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4

宣傳羅世誠英雄事跡的傳單撒遍了哈爾濱市,第一中學受到了極大的震動,學生們偷偷地傳遞著傳單,悄悄地議論著,悼念著。訓育主任丁于聽到一些議論,在全校師生的例行朝會上,他等不及校長和副校長前來,就當眾宣布:羅世誠是反滿抗日的共產黨匪徒,他罪大惡極,已被槍決。今後全校師生都要共同起來仇恨他,咒罵他……

丁于訓話的結果是他自己招來了數不清的咒罵,連廁所里都寫上了罵他的粉筆字。他在盛怒之下,未經慎重考慮,就找到了副校長玉旨一郎,先是丑表功似的講了自己在“朝會”上的訓示,接著又說了學生因此對他的咒罵。最後他說罵他的學生以羅世誠同班同學為最囂張,看樣子簡直要圖謀不軌。他要求學校立即采取嚴厲手段,進行緝查和鎮壓。而且最好能把日本憲兵隊或警察機關聯絡進來,以羅世誠所在的高中班為主要目標,實行嚴格的審查和搜索,要抓起幾個來。1 6 K小說網.電腦站 6 k.Cn

玉旨一郎緊鎖雙眉聽他講完了這段話,沉默了一會兒才慢聲問道:“丁主任認為抓起來多少合適呢?”

丁于的眼睛緊盯著高深莫測的玉旨一郎看,他窺測不出這句問話的真正含義,便絲絲哈哈地說:“這個……現在還說不清楚。”

“有一點可以說清楚吧。”玉旨一郎也緊盯著他說,“丁主任既然把主要目標放在羅世誠的班級上,那麼抓人的名單上是不是應該有他們的班主任?”

“這個……”丁于心一慌,不由得用殘缺的右手撓了撓腦袋。他知道王一民和玉旨一郎有著令人難以琢磨的特殊聯系,因此在談到羅世誠班級的時候還有意地繞開了班主任,但想不到玉旨一郎還是問上來了,他又絲哈了一聲說,“有關班主任的事情,當然得按照副校長的意旨辦,您的意旨就是……”

“我的意旨就是請您少出這樣的主意。”王旨一郎的聲音仍然不高,話語仍然很慢,但每個字的分量卻加重了,他一字一板地說著,“您大概知道我們是在建設王道樂土吧?在一塊王道樂土上興建的學校應該是什麼樣子?這您想過沒有?”

丁于漲紅著臉,嘴張動了幾下,卻沒發出聲來。

玉旨一郎停頓了一下又繼續說道:“是應該像您方才所設想的那樣:操場里站著警察,教室里坐著憲兵,寢室里躺著特務,我這個日系副校長手里拿著抓人的名單,讓您這個滿系訓育主任按照我的意旨去抓學生,抓班主任,使學生不能讀書,教師不能上課,鬧得學生哭,家長叫,最後再讓外國記者采訪去寫成新聞,標題是《請看王道樂土上之學校》,內容是:該校之日本副校長玉旨一郎曾自詡為中國教育史之研究者,而中國之教育史上何曾出現過此等手槍與鐐銬並用之悲慘教育圖景?訓育主任先生,您看一看您這番設想將把學校引向何處去?又將把鄙人置于何等難堪的地位上?您自己判斷一下,您這主意出得如何?”

玉旨一郎話音住了,汗水也從丁于頭上流下來,他不但不能答話,連頭都難以抬起了。

玉旨一郎又接著說道:“至于方才提到的班主任王一民,我現在正在接近他,了解他。我知道這個人秉承家學,很有學問,在學生教師當中很有影響,有人甚至把他視為青年學者,對這樣的人要是一伸手就抓起來,又會造成什麼影響呢?這一點您想過沒有?”

丁于面紅耳赤地抬起頭來看了玉旨一郎一眼,絲哈了一聲,似乎要答話。

玉旨一郎擺了擺手說:“好了,您也不要急于回答。您可以慢慢想一想。對您我還是心中有數的。獺川副廳長曾經和我說過:您是忠于帝國的。”

玉旨一郎最後這句話剛一出口,丁于立刻抬起頭來,激動得嘴唇哆嗦著,眼睛里噙滿了淚水,用禿手捂著心口說:“閣下能,能知道了于這顆忠于帝國的赤心,真使丁于萬分感動,從今以後,副校長有何驅使,只管吩咐,丁于就是肝腦塗地,也在所不惜。”

“好了,我知道了。”玉旨一郎站起身來說,“我不多占用您的時間了,您忙著去吧。”

丁于也連忙站起來,一邊答應是,一邊往後退。說不上是怎麼回事,他竟像日本女人一樣,把殘缺不全的雙手捂在膝蓋上,一直貓著腰退到門外去了。

丁于走後,玉旨一郎便命校役把王一民請來。他請王一民坐在沙發上,又親手沏了一杯茶,送到王一民面前,然後說道:“方才了主任當我說,自從羅世誠死了以後,你們班級的學生不斷對他進行咒罵,而且要圖謀不軌,滋生事端。因此他提出要請警察、憲兵。特務進學校來鎮壓,要抓學生和老師,而且是以你們班級為主要目標。對他這些話,我本來不應該說給您聽,但是我已經和您說過:我要交您這位中國朋友,對朋友總要推心置腹,以誠相見吧。您說對不?”

玉旨一郎說完這番話就直愣愣地看著王一民。王一民心里很不安,他當然清楚他那些學生最近的悲憤情況,尤其是和羅世誠要好的一些同學,都立志要為羅世誠複仇。以肖光義為首的幾個青年團員,甚至已經制定了一個左傾冒險的蠻干行動計劃。對這些,王一民已經進行了一些說服教育工作,直至對團員下了硬性規定。現在聽王旨一郎一說,他的心真要懸起來了。他不是擔心自己的安危,而是害怕他那些心愛的學生遭到無代價的犧牲啊!因此,他就忍不住地對玉旨一郎說道:“謝謝您能以誠相見。但不知您對了主任那些主意怎麼看?您要采取什麼……”

沒等王一民說完,玉旨一郎就擺擺手說:“我什麼也不想采取。我要保持學校的平靜,我要讓學生能好好讀書。但是據我了解,他和教育廳副廳長獺川先生的關系很近。懶川喜歡吃松花江的大烏龜,他就想法給抓最大個的送去。也不知他用的什麼辦法,能把烏龜的祖宗弄到手。獺川因此很欣賞他,也聽他的話。對一中的事情,因為礙于我的情面,還沒好意思直接插手。但是如果事情出多了,鬧得越來越厲害,到時候新舊賬往起一加,獺川再一逼,恐怕事情就不好辦了。”玉旨一郎稍微停頓了一下才又接著說道:“我的意思,王老師都明白吧?”

王一民直望著玉旨一郎那張中國式的圓臉,這張圓臉表現出來的是一股嚴肅認真的神情。王一民也注意看著他的眼睛,眼睛是心靈的一扇窗戶,他想透過這扇窗戶看到他心靈中的隱秘——更准確地說是想要捕捉到一點狡詐的目光,或者是不敢正視的轉動或旁移。但是這些王一民都沒有發現,這真使他有些困惑,不由得想道:如果此人真是壞蛋,那就會壞得特別陰險可怕,是天字第一號的大壞蛋;若是讓他去當演員,也會成為無與倫比的表演家。但是現在卻只能使你相信他。于是王一民也表現誠懇地對玉旨一郎說:“您說的我理解。我將盡我班主任的力量,盡可能不給學校帶來麻煩和損害。”

“您能不能把‘盡可能’三個字去掉,改成一定做到呢?”

“不,我只能盡可能去做。我們班級五十多個學生,我不可能把每一個學生的情況都了解得很清楚。也不可能讓每一個學生都聽我的話。我不能做任何超過我力量的承諾,超過一分就是講了一分假話,超過十分就完全變成了謊言。這樣的假話和謊言您乍聽起來也可能覺得很順耳,但是當事實證明那是假的以後,您就會唾棄這樣的人。所以我還是要說‘盡可能’,而且願意把這‘盡可能’加強。”

“您說的也有道理。那麼我就期待著您把這‘盡可能’盡可能地加強吧。”說到這里玉旨一郎微微一笑,接著就像很隨便似的問王一民,“羅世誠的家里您去過沒有?”

王一民搖了搖頭。

玉旨一郎把直對著王一民的眼簾垂下,聲音不高,甚至似自言自語地嘟噥道:“警方到現在還沒找到他家。昨天聽說已經通知各派出所,要把全市所有姓羅的戶籍都查一遍,這下可能要查著了。”

王一民聽到這里心中猛然一驚,他忙自鎮定了一下,使自己盡量保持平靜地說了一句:“嗅,警方倒真是下了很大的功夫呢。”

玉旨一郎抬起腦袋,似乎還要說什麼。這時候下課鈴聲響了,走廊里響起一片學生的奔跑聲,嬉笑聲。玉旨一郎看看表,不再說話了。

王一民忙站起來說:“我還有一堂課,您沒有別的事情了吧?”

“好。我們有時間再談吧。”

王一民點點頭,離開了校長室。他馬上找到了肖光義,把他領進教員室自己的辦公桌前,從一堆作文本中抽出肖光義那本,指點著,向他“講解”著……

教員室里還有四五位等著上課的教師,都挾著點名冊和課本,靠著窗戶台在閑聊,說話聲、哄笑聲不斷從那里發出來。

王一民的辦公桌離這群人有六七米遠,只有大聲說話那邊才能聽到。

王一民用手指點著作文本,不抬眼皮地小聲問道:“我昨天講的意見,你進一步向團組織傳達沒有?”

“傳達了。”肖光義撅著嘴嘟噥了一句,聲音小得王一民剛剛聽得見。

“大家覺得怎麼樣?”

“組織上服從了,可是心里還不大通。”

王一民不由得抬起眼皮,看了肖光義一眼說:“是別人不通還是你不通?”

肖光義撅著嘴不吱聲。這青年在幾天之間就瘦了許多,顴骨高起來,眼眶子突出來,平常澈亮的眼睛里布滿了紅絲,好像有幾夜沒睡覺了。

王一民又看了他一眼,不由得輕輕歎了一口氣說:“我已經告訴過你,我那些意見是經上級領導同意的,所以必須嚴格執行。在沒有新指示前,你們不許有任何行動,連丁禿爪子也不要動。你們不但要管住自己,還要帶動進步同學,保持校園的平靜。這些意見,今天必須再一次傳達下去。聽清了吧?”

“聽清了。”

“好,去吧。”

肖光義行個鞠躬禮走了。王一民望著他的背影,心里不由得一陣翻騰。他是多麼喜歡這個心愛的學生啊!他恨不能按照他的意願,跟他們一道痛痛快快地大干一場。可是不行啊,現在連多說幾句流露內心感情的話都不能,只能硬邦邦地讓他們執行決定。他仿佛看到了他這學生內心的痛苦,他的耳邊還響著三天前肖光義對他的哭訴……

三天前,肖光義和王一民在中東鐵路局大石頭房子旁邊的樹林里進行過一次談話。從劉勃“失蹤”以後,一中青年團的工作就由王一民親自領導了。他沒有和團支部領導建立直接聯系,而是通過肖光義這個聯絡員進行工作。肖光義家住在鐵路局附近,對這一帶地形非常熟悉,在那純俄羅斯古典建築的石頭大樓旁邊,有一片大樹林子,樹林旁還有長椅、石凳、林陰路,是一個非常幽雅、清靜的地方。肖光義就把這個地方作為和王一民接頭、談話的地點,王一民對這里也很滿意,他們已經是第二次在這里見面了。

第一次肖光義還不知道羅世誠已經遇難,所以基本上還是平靜的。可是這一次卻掀起了一場感情上的風暴,簡直像刮起了一場颶風一樣。他顧不得在距離他和王一民十幾步遠的地方一對依偎在一起絮絮低語的年輕戀人;更顧不得那林陰道上挎著胳膊摟著腰在散步的一對胖大的俄國老夫婦,他一頭撲到王一民的懷里,失聲地痛哭起來。如果是往日,王一民一定會制止他,甚至會批評他。但是今天,他任著他哭下去……王一民沉默著,兩串淚珠緩緩地順著臉頰流下來,一個有聲,一個無聲,兩顆赤心,四行熱淚,都哭的是同一個親人。直到肖光義的哭聲漸漸小下去,王一民才扶著他站起來,避開那對已經扭過頭來看他倆的戀人,向樹林深處走去。

眼淚的長河不流了,感情的巨浪卻又掀起來。肖光義向他敬愛的老師傾訴了自己失去親愛的同學、戰友的全部痛苦。他生到這個世界上將近二十個年頭,還是第一次嘗到痛苦是什麼滋味。他徹夜難眠,眼淚流盡,舉頭看明月,明月好像也沒有往時亮堂;低頭看身影,身影也好像從來沒有這樣孤單。他幾乎咬碎鋼牙,立誓要為羅世誠報仇。他向團組織提出:殺害羅世誠的是日酋玉旨雄一,這個老家伙的周圍警戒森嚴,一時之間難于下手;可是他的侄子玉旨一郎卻在學校里不時出現,要先宣判他的死刑,割下他的頭顱以祭羅世誠在天之靈。他這和著血淚一齊迸發出來的提議,使團領導那顆年輕的心也跟著猛烈地跳動起來,他不但完全同意肖光義的建議,而且還補充上一條:要把學校里的漢奸訓育主任丁禿爪子搭配上,區別是不要他的命,而是對他另外一只完整的手開刀,也照樣剁下去兩個手指頭,讓他兩只手一個模樣,舉起哪只手都是禿爪子。

肖光義被這兩個大膽的革命複仇行動激動得一刻也不能等待了,他立刻要求王一民和他會面。他本想見到王一民就立即提出這行動計劃,但是當他一拉住老師的手,望著老師那深沉而熱烈的目光以後,不由得又想起羅世誠。以往,都是他們兩個人一同站在敬愛的老師面前,受他的愛撫,聽他的教誨,可是今天哪……他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

現在,他把自己心里話都傾訴完了,把那革命複仇的行動計劃也說出來了,就靜等著自己的老師——黨的領導發話了。只要老師一點頭,他們就可以立即行動了。

王一民挽著他的胳膊在樹林里靜靜地走著。半天,他才告訴肖光義,他不同意這個行動計劃。他表示非常理解他們的感情,可是不能采用這種手段。他說:“在一中的小小范圍內,殺死一個玉旨一郎,剁掉一個漢奸的三個手指頭,那結果就可能要我們付出高過多少倍的代價。這種因複仇而蠻干的行為對嗎?何況我們是共產主義者,我們有更遠大的理想。這種行動和我們的理想是不相符合的。”

肖光義像兜頭挨了一瓢冷水一樣,心都被澆涼了。他撅著嘴不吱聲。這青年什麼都好,就是有股犟脾氣。

王一民又耐心地和他談了許多。最後他表示還要向上級彙報,聽聽上級的意見。但是在臨分手前,他又囑咐肖光義,一定要先向團組織傳達他的意見,不能有任何行動。

兩人分手後,王一民立刻向李漢超作了彙報,李漢超完全同意王一民的意見。第二天一早,王一民又在老傳達李貴的小里屋里,向肖光義傳達了上級領導的意見。

現在,當王一民了解到了于向王旨一郎出的壞主意,以及工旨一郎的態度以後,他更加明確了當前在一中必須保持穩定的形勢,所以才又向肖光義叮囑了一番。他深深知道自己這學生的犟脾氣,才出世的千里駒有時就是難以駕馭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