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慈愛母宮闕別皇子 郁颙琰觀風入山東

因傅恒病重彌留,乾隆下旨輟朝一日。不到辰時,乾隆便吩咐“預備乘輿”到傅府“視疾”。遍宮嬪妃中,貴妃魏佳氏是和傅家源淵最深的,思量若論恩義,無論如何這時候該去傅家安慰安慰棠兒。但昨晚在皇後處請旨,乾隆卻沒有恩允,只說“這里有個規制限著。朕去已經是殊恩,你們一窩蜂都去,傅家怎麼接駕?這會子他們都是心亂如麻,駐蹕關防都應付不來。十五阿哥又要出遠門,你們娘母子也該說說話,安頓他上路。你就惦記傅家恩情,也不在這些虛禮上頭斤斤計較。”因此,魏佳氏一大早盥洗齋素,到佛堂給傅恒上了三至平安香,回儲秀宮默默打坐,想著傅府現在不知什麼光景,又思量起當年落魄、連天大雪被逐出門,多少悲酸悽惶事,已是淚眼模糊。正在思緒如潮湧動不定,小太監進來稟道:“主子,十五爺來了!”接著便聽見兒子不輕不重的腳步聲漸漸近來,忙雪涕拭淚換了微笑,吩咐身邊一個丫頭:“桂香,你十五爺來了,把展子里放著那壇龍井泡上茶!”

說著,颙琰已經挑簾進來,規規矩矩到魏佳氏面前打了個千兒,說道:“母親安詳。我今兒就離京,給您請安辭行。”起身覷了覷魏佳氏氣色,又道:“娘臉色有點蒼白,是夜來失眠麼?又像剛哭過似的。”

“坐罷。”魏佳氏淡淡說道,眼中微波閃動凝視著自己的兒子。這是天下任何尋常人家母親中極少見到的那種神態。一頭說,他是王爺,是載在王府的天之驕子,是國家社稷的擎天梁柱;一頭說,是她終生的靠山,是她將來退歸太妃之位後的歸宿主人。就眼前說,乾隆訓誡、皇後訓誡、東宮師傅訓誡——天子、君臣、師傅都可以“訓”誡,那是聖人制在“三綱”里的綱。她這個“母親”名、位、分,都只能依附在這光焰與日月比齊的輝煌之中寄生仰息,她頂多只能“勸誡”。這眼神里除了那種與生俱來的母愛:怎樣、溫柔、期待、關懷、牽念……還夾著有一份對皇家嚴威的凜凜敬畏,自衿身份的尊榮。所有常人歌笑悲喜母子無間的親近情分,都被這道無形的高牆湮滅殆盡,她就這麼端詳自己兒子,才十五歲,這麼周周正正的,像個小大人。這麼大點兒出遠門,若在民間,母子相抱痛哭一場也是常事。但她不能,只是覺得離得這樣近,還是太遠了,她只能隔“牆”這樣努力眺望。

颙琰卻萬難體會母親此刻心境,見她這樣瞧自己,有點奇怪地看了看自己身上,又抬起頭道:“我要出遠門了,不能過來請安。路上遞請安折子,也不能單列給娘。您得多保重。”

“我吃得飽穿得暖,又住在宮里萬事不愁。你甭記掛我,你好了我什麼都好,你不好要好也好不了。”魏佳氏收攝心神,回到現時境中,輕籲一口氣笑道:“雖說不能單列給我信。你給皇上寫請安折子,附一句給皇上娘娘請安的話,我就能見著了,也就心滿意足了。”

“是,我記住了。”

“你這是欽差。走驛道住驛站的吧?”

“那是儀仗,照規矩都有的。”颙琰聽到母親言語中的顫聲,心頭一拱一熱,眼圈有點發紅,一躬身道:“我和毓慶宮侍讀王爾烈一道騎驢走,要順道看看百姓吃什麼住什麼,有什麼難處。”

魏佳氏一聽便笑了,“那有什麼看頭?你娘就從那里頭過來,問我就什麼都知道了——王爾烈?聽你跟我說過,三十九年的進士吧?他也是個書生,只能幫你在差使上出主意。我只擔心一路吃喝拉撒睡沒個知疼著熱的人照料。再說聽說外頭鬧教匪,不多帶些個人,出事哭黃天也沒淚!”說罷又拭淚。颙琰笑道:“娘,你又來了。平日你怎麼教導我來?掰著手一五一十,當初怎麼走投無路,怎麼舉目無親四處遭白眼兒,怎麼在人房簷底下趁飯吃……還是你說的‘人受擠兌本事高’,輪到真個的,你該給我鼓勁兒才是呀!”“我說說也是白說說,笑笑心里暢快。”魏佳氏一邊揩試,淚水仍不住地往眶外湧流,“娘那時候兒是沒人疼沒人憐不得已兒。你是金枝玉葉,娘甯可你平平安安沒事兒,不願你出去獨個闖蕩。”

颙琰心里滾熱,臉上笑著聽她絮叨,見桂香捧了中櫛來,忙起身擰了一把熱毛巾捧給魏佳氏,退回座中說道:“我來看娘,倒招得娘傷心!安全上的事王爾烈自然有安排的,一路官道也沒聽有什麼江洋大盜剪徑。您到潞河驛看看就知道了,多少江甫商客、安徽山東的行商,還有廣東廣西云貴來的,比山東遠得多。您說過,我比別的阿哥皮實,兒子難道還不如那些客商?”一頓說得魏佳氏高興起來,說道:“你就是皮實,不哼不哈的心里有數兒,面情上不大外露的。娘苦寒出身,平日三言兩語說著勸著,你比你哥子,還有你弟弟都儉省,能受委屈耐摔打——單是生你,眼看出花兒沒指望了,皇上千里迢迢送了個葉天士來,還是救了你的命……我是想,還是得帶個有本事常出門的跟著豈不更好?”又歎口氣道:“可惜傅六爺病得沉重。不然我帶出個信兒,不論福隆安、福康安誰跟你作個伴兒,我也就放心了。”

“沒有他們跟,兒子照樣能辦好差。”颙琰說道。他的自尊心受了母親一刺,立刻臉上微微泛紅。福隆安是公主額駙,福康安是棠兒的掌上明珠,都是貴胄子弟,不但奢侈且是自視甚高,自小和颙琰諸阿哥一道讀書,騎馬打仗領諸貴玩耍,不像別家大臣子弟事事處處容讓這幾位“阿哥爺”。礙著母親情面雖沒有生分,但颙琰天性深沉木的,心里深處瞧不慣傅家兄弟驕縱傲慢,又隱隱覺得傅家有“居恩”自高的味道,更讓人每一念及就受不了,他瞟了一眼母母親,又怕她吃味兒多心,一笑說道:“他們孝順傅大爺,跟我孝順皇阿瑪和您是一樣的心。別說六爺到了彌留關頭,就是小病小災,我也不忍心割人家的父子之情,”

魏佳氏哪里知道兒子一霎兒辰光動了這若干的心思,一笑說道:“這說的是了。就是這麼著,也不圖你在外頭轟轟烈烈顯身立名,平平安安回來我就歡喜。”說著起身進內房,親手挽著個包兒出來,都是昨日晚間燈下預備的——打開了看,放在最上頭的是一封“護身平安符”,米黃布袋上鈴著白云觀的道篆印,殷紅色的,血一樣醒目。旁邊一個小盒子,魏佳氏挪動了一下道:“這里頭是紫金活絡丹。那包是金雞納霜——你有個瘧疾根兒,覺著要犯病的光景兒就趕緊吃……”還有一封一封大小不一的桑皮紙小包,里頭小銀角子小金爪子、碎銀子什麼的都有。魏佳氏不無遺憾他說道:“這都是和老佛爺皇後抹牌時零碎贏的。想著要這些沒用處,都賞了人了。早知有這檔子事,倒該留著給你的。我的月例在這宮里是節余最多的,有三萬兩在賬上呢!只是一動這錢,可世界人都知道了,我倒沒什麼,給你招來閑話就沒意思了……”

颙琰聽母親一一安排囑咐,似乎渾不知自己是地動山搖的欽差大臣,倒像是小門小戶家孩子出遠門那般瑣碎細小叮嚀,肚里只是暗笑,聽著聽著不知怎的心一直沉落下去,眼中已噙了淚花,強笑道:“欽差秣馬食宿,一路都有驛站供應,我稍稍當心一點就是了,娘不必這麼費心。”魏佳氏道:“我知道,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誰背著房子走道兒呢!——家人要個靠實的跟著,一路湯湯水水的好侍候。早知有這回事,我該指個丫頭開臉給你。男人侍候人終究不得法。”颙琰笑道:“就有妾也不能跟我的欽差扈從啊!家人是王小悟跟我——前年福靈安送我的,人也很機靈的。”

“嗯,我知道。”魏佳氏不再吩叨,退回了座中,凝望颙琰移時,決絕地一擺手道:“好生辦差去吧!”


七天之後,颙琰一行四人已經到了滄州,時值臘月隆冬,枯水季節,朝陽門到通州的運河段干涸得能見河底,順天府征的民工沿河都是,螞蟻般清理河床淤泥,過了通州到天津衛碼頭這一段,運河凍得鏡面也似,根本不能行船,他原想一離開通州就另走小道,但沿途人口輻輳城市彌密,地方官早已接了李侍堯的知會滾單,這邊八人抬大轎起行,那邊城市文武官員已經知道,探馬騠騎不絕于道,已在預備迎接欽差——這就是坐轎出巡的一宗兒不好處,坐船可以屏謝官員登船請安拜望,飲食起居與外隔得斷,想“私訪”一下換上青衣小帽走人便當。在轎上有個“落宿”的事,吃喝拉微不能不離轎,颙琰雖不愛熱鬧應酬,無奈所到之處,都是一張張熱臉蹭著,一車一車好話堆著,也只好隨俗敷衍,只傳渝“所有酒筵一概不與”而已。直到過了青縣,前頭運河也還凍著,靠岸堅冰磋硪,河心薄冰凌絲覆蓋,已勉強可行座艦。上了船,一顆心才漸漸定下來。

此刻,他坐在欽差座艦大艙里穩幾憑欄向外眺望,但見兩岸一馬平川的原野都在緩緩後移,蒼溟溟的天穹下村落蕭索,灰得發紫的雜樹林一片一片接陌天際,遠到極目處像褐色的淡靄散霧,近處掠窗而過的樹林中都是荊棘雜草叢生,鴉巢高懸,群鳥在亂墳中無望地嘈鳴著,翩起翩落覓食。只有隔堤遠處,殘雪斑駁的農田中可見阡陌界碑相連,田中冬小麥約可三四寸高低,在獵獵西北風中波伏抖動,深綠的秀色給這荒寒寂寥的原野略添了幾分生意。聽到什麼細碎的響動,颙琰的目光從遠處收回來,這才留意到從刑部借調來的貼身護衛任季發側身侍立在自己身後,王小悟單膝跪在艙口,鼓著腮幫子拼命吹那炭爐子,是剛加進去的炭棒要起焰兒,發出了細湊碰撞樣的錚錚聲音。他沒有說話,見王小悟搬來了爐子,一擺手命他退下,只打量這位任季發。

任季發穿一身便服,灰市布長袍套一件玄色套扣背心,紮褲腳挽緊身褲,腳下蹬著一雙“踢死牛”桐油澆底快靴。從履曆上看已是二十六歲的人,但生就一張娃娃臉,大嘴圓鼻子圓眼一副滑糟相,一看便知是個渾身消息兒一按就動的角色。他跟人出差跟著了,還是頭一回侍候颙琰這樣嫡脈的“龍子風孫”。他也揣摩不了這位天璜貴胄,一路接見官員,見面執手寒暄拍肩說笑,溫存大方得似乎沒有架子,退下來沉默著一坐一兩個時辰一語下發;吃飯不講究好歹,不對胃口就放箸,卻從不叫廚子訓斥重做,穿衣不穿新衣,但衣服稍有汙漬絕不再穿——這僻性說怪不怪,尋常這樣的卻也真的不多。他早已在偷偷審視這位阿哥,見他這樣看自己,忙微笑著低了頭,悄地里用舌頭頂一下上胯,硬了頭皮頂他目光。

“你叫任季發?”颙琰終于開口了,語氣仍舊那麼不溫不火,“刑部的?”

任季發如釋重負,暗地透了一口氣,畢恭畢敬回道:“小人任季發,原是黃天霸門下弟子,跟劉墉和福康安大人出差有功敘保,福大人薦小人到刑部緝捕司掛了個堂官銜兒,其實是個捕快頭兒.十五爺不必叫我官名兒,就叫‘人精子’就得!”

“人精子!”颙琰失聲一笑,“想來你必是伶俐過人武藝超群的了。”任季發變臉兒笑道:“這就是爺抬愛我了。我是黃天霸的徒孫子,十三個師叔師伯都是跟大人出去辦差,死的死傷的傷,囫圇的也都有事。瘸子里頭拔將軍,就輪到我跟了爺。伶俐不敢說,武藝也稀松。走道兒多些,黑白兩路熟些……嘿嘿!”正說著話,王爾烈一撩棉簾子進了艙,人精子便住了口,一臉鄭重退回側邊。

這是個三十多歲的中年人。中等身材略顯纖弱.穿一件熟羅醬色長袍,腰里束著一條絳紅腰帶,白淨四方臉下頰微微翹起,透著一股倔強神氣,文靜的臉龐上一雙三角眼,瞳仁黑得深不見底,上邊兩道眉卻甚淡,從中間剔起眉梢下垂,像俯沖升起時的鷹翼——相書謂之“鷹翅羽”,貴器騰達,那是百試不爽的證據,颙琰見他進來,遙指窗外問道:“王師傅,這里看去,外邊也很冷的,堤外那些水塘都沒有結冰,這是什麼緣故——那一大片一大片的地都荒著,白乎乎的,怎麼不種起莊稼來?”說著,指了指對面舷邊椅子道:“請坐。”

“回十五爺。”王爾烈坐了,搓著凍得有點發僵的手,微笑道:“那是鹽堿地,不長莊稼的,這里的水都化著鹽堿,所以雖然冷,也結不起冰。正為咸水注進了運河,運河里的冰也就稀薄了。船再向南行,地氣偏暖,反而有冰,也為有這緣故。我們家鄉遼陽一帶也有不少這樣的地,不然還真叫爺給問住了。”

颙琰聽了頷首,許久才道:“那麼這里的人飲食都是咸的了,難道沒有治理的法子?”“我不知道這鄉里是怎樣的,我們那里大村大鎮打深井,還是能出甜水。”王爾烈說道。見颙琰用詢問的目光看自己,又笑道:“所謂‘甜水,就是淡水——大抵一場洪水漫地過去,地中堿花融化著沖去可以種點苜蓿之類的飼草,子孫槐刺槐也是能長起來的,可以作燒柴。泡桐也能栽,能有木材桐油之利……”颙琰聽著不住點頭,忽然轉臉問站在艙門口的隨行太監卜忠:“我們現在在什麼地面?”

“回爺的話。”卜忠冷不防嚇了一跳,忙賠笑道:“咱們在直隸地面兒。”

颙琰一笑,道:“直隸地面還用你說?是哪個縣治?”這一問,卜忠便一臉呆相,尷尬笑著答不上來。人精子在旁笑著代答:“前頭五十里水路到滄縣,咱們沒離青縣地面兒呢!爺們說鹽堿地,這地方兒還算好的,從滄縣向東南大浪澱一帶百里沒人煙,白茫茫望不到頭的大堿灘,跟下過大雪化不掉似的!”颙琰沉著臉聽了,說道:“師傅,我們下船——座艦和護衛船停下!”又命卜忠:“你帶船只管走。從滄州到德州沿途官員一概免見。我們在德州會齊再作商議——傳諭劉墉、和碑、錢灃他們知道。”說畢便忙著更衣。

他這麼說動就動,連王爾烈也始料不及。照王爾烈的想法,大艦這麼逆水慢行,今晚無論如何到不了滄縣,隨便夜泊在哪個碼頭,悄沒聲上岸住進店里,神也不知鬼也不曉就離了大隊欽差扈從——這大白天棄船登岸,給岸上看見了,還怎麼“私訪”?但他向舷窗外一瞭,便即知道自己的擔心多余——外邊不但天寒風大,也已經陰晦了,鉛灰色略帶褚褐色的云,一層一層賽跑似的你追我趕向南疾飛,黃沙塵土秸稈草節或在原野上或追逐肆野,或裹著旋兒嫋嫋盤轉,運河堤東約里許的驛道上綽約可見推獨輪車的車伏,挑擔子的挑俟,也偶有趕車趕驢走道兒的,都是凍得拱背縮肩統子抱鞭,渾身裹得只剩一雙眼,匆匆忙忙趕道兒。運河堤上風大,只見千樹萬樹弱柳搖漾,叢槐荊莽迎風瑟索,更是一個人影兒不見。在這里下船,除了冷些,真的是一雙外人眼也沒有。思量著,王爾烈也忙著更衣,靠岸橋板已經搭好,人精子和王小悟扶著颙琰下了船,王爾烈也跟著上岸,倒是後船上買來的兩頭叫驢,牽著拽著死活不敢過那窄橋板,幾個王府護衛幾乎是抬著才把那畜牲撮弄下來。颙琰登上堤之前,勾著手叫過王忠,仍舊是那種不緊不慢的神態,說道:“這六條護衛船還有我的座艦,有的是我王府的人,有大內的人,有禮部的也有宗人府的,統歸你管起來,誰敢泄露我下船的事,按謀害欽差的罪,殺無赦!”

“啊紮!”王忠不知冷的嚇的,雙腿哆嗦著軟了一下,忙道:“奴才遵王爺的諭!只是上頭內廷要有諭旨,奴才到哪尋主子呢?”颙琰冷冷說道:“我自然派人和你聯絡——開船吧!”

浩浩蕩蕩的欽差船艦無聲無息一滑開動了,槳聲櫓聲在澹澹泊泊的大運河中逶迤南去。颙琰似乎高興起來,站在堤岸高埠上,聽憑西北風把自己的辮梢袍擺撩起老高,孩子似地輕撫著蕩來蕩去游絲一樣的垂楊柳條,興奮地嗡動著鼻翼,盡情呼吸清冽沁寒的空氣,笑著對王爾烈道:“師傅,我就最愛到這樣的地方兒,天高地闊自由自在,沒有保姆丫頭環圍,沒有太監諳達呼擁——”王爾烈笑道:“也沒有師傅督促讀書,聽講學聽得昏昏欲睡。”“是。”颙琰微笑著點頭,沿斜徑下堤,一頭說道:“我兄弟們說起來金尊玉貴,其實論心也是個苦,就那麼個紫禁城,那麼個王府,串來串去千篇一律。外官們進來看,這是巍巍天闕,龍樓鳳閣金碧輝煌,似乎是夭堂,見慣了也就乏味,紅牆黃瓦四角夭而已。每年秋彌,到木蘭去,到熱河去,到奉夭去,面兒上莊重,其實兄弟們個個心里歡喜得沒法形容兒。就是木蘭野圍、避暑山莊、奉天這些地方雖好,畢竟還是皇家禁苑,一旦有雕飾痕跡,就失了自然真趣。我倒覺得這田園野村更好呢!”說罷綻容而笑。


“我聽曉嵐公說,圓明園里也要設計一處村落,一切仿民間樣式。”土爾烈笑道:“聽說酒坊、肉肆、飯店、戲院、茶館一應俱全。將來建好,十五爺帶我也進去觀賞觀賞。”颙琰搖頭道:“可見皇上也寂寞,缺什麼什麼好——那也沒什麼意思,都是假的,村漢是太監、村姑是宮女,一想就膩味。已經有個模樣兒了,回京我帶你們瞧瞧就知道了,這是皇上讀了《紅樓夢》,跟大觀園里的稻香村一個模子。”

颙琰一邊說笑,時而彎下腰看那麥苗,時而手搭涼棚眯著眼遠眺。走路腿也抬得高了,很像想要手舞足附一番的模樣。他一路寡言罕語穩平沉重,眾人不能領會他此刻心境,只是微笑注目。但颙琰一刹快心,立時想到了自家身份,向王爾烈自失地一笑,說道:“我有些忘形廠。”怏怏地垂下了臂,規矩蹈步序序而進。

下了官道往前走,來往行人轎車貨車就多了。王爾烈請颙琰乘一頭驢,另一頭馱著行李包裹,王小悟管牽驢,人精子打前,他陪在颙琰身畔迤邐走路,像煞了是帶著賬房先生收債的土財主少爺下村光景,連過幾個村都沒有留步,颙琰一來好奇,二來也是有心人,每到一村都要上小悟進人家討碗水來嘗,果然有的甘淡,有的又澀又咸。他不好貿然闖進人家,外頭“走驢觀花”看那些莊戶人家,盡管出來挑水的喂牲口的漢子衣裳破舊肮髒補丁連綴,擰著小腳蝦著腰端簸箕喂雞的老婆婆也都神色安詳,偶爾穿巷而過的騾車馬幫蹄聲得得驛鈴叮叮,夾著犬吠過客母雞鳴蛋種種嘈雜,看去也是安泰平靜,不像凍餓潦倒得過不去日子的光景。派王小悟去問了問路,果然這里還是青縣縣治,王小悟揚著驢趕棍指著南邊道:“再走五里就到滄縣黃花鎮,逢雙大集,鎮里飯鋪騾馬店干店都有,咱爺們就宿在黃花鎮,明日晌午錯就到滄縣了。”

四個人趕到黃花鎮,已是西正時牌,集剛剛散場,背搭褳的、挑擔子的、趕牲口的亂哄哄離鎮而去,滿街遍地的牛驢騾糞蔗渣柴屑混在浮土泥沙中,片石爛磚壘起的湯餅鍋灶兀自余火未盡青煙嫋嫋。人精子連問幾家大門面客棧,俱都是“客滿”,細打聽才知道都住的滄縣和滄州府的衙役,為因“皇子十五阿哥爺奉旨出巡山東”,這里緊臨運河,是必經之道,府縣連日傾巢出動維護治安,鎮里大店都住的這些人。颙琰聽得好笑,說道:“倒不曉得他們這麼張致的,咱們怎麼辦呢?”王爾烈道:“他們也是好心,勤謹奉差總是不錯——看後街有小店,尋兩間房胡亂住一宿,只要潔淨就成。”颙琰中午在船上只吃了一盤點心,走了這老遠的路,早已饑火中燒,眼見前頭大店中進進出出吆吆喝喝都是圓帽子藍衫衙役,又雅不願混跡在這些人中間吃飯,一展眼見左近一個小鋪,草頂瓦簷只兩間門面,門口靠一塊門板,白粉寫著“留飯”二字,門前打掃得十分乾淨,因指定了道:“小悟子去定房子,我們在這里吃飯等著。”

“是啰!”

小悟子答應著攛蹦去了,人精子在門口拴馬樁系了驢缰隨王爾烈、颙琰進店看時,其實是兩間在前,迎門通著後邊還有兩間暗房。老實說話這不能叫“店”,只是個臨街住戶,擺攤兒賣粥飯的人家。店面里堂陳設十分簡陋,靠西牆兩口風箱柴鍋煙囪通向屋外,像是一口鍋造飯一口鍋炒菜,旁邊支一個案板,四張矮桌旁擺著十幾張小杌子,是供客人坐著吃飯用的,桌凳地面都抹掃得十分清淨。也沒有伙計,只一個五十多歲的老漢統著一襲粗青布老棉袍,挽著袖子正在洗碗。見他們進來,老漢忙揩了手,一唱老實巴交的樣兒哈腰賠笑道:“三位爺台來了?請隨意坐。我這兒寒磣得很,只有家常飯菜,白面餅子卷蔥蘸醬,粥是現成的,還有自家醃的小菜,想吃面條兒現做。眼下大冬天兒也沒什麼鮮菜,蔓菁蘿蔔白菜,也有雞子兒,隨意炒點給爺台們下飯。”人精子自到鍋邊攪了攪那粥,嘗了嘗回身笑道:“二位爺,是黃米綠豆粥,水也不好。連肉也沒有,咱們換一家吃吧。”颙琰見老漢一臉失望,木著臉呆笑不知所措,倒覺不忍的,出笑道:“這里也還潔淨安靜,我有素的就成。你們要吃肉,叫老板去買點熟肉過來也是一樣。”說著便坐,王爾烈也坐了,說道:“我也不用吃肉。現成的吃飽就好。”說著老漢已經提茶出來,每人斟上一盅,又問人精子:“爺要什麼肉?鹵豬頭?五香羊頭?還是牛肉?要多少?”

“要五斤熟牛肉。”人精子無所謂地隨口說話,“要淡的。你這里有醬蘸著吃,也就差不多了。”颙琰端著茶一呷,正要說話,聽見這話不禁一怔。王爾烈也瞪圓了眼,迷惑地看人精子,不知他是玩笑還是真的。人精子見老漢目瞪口呆盯自己,笑道:“我又不是怪物,怎麼這樣看人?——這里沒有賣牛肉的麼?”老漢這才醒過神來,連連呵腰道:“啊——有有有!是我沒見過世面,不知道爺恁大飯量的,叫爺給嚇住了。”回身向里屋叫道:“惠丫頭——到後街季家湯鍋上端五斤牛肉來——一會客人付了賬就送錢過去!”

接聲兒便聽里屋“哎”地答應一聲,一個十四五歲的姑娘挑簾出來,高挑身材杏子臉,烏鴉鴉一頭青絲,又粗又亮的大辮子直垂到腰肢,青布大褂月白撒褲滾著繡梅鑲邊兒,一身爽淨利麻出來,只看了王爾烈三人一眼,走到老漢身邊小聲道:“這半個月賒了人家二百多文呢!我娘抓藥的賬也沒還,就是人家不張口,我也不好意思的……”說罷轉過臉,大大方方給颙琰蹲了個福兒,說道:“爺們吉樣!我們實在是小本生意,沒不過腳面的水,不怕爺笑話,得請爺賞了錢,才好開口買肉回來,爺們包涵些個。”颙琰生在深宮,養在王府,身邊丫頭多得叫不過名字,也向不在這上頭留心。這樣頭遭瀆面相對,那姑娘黑瞋瞋一雙瞳仁凝視自己,頓覺渾身不自在,忙著掏袖子摸荷包,才想起錢在驢搭包里。人精子早已遞過半兩一塊小錁子,笑道:“這個連欠他的債都還上了。瞧你一家子也是老實人,不用找了。”惠丫頭接了錢,忽閃著眼看了看三位客人,忽然臉一紅,變得有點忸怩,躬腰一斂衽,細聲細氣道:“謝大爺的賞……你們是菩薩心腸,老天爺照應著爺們呢……”說罷匆匆去了。

這里老漢擺出飯來,白面玉米黃白二色煎餅焦脆噴香,另有蔥白兒、姜絲、醋胳蒜苔兒、紅椒,蕪姜,大醬碟兒里兌了小磨香油,還有生醃芹菜、豆腐丁兒、青白翠紅滿案撲鼻兒香,颙琰平生沒吃過這色飯菜,蔥蘸醬加小豆腐卷了玉米面煎餅,人口但覺齒頰生津。王爾烈吃了一口,便連叫:“好,好!就這醃菜也和我東北不相上下!”老漢在旁吸著旱煙看他們吃飯,說道:“只是這地分兒水不好。我們吃慣了也沒什麼,外來人消受不了。”人精子卻似乎不在乎那堿水稀飯,煎餅卷蔥猛吃,稀飯猛喝。

閑話吃喝中颙琰才知道這家姓魯。淄川老家前年鬧蝗災落居這里,近村開了五畝堿地,變賣了行李家當在臨路蓋這幾間房,專門照應驛道過往腳伕車把式挑擔推小車一應苦作行人。颙琰因問:“既然堿地能開荒,你多開些地不好?五畝能有多大收項?”

“地就在那南邊。”魯老漢用煙杆指指門外,“這地要用水洗才能種點高粱什麼的。水洗過的地沒勁,幸虧這鎮上多的是牛馬糞,漚出來再上地,夏天雨水多再洗。比我們老家種地費十倍的工不止。老伴身子骨結實還好,給人家過往客人洗洗衣裳,縫縫綴綴將就混個肚子圓。她去年老寒腿犯病,就算我一家子都病了……唉!”他滿臉皺紋,仿佛在品咂旱煙的苦辣滋味癟著嘴吮著煙嘴吞吐煙霧:“沒法活命了……德州那邊聽說活計好找,他舅舅來說了,兒子閨女都去,兒子會木匠,惠兒能洗衣裳,針錢活計也好,正給他們湊盤纏,討條生路去吧!”他舔了舔發干的嘴唇,沉默了。

王爾烈在旁聽著,代這一家想想,也真是沒有法子。因問道:“滄縣既然不如淄川,你們回鄉去不好?熟人熟土的到底有個照應,何必叫兒女們再去德州?”魯老漢道:“這地方臨官道靠運河,北京南京過來過去的大官多,還算有王法,我們家那塊里進去就是青石山,大戶人家一頭通官一頭通匪,忒霸道的了。今兒一個捐,明兒一個稅,後日又是哪個大王來‘借糧’,一層層兒都壓了小戶人家身上。像惠兒這樣的女孩子,出門走親戚五里地都不放心,財主們巴結土匪,叫了佃戶人家妮子進去‘幫活’,一個不對就糟蹋了——”他還要說時,惠兒已端著個條盤進來,大約在門外已聽了這“不中聽”話,紅著臉嗔道:“爹!哪有這麼多閑話!”人精子看那塊牛肉,是整整一個牛後腿肩胛,上頭帶著湯鍋里的浮沫,猶自蒸騰大冒熱氣,整個屋里都彌散著濃烈的肉香和茴香桂皮香味,嘻嘻笑著接過來安在桌上,從腰中抽出一柄解剜尖刀割下一臠,說道:“小惠,這塊筋胛板給我主子們薄薄切一盤。剩下的我來消了它!”

“不要了,我已經飽了。”颙琰連連搖手道,“王先生盡管吃,我是不用的了。”王爾烈也笑,“我連日暈船,只想清淡的,也吃飽了一倒要看你怎麼吃完它!”

人精子笑道:“這點子肉何足道哉!干我這行的要不能吃,哪來的氣力給主子出力賣命?”說著一刀切下,摞起又一刀,一大塊牛肉分成了老粗砂碗來大四塊,一手握卷餅,一手淋淋漓抓著肉,嗚嘯就一口咬下,滿嘴油光光的,也不見怎樣嚅動,登時就沒了。他也不嫌燙口,一時蔥卷餅子蘸醬,左右開弓往嘴里填,一時端碗喝粥,豆腐小菜一撈食之,並連牛肉一塊又一塊,肥膩膩油漉漉只情遞送,竟似不怎麼咀嚼,一霎兒功夫,連原來桌上剩菜俱都一掃盡淨。眾人都看得目瞪口呆,颙琰駭然道:“不連牛肉,你還吃了七張餅四碗粥,你這肚子真不含糊,別說吃,我看也看飽了!”人精子笑道:“這有什麼希罕?主子沒見我七叔吃肉,三寸厚膘的肥豬肉,八斤吃下去,揉揉肚子說‘將就事兒,別再破費了’。”


一句話說得眾人都笑起來,颙琰還惦記著鹽堿地的事,見王小悟號店回來,說道:“魯老板給他弄點吃的,他吃我們等——你方才說的用水洗地,要把大浪澱的堿水放進運河,幾個夏天雨水洪水把這片地都洗出來,那要添增多少土地呀!”“這位爺您可真是眼里有水。”惠兒在旁洗著碗插口道,“我們縣前任季太爺來這察看,也是這麼說的。說聲放堿水,這里的富戶都願意出錢挖渠,老百姓說情願出工不要錢,治出地來按工分。可下游是青縣,從青縣往運河放水,渠要從人家境里過。那頭高大爺一張口要十萬銀子。滄縣是個窮地方兒,一時哪里湊得出那許多?這就撂下了。如今我們這換了柯太爺,說是熬堿也能掙錢。他老人家還以為這事容易,不曉得熬堿要手藝,要燒煤燒柴,要支鍋蓋作坊,說說又說‘難’,依舊撂下了。”魯老漢道:“聽黃花鎮老人們說,三十年前這里好地府兒。大浪澱上下都通運河,澱子外一望不到頭都種油菜,開起花來黃漫漫的,把村子都掩進去。澱子里出蘆葦、菱角、蓮菜,能打出斤來重的魚來,後來運河幾次清淤,又幾次改道,上下都堵死了,堿花泛上來就成了這模樣兒。”

閑話吩叨著,王小悟已經吃過了飯,打著炮嗝兒過來道:“爺,咱們住後街蜂房錢家店。天這就黑了,洗個澡好好宿一晚,明個兒還得接著趕路呢!”颙琰這才笑著起身,對王爾烈道:“這是厚道本分人家,多賞點銀子吧!”說罷踅身出了店。他看了看天,蒼霧霧的一片昏暗,街上黑魃魃的幾乎沒有行人,也還都沒有上燈。透著門板縫約略可見臨街人家晚炊的火焰閃爍不定。偶爾遠處傳來幾聲犬吠也是旋叫旋止,反而更增暮色幽暗淒涼。忽然,老大一片雪飄落在他臉頰上,幾乎同時,王爾烈在身後叫道:“下雪了!”

人精子拉著兩頭毛驢隨後,小悟子打頭帶路,從店門口踅一個彎回到正街。颙琰這才知道:前街後街一房之隔兩方世界。這邊一街兩廂看樣子都是大戶人家,即使不是店鋪,一座一座的倒廈門也都吊著燈,粉橙紅綠映得一片彩,各家客棧飯鋪都還沒有打烊,街上人看樣子都是外地路過的,有的串街散步,有的在小餛飩擔旁吃點心,有的像是牛馬經紀,統著老羊皮襖蹲在房槽底下隔布袋拉手指討價還價爭得唾沫四濺。還有的醉漢滿口酒屁臭嗝兒,趔趔趄趄搖蕩著身子哼山東道情,“王二姐在繡樓,空守了二八秋,思量起昨晚個那個夢,好不叫人羞……唉呀喂……好不叫人羞那麼個依兒喂……”……雜著各店里吆五喝六的猜拳聲、罰酒聲,說笑聲還有女人咿咿呀呀的唱曲兒聲混成一片。

四人正走著,冷不防小巷黑地里兩個女人躥出來,一個摟住了王爾烈“叭嘰”在他腮上親了個紅吻印兒,一個抱住了颙琰,絞股糖般扭定了撒嬌弄癡:“小哥哥屋里坐,有好東西給你看,包你百看不厭!”颙琰和王爾烈哪里見過這個?鬧了個手忙腳亂。加著小悟子人精干連嗆喝帶罵才撕擄開身子,王爾烈用手帕子一個勁擦臉,颙琰手足無措,摸摸帽子又拽拽衣襟,紅著臉兀自心頭突實亂跳。連連道:“這什麼話?這怎麼回事?”那兩個婊子勾肩拉手跑到暗地里,不知嘀嘀咕咕說了幾句什麼,突然發出一陣嘰嘰格格的浪笑。

“呸!”王小悟咋著笑罵道:“冷不丁的就躥出兩條騷母狗——這地方怎麼這個德性!”人精子笑道:“沒有驚著爺吧!娼婦也分著三六九等呢!這是下三爛的野雞——你到濟南堂子里看看那些侍書,比大家千金還體尊些呢!”颙琰猶自心有余悸,捂著發燒的臉皺眉道:“還要叫我堂子里去看看?我永不去那地方兒!”王爾烈想著方才光景直皺眉頭,一眼見一家店面山牆上貼了許多紙,三兩個過路人伸直脖子,就看小攤上的燈覷著眼看,便道:“左右回店也沒事。我看好像有什麼官府告示,咱們瞧瞧吧?”颙琰一點頭沒言聲,跟著走過去。

牆上貼的紙色甚雜,紅白兩色居多。大的可擬桌面,小的巴掌來大,有寫“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夜哭郎!”的;有賣跌打丸狗皮膏藥的;有賣的,“專治雄風不振,管保金槍不倒”;治楊梅犬瘡的“一敷光鮮永不再犯”……五花八門亂七八糟。倒真有一張告示式樣的,寫的卻是啟事:

奉欽差副使和大人諱珅瑜。仰賴我大清列祖列宗深仁厚澤,我皇上數十年宵旰勤政夙夜匪懈,天下大治承平極盛,民殷而府實,禮興而樂倡,文物典型春華繁茂。此世人所共知焉。德州處三省之沖要,挾運河驛道之利,軸轤相街帆檣林立,四海富商貨殖聚散,五湖賢達頻臨過往之地,乃學宮門破敗不堪,廟宇園林調敝失修,街衢橋梁會館堂肆皆不足觀瞻,此我商家之責任也,用是德州十八行業主聚而議定,各自出資興修館驛堂摟,合資葺繕學官孔廟會館廟宇,光大文明以足藻飾。奉德州知府徐諱彥光憲諭,特發啟示文告周知。此冬閑之季,四方有欲謀工者,或擅山子野,或精木藝瓦工、石匠雕工,皆可在本地投保俱引,至德州碼頭興工處報名投用,量材施用,工酬不菲。擬招用四千人,滿員即止。見示有意者——

下面的角被撕掉了,但意思看得明了:德州在大興土木,而且是奉了和坤的諭堂皇行事。印證惠兒兄妹要去德州作工,更坐實了是真。

颙琰一邊看一邊沉思,已是陰沉了臉,一言不發抽身便走。王小悟不知什麼事觸翻了這位“爺”忙搶幾步到頭前帶路,王爾烈二人也忙跟了上來。這一路七扭八折坑坑凹凹,眾人誰也沒再說話。遙見盡鎮南頭一盞米黃西瓜燈在風中搖蕩著,上頭寫著“錢記蜂房棧”五個茶杯大小的字,已知是到了。一個伙計挑著盞小燈在門口守望,影影綽綽見他們四個過來,小跑著迎上,對王小悟道:“這位爺,叫我們好等!嘿嘿……還以為您另找住處,不來這了呢!”

“笑話!”王小悟道:“我給你下了八錢定銀,想捉我們老憨兒麼?”說著牽驢要進大車門,那伙計狗顛尾巴連笑爺哈腰點頭搶在前頭幫著牽驢,說道:“是這麼回事啊爺——方才您去後來了一批販綢緞的客人。他們人多,還帶著貨,住小房子搬來搬去的也不便當。等你們又不來。小的左右為難,只好給爺們調了西院那三間上房,一樣的獨院兒,只是沒有廂房……”王小悟笑著,聽著聽著變了臉:“只怕

①山子野,善于設什園林的藝師。沒有那個規矩!老子十三歲走云貴道、下福建,什麼店沒住過?他有幾個臭錢就擠了我們!你是狗眼不識金鑲玉!什麼綢緞商;叫他們騰開!”

那伙計一臉難色,強堆著笑賠著不是,還要解說,王小悟一把推開了,說道:“叫你們掌櫃的來!怪不的姓錢。原來鑽錢眼里了!”颙琰止住了道:“住西院就住西院,房子大小也就一夜,不要爭這閑氣了。”王小悟還要理論,看看颙琰臉色,沒敢,嘟嘟囔囔到馬廄上拴驢背行李去了。伙計如釋重負帶著他們穿正院,過一道黑魃的窄道進西院,又是開門又是點燈又是招呼打淨面水,殷勤得沒縫兒可尋。王爾烈和颙琰一人一盆水泡著洗腳,王小悟伏蹲在地下給颙琰捏腿揉腳,人精子出院外轉了一匝,回來說道:“這是幾個四合院打通了連起來的。西山牆那邊是北院廂房。兩位爺住東屋,這麼著緊趁妥帖些。”伙計提茶給他們斟著,在旁說道:“早先我們老掌櫃的是放蜂收蜜發跡的,冬天放蜂箱要房子,幾處院都買下了——爺們請用茶,這是自個院里深井泉水,比前街的水好了十倍去——後來沒了菜花,養蜂不成改了這棧。這位爺說的不差,是幾處院子連起來的。”又交待幾句“小心燈火關門防賊”的話才辭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