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善與惡

時間還不到20:00.

三位好友的"網絡故事會"在一種歡樂溫馨的氣氛中繼續著.

藍水珠用一種淡淡的口吻講述,而她的兩位好友,則聽得津津有味.

"豬豬姐,那不是很'滖’嗎?攤到那樣的上司."狗狗時不時地插話發問.以前這樣的故事會很少帶他參加,所以他顯得特別興奮活躍:"對了,你們干嘛不集體抗議,把他趕走啊……"

"那倒用不著."藍水珠笑道:"假如他走了,換個更壞的來,那不是更滖了嗎?"

前幾年,藍水珠的耳朵里約莫聽到"干部輪崗"這一法,也就是把那些干部,從一個部門,平調到另一個部門,去各個部門輪流執政.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

藍水珠對于上層領導們的事,一向不感興趣,也自認為,沒有感興趣的資格和必要.自己只是一個普通的工人,只要把自己的本職工作干好,對得起自己每月所領的薪水,這就足夠了.藍水珠的想法,就是這麼簡單.

那個人見人厭的頭主任李攀,就是"干部輪崗"給"輪"過來的.

自從到了C線之後,他就在這兒生根發芽,長成了一棵樹,再也拔不走了.

在C線當主任的這些年里,李攀主任大搞改革,大興土木,很多貴重的進口設備,在他的指示和指揮下,被大卸八塊兒,拆成零碎兒給賣掉了;C線原有的格局,也在他的領導之下,改變得面目全非了;還有好幾個生產第一線的倒班職工,C線工人的中堅力量,也因為他的緣故,分散瓦解,被分流到其它部門去了.

為此,很多人都在罵他.這個主任是怎麼當的,不但賣光了機器和設備,還要把工人都趕盡殺絕,到底是想一個人獨霸C線,當光杆兒司令呢,還是想干脆滅了C線?

對于這些議論,以及頭主任的所作所為,藍水珠有著自己的看法.

C線賣掉的那幾台機器,雖然是外國進口的,而且買的時候價格昂貴,但賣掉的時候,已經是一堆廢銅爛鐵了---充其量,是一堆比較值錢的廢銅爛鐵吧.

其中有一台設備,自打藍水珠分到C線工作起,就從來沒見它運轉過;另外幾台,勉強可以投入生產的設備,也屬于那種苟延殘喘的老掉牙貨色,開動起來,不僅浪費原材料,廢料率超高;而且一分一秒都脫不開人.其中有台機器,故障率巨高,哪怕你去上個廁所,喝口水,它都可能卡住,堵住,歇菜了.所以,你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停機,清理,重新開動.這個過程起來輕松,其實干起來特別辛苦,因為機器的冷卻系統,有大量的冷卻水,而加熱系統又是幾百度的高溫,工人在操作過程中,不是被冷水泡得渾身濕透直打哆嗦,就是被燙出一串大燎泡.

那些個該死的,萬惡的,害人不淺的破機器,終于被頭主任賣掉了.從此,藍水珠再也不用像挨宰的豬一樣,被冷泡熱燙了,就沖這一點,她就想拎上一串鞭炮和一面錦旗,親自給頭主任送去……

還有另外一件事的改變,也是"托了頭主任的福".

盡管現在的C線,日漸蕭條,如大漠般人煙稀少;但在頭主任到任以前,C線還是"人丁興旺"的.

俗話:人多好干活.

那個時候,不管什麼髒活兒苦活兒,基本上都是工人們自己干.雖然院領導非常吝嗇地給配了幾個民工,但那些民工只是分擔一部分重體力勞動,比如:把25kg的料包,五包平放為一層,一層層碼疊起來,一直碼到第八層.

工人們呢,必須負責稱料,包裝,排除機器運轉中的故障,以及設備維護保養,衛生清潔,等等.

在其他班組,女職工的工作除了抄寫記錄,分析產品質量之外,就是打掃打掃衛生.雖然繁瑣,倒還相對輕松.但是,藍水珠在以前的崔廣福班組,所干的體力活兒,跟男工是一樣的.每隔兩時,就得把幾十只半人高的沉重料包在電子秤上拎上拎下,這對一個女人來,可不是什麼輕巧的活兒---每次干完,必定汗流浹背,腰酸背痛,就算戴著手套,十個指尖也會被粗糙的料包磨得火辣辣地痛.

干活兒苦累,這就不消了,因為當工人嘛,就是要干活兒的;用勞動換取報酬,這是理所應當的.


但是,讓藍水珠不堪忍受的,是那些讓她的靈魂受苦的東西.比如,不公正的評價和對待;比如,必須每天面對那個人渣班長崔廣福,每天忍受他和其他人有意無意的冷嘲熱諷……

最可笑的是,有很長一段時間,C線的工人們,因為對體力勞動力不從心,所以,幾乎每個班組上大夜班,都自己掏腰包雇傭當班民工,去干自己的那份體力活兒.那個時候,每班通常只配三個民工,付給每個民工十元錢,也就是,每個班組,每個夜班,必須出"夜班雇工費"30元.

當時,藍水珠他們班,有4個倒班工人,30元雇工費分攤到每個人頭上,這個帳似乎不太好算.于是,班長崔廣福和組員項進財他們,盤算出一條好計,即:30元雇工費,由4名組員輪流支付.比如,這個夜班,由崔廣福掏30元,那下個夜班,就輪到項進財……以此類推.崔廣福和項進財,這樣做,誰也不吃虧,誰也不占便宜.

藍水珠這個人,頭腦比較簡單,人家什麼,她就信什麼---白了,就是比較笨.她不會像崔廣福和項進財之輩,事無巨細,都要扒拉一下算盤;她肚里那幾根腸子,也都是直來直去的,絕不會像他們那樣曲里拐彎兒,兜兜轉轉.

所以,在這些靈活機動,頗具變數的事上,吃虧的,總是像藍水珠這樣的傻瓜.

比如,有好幾次,輪到崔廣福他們掏30元錢的時候,那個夜班兒,卻剛好停機了,既然停機了,不生產了,那也就不存在民工和額外的雇工費了.

待到再次開機時,崔廣福他們七算八算,仍要把那30元,硬是"栽賴"到藍水珠的頭上.可憐那不長記性的藍水珠啊,不知道多掏了多少冤枉的雇工費啊!嗚呼哀哉,辛辛苦苦上滿一個月的夜班兒,才拿那麼一點夜班費,全都交給民工了,沒准兒還要倒貼呢!

更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另一個名叫魏祥春的組員,對外界宣稱,在崔廣福這個班組,夜班雇工費基本上都是由他一個人出的,班長崔廣福,經常錯收,多收他的錢,他在這個班組,是最吃虧,最受委屈的,云云.

聽到這話,藍水珠不禁啞然.真想不到,魏祥春一個大男人,一個堂堂男子漢,竟然信口雌黃,出這種黑白顛倒,與事實大相徑庭的話來.

最起碼,在"夜班雇工費"這個問題上,他是撒了彌天大謊的,因為這錢,的確是大家輪流出的,絕不是由他一個人出的;但是,他,班長崔廣福經常錯收,多收他的錢,那是有可能的,因為藍水珠也經常糊里糊塗的被那個精明自私,愛耍心眼,愛占便宜的崔班長算計……

有句老話,叫做"一物降一物".

崔廣福這個人,從長相到人品,原本就很不討人喜歡,至于工作方面嘛,講良心話,他的工作能力還是有的,只是有些粗枝大葉,毛毛躁躁;而且,他總是習慣性地,把自己所犯的錯誤推到別人頭上,確切的,是推到老實好欺的藍水珠頭上.

自打頭主任來到C線之後,人渣班長崔廣福的日子,開始變得不太好過了.因為他的工作表現,很難令這位新主任滿意.

因為交接班記錄的錯誤,以及組員請假之類的瑣事,頭主任李攀,批評過崔廣福,而且態度比較嚴厲,可以用"聲色俱厲"來形容.

崔廣福呢,雖然爭辯過,頂撞過,但心里依然是不服氣,不痛快的;久而久之,這種不痛快和不服氣,就成了一種積怨.壓在心底,沉甸甸的,有如一塊根深蒂固的磐石.

終于有一天,這塊磐石化作了灼熱的岩漿,從一個狹隘陰暗的靈魂深處,勢不可擋地爆發,迸射,噴濺出來.

那個平日里話有些結巴,而且經常口齒不清,好像嘴巴里裹著一顆大卵子似的崔廣福班長,終于像只被逼到牆根兒的狗一樣,跳將起來,那長滿黑毛與草莓樣黑頭的鷹鉤鼻子,幾乎抵上了頭主任的鼻尖兒,他一邊下意識地大力拍著桌子,狠摔著一支細弱的簽字筆,聲嘶力竭,唾沫橫飛地咆哮道:"你表用班長這個頭銜來壓我!老子受夠了!老子不怕你!操你媽的……老子不干了!"

當時的場合,是在一間會議室.

頭主任,每隔十天半個月的樣子,就要召集C線的一干人等,聚集到那間永遠充斥著黴味和空調灰塵味的大屋子里,聽他演講.

他講HSE安全理念;分析全國各大化工企業發生的事故案例;更多時候,他講的是些不著邊際的東西,什麼羅馬斗獸場啦,一邊是公主,一邊是野獸,猜猜王子選擇哪一邊啦;還有什麼陽光心態啦;吃香蕉可以讓人心愉快啦……等等等等.

C線的職工,95/以上,認為他講的都是些廢話,對他演講的水平和內容,著實不敢恭維,也不勝其煩;至于剩下的5/,壓根兒就不聽他,每當他開始發,大伙兒就齊刷刷地低頭擺弄手機.那場景,極是諷刺---不知是公開蔑視呢,還是"冷暴力"的另一種表現方式?


但對這一切,頭主任李攀,是毫不在乎的.他演講的目的,是為了拿到一筆培訓費.他的演講,被稱為"崗位培訓",這是福院領導支持,認可和默許的.所以,每一次的培訓費---據少則一百,多則五百,都是他合理合法的收入.

每當他想要增加這筆收入的時候,就把C線的職工們像傀儡和木偶一樣,集合並陳列到那間窗簾蔽日,陰森森的會議室里.可憐的工人們,就在不知不覺中,淪為李主任撈錢的工具和道具.

很多人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所以麻木地服從了;就算意識到了,依然要服從,因為在李攀之上,還有更強的壓迫政權在支持著他.受苦受難的,永遠是被壓在最底層的C線倒班工人.

這個世界,是殘酷的.

但是,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

譬如,班長崔廣福.

那一天,在那間可以用來拍攝恐怖片的會議室里,頭主任李攀,在演講前,照例點查各班組人員是否到齊.甲,乙兩班問過,班長回答,人都齊了;當問到丙班,也就是崔廣福班組時,崔班長答曰:"魏祥春沒來."

頭主任道:"他去哪里了?"

崔答:"不知道."

頭主任語氣有些不悅,道:"你是班長,組員去哪了你不知道?"

崔不耐煩地嘀咕道:"我哪知道啊?他又沒跟我講."

"你這個做班長的怎麼什麼都不知道?"李攀這一次的問話,已經充滿了怒意.

誰料到,這句話也狠狠地激怒了崔廣福崔班長,這位崔班長,平日里只會揀軟柿子捏,專門欺負像藍水珠這樣的老實人,而對于領導,如果不是過于凶悍和威嚴的,他是很願意去套套近乎,拉拉關系,巴結巴結的;而對于李攀這一類,他雖不喜歡,但也有三分畏懼.

想必這一回,是忍耐到達了極限,所以,不管不顧,任憑"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了".

然而,崔廣福這個人到底是什麼貨色,藍水珠是最清楚的了,因為她跟他在同一班組,工作了將近20年.

在領導面前拍拍桌子,摔摔簽字筆,口齒不清地吼叫幾句,這對他來,就算是"火山爆發"了.若要揮拳把李攀的鼻子打爆---他顯然缺乏這份勇氣膽量,在強權和惡勢力面前,他永遠都是一個懦夫和松包.

盡管如此,崔廣福當時的舉動,也驚呆,看傻了C線的那一票男女,因為,他們從未見識過崔班長這付狗急跳牆的模樣,就連藍水珠也是第一次看到.

看著崔班長那一對血暴凸的眼珠子,聽見他嘶啞,淒厲,含混的吼叫聲,藍水珠打心底里可憐他.

頭主任李攀,似乎吃了一驚,不過,"那一驚",也就兩三秒鍾,與其是"吃驚",不如是"意外"---他大概是沒想到,崔廣福竟敢在大庭廣眾之下,公然與他對抗;隨後,頭主任只是輕輕地晃了晃那顆標志性的腦袋,冷冷地,鄙夷地笑了笑,露出一付無可奈何,又不可理喻的表,那表之下的潛台詞,顯然是:"你這個愚不可及的大老粗,低級貨色,本主任懶得同你理論!"

那樁"狗急跳牆事件"之後,不到一個禮拜,崔廣福就在C線徹底消失了.

據,是他自己主動去福院人事科要求調動,調去了另一個部門.在那個新的崗位上,他不再是班長,當然,班長所享有的一切特權和待遇,也統統失去了……


有人,崔廣福這是何苦呢?太沖動,太不理智了,好好的,跟領導較什麼勁兒?到頭來,吃虧的還不是他自己?到了新崗位,一切必須從頭來過---崗位知識技能必須從頭學起,人際關系,也要重新建立和培養;也有人,崔廣福同志,這回總算當了一次爺們兒,夠膽色,敢在C線的一把手,頭主任面前發威!鬧得好!走得好!上哪兒,不比呆在頭主任的眼皮子底下受氣強呀?

……

在藍水珠看來,這一切,倒是次要的,完全可以忽略的.

而整個事件的重點是:崔廣福離開了C線,而促使他離開的力量,來自頭主任---李攀.

一個下屬,因為與領導發生口角,忿而調離.

這個貌似"偶發事件"的表象背後,又隱藏著怎樣不為人知的,驚心動魄的真相和內幕呢?

很多事,並不像看起來那麼簡單.

不過,那些個"狗屁醪糟"的東西,已經沒有探究的必要了.

值得慶幸的是,崔廣福這個超級人渣,C線的頭號垃圾,終于被頭主任李攀,不留痕跡,不露聲色,且不費吹灰之力地,鏟除掉了.而且,他走的那麼狼狽和憤懣,好似一只灰溜溜的,卻心有不甘的喪家之犬.

如果,這是一場戰爭的話,那麼,頭主任李攀,他又勝利了.雖然,誰也不敢肯定,自己是永遠的勝利者.但是每一次的勝利,都是值得驕傲的,所以,當他望向狂怒的崔廣福的時候,臉上才會露出那種冷漠,鄙夷,又得意的微笑……

C線的一票男女,嘰嘰咕咕地在背後議論了一陣子,很快,便忘了那件事,那個人.

崔廣福走了之後,民工人數增加到五個,C線的倒班工人,終于擺脫了所有的重體力勞動.

雖然,直到此時,藍水珠才從其他人口中了解到,一直以來,在別的班組,夜班雇工費,一向是由男工們分攤的,女工,因為不干什麼體力活,所以,也從不分攤什麼雇工費.只有她這個傻瓜蛋,一直被班長崔廣福這個黑心的惡棍蒙在鼓里,不但付出了辛勤的勞動,還騙去了不知多少血汗錢;但是,她已經不在乎了,因為,那噩夢般的一切,都已經遠去了……盡管,前方的路上,還有新的噩夢……但現在,只是短短的現在,她終于可以浮出汙濁的水面,透上一口氣了……

……

藍水珠的耳朵里,依然每天充斥著人們對頭主任不滿的抱怨和咒罵.

而她呢,既不想抱怨,也不想咒罵.

因為她深知,世間萬物,均有定數.並不是你想怎樣,就可以怎樣的.無謂的怨天尤人,只是徒增煩惱.

這個世界上,有些事,就是這麼有趣.

頭主任李攀,絕不是一個善良的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從自私的,個人的角度和利益出發的;但他的自私自利,卻解救了藍水珠和C線的一干大眾脫離了"舊機器時代"的苦海;同時,也為C線鏟除了崔廣福這一大妖孽與禍害.

究竟,人世間的善與惡,該做何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