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追風

日月星辰,不絕交替,風雨打盡紅牆和綠瓦;就在回頭那一剎,歲月無聲讓人害怕,枯藤長出枝椏 ,原來時光已翩然輕擦。新北漢國不經不覺已經建國差不多廿五年了, 國運愈來愈繁盛,四海一片和諧,人民生活得美滿富足。民間不少百姓,常常對日辰帝歌功頌德,不少人民更以為帝王過著榮華的生活,日子必然是稱心滿意。


唯有在宮圍生活的人,才會知道,這個北漢皇宮是何等悽冷。


日辰帝自南王妃難產歸天之後,幾乎可說是從沒有再笑過,就連說話也不甚多。整個皇宮盡是清清冷冷。然而,宮廷卻多了許多不成文的規矩。


就如,宮中任何東西也不可以為偶數,不可以有一雙一對的東西。


就如,宮中不可以有人再提起當年的南王妃。


就如,宮中不可以有大紅大紫的裝飾。


就如,宮中不可再有任何喜慶活動,無論是皓南的生辰,定是立國慶典,也不可張燈結彩,不何慶祝什麼。更甚的當然就是太子的生辰,這一天從來就是日辰帝之大忌,是他最傷最痛之日,不單不許任何之慶祝,就連他自己也從未替兒子慶過生。因為,這一天,他就只會待在一個地方。


那就是當年的憶心園。


憶心園自被大火燒毀以後,就什麼也沒有。皓南更不准任何人前來,這已成了他常常獨個兒待著的地方,或許是他鎖上了心的地方。


經過大火的洗禮,雖然是一片頹恆敗瓦,但不知在何年,這裡居然生出了一株梧桐樹!


梧桐又名青桐,梧桐科梧桐屬落葉喬木。幼樹樹皮綠色,小枝粗壯;綠色,葉心形,掌狀三或五裂,裂片全緣,葉柄與葉片等長;圓錐花序,果皮開裂成葉狀,匙形,種子兩至四粒。古代傳說梧是雄樹,桐是雌樹,梧桐同長同老,同生同死, 是喻意愛情忠貞的一種樹。


然而,這株梧桐樹不單豐盛而葉滿,上面還縛了好像廿條淡綠色的絲帶子,每當風吹動時,帶子飄揚,忽然就像看到某人的影子,旋轉於天地之中。這就正如在皓南的左手上,緊緊繫著一條相同的絲帶,那種綠好像已退了色,但卻跟隨著皓南,整整二十個年頭吧。


這就是當年正元節,皓南贈給排風那條綠色絲帶。他留不了她,就只能留下有她氣息的這條帶子,從不離身。


初夏又再一次重臨皇城之中,五月的晴空一片清朗,萬里無雲,夏日涼風不停吹送,使人心情不禁輕鬆起來。


然而,今日就只有一人,在皇宮裡匆匆忙忙,四處探尋,她就是康敏。


二十年過去,康敏亦由那個稚氣女孩,變成了成熟的小婦人,依然是清秀端莊,雖未為人婦但卻全把髮絲繫著,似乎是決心這一世也待在皇宮之內,仍是為了某人,還是習慣了照顧太子的生活?


終於,康敏在憶心園舊地,那株梧桐樹下找著了當今太子。


這個男子,已由當日的嬰孩兒,長成了一個玉樹林風,英俊無比的漢子。他身穿白色衣袍,看上去就如當日的皓南,墨髮長長隨風飄揚,如是謙謙君子般。他那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就如他的母親一樣,更像充滿了智慧,看透世情。


他一直負手站在這樹前,是想東西,還是思念著誰?


「太子殿下。」康敏終於找到了他,不禁帶點輕責地說,「明明知道皇上就是不喜歡有人來這兒,還是來了!」


太子也沒不滿,康敏對他來說就像是另一個母親吧,是她從小就照料著他成長的。


「敏姨,追風也在想念親娘。」原來太子的名字為「追風」,皓南的心意再明顯不過,是追憶排風的意思吧。


「太子⋯⋯」康敏當然明白,這對父子,也是何等想念那一個女子。



「從前,追風還小的時候,真是不明白為何父皇對臣兒如此冷漠,除了嚴厲的要臣兒學習以外,其他時候,就從不親近。每當臣兒生辰,就更是消失得無影無蹤⋯⋯」追風嘆了口氣。


「太子,你別怪皇上,他⋯⋯他有他的苦衷。」康敏不禁哀哀地說,其實,他倆甚少傾談這個事情。



「追風現在當然明白,那是因為追風生辰之日,亦是娘親忌辰之日。」追風淡淡道, 一股君王獨有之穩重氣勢,卻悄然而生。「父王之苦,臣兒是明白的。」


康敏靜靜的聽著。


「曾經,追風惱過父王,為何對娘親如此冷漠,人不在了,不但沒有封號,沒有立名,甚至連墓碑也沒一個,更別說列於祖宗太廟之中⋯⋯」追風太子一直看著那隨風搖曳的梧桐樹葉,和那絲絲綠帶子,淡淡地細說著他的心事。


「太子!請你別這樣想⋯⋯皇上對娘娘並非如此⋯⋯」康敏忽然有一種想哭的感覺,已是多年來沒有的感覺了。


「敏姨,」追風突然把目光收回,轉身望向康敏,「現在追風當然明白,那是因為父王從來就沒承認,娘親已離世這個事實。」


追風隨隨嘆了一口氣,「這麼多年,父王就從沒接受過這個事實,更從沒停止愛著我的娘親吧。」


康敏驚訝的望著追風,他們真是很少討論已故的南妃娘娘,除了知道這是皓南的忌諱外,康敏也不想追風傷心難過。想不到,原來追風所知道的事,遠比康敏估計的多,或許這個男子天生也有著皓南的聰穎與敏感。


「太子,你⋯⋯」康敏不禁問道,「你是從何時知曉?」


「有一年,那時追風還小,胡亂的在正宏殿裡走來走去,卻給我走入了父王寢室後,一間小小的密室中。」追風再次望向天空,一邊回想一邊細說,「那個密室,幽幽暗暗,只有一張椅子和案子,案上有文房四寶;密室中央之處,架著一件由九重輕紗組成,大紅色的喜袍,一塵不染的盪在那兒。」


康敏更是吃驚,「那不是王妃當年出嫁時所穿之喜袍?!」


「大慨是吧。」追風說道, 「四周牆壁之上,或是在案上,也盡是一張又一張的畫象,全都是一個女子的畫象。」


康敏驚訝不已,皓南想念排風,康敏不是不知的,但他在這些年都是沉默寡言,把心收藏得不知所蹤,而在皇宮之中,除了皓南手腕上那綠絲帶外,就連一絲一毫與排風相關的事物,也全消失;她又怎會想到皓南居然會這般睹物思人。


「那大慨就是娘親之畫象。」追風繼續說,「大大的眼睛,清秀的臉龐,長長的髮絲,多麼水靈的一個女子, 想必是父王心中至愛吧。」


康敏心中盡是悲悽,這是皓南在折磨他自己。多年以來,皇上再沒有任何妃子,生活清冷,不為任何人倘開過心屝,甚至是他的親兒,亦重沒有進過他內心深處。可能,唯獨是這一次誤闖密室,才有機會讓追風知悉皓南的內心世間。


「父王對母親的情深,臣兒感同深受;可以愛一個人愛到如此,追風又怎可以再怨父王。」追風輕嘆道, 心中不禁想著他日會否可以為了一名女子,如此付出。


「太子殿下。」康敏感動的回應。「是的,皇上那份情,恐怕是天下無雙,更使天地動容;只可惜,天不見憐,娘娘早逝而去。」


康敏不禁回想那年那日,是她畢生難忘的一日。排風為了生下追風而痛苦掙紮,也不知捱了多久,終於誕下太子。但當追風出世之後,康敏看到那一床一地的鮮血,便知道排風以她自己的命,換來了追風的命。


「敏敏⋯⋯」是排風用了最後一口氣,「敏敏⋯⋯」


「風姐姐⋯⋯姐姐,是太子!是太子!」康敏含淚的說,還是安慰著排風,「太子很健康,姐姐,你快快好起來,太子等著你!」


氣弱如絲的排風,勉強地說著,「⋯⋯敏敏,你答應我,替排風好好照顧孩子⋯⋯」一頓,「和皓南⋯⋯可以嗎⋯⋯」


「姐姐!敏敏答應!敏敏答應!」康敏淚如泉湧,「姐姐,你振作點!」


聽不到排風的回應,她已緊閉雙眼,悄悄的離開了這個世間,離開了她所愛,以及愛她的人了。


「敏姨,」是追風的說話把康敏喚回來,「這些年,感謝你與太傅把追風教養成人。」


康敏回過神來,「太子,今天怎麼了,為何如此多愁善感,真不像你呀!」


是的,追風一向也不是個多愁善感,或感情用事的人,這或多或少也是承襲著皓南的性格。只是,追風並沒有皓南般清冷,待人接物時反倒像排風,盡是豪爽,亦不區小節。論文采詩詞、琴棋書畫、政治管理,甚至天文地理,武功心法,他一點兒也不遜色於皓南,這使得滿朝文武心中慶幸,新北漢可有這樣的一位儲君。



這當然是皓南嚴厲教導之成果,而康節亦身任太子太傅一職,對追風來說可謂亦師亦友。


「是的,今天確實是不一樣的日子。」追風又再輕嘆了一口氣,舉頭望天,「也許已經足夠了。」


「什麼足夠了?」康敏有點一頭霧水的問道,她就是不明白,為何平日瀟脫非常的追風,今日又是感性,說話又欲言又止。


「是懲罰已足夠吧。」追風慢慢回答,「也許是相聚的時候了。」


康敏一愕,「相聚」?誰與誰相聚?回心一想,在這個廣大的皇宮裡,每天受著懲罰的就恐怕只有一人!就是那個人!


康敏深知追風那紫微斗數之學,已達精確無誤之地,常常可以預測未來,難道⋯⋯


「太子⋯⋯是否⋯⋯」康敏幾乎是說不出口了!


「一切自有天意,你我又何苦執著呢。」追風就是雲淡風輕地說著,目光迷離,已看不出什麼情緒來。


在彼鄰憶心園舊地的,就是皇宮心臟所在,皇上起居之正宏殿。


當追風待在桔桐樹下時,皓南與康節正在正宏殿內。


康節已由當年那懞懂少年,不但成為太子太傅,還是當今承相。北漢王朝幾乎已由他一人主持大局,近年,皓南把大部份的事務也交予他處理。


「皇上,江南那運河工程將快完成,那河水之患應得以改善。」康節一身朝服打扮,他個子挺拔,更是氣宇軒昂,那自身而發的英氣,使得康節更具大人物之風範。


今天,不知為何,皓南比起過往更是沉寂。歲月無聲流逝,在他身上幾乎找不到任何足印,要不是那兩鬢已有點兒斑白,任誰也沒法子看得出他跟二十年前有什麼大分別。


「皇上,新任狀元已確認好了,想不到今年居然是同一人考取了文武狀元之名,看來,此人真是優秀不已⋯⋯」康節對皓南的冷淡已是見慣不怪,他就只管一直在說。「此人的名字為楊文廣,二十有四,一表人才,想必定可助太子,好好管理社稷。」


「康節,」皓南突然開口,呼喚了身邊這個重臣之名字,「你我自阮家村相識至今,已有多久了?」


康節一愕,回心一想,答說道,「回皇上,已差不多二十有五年了。」


這是多麼慢長的歲月, 康節不禁想起那由妹妹帶回家中的「大哥哥」,繼而又是滿身鮮血,與排風一同再次出現的這個他。就是皓南的出現,改變了康節與康敏的整個人生吧。當然,他怎也忘不了南王妃,她已離世差不多二十年了!原來,回頭一望,時間真是無聲無色的消逝了。


「二十有五了⋯⋯已過了二十年了⋯⋯」皓南忽爾喃喃地說,右手又握住了左手的手腕,隨隨站了起來。「要償還的終是償夠了吧。」


「皇上。」康節當然知道,每當皓南想念排風時,手會不自覺地在那綠色絲帶上,撫了又撫。「已經過了這麼久,皇上還是多保重龍體。」


「康節,還記得那日,朕跟你說過家的事嗎?」皓南淡淡地問道。


康節又是一眐,雖然已經過了二十多年,但那日發生的事仍歷歷在目,猶如昨日之事。


「臣記得,皇上說過⋯⋯她就是皇上的家。」康節不敢提起排風的名號。


「是朕要回家的時候了。」皓南忽然這樣地答說。


聽到皓南這句話,康節大吃一驚,他當然明白皓南的意思,不禁緊張的說,「皇上!請皇上別胡思亂想,一切要以社稷為重!」



「康節,你難道不知道,朕這一世人,從來也沒有胡思亂想過嗎?」皓南仍是淡然的說著,「為了這個社稷,為了這個王朝,朕也苦苦的守了二十年,讓她也等了朕二十年了。」


「皇上!臣大膽,盼皇上為著萬民的褔祉,千萬要保重。」康節心中慌著,趕緊跪了在地上。


「朕已為了萬民的褔祉,孕育了另一個英明的儲君,他,必更勝於朕。」皓南回答著。


「怎可以!」康節卻手足無措了。


「康節,你是追風的太傅,以後你要助他,好好治理天下。」皓南交待著要交待的事。


「皇上!」康節重重的叩首,只望皓南可以回頭。「請皇上三思!!」


「她也苦等得太久了。」這就是皓南對康節所說,最後的一句話。


康節一直跪著,淚隱隱的在流了。他知道,前面這個男人的心,其實在二十年前,已經跟隨著那場大火,活活的燒死了。過了二十多年沒有心跳的生活,或許,是時候讓他找回屬於他的那個「家」了。


在這個五月天的日子裡,皓南再次走入那個密室之中,他再沒有想過要離開了吧,把那門關上後,隨隨走到那紅色喜袍前,輕輕撫了撫,不其然又想到那天,她穿著這身喜服,歡天喜地的被立為妃子。


皓南慢慢的坐了在那椅子之上,身子動也不動,而眼睛一直看著這喜袍,一刻也沒有離開過。


也不知過了多久,人間已是何世。


當皓南再次望向前方時,終於,再一次看到「她」了!!她活活的站在那兒,定睛的看著他!是在夢中月下吧,她還一如以往,秀氣水靈,星眸生光,一身白衣輕紗,隨風飄揚。


她終於歸來了,眉目傳情的對著皓南笑了起來,清純如昔,已經沒有任何仇恨,沒有任何怨懟。那目光盡是情愫,滿是愛意。這讓皓南再一次看到那年那日,那個深愛著他的女子。


排風輕輕揚起手,是邀約皓南前來的手。


皓南只感到心又再暖起來,想也沒想就輕輕的前來,挽起排風迎來的手,雙雙邁向前方。


他,是劉皓南,或是耶律皓南,或是日辰帝,甚至是大遼國師,曾經付出過,曾經得到過,失去過,痛心過; 但無論是發生了多少變化,他的心依舊如此執著,從未改變;最終也不需要再活在這冰冷的世界裡,因為,他的心將與她生生世世在一起,別管人間何年何月何日了。


新北漢建國皇帝日辰帝,駕崩在建國二十五年後的初夏裡;太子追風被冊立為新帝,史稱浩陽帝。


血染江山的畫 怎敵你眉間一點朱砂

覆了天下也罷 始終不過一場繁華

碧血染就桃花 只想再見你淚如雨下

聽刀劍瘖啞 高樓奄奄一息傾塌



是說一生命犯桃花 誰為你算的那一卦

最是無瑕風流不假 畫樓西畔反彈琵琶

暖風處處 誰心猿意馬 


色授魂與顛倒容華 兀自不肯相對照蠟

說愛折花 不愛青梅竹馬

到頭來算的那一卦 終是為你覆了天下


明月照亮天涯 最後誰又得到了蒹葭
江山嘶鳴戰馬 懷抱中那寂靜的喧嘩
風過天地肅殺 容華謝後君臨天下
登上九重寶塔 看一夜流星颯遝

回到那一刹那 歲月無聲也讓人害怕
枯藤長出枝椏 原來時光已翩然輕擦
夢中樓上月下 站著眉目依舊的你啊
拂去衣上雪花 並肩看天地浩大 (自:“傾盡天下”歌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