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返金川朵云會傅恒 下成都老將言罷戰

她的話雖說不多,字字有本有據,如刀似劍。紀昀立刻被駁得啞了。娥兒和巧云也聽丈夫說過張廣泗訥親和莎羅奔訂約毀約、言而無信的,頓時也替他們害臊,無話可說。棠兒卻道:“朵妹子,我處處容讓你,你該知情的。白牙赤口‘猜’著我老爺使壞!這是甚麼意思?”朵云道:“事關多少人的性命,我不多想一點不行,以前有過這樣的事,中原人為了功名,甚麼都在所不惜。如果我疑錯了你的丈夫,將來給你陪罪!”棠兒也冷冷說道:“你出口傷人!”還要往下說,見乾隆擺手,便咽了回去。

“朵云說的不無道理。”乾隆想起身踱幾步,又坐下了,轉過臉恰和朵云瀆面相對,沉思有頃說道:“這里邊的情由緣故,正是幾千年來聖賢哲人千方百計絞干了心血,一直不停地思量考究的。太繁複了,一時說不清白……若真的都聽朕的話,實心為朝廷百姓辦事,天下哪來的‘事’?朕也不用一夜一夜地熬了……”

朵云注視著乾隆,從他鬢邊微蒼的花發和他眼睛里掩飾不住的倦意。蘊藏在眸子里晶瑩的光閃移著,有威嚴傲岸,也有慈善和溫柔……“天!”朵云不禁暗自驚訝,“他竟有這樣一雙眼睛!”

乾隆沒有留心她眼神的變化,穩沉地說道:“天下脅肩諂笑蠅苟奉迎言而無信行而不義恩將仇報欺上壓下落井下石諸輩小人確實不少。但當天子的要是也那樣,這天下早就亂得不成體統了。小人們不講信義,君子不能這樣,朕貴為天子富有四海,絕大政治局面,說了話不算還成?你看過戲,戲里說‘君無戲言’,就是說別人可以說假話,說了不算數,朕不能——盼你能明白這一點,信得及朕。”朵云點頭,肯定地說道:“我信大皇帝的話,回去勸說我的故紮。”

乾隆無聲籲了一口氣,說道:“這就好……這是朝廷社稷的祥和之氣,也是金川人的福,也是你,還有她,她,她——”他——指著說道,“的福,化干戈為玉帛,金川鑄劍為犁,是你們子子孫孫的福。”他仰臉看看黑黝黝的屋頂,聲音稍帶著點嘶啞,緩緩說道:“莎羅奔能想到為朕維護通藏道路,很識大體,本著這個心去作事,不但不會再有征剿的事,朝廷還有照例的恩賞。你們夫婦為朕世守金川,為西南屏藩之臣,這是多好的事呀……至于族里,還有色勒奔一支和你為難,朕也都能為你們作主料理的。這就回去吧……你信不過傅恒不對,傅恒是個好人,和訥親張廣泗慶複不一樣的。朕還要派一個你們的老朋友去金川,協助傅恒辦好這個差使……”

“誰?”

“岳鍾麒。”

朵云低下了頭。岳鍾麒曾罵過她“一女事二夫”,她對這老頭子並無好感。但丈夫和族里人都還是佩服這位老人的,這是私情公義不同道理,另是一番情懷,她也無聲透了一口氣。

“曉嵐通知兵部,給朵云通行勘合,由禮部派人送朵云回川。”乾隆站起身來,一條一條吩咐道:“擬旨給岳鍾麒發往西安,即著岳鍾麒火速返京見朕,面授機宜,赴金川辦差——著勒敏署理甘陝總督,來京引見後赴任——著李侍堯補授湖廣巡撫,毋庸到京,到傅恒軍前幫辦軍務;金鑊前議處分著降二級原任使用,仍為四川總督,料理撤軍後善後事宜——原湖廣將軍濟度著調西安將軍,入京引見後再行赴任。”

紀昀早已起身恭肅聆命,一一答應稱“是”,重複一遍背誦了,又道:“旨意發出去,臣和阿桂聯名給傅恒和各大員都寫信說明情由。再不得有閃失錯誤的。”

“知道了。”乾隆靜靜說道:“就這樣辦。”

第二日朵云便離開了北京,一路由兵部和禮部的幾個筆帖式和刑部調來的幾個獄婆侍候起居,由石家莊向西過娘子關,入太行山,從鳳陵渡過黃河,越洛陽、南陽、老河口,穿湖廣回四川。盡管朵云結記戰局,思念丈夫兒子一路曉行夜宿歸心似箭,也用了一個月的時辰。因傅恒的大軍行營不在成都,又輾轉送至清水塘,到了金川邊界,已是六月下旬。朵云行有轎馬,止有驛站,倒也不覺其苦,幾個獄婆坐的騾車,也甚安逸。只可憐了這群部院京師小吏,七月流火天氣徒步千里迢迢跋涉,侍候一個莫名其妙的“番婆兒”,似要員非要員,似罪人又不是罪人的人,累得臭死,一分外快都沒有還得處處小心見面陪笑臉兒,都是苦不堪言。待見了連綿數里壓在沼澤水草塘拗邊的傅恒中軍大寨,就象沙漠瀚海里將走到盡頭,看見了綠樹河流人煙,高興得腳步都輕飄了,直想鬧一嗓子二黃。

“前天滾單就到了,大帥已經知道你們要來。”守門的軍士看了禮部司官關延宗遞上的勘合、引憑,一一驗了人員正身,十分認真查對了年貌,確認無誤,變得客氣了些,說道:“大營里正在會議軍事。不能立時接見。大帥有令,叫你們先返回驛站聽候傳見。”

關延宗走得一肚皮烏氣,只想趕緊交割了差使返成都回北京,看看壁壘森嚴刀叢槍樹的中軍行營,無可奈何地從腰中掏出二兩銀角子,塞給那個小伍長,陪笑道:“好兄弟……我們實在走累了,離著驛站最近的還有二十幾里呢!勞乏進去通稟一聲兒。嘻嘻……這點小意思,兄弟買茶吃……”那軍士輕輕推開他的手,說道:“接一兩銀子四十軍棍,大帥的規矩從來不含糊!我自然要通稟,現在正會議,誰都不能進議事廳。你們回驛站等著最好,傅帥這幾日性氣不好,這時候不能進去回事兒。”

“我哪里也不去。”朵云見關延宗一臉干笑尷尬不堪,突然在旁說道,“乾隆萬歲老爺子是要我回金川部落,不是送到這里聽傅恒發落的。我就在這里等著,他開會議總要吃飯,趁空簽發命令通行,我就走了。”說著一蹲身坐在營前大纛旗石礎上,那伍長忙道:“那里不能坐,營前半里都是戒嚴之地!起來起來!這麼一群人亂哄哄的站在儀門口算怎麼回事兒?起來——說你呢!一會巡營的過來,誰也沒個好兒!”正說著,里邊一個軍校一邊小跑一邊喊著過來,“候富保!你怎麼弄的?馬老總都驚動了——這群人是干甚麼的?趕開!”喊叫著,馬刺佩刀碰得叮當作響。


那個叫候富保的伍長頓時一臉張惶,煞白著臉一擺手,喝道:“人來!把他們趕到那棵老楊樹底下聽命!”笑看迎上去給那軍校稟說原由。門口一列士兵早已忽地圍了過來,牽騾子拽馬的,拖人的,夾著幾個京官申辯聲,獄婆哭啼聲,士兵叫罵聲嚷成一片,大營門口頓時熱鬧得一鍋稀粥也似。正撕拽拉扯間,營中正中帥帳前突然三聲沉悶的炮響,幾十個親兵墨線般疾趨而出,接著幾十個帥營護衛徐徐列隊在帳前等候的模樣,頃刻間又有幾個將軍魚貫而出,傅恒的親隨王七兒捧劍出帳。帳前已是黑鴉鴉站定一片,候富保臉色雪白,驚慌得腿肚子轉筋,顫聲道:“壞事了……驚動了傅帥爺!”

“你們不要怕,我就是要擾他一下。”朵云徐徐說道:“我在這里一天也不能等,要回我的金川去!”一邊說,一邊打量漸漸走近的傅恒一群人。

因為是軍務會議中途打斷,所有的將弁軍佐都隨傅恒出來了。朵云一個也認不得,只據往日探得軍情揣度:左邊一個蒼白面孔長大漢子必定是兆惠,一臉的莊重嚴肅;右邊那個短胖子,和兆惠一樣,穿著錦雞補服,領口的鈕子敞著一個,一雙似笑不笑的眼睛極不安份地四下亂轉,想來就是海蘭察了;再偏右一位是孔雀補服,年紀有五十多歲,身後的人捧著印信,令箭盒子,還有四個軍校抬著一座神龕似的木架子,里頭供著一面明黃鑲邊寶藍旗,滿漢合壁寫著斗大的一個“令”字,朵云在南京總督衙門見過,知道這叫“王爺旗牌”是皇帝特授專閫方面大員便宜行事先斬後奏的憑證,這位老者想必就是北路軍兼中軍總管帶馬光祖,就是“馬老總”的了;那個一臉傷疤的一定是廖化清,現是北路軍副總管帶兼輜重糧運官……各人身後一群人衛護,正中簇擁的這個中年白淨臉漢子,不用問就是傅恒。傅恒沒有朵云心目中想象的那樣英武,相貌清秀倒是不假,身材並不高大,背也微微有點駝了,仙鶴補服罩著九蟒五爪袍子,前襟稍嫌長點,一頭濃發已經發蒼,總成一條又粗又長的辮子,梳理得一絲不亂垂在腦後。大熱天兒還束著絳紅腰帶,翻著袖子露出雪白的里子。盡自極修邊幅,看去眼瞼松弛,濃眉下一雙眼三角眯縫,仍帶著掩不住的倦怠。

傅恒也在凝目注視朵云,這個桀傲不馴的女人闖京師劫人質,南下脫逃邂逅乾隆,押回北京聽棠兒解勸……受乾隆接見種種情由,一封封廷寄文書以及家信里早就知之甚詳了,但見面還是第一次。此刻見在一群儀仗扈從環視之下,朵云昂然挺立神色泰然,心下不禁惦啜:“曉嵐阿桂都說此番婆是女中英豪,果然名下無虛!”他繃緊嘴唇挺挺身子,問道:“你要見我,有甚麼事?”

“博格達汗已經有旨放我回金川。”朵云不緊不慢侃侃而言,“沒有你的證件,我不能過前邊的哨卡。”說著,仍舊目不轉瞬盯著傅恒。傅恒嘴角掠過一絲笑容,說道:“我可以網開一面放你過去。但你自己思量,金川頃刻之間就要化為灰燼,回去何益于事?本部堂體上天好生之德,勸你一句,不必回去殉葬。”朵云聽了看看眾人忽然格格兒笑起來。

“這有甚麼可笑的?”

朵云勉強抑住笑,說道:“全是一個模樣——我是笑——乾隆老爺子手下人物怎麼都象一個老師教出的學生,一個模子打出的坯!張廣泗是這樣,訥親是這樣——阿桂、范時捷、劉墉又加上這位‘本部堂’,全都擺大架子說大話,把膽小的人先嚇死,然後想怎麼樣就怎樣欺侮!前番張廣泗的告示就這樣說——‘天兵一到丑虜就擒,金川彈丸之地頃刻化為灰燼’——和你的話簡直一樣!金川那麼容易打,真不知道為甚麼要勞動你這位宰相大人來這里,你又何必擺這麼大陣勢和一個手無寸鐵的女人嘮叨——”她話沒說完,廖化清在隊中戟手指著喝道:“你他媽好大架子!見我們傅帥就這麼挺著腰子說風話?還不跪下,小心老子剁了你!”朵云立刻反唇相譏,笑著揶揄道:“除了我的父親和乾隆皇帝,我誰也沒有跪過——你是廖將軍吧?攻打我們下寨時被一炮打翻在地——還是被火槍打中了的?那槍那炮都是我丈夫從慶複手里繳獲的!我一個人在你們大營里,你逞甚麼英雄呐?”

廖化清被她當眾揭了短,臉騰地漲得血紅,斑斑傷疤油亮閃光,跨出一步抽刀,又送回刀鞘,惡狠狠說道:“你這女人,姓廖的不難為你。莎羅奔有種,出來和廖爺做一場。真打翻了我才服氣!”“你早就是我丈夫的手下敗將,敗得一塌糊塗而且不止一次。”朵云毫不容讓,指著隊里說道:“你——馬光祖,還有你,兆惠,你,海蘭察——哪個不是從松崗逃出去的?”馬光祖被她數落得一臉慍色,兆惠似乎充耳不聞,只有海蘭察皮笑可掬,舌頭鼓著腮幫子一擠眼兒:“我還得謝謝吃敗仗,要不至今還打光棍兒呢!”

“海蘭察不要取笑。”傅恒一擺手制止了海蘭察,近前一步說道:“我傅恒是不是張廣泗,要不了多久就見分曉了,不和你口舌分辨。你肯向父親和皇上下跪,心中有父有君,我敬你是守禮之人。但你丈夫兩次抗拒天兵,殺戮軍干頑據一隅,實是罪無可赦之理!現今云貴川陝青五省之內兵山將海團團圍困,北路東路南路三支大軍壓境,兵力超過你舉族人口一倍,連金川西逃青海的道路也都鎖得嚴嚴實實,你還敢說我傅恒說大話嚇你?你孟浪了!”

朵云的臉色有點發白,一路過來都是兵山將海刀叢劍樹,傅恒沒有說假話。他要立功,能不能聽乾隆的真是難以預料——想著,冷笑一聲道:“你這是以眾欺寡!你想殺盡我們,好向皇上邀功,你和皇上並不是一條心!我們可以死,死就是了,沒有甚麼怕你的。”

“不錯,以眾凌寡。”傅恒冷冷說道,“但你只說對了一半,眾寡之分,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當初若不藏匿班滾,輸誠繳俘,後來若不抗拒天兵征討,屈膝投降,哪來今日覆滅之禍?”想到朵云一矢中的“和皇上並不是一條心”的話,他的心乍然一縮,臉色也泛起蒼白,定了一下又道:“我和皇上外托君臣之義,內結骨肉之親,是皇上的股肱心臂——你在北京、南京、揚州所作所為我無一不知無一不曉,回去傳語莎羅奔,黃綾鎖項投大營向朝廷輸誠投降,請罪待命,不但舉族可免滅頂之災,皇恩浩蕩,連你夫婦也可矜全性命。以半月為期,屆時不至,休怪我傅恒辣手無情!”

“皇上也沒有象你這樣逼迫人。你算個什麼英雄!”

“那是兩回事。我本人也敬莎羅奔是個豪傑。”傅恒臉上毫無表情,“十幾萬大軍,五省軍民合圍之勢,每日要用多少糧餉,役勞多少民夫,牽扯朝廷各部多少人力精力?多延一日,朝廷百姓多勞糜一日,我為國家首輔,不能不想這件事。下寨、松崗到刷經奪已經在我手中,莎羅奔現在小金川到刮耳崖一帶,你回去和他商計,十五日期到,不管投誠與否,我都要下令進軍了!”

朵云植立不動,一句話也不回答。


“馬光祖,派中軍親兵送她過卡。”傅恒哼了一聲轉身回大帳,口中吩咐,“帶上牛肉干糧,蒙上眼睛過卡子!”

……軍務會議開到天色斷黑便結束了,照常例各位參將游擊管帶都要連夜趕回營盤,但這次傅恒卻留下了海蘭察兆惠和廖化清,吩咐:“其余軍官回營按布署調整待命——李侍堯來了,已經到驛站去請,三位主官都要見見——叫伙房多弄幾樣青菜,我們吃過飯接著辦事。”說話間儀門外一乘大轎落下,候富保前引帶著兩位官員大步向中帳趨來。王七子用手一指,說道:“主子大帥,前頭是李侍堯,後頭是岳東美老侯爺也來了!嘿,這老爺子真精神,腿腳比李侍堯還瞧著靈便呢!”

“真的!”傅恒目中精光閃了一下,無可奈何一笑,“莎羅奔是有福之人呐……”說著,和三人一同迎了出去,一頭走一頭笑道:“東美公,滾單說你三天後才到,這熱的天兒趕道兒也忒急的了。”一邊執手寒喧,見李侍堯要行庭參禮,手抬了一下又道:“侍堯罷了吧!都請進來,軍中無酒,只能以茶為代,我們邊吃邊談……”李侍堯便忙著和兆惠等人揖讓作禮。岳鍾麒卻是精神矍鑠,晃著滿頭如銀須發,步子跨得比傅恒還有力,洪鍾般笑聲爽亮,說道:“成都熱,我一天也不想住。倒是金川這邊我曉得涼爽——六月天還有下雪時候呢!”李侍堯是傅恒一手提攜全力栽培的人,和傅恒軍中極熟,和眾人說笑落座,招手叫過小七子笑道:“岳老爺子愛吃紅燜肉,叫人到外頭店里買兩個肘子來。我在驛站里一路吃青菜,嘴里也淡出鳥來了!”小七子笑道:“有,有!都預備著呢!”

說話間四個軍士抬著一個大方桌進來,桌上擺著四個二號盆子,都盛的菜。李侍堯張著眼看,果然有一盆紅燒肘子,還有一盆豆腐粉條,一盆燒茄子,一盆涼拌青芹芥未粉皮,都堆得崗尖滿溢。因沒有酒,桌子安好,軍士們便給他們盛米飯擺饅頭。岳鍾麒道:“出了成都就吃不上豆腐,我倒饞這豆腐菜呢!一路走,心里奇怪,兵部難道不供應大豆?”傅恒笑道:“豆子我拿來換雞給兆惠他們吃了。前線一日三肉,後方三日一肉,連我不能例外——今兒是將領軍務會議,還是要用青菜豆腐打開牙祭。”岳鍾麒道:“我帶兵,上頭給甚麼吃甚麼。六爺愛兵愛得精心體貼!”說著同李侍堯一左一右陪傅恒入座,兆海廖在下叨陪,也是略無客氣,一頓風卷殘云,不到小半個時辰,各人已是“酒足”飯飽。

“這次奉差,看來我這把老骨頭還算結實。”飯畢奉茶,岳鍾麒便說差使,“從西安到北京只用了八天,在北京三天,皇上叫我遞三次牌子,還賜了兩次筵,接著到你這里,也是急如星火,只用了半個月。方才飯間六爺說朵云已經過金川去了。這樣也好,先容她給莎羅奔作個地步兒,若肯就范,這個差使就好辦了。”大約菜略咸了點,老將軍說著話,幾口就喝干了杯子。傅恒親自起身給岳鍾麒續茶,笑道:“公事不急,我留下他們三位,你們來了,正好從容商議。我倒關心高恒王稟望的案子,你見劉統勳,他怎麼說?”岳鍾麒道:“要等劉墉回京,刑部才能擬票,王稟望是不必說了,高恒是一堆爛賬沒法查,戶部把崇文門宣武門關稅差使交割了和砷,里里外外賑災的,修園子的忙成一團,延清身子又弱,就忙阿桂和紀昀兩個人,也顧不上說閑話,就到和親王府看了看,我就趕路來了。”

他畢竟人老嘴碎,說話不能照前顧後,但也算明白,傅恒偏著頭想了想;說道:“和砷?——哦,是阿桂那個小跟班兒吧?崇文門關稅上是個肥缺,怎麼補了他?是阿桂薦出去的吧?”

“不——是!”岳鍾麒搖頭笑道,“是五爺的門路,也是和砷自己的福。荊門監獄里逃了兩個犯人,刑部申奏上來,皇上正啟駕去圓明園,在轎子旁看的奏折,說‘虎柪出于押!’在場的太監侍衛沒一個聽懂的,和砷就接了一句‘典守者不得辭其咎!’——這就投了皇上的緣。又要整頓關稅,和親王就薦了他去。——我急著趕來,一半兒是想看看你治軍風范,一半是皇上也急,又怕我累壞了,又想早些叫我們談談。皇上越是體念,我越是休息不安,恨不得插翅兒就下來才好……”

傅恒兩手展舒了一下袍子直了直身子,說道:“皇上已經三次密諭,叫我從速了結莎羅奔這邊,撤軍回京。老將軍是奉差特使,我實不相瞞——連這三位將軍也不知道——我還是要進兵金川!不管莎羅奔面縛不面縛,要踏平這個地方。”兆惠三人一下子都坐端了身于,金川這地方崇山峻嶺沼澤泥塘地形繁複,夏日且有蚊蟲螞蝗種種瘴疫,最不宜進軍的。接二連三軍務會議備細研究,都只說四個字“火速備戰”,原來背後有這麼一篇文章!但想到這是抗旨,三個人心里都是一沉,連李侍堯也不安地動了一下。傅恒不勝憔悴地一笑,把玩著一柄素紙扇子,喟然說道:“畢竟沒有明發詔退兵,我只能按原來布署提前進軍!氣候不好是敵我兩不利,大小金川到刮耳崖三角地帶,中間只有幾十里就能會師到刮耳崖下……莎羅奔外無援兵內無糧草,一多半老弱病殘……是個一擊即滅的局面,絕沒有力量再打松崗那樣的大戰了……”一邊說,一邊就咳嗽,小七子便忙過來給他捶背。傅恒輕輕推開他,脹紅著臉喘著道:“我已經給皇上再陳密奏。半個月後大軍一定要合圍……”

“西部和卓亂了之後,皇上已經無心在金川用兵。”岳鍾麒沉吟著說道:“不用權衡就知道孰輕孰重。准部和卓現時局面千載難逢——皇上說,以傅恒識見,斷不會不明白這一層。所以叫我急速趕來,還是勸你放莎羅奔一馬,從速撤兵。”傅恒笑道:“岳公,你平心想一想。這會子朵云帶著丈夫進來給我們磕個頭,我再請他們吃頓飯,然後明天海蘭察從刮耳崖,兆惠從東路,廖化清從北路帶兵撤回成都,是不是有點兒戲呢?別說皇上沒有明發旨意,就是真正明發了,我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也還是要打一打的!主上聖明,我們作臣子的要真正領會,全局全盤著眼著手,才能跟上主子的廟貌籌運!”

海蘭察認真聽著,已是明白傅恒不旨奉詔的深意,清清嗓子正要說話,兆惠已經開口:“十幾萬大軍圍困一個小小金川,耗了多少錢糧精神?槍不冒煙刀不染血,就這麼退了!天下人怎麼看我們?莎羅奔怎麼看我們?皇上回頭思量,又怎麼看我們這起子奴才?”廖化清道:“我們吃了兩次敗仗了,鼓著氣要報仇,尿泡上紮個眼兒,就這麼癟了?這麼著退兵,弟兄們要氣炸了肺!”海蘭察笑道:“吃屎沒關系,不是那個味道!說是練兵,就算演習,也得見個陣仗兒嘛!我只有一個字:‘打’!”

“如果沒有前面慶複訥親張廣泗之敗,大軍壓境,莎羅奔來降,撤兵是順理成章的事。”傅恒籲了一口氣徐徐說道,“現在言和不打,偃旗息鼓退兵。無論如何心里已經敗了,而且敗得一點也不堂皇正大。慢道莎羅奔,就連天下人也要小看我們這支‘天兵’。這事事關主子聲名,豈可掉以輕心?”

岳鍾麒歎手支著膝,凝神聽眾人議論。“傅恒或許不肯奉詔,要打一打,也是維護朕的臉面。”是乾隆在臨別時說的話。平心而論,如果莎羅奔一勸就降,傅恒一見投降就撤兵。別說前番兩役屈死在沼澤里的陣亡將士家眷,就是平常路人也要笑朝廷懦弱無能,“見好就收”“臉面情兒一床錦被遮著”是現成的風涼話。不但傅恒難作人,乾隆也脫不了“窩囊”二字。但岳鍾麒的差使是體面罷戰言和撤兵。和這里的人心滿擰。萬一開打,分寸地步兒極難把握,對金川“懷柔”方略就要泡湯,苦打成膠著相持,妨害西北大局,傅恒更是禍不可測……思量著,岳鍾麒道:“我自己就是老行伍,有甚麼個明白諸位的心的?刮耳崖一線之天一線之路,炮轟槍打進攻艱難的。西北用兵,西南有變,壞了大局,六爺,你擔戴不起!”

“我已經四夜無眠了。”傅恒皺眉說道:“想的就是‘分寸’二字。不打,莎羅奔根本不會服我天朝要留下禍胎。掃平金川,拖的時辰太長,朝廷拖不起,我傅恒罪可通天。必須大敗莎羅奔,再用懷柔招撫,他才會畏威服德,西南才能一勞永逸。要明白,金川不單是金川,還連著苗瑤僮傣云貴許多族部寨子。我為宰相,不能只為自己著想,不能從小局面去計較,不能只想眼前利弊。我知道一開火,岳老軍門的差使更難辦。本來這就是個難辦的事,難辦的人,難辦的地方啊……我們集思廣益不要畏難,想個萬全之策……來,請看木圖。侍堯從南邊過來,可以將川南、貴州的情勢就地圖解說我們聽聽。”

李侍堯新升封疆大吏,正在立功建樹興頭上,一門心思是聽博恒調度打個大勝仗。聽傅恒這席話,不但慮及西北,也想到西南長治久安,既要“不奉詔”打一仗,又要打得恰到好處,既想到目前,又顧慮到長遠,個人聲名利弊竟是在所不計。無論哪一層想,自己萬萬沒有這份心胸謀略,也沒有這份德行,看著傅恒灰蒼蒼的頭發和倦極強自振作的眼神,心里一酸一熱,走到木圖前取過竹鞭,指著說道:“請看,這里是刮耳崖……”


傅恒大營日夜密議進擊金川。金川的莎羅奔也在召集部屬商計拒敵之策。他們聚在那座破敗了的喇嘛廟里,因為金川的六月蚊蟲太多,沒有燃點篝火,只在地下陰燃幾把艾蒿,就黑地里聽朵云述說了謁見乾隆和返回金川的經過情形。幾個人都在沉思默想。艾繩殷紅的焦首時明時滅,映著他們石頭一樣的身影和冷峻的面孔。大家都在等莎羅奔拿出決策。

“為了金川全族人的存亡,我可以到傅恒大營去接受屈辱。”暗地里看不清莎羅奔甚麼神情,他的聲音顯得沉重渾蒼,“前前後後打了七年了,總得有個結果。我要尊嚴,乾隆是大汗,他更要臉面。一味僵持下去,所有的金川人都要因為我的尊嚴而流血。埋骨……我在想,我原來就是博格達汗法統下的一個部落首領,並沒有反叛朝廷的心。兩次大戰也為保衛我的家鄉和父老,和乾隆是不能無休止地打下去的。西北出現亂局,乾隆不能兩顧,這是我們能用最小的犧牲換取最大利益的不再良機……”

“故紮說的對……”朵云抱著熟睡的孩子坐在柱子旁邊,她的聲音柔細清越,“我們的人都在挨餓。即使不打,這樣封鎖下去,我們也不能整年累月支撐下去。我不認為我的故紮到傅恒大營投誠是卑鄙的,反而我為有這樣的丈夫自豪!”她自己覺得兩行清淚已經淌在臉頰上,頓了一下接著說道:“傅恒的夫人告訴我,成全乾隆的意志和體面,就是成全遍天下的人,她還說,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和皇帝相處最要緊的是禮,而不是‘理’……”仿佛在抑制自己極為複雜的感情,她又停住了,調勻了呼吸又道:“但是我耽心傅恒沒有這個誠意。他想激怒我們和他作戰,然後象戰俘一樣押解我們到北京聽受處分。他給我們半個月的期限,半個月我們甚至不能說服我們的部下!”

葉丹卡一直陰沉著臉坐在石墩上聽。他是莎羅奔哥哥色勒奔指定駐守大金川的大頭人,和川南苗瑤頭人交往過從最多,莎羅奔兄弟在青海其豆相煎弟奪兄嫂歸來,費了老大的事才寵住他這頭野馬,一半是因為莎羅奔孔武有力人多勢眾,一半因為他一直暗戀朵云,加上大軍壓境強敵在外,才勉強協力作戰。現在金川能打仗的兵士不過一萬二千,他的軍士就占了七千,言和的事成,他永遠只能是莎歲奔的一個部將;若是打起來,許多事情就說不定,即使敗了,他還可以帶人由川南逃往貴州,在苗區再紮營盤。聽著朵云的“耽心”,他粗重地哼了一聲,身子微微前傾,說道:“投降就是投降,投降還不是恥辱?我門金川藏人媽媽生下孩子,從來不教這兩個字!我不相信傅恒,更不相信乾隆——打!打出一條血路,我們到貴州暫時安居休整,然後到西藏去!”

仁錯活佛和老桑措並肩坐在葉丹卡身邊,聽他說得殺氣騰騰,不安地動了一下。仁錯低聲說道:“我曾派人到川南查看過,博恒已經有准備了,這比西邊突圍去青海更困難凶險。”老桑措道:“我們還是聽故紮安排。”

“你們見過狗沒有?”莎羅奔突然一笑,“守門的狗對著人張才舞爪,主人即使呵止它,它還是要吠叫撕咬一下的,因為它要對主人表示它對門戶的責任心比主人要求的還要忠誠!皇帝說不打了,元帥將軍立即照辦,他們就要耽心皇帝懷疑他們的勇氣。傅恒是一定要打一打的,他要向天下臣民和皇上有所交待。打贏了,他說要怎麼辦就怎麼辦!我們也要打一打,因為我們也要向金川人民有個交待。只有打贏了這一仗我們才有真正的講和的條件。”他站起身來踱步,濕重的牛皮靴在石板地上被踩得吱吱作響,悠然的話語中帶著感慨:“所以,葉丹卡,你的話有一定道理,一定是要打一打的。不過我們不能向南突圍。我們和苗家瑤家過去有來往有情義,但這次是逃離本土,不是去作客。是要在人家的寨子邊搶占一塊地盤!想想看吧,突圍要死多少人,途中要死多少人?我們打敗張廣泗慶複,從西路逃青海入西藏是很容易的,我們沒有那樣做,就是為了金川是我們世代生息的熱土!和傅恒作戰,只是教訓他一下,讓他知道我們不是好惹的,然後設法言和,只要做到適可而止,我們抓住這千載良機,可以為金川爭取永久的和平和安甯……葉丹卡,我想定了,我不能計較自己的聲名和安全了。到時候我去傅恒大營,一旦他不守信義加害于我,金川的數萬百姓就交給你,打也好走也好投降也好,由你言張……”

葉丹卡嗓子里咕噥了句甚麼,說不清是感動還是憤怒,他的聲音有些發顫:“故紮,傅恒和漢人一樣凶狠狡詐……我也是為你耽心——我聽從你的號令!”

“三支大軍,對我們威協最大的是海蘭察。”莎羅奔咬著牙說道:“他占據了刮耳崖南麓,既能防止我們翻越夾金山抄近路入西藏,又能策應東路兆惠,防止我們向南突圍,這是顆釘子,又是只惡狗。我們在東線作戰,最要緊的是要防他掐斷退到刮耳崖的道路,斷了我們的補給。”他目光在暗中搜尋著甚麼,說道:“精中選精,正面由我帶須一千五百人,迎頭打一仗,狙擊傅恒的東路軍兩天一夜——這當中葉丹卡率領兩千兄弟,多帶旗幟號角爆竹,擾亂海蘭察。我估計海蘭察不會去增援,打一下我們就撤回來,再佯攻海蘭察營。如果海蘭察派兵增援,用起火號角報信,我東路全軍撤回,吃掉他的增援部隊,卡斷橫水橋,把刮耳崖的兵士全部調出來圍困海蘭察,就成了僵持膠著局面。以後的局勢不可預料,我們相機行事……”

暗中有人問道:“海蘭察不去增援,東路在哪里打?打到甚麼時候撤回刮耳崖?”

“是嘎巴嗎?問得好!”莎羅奔笑了一聲,“達維是傅恒存糧食的地方。我們要裝作餓瘋了的樣子,不顧一切去搶糧食燒倉庫。傅恒的糧食我們當然搶不到,但他在清水塘一定會看到,這是截斷我們退往刮耳崖的好機會。他會一面命令糧庫死守,一面命令兆惠沖擊我們左側,一面從清水塘急行軍占領喇嘛廟,把我們變成東西分割局面——但是,我們攻糧庫是佯攻,開頭要打得猛打得狠打得猝不及防,他把消息報出去,我們就撤往小金川,傅恒也就到了這里。這里,就是這座喇嘛廟,才是我真正的戰場。傅恒有鳥槍,但沒有炮。我這里埋伏了四門大炮,幾千斤火藥,人也在小金川也休息吃飽了,在這里打他個心驚膽顫人仰馬翻,然後撤回刮耳崖固守。”

嘎巴想了想,又問:“是等傅恒動手,還是我們先動手?”

“敵強我弱。”莎羅奔獰笑著,聲音又冷又狠,“先下手為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