克薇安西亞。
因為不明白他想做什麼,克薇安西亞只是張著漂亮的眼睛,用那張細緻可愛的臉面對著他,甚至也不太敢說話。
“公主殿下在自修魔法嗎?為什麼呢?”
說話的物件是小孩子,他放柔了聲音,克薇安西亞也因而放鬆了些。
“薇薇想學,可是叔父說沒有必要,不給薇薇請老師。”
她說得有點委屈,本來以為她要哭了,不過她只是抿著唇,好強的沒有讓情緒失控。
明明告訴自己,不要再對誰心軟的。
可是那一刻,他的心還是自己替他做了決定。
“想學什麼,我教您吧。”
從那雙小手中捧過那本厚重的書,他這麼說著。
“找個安靜的地方,走吧。”
克薇安西亞愣了一下之後表現的喜悅,他看了也感到些微的高興。
讓別人快樂,也是一件能使自己開心的事。
只是,這又是一個泥沼,而他陷了下去。
輕柔的風吹著,直到黃昏,他才來到這個地方。
夕陽照得皇陵的墓碑一片暖紅,映入眼中的是這麼溫暖的色彩,但他的心還是暖不起來。
屬於伊莫色斯的墓碑前,放了一些鮮花,那應該是早上其他人來過留下的。
陛下。
他在心中念著,沒有說出口。
第一次來到這裏,第一次鼓起勇氣面對。
但只面對這塊沒有生命的石碑,其實也不具任何意義。
他沒有在這裏痛哭,沒有在這裏回憶過去的事情。
因為那已經是多餘。
凝視著墓碑上的字跡好半晌,他從懷中掏出了東西,抓在手中。
一件是他從棱手上取下的紫珠串,另一個,則是他在好久以前買的白色凝石珠。
用他的手,將凝石珠放在鮮花之前,他駐足到天色暗下,終於,轉身離去。
終之章 今非今 夢非夢
終之章 今非今 夢非夢
一切是因夢而起。一切是因永不分開的約定……
小時候,我常常作夢。
夢中是個寧靜如畫的山泉,在琴上撥弄出樂曲的似乎是我的手,而夢中常常有另外一個人。
他有著黑色的漂亮頭髮,俊美迷人的容貌,那身衣服穿在他身上相當好看,他看著我時總是笑得好美好美,時常陪在我身邊,一坐就是一整天。
我不知道他是誰。
但在夢中,我喚著清風二字,他便會如風一般出現在我面前……
細柔的羽毛在臉頰與鼻間騷弄著,一聲輕輕的哈啾,,揉了揉眼,美麗的少年睜開了眼睛。
趴在旁邊,手中拿著可惡的羽毛朝他笑著的人,是他那一樣美麗的哥哥,也是他最喜歡的人。
“清風好壞,我在睡覺,你為什麼用羽毛騷擾我。”
從好眠中清醒,他頗有埋怨,而對方只是用一個問句來回答他的問題。
“是誰約我來聽琴,結果自己卻睡著的?我已經等你了一個小時了,看你的睡臉也看了一個小時了。”
含笑的聲音沒有見怪的意思,清風總是這麼溫柔,包容他的一切。
說起來好像真的有這麼一回事,可是天氣太舒服,他一不小心就睡著了,也不能怪他嘛。
“清風,我跟你說,我剛剛作了夢喔。”
稍微的反省過去後,他的心思立即轉移到其他事情上了,聽他說得高興,被喚做清風的少年也順著問下去。
“什麼夢呢?”
他從草地上爬起,拍拍身上的草屑,然後才說下去。
“一個我變成了國王,然後你是國師的夢。”
聽了這個答案,清風失笑。
“國王和國師,距離我們未免太遙遠。”
“我知道啦。”
住在這寧靜山谷的他們,每天與之相伴的就是風聲與鳥鳴,這個王國至高無上的國王與國師,對他們來說根本就像傳說裏的人物似的。
“不過--”
清風以手指夾著那跟羽毛,挑了挑眉。
“為什麼你是國王,我是國師呢?你就這麼想要我聽從你的命令?我對你還不夠百依百順嗎,明夜?”
“唔……”
剛剛夢了什麼,他也記不是很清楚了,不過一個模糊的感覺還在。
“夢裏面你好像也不怎麼聽話啊,都不太理我的樣子,我要哭了。”
“怎麼自己做夢還怪我呢?”
清風苦笑著,覺得十分無辜,但還是伸手拉起他垂在地上的長髮,說話安慰。
“夢畢竟是夢罷了,那麼在意做什麼?只要醒來就好了。我們感情這麼好,那種事情不可能發生的。”
看著哥哥溫柔的笑顏,聽著哥哥好聽的聲音,他覺得很滿足。
清風總愛玩他的頭髮,好像很喜歡他這一頭長髮吧,倒是自己不留。
“是啊,我們感情這麼好。知道你要當國師,我就跑去當國王了。”
“嗯?”
這番話聽起來邏輯有點不順。
“不是這樣的吧?”
“不是這樣嗎?可是我覺得是這樣啊。”
明夜愣愣地回答,不過,他也想不起來細節如何了。
“好了,既然你醒了,約我要做的事情,也該開始了吧?”
放下手中的發絲,清風的手指向被放在一旁的琴,畢竟他已經來這裏等了一個小時了。
“啊,對呢。我編了新曲喔,等一下你聽完,再告訴我好不好聽。”
說是這麼說,但他也知道,清風根本不會說不好聽,究竟是聽在他耳裏都是悅耳呢,還是希望讓他高興?
是哪種原因都沒關係,反正只要兩個人在一起,就很開心。
形狀美好的手指撫上了琴面,柔和平靜的清音響起。
望著他坐在琴前的身影,清風的唇邊勾出的笑意,是他所熟悉的。
世界仿佛只有他們兩個人。
而他也願這樣一直彈下去。
一直彈下去。
我要你記得,即使我死去,仍然會陪伴你。
我要你相信,即使我們分離,依然會再度相遇。
希望你是帶著笑容迎接我,沒有傷心,沒有哭泣。
希望你是懷著喜悅走向我,沒有疏遠,沒有距離。
你說世界上沒有永恆,
但停留在記憶裏的時光,這一刻,對我而言就是永恆……
(《煦光夢回》 全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