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官運多舛 第六章 過目成誦 4


左宗棠文人性情,做事為人禮數欠周。倘若此書真的出于曾國藩之手,被他當場棄如敝履豈不是對曾大為不敬?信以為真的郭嵩燾表情驚愕,生怕因此而引起曾國藩的羞惱。怎知瞧曾國藩非但沒有嗔怪之意,反而表現出一份如風過耳的釋然與輕松,彎腰撿起地上那本薄書彈了彈灰塵笑道:

“季高無須懊惱。我觀此書刻印亦屬上乘,踩爛了實在可惜!正巧曾某原作的墨稿已經丟失,季高如果看了此書心煩,何不將它轉贈于我留作紀念?

原來曾國藩背誦到了後來,翻閱時記住的段落差不多十去八九,正在那兒暗自心慌,剛好左宗棠沉不住氣摔書于地,頓時如釋重負喜出望外。何況這本書又非真是他所作,哪會對左宗棠的失禮行為斤斤計較?

左宗棠尚未從自怪自怨中解脫,情緒敗壞地連連擺手說:“拿去——盡管拿走它無妨!唉,可笑我左宗棠嗜書如命,自認是當世藏書大家,誰知井底之蛙池林莫辯,心中羞愧難當啊!”

曾國藩拿著那本書偷偷朝郭嵩燾晃了晃,使了個不易發覺的眼色。

郭嵩燾猛地反應警醒過來——先前這曾國藩曾誇口說不費吹灰之力,就可讓左宗棠將視作珍寶的善本書白送給他,假如此書實系真品,曾國藩的話可不是完完全全兌現了?

曾國藩對左宗棠頹喪自責的樣子有些于心不忍,忙把那本薄薄的《紅樓夢》珍版刻本重新放回雕漆紅匣內包好,雙手托住置于左宗棠眼前道:“幸虧季高剛才那幾腳沒把書踩爛,否則我曾某一介窮儒可包賠不起呀——此孤品善本雖說書皮略有損傷,傳承下去才更像珍品書的面目嘛,說不定百年以後就因為我編的瞎話和季高老弟幾腳,此書就能多值幾萬兩銀子哩!”

左宗裳一時未能理解曾國藩的語意:“你的意思是……”

曾國藩十分肯定地點頭:“季高慧眼識珠,這確實是一部值得收藏傳世的善本書!不過朝庭關于《石頭記》的解禁最近才有人上奏動議,你最好悄然收在家里獨自欣賞,不要到外面去對人誇口炫耀!”

郭嵩燾追問:“那兄台所說雪天游戲之作的話——”

曾國藩道:“當然是曾某杜撰出來騙你們的。季高老弟呀,我仗著記性不錯現背幾段跟你開個玩笑,孟浪得罪處還請你多多見諒啊。此書珍貴,君子不奪人所愛,曾某奉還!”

左宗棠見自己珍視的寶書失而複得,登時驚喜交集,沖曾國藩深行大禮說:“左某一謝再謝,一者滌生君子坦誠無欺,二者過目成誦令季高五體投地。大人譽滿朝野,文德冠絕天下,當真是人望所歸絕非幸予呀!”

曾國藩還禮,賓主皆大歡喜。

其實曾國藩與郭嵩燾打賭並不是為了貪圖這本稀有圖書。他早知左宗棠為湖南名士,才高八斗學以致用,科場上人稱“左三甲”,意思是憑此人的本領,專心于科考篤定位居前三甲。但他又戒懼這位“左瘋顛”行事狂妄不羈,待人目高于頂,自己有政務相詢甚至收為左右肱股,單靠禮部二品侍郎的架子,和同窗之誼的情分是攏不住他的,不得已才想出這麼個小把戲,略殺殺他的銳氣……本來賣弄記憶才學有違曾國藩向來為人處事的風格,然芪黃之術講究對症下藥,欲令左宗棠另類之人甘心效命,必須采用另類的辦法。

三人坐定又續新茶,左宗棠對曾國藩的佩服感激溢于言表。大家都相互奉承客套幾句,曾郭二人便將辦團練的事講出來,讓左宗棠幫助出謀劃策。


左宗棠默思片刻問:“滌生的難處在于既想興辦民間武裝防患未然,又不欲給地方讒言者以口實奏疏攻紆?”

“不錯。”郭嵩燾道,“曾大人冒死遞折子已經冒犯聖駕,不能再當出頭的椽子啦,那可不是先爛後爛的問題,說不定聖顏震怒就下旨把椽子鋸為二截了!”

左宗棠邊沉吟邊來到書案前磨墨,而後揮毫寫下八大字——化明為暗,韜光養晦。

“好字!”郭嵩燾點頭說。

“好計!”曾國藩亦點頭道。

左宗棠謙遜說:“左某這些雕蟲之策不過是拋磚引玉。以滌生人的行事風格要做到‘韜光養晦’易如反掌,關鍵在于如何化明為暗?全省興辦團練這麼大動靜,魯予虛那厮不可能不有所耳聞,而據左某的觀察推測,一旦他發現是曾大人暗地里主使,必定會奏本參以圖謀不軌!”

他的話講完不久,巡撫衙門的幾個差役便在左府外扣門,聲言魯予虛大人邀請曾郭二位大人前去巡撫衙門一晤。

“我說的怎樣?”左宗棠瞪大眼睛放低聲音說,“這位姓魯的絕對是惡狼托生的,稍不留意就會狠咬你一口——滌生,你可要當心啊,別忘了我寫的那八個字!”

官場人物相會繁文縟節很多。告別左宗棠從左府出來後,曾郭二人又乘著衙門差役帶來的轎子回客棧換好官服,這才趕到巡撫衙門和魯予虛見面。

魯予虛時年四十一歲,比曾國藩大了幾歲,秋闈中榜反倒比曾低了一屆,是道光二十年恩科一甲進士。魯予虛白面虛須相貌堂堂,兩道劍眉斜插入鬢,看去極具英武之氣,也許正因為他這副豐神俊朗的外表,居然搏得滿清宗室青睞,做了恭親王奕訢的連襟。恭親王奕訢的生身母親靜皇貴妃是宣宗皇帝死前的六宮之首,當今聖上咸豐帝奕甯自幼喪母,全賴靜貴妃看護長大,恭親王與新帝同在一母照拂下,年齡相仿,同在書房,關系要好得親如昆弟。

魯予虛當了恭王的姻親,恭王生母又是當今咸豐帝的養母,靠著這種裙帶關系魯予虛在官場平步青云,升遷得一點也不比曾國藩慢。

當下曾郭二人以官禮同這魯予虛互見已畢,魯子虛把兩人讓入後堂奉茶,三人各脫去頂戴補服換成便裝,彼此閑話了一回官司場人事沉浮。

“曾大人此次榮歸故土,湖南士子奔走相告,可見大人聲望之隆。它日瀟湘地方有事,還盼曾大人能夠登高而招,自然一呼百應。”魯予虛頗值得玩味地笑望曾國藩。

曾國藩心中一凜,已知魯予虛對自己的聲名生就了妒忌,生怕自己搶了他這位湖南首撫的風頭及權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