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 結局) 陳希夷

想不到過了二十多年後,皓南終於可以在另一個天地與排風再次相會。可以再一次挽著她的小手,對皓南來說,原來是如此的美好。雖然已經過了這麼多歲月,那感覺不單一點也沒有改變,反之,情意更是濃、更是深。


不知在天地何方,皓南就只懂一直牽著排風,望著她那俏臉兒, 心中有點感慨,覺得與排風在世時,實在浪費了太多光陰。


他倆一直走著,不知前路如何,是走向天堂還是地獄,皓南一點也不在乎。


突然,陣陣煙雲把他們圍堵起來,漸漸地,視線變得模糊不清。皓南心中一愣,手一滑,竟然失掉了原本握緊的那手!


「排風!」皓南驚慌的叫了一聲,心中立時想到,難道他在世所做的孽真是那麼大,死後也不能與排風相見相聚?皓南心如刀割, 愴然淚下,只能在這片煙雨模糊中,四處不停尋覓著排風。


忽然,一個灰灰身影,自遠而近走著過來。


皓南一見來人, 心中有點惶恐,「師傅?!」


是的,來人不是別人,正是皓南與桂英的師傅,華山老祖陳希夷道長!


他一身淡灰長袍,一頭白髮,看起來就跟當日在阮家村時,一模一樣。時光好像停留了似的,使得皓南也像回到過去。


「皓南。」陳希夷淡淡地道, 依舊一臉慈祥。


「是師傅要來懲罰皓南?」皓南想起當年,如何心狠手辣地殺死了師傅,心中亦常有愧疚,說到底陳希夷也是教養他成才的恩師。


陳希夷仍是淡淡的,「皓南,你也覺得自己作的是孽,要來償還嗎?」


「皓南所做的一切也是為了父母復國,這是皓南的命,從不怪任何人,若要有果報,就報在皓南一人身上好了。」皓南坦白的說。


陳希夷撫著自己那白白長長的胡子,嘆了一口氣,「依然是如此性子。」


皓南心中一動,有點激動的說,「就算是什麼果報,也別報在排風身上,她一生也是個善良的人,有孽的就只有皓南一個人!」他生怕害苦了排風,使她生前痛苦難過,死後也不能重修正果。


陳希夷不怒反笑,「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皓南默言,心中只想到,事已至此,亦沒法回頭。


「皓南,你既為父母復了國,亦已為皇,你心中可有滿足,可有快樂;這是否你想要的結果?」陳希夷問道。


皓南並沒有馬上回答,他依然默言;愁苦就如深海潮水,不斷湧向他心房,如果說到快樂滿足,那就只有與排風一起生活那五個年頭吧。


不知怎地,陳希夷就像看穿皓南的心思,微微點著頭。


「就算復了國,你也得不到你想要的滿足,對嗎?」陳希夷直接地說。


皓南無奈的點了點頭。


「真正能使你內心平靜,又能帶給你溫暖與滿足的,究竟是什麼,你心裡最清楚吧!」陳希夷繼續說。


「是的,」皓南沉沉道,「是她,只有她。」


「那你早就應該為了她而放手。」陳希夷忽道。


「已是太遲了。」皓南沉痛的說, 二十年孤單的生活,使他深深明白什麼才是最重要。



陳希夷忽爾轉身,向著皓南詭異一笑。


「只要你願意,一切也不會太遲。」希夷老祖迷離的說。


皓南一愕,「還不算遲?」心中想到,無論如何排風已逝去二十年了,就算陳希夷成了仙,也沒有辦法可以起死回生。何妨,現在就連皓南自己也到了陰曹地府。


「不遲、不遲,」陳希夷搖了搖頭,「只要你心裡願意,一切也不遲。」


「皓南不明。」皓南忽爾發現,原來這個世上也有他不理解的事。


「皓南,如果一切可以重來,你是否願意放下執念?」老者還在循循善誘。


「一切可以重來?」皓南有點不能相信的問。


「一切可以重來,只在於你的一念。」陳希夷慢慢道。


「我的一念?」皓南有點不能至信。


「皓南,你以為已滅了楊家、覆了大宋、復國成功、建立了新北漢,與楊排風的一切一切⋯⋯其實全都只是⋯⋯一個夢, 一個由你心念而生的夢。」陳希夷平靜地說。


「一個夢?!」皓南如遭雷擊,根本就不能相信,過去一切,歷歷在目;所有感覺猶在心田之中,又怎可能只是一場夢?


「是為師使你入的一場夢,雖說是夢一場,但全是由你的心念所操控。」陳希夷細細解釋。「正所謂南柯一夢,你在夢中已過了數十載,而事實人間也不過是幾個時辰而已。」


「一切也是夢,什麼也沒有發生??」皓南仍不能相信。


「不是沒有發生,只是尚未發生,」陳希夷說著,「明日一戰,以你之勢,必毀楊家,滅大宋,那往後會發生之事,就如你所想那般。」


「師傅是說,如果皓南選擇復國,那勢必成功?」皓南問道。


「只在你的一念。」希夷老祖卻沒有直接回答。


「那往後種種⋯⋯⋯⋯」皓南驚訝得幾乎說不下去, 「若皓南放手的話,事情便不會如此發生?」他心中最想的事,上天下地,就只有一件,那當然就是留住排風,永遠不讓她傷心難過。


「一念天堂、一念地獄;緣起緣滅,隨心而生。」


「⋯⋯」


「為師要說的已說了,該做的亦已做了,往後如何,就看你自己的心意吧。」陳希夷邊說邊轉身,隨隨的走向雲霧之中。


「師傅⋯⋯」皓南趕緊叫住了希夷老祖,「皓南當日對師傅所做的事⋯⋯」怎說他也是幹出了欺師滅祖之事,心中愧疚。


「皓南,別慮,為師當日是壽元已盡,你亦不過是個應劫之人。」陳希夷也沒回頭,「往後何去何從,全在你心中。」


「師傅。」皓南眼中閃過淚光。


忽然強光閃爍,刺得皓南雙眼緊閉,不能再打開。不知過了多久,當皓南再次打開眼睛時,看到四周依然是漆黑黑,但卻熟悉不過,他馬上從床上坐了起來,看到自己依舊一身大遼戰袍,睡在戰營之中。


皓南趕緊跳了下床,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幾乎不能相信,他好像經歷了半生,又回到了起點般。



是陳希夷、還是上天給了他的人生第二次機會?!


「來人!」皓南大叫一聲。


營外守衛馬上進來,恭敬的對皓南說,「國師有何吩咐?」


皓南一眐,「現在是什麼時辰?」


那兩名守衛有點奇怪,不知為何無所不曉的國師,忽然問出這簡單問題,依然恭敬的回答,「快三更了。」


「沒事了,你們退下吧。」手一揚,示意士兵退出去。


皓南好不容易掩飾了自己的心情,既是激動又是慌亂。


那真是一個夢!!


此刻,他還是活在大戰前夕的一晚!


心中登時亂了起來,回想陳希夷之話,那明日一戰,皓南勢必大穫全勝,重建北漢,幾乎是垂手可得之事,這不是他二十多年,在世為人唯一的目標嗎?


可是回想那夢中經歷,若復國成功,他所付出的代價就是她!是他愛至入心入骨入血的那個她!皓南不敢再想下去,那段幾可亂真的經歷,真叫他不敢再重蹈覆轍。


皓南走出了軍營,隨隨步上黑龍谷那小山丘上,負手佇立在那兒,夜半冷風吹著那頭墨髮,他的眼睛卻一直看著遠處那大宋軍營,心中漸漸變得清明無比。不久,他輕身一揚,消失在這個夜空之中。


月黑風高, 凜冽的冷風無情地吹著大地, 這個晚上月亮不見了, 天上只有烏雲密佈, 淒厲的感覺無不使人心中惶恐. 在這個平原上軍營結集, 隱約看到了軍旗在飄揚, 是個「宋」字, 還是個「楊」字吧, 而這裡就正是黑龍谷的另一邊.

寂靜的軍營, 除了守夜的士兵外, 當下還有一人未能成眠, 佇立在軍營外, 面向西北, 是敵營吧. 任由冷風吹著她的臉, 長髮在飛揚, 眼睛就一直看著遠方那敵對的軍營. 她, 就是楊排風.

看著看著, 淚又來到了眼眸. 排風不禁想起了今日在天門陣外那小樹林中, 那令她慘痛欲絕的事. 她見到了他, 那個她愛的男人, 對他再一次真情表白, 只希望他可以回頭, 可以放手, 可以為了她做回一個人, 而不再毀天滅地, 不再殺戮. 可是她輸了, 徹徹底底的輸了.

排風心中痛苦鬱結,一步一步隨隨的走出了軍營,不自覺地向著黑龍谷的另一個方向走著。

忽然,她感到勁風一動,一個身影已落在她的跟前。

天上烏雲頓時飄走,一輪明月清晰地掛在天上,映照得來人眉目更清朗。

「耶律皓南?!」排風一驚,這個熟悉的身影,忽然出現,使得她的心又跳亂起來。

「排風!」皓南的語氣有點激動,是的,是他從夢裡失而復得的她!

皓南來不及控制自己,已踏了向前,深深的擁了排風入懷。雖說是夢,但對皓南來說,這是分離二十年後,他再一次可以擁著她,是個活生生的她!

排風吃了一驚,本能反應的想把皓南推開,但又怎敵得過他那浩大的擁抱。一刻掙紮後,排風不得不溶化在這個熾熱的懷抱裡;這何嘗不是她日思夜想的胸懷呢。

他倆就這樣一直相擁,沒理人間何世。

良久,排風才隱忍的推開了皓南,眼中充滿了淚光。

「耶律皓南,你這是什麼意思?昨日在小樹林中,你已清楚說了你的想法與立場,那現在這又算是什麼?是在戲弄我嗎!」排風忿忿地道。

「不是。」皓南回答。

「那是什麼?你到底想怎樣?」排風有點怒道。

「想改變未來,或是說,」皓南一頓,「我終於知道自己最想要的是什麼!」

排風一眐,沒料到皓南會如此的說。她一時之間,也不知該如何反應。

「排風,如果現在我說,只想與你永遠在一起,你可願意?」皓南認真的說,眼睛沒一刻離開過排風的臉兒。

「皓南⋯⋯」排風一愣,馬上又回過神來,「耶律皓南,我已說過不會做什麼北漢皇後,你別妄想我楊排風會背叛楊家,會背叛大宋!」


「若我們遠走天涯,袖手天下,那,你可願意,這一世長伴著我這個人。」皓南鄭重地問道。

排風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皓南的意思是放棄復國嗎?一時之間,她也不敢肯定,只能呆著。

「楊排風,你說過只要我放手天下,你就願意跟著我這個人,一生一世,死不後悔。」皓南隨隨道。

雖然不明為何耶律皓南會在一日之間,有著如此巨大的改變,但這卻是排風朝思暮想要的事。

「皓南!」排風不想問他是否真心,只要是他說的,她便相信,對的,自他倆相知相愛後,他就再沒有欺騙過她。

「是的,我願意。」排風流著眼淚,點著頭,忽然之間,他倆就像回到那個風雨夜一樣。

皓南一聽她答允,心中盡是欣喜,眼中閃過淚光,隱隱的笑了一下,他已沒法承受再一次失去她的痛苦。

排風心中激動,也沒想其他,已一躍入了他的胸膛之中。

皓南再一次緊緊的擁著她,不再是夢吧!有一刻,皓南仍在懷疑究竟那一個才是夢?然而,莊周夢蝶,現在也毫不重要,此刻,他只在乎懷中的她了。

皓南輕輕撫著排風背後長髮,「排風,我劉皓南許諾,今生今世也絕不會再做出讓你傷心難過的事。」

排風一聽, 心中感動,身子不停的抖震,輕輕地脫離了皓南的懷抱。

「皓南,答應我,我們永遠也不要分開!」排風殷殷的望著皓南。

皓南輕撫了排風的臉頰,在她額角上吻了一口,再道出心聲,「排風,我答應,在世上再沒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把我們分開。」

「皓南⋯⋯」排風的淚又再滑下來, 不待她多說,皓南已吻上了她的小咀,兩人就這樣沉醉在這天荒地老的深吻之中。

晨光初現,映照出一雙碧人在山巒之中,男的一身青衣,既灑脫又高傲;女的素色衣裳,一臉清新水靈,兩人緊握雙手,並肩而行,看起來竟是如此登對。

「皓南,我們真是就這樣一聲不響的走了?」排風微微地問道,臉上卻掛著一個甜蜜的笑容。

「難道你要我這個過氣的大遼國師,親自到宋營,告訴穆桂英,說我認了輸,而且不戰而逃,還把楊家的燒火丫頭拐帶走了?」皓南自虐地笑著說,心情輕鬆得從未有過。

「你明明就知我不是這個意思!」排風翹著咀巴的說,看到皓南的笑臉,就是她今生最快樂的事。

「那我們不就此離去,以桂英的才智,她很快便會猜到。」皓南一向相信他那師妹的能耐。

「也對。」排風回心一想,這倒是好的,要不楊家眾人定會阻止她追隨皓南。說不好還會惹來另一場風波。

皓南見排風的眼神,已知曉她心中所想,仍笑意不絕,「別擔心,誰也沒法可從我手中把你搶走。」

排風一聽,臉兒馬上飛紅,「嘿⋯⋯誰說一定⋯⋯」

皓南隨即把手一拉,輕而易舉地就把排風拉在胸前。

「皓南!你想幹什麼?」排風吃了一驚,面對這個俊俏的男子,心跳又加速起來。

「楊排風,你願意嫁給我,做我唯一的妻子嗎?」皓南把笑臉收起,認真地說。

「皓南⋯⋯」排風又是驚訝,又是高興,這不就是她一直想要發生的事。

「排風?」皓南緊張的待著排風回答。

排風依然是紅著臉,微微點著頭,「我願意。」

皓南手再力,便把他今生最愛擁了入懷,深深的抱著了她。

就這樣,曾經叱咤風雲的大遼國師,在宋遼大戰一役中,忽然神祕失蹤。大遼軍隊因失去了領軍不戰而敗,楊家得以凱旋而歸, 大宋亦繼續它的國運。


世人對於為何那天上入地,無所不能的大遼國師,忽然在人間蒸發,也是眾說紛紜;有說他因練天門陣走火入魔,已死在自己的陣中;亦有說他因算出此戰必大敗,所以乘時而逃;總之,在此之後,再沒有人見過這個神通廣大的國師,或是那個氣度翩翩的北漢皇孫。


人間又有幾人可以猜到,這位一代奇才,終年與他心中至愛,隱居於山林之中,過著神仙眷侶般的生活。


世事變化,往往就只因心中一念;緣生緣滅,冥冥之中仿似一切已早有定數;然而,一個執念,是好是壞、是生是死,就取決於人心中那份渴望與堅持吧。


就這樣,劉皓南與楊排風,最終也找到真正屬於他們的歸宿,別管這次是真實,還是夢境,已經再不重要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