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相關 第八章 欲加之罪何患無詞


1

送我回看守所的路上,胖警察拍著我的肩膀說:“楊遠,你要相信法律,法律是公正的。”

這話我很感激,我說:“大哥你放心,我相信法律,我相信政府是不會冤枉我的。”

走到伙房的時候,我沖胖警察笑笑,轉身向我的水車走去。

伴了我幾個月的水車靜靜地臥在燦爛的陽光里,它似乎是在陽光下燃燒著。

手剛碰到被曬得有些燙手的車把,胖警察上前一步,拉著我的胳膊說:“你先別干活,這事兒還沒完呢。”

我一下子想起他說過的兩種“犯”的事,心頭一緊:“難道我還得去當嫌疑犯?”

胖警察沒說話,拉著我就進了值班室。

我仿佛又回到了剛來時候的那個狀態,眼前又是一黑。

我倚在門框上連聲報告都喊不出來了,用了一個曬咸魚的姿勢站在那里發愣。

段所問胖警察:“審完了?”

胖警察點點頭:“審完了,這小子可能是冤枉的。”

段所讓我蹲在地下,輕聲跟胖警察嘀咕了幾句,胖警察對我說句“好好考慮”就走了。

段所用一遝報紙敲敲我的腦袋,語氣曖昧地說:“你小子傻啊……得,回老地方呆著去吧。”

我的腦子很木,機械地按他的指令辦了個簡單的手續,回監舍取了我的鋪蓋,跟著他往走廊深處走去。

“楊遠,你真的沒參與搶劫嗎?”路上,段所問我。

“真的沒有,我把經過都跟預審科的人說了。”

“那就奇怪了,你沒參與,人家憑什麼說你參與了?你還是有些毛病。”

“我有什麼毛病?我沒看見當時的情況。”

“反正你是知道這事兒的……唉,年輕人啊,你就應該先檢舉他,爭取個主動。”

“我哪里知道那是犯法的?再說,就算我知道了,我能干那事兒?”

“這叫什麼話?”段所站住了,用嚴厲的目光盯著我,“我看你的腦子就是缺根弦,這是什麼時候?誰不想早點回家?”

是啊,誰不想早點兒回家呢?誰想呆在這里,誰他媽是神經病!李俊海啊李俊海,你想早點回家的心情我理解,可你怎麼能辦這樣的事情呢?李俊海的胖頭大臉不請自來地在我的眼前晃動,我非常恐懼,我真想說,大哥,求你放我一馬吧,看在我是你的把兄弟的份上……記得剛才我交代完了的時候,胖警察沉默了半晌,我覺察到,他很同情我,臉上的表情顯示出他也不相信我參與過搶劫的事情來。最後他問我,你說的都是實話?我悲憤得說不出話來了,一個勁地沖他點頭。他好象是在自言自語,他說,人啊,誰都靠不住,逮個機會就保自己……我很不理解,李俊海是不是傻了?這次搶劫,人家公安機關根本就不知道,你這不是又給自己加了一層鎖鏈嗎?即便你把我也拉上了,可你自己呢?你自己也脫不了干系……想到這里,我惡心得直想吐。段所見我傻忽忽的不說話,從後面推了我一個趔趄:“好好考慮吧,你這個膘子。”

我磨磨蹭蹭地走著,腦海里又浮現出在集中號里的那段日子。

把管子砸了以後,我就成了集中號里的老大,但是我從來不拿老大的架子,對大家都很好,我知道,我們這幫人湊到一起不容易,應該好好交往著,興許將來到了勞改隊能夠互相照應著呢。那幾個伙計也很好,都很尊敬我。抽個空,我問管子,為什麼大家管李俊海叫李雜碎呢?管子他們唧唧喳喳地告訴我,李俊海在號子里辦的那些事都不叫人干的,欺負別人不說,還冒充關心伙計的,套人家的話,一旦發現他有立功的“口子”,立馬報告管理員,為這個,伙計們沒少吃他的虧。有一次,一個叫“操蛋”的伙計在號里吹牛,當時跟他老婆第一次辦那事兒的時候,他老婆才十五歲,真嫩啊。李雜碎馬上趁提審的時候檢舉了他,李俊海跟警察說,他這個行為是強奸幼女,警察還把他好一頓表揚,俊海,火眼緊睛啊,你可以當檢查官了。

我被安排在靠近廁所的一個大號里,站在門口的時候,里面一陣歡呼:“歡迎遠哥!”

歡迎個屁?**你們那些***……我一把將鋪蓋摔在吆喝得最響的那個人頭上。

段所一走,大家都圍了上來:“遠哥,不拉水了?為啥又回來了?”


我說:“剛才我把一個女犯人拉到牆角強奸了。”

2

號子里的日子枯燥又乏味,唯一能有點樂趣的是,給新來的犯人“過堂”,那些新來的犯人一個個都像剛放進蛐蛐罐里的蛐蛐,暈頭轉向找不著北,用我們的話來說就是“暈罐兒”了。有一次,一個新“蛐蛐”被關到我們號,正巧趕上吃中午飯,這家伙一進門,瞪著笸籮里的饅頭就亮了一嗓子:“好家伙,可讓我逮著了,原來這是個吃飯的好地方,還有大白餑餑。”

我說:“先別慌,大白餑餑是給我們這些老家伙們吃的,新來的應該吃餃子和包子。”

他很興奮:“真的?我說嘛,新來的就應該照顧照顧,去哪里吃?”

我指了指馬桶:“去那里。”

這小子也是個缺腦子的主兒,縮頭縮腦地就湊到馬桶邊上了:“這是飯盆?”

手還沒掀開蓋子呢,就被一個叫六子的伙計踹了個跟頭,他一聲娘還沒喊出來,腦袋就被按進了馬桶里。

兩個人摁著他,一個人就拿筷子敲著馬桶招呼上了:“嗨,朋友,唱歌啦——鏘鏘鏘。”

他撅著屁股在里面唱:“駿馬奔馳在遼闊的草原,鋼槍緊握戰刀亮閃閃,擠奶的姑娘朝我招手笑,喝一杯奶茶情誼深……”

奶茶沒撈著喝,尿倒是喝了不少,這伙計唱啞了嗓子最終也沒能吃上餃子。

後來他被槍斃了,因為他把一個十幾歲的小女孩給強奸了。

那時候抓的人可真多啊,整個號子像一個沙丁魚罐頭,睡覺時都得側著身子睡,一個人翻身連帶著好幾個人都得一起動彈。好在我干過一陣勞動號,跟管理員熟悉,再加上我是這個號子里的老大,段所讓我睡在原來放鋪蓋和鞋的台子上,倒沒覺得怎麼擁擠,只是感覺空氣汙濁得很,汗味、屎尿味、臭腳丫子味混雜在一起,讓我有一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那時候判刑也很快,幾乎不怎麼審問就下達了《起訴書》,人還在發著懵,就開庭了,開庭回來的人不管判了多少,只要還活著就很興奮,好象一頭拉了八年磨的驢一下子卸了缰繩,歡呼幾聲,再跟大家擁抱上一陣,便雀躍著去了集中號。以前的恩恩怨怨,似乎伴隨著這一陣興奮,煙消云散了。每當這個時候,我都要傷感上那麼幾分鍾,心理空落落的,像被人抽走了一管子血。

胖警察又提審了我一次,送我回來的路上,安慰我說:“別怕,案子轉到檢察院,不一定是個什麼結果呢。”

能有什麼結果?你不是就照著搶劫罪審的嗎?我說:“反正就這樣了,你們看著辦吧。”

胖警察說:“什麼叫我們看著辦?檢察院跟公安局不是一個系統,你沒罪人家憑什麼起訴你?”

我說:“我有罪,可我沒有搶劫罪。”

胖警察歎了一口氣:“別跟我叨叨了,我只負責預審,有罪沒罪我說了不算。”

在號子里又呆了幾天,檢察院的人就來到看守所了。在值班室里,我滿腹委屈,正想跟他們訴苦呢,人家就讓我靠牆站好了:“被告人楊遠,請聽本院宣讀對你的起訴書:被告人楊遠,男,1966年7月27日生,漢族,初中文化程度,捕前住……被告楊遠在1983年7月21日晚,伙同被告李俊海,竄至本市順天路13號石橋飯店內飲酒,因一客人不慎將尿撒到被告李俊海的鞋面上,二人發生口角。被告楊遠聞聲趕到,對客人大打出手……被告李俊海掐住客人的脖子,被告楊遠掏出匕首威脅客人交出錢財,二人共劫得人民幣八十九元兩角……該行為觸犯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一百三十四條第一款之規定……”

我聽得暈頭轉向,小腹陣陣抽搐,如果不是因為年輕,估計當時我就拉褲襠里了。

宣讀完了起訴書,檢察院的人就讓我簽字,我不想簽,段所使勁掐了我的胳膊一下……

回到號子,我夢頭大睡,感覺自己疲憊得要死了。

整個號子鴉雀無聲,大家都不想惹我。

開庭的時候,我見到了李俊海。他瘦得像個猴子,被法警捏著脖子進來的時候,他瞪著呆滯的眼睛掃了我一眼,我發現他的目光里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和內疚。我想大聲地質問他,你為什麼要這樣害我?為什麼?!可是,當我看到他的那一瞬,心突然軟了,就像一塊燒紅了的鐵一下子戳到冰涼的水里那樣,冷卻了,沒有了灼人的氣息。我直直地看著他,心里很難受,我不知道應該用什麼詞語來形容當時的心情,我覺得他像一把木頭做的刀子,一點一點地在割我,疼、麻木且憂傷著。

休庭合議的時候,我倆被法警押著蹲在法庭對面的樹陰下。

我說:“俊海,你害了我。”

李俊海似乎不敢抬頭看我,期期艾艾地說:“我跟法庭說的都是實話。”

實話?我暈……我不想說什麼了,心亂成了一鍋粥。


剛才在法庭上,審判長問我:“被告楊遠,照你的說法,你是清白的了?”

我回答得毫不含糊:“是的,我是清白的。”

審判長說:“你的供述與被告李俊海的供述有很大出入,我告訴你,如果總是對不起來,這個案子將無限期拖延下去。”

李俊海猛地把臉轉向我:“楊遠,你怎麼這麼傻?你這麼拖著不承認,這不是害人害己嗎?”

我立刻想到了牛玉文,他可以證明當時我沒離開過酒桌,此念一起當即打消,我害怕把他也牽扯進來,那更亂了。

李俊海的臉漲成了松花蛋的模樣,看上去是那樣的真摯,那樣的委屈,那樣的無可奈何。有一刻,我甚至懷疑自己的記憶出了問題,難道那天我真的參與了搶劫?難道我真的像《起訴書》上說的那樣“掏出匕首威脅客人交出錢財”了?我迎著他的目光,干張著嘴巴說不出話來。他跟我對視了幾分鍾,嘴唇突然顫抖了兩下,哇地哭了:“楊遠,求求你,說實話吧。”

我麻木了,麻木得如同一根豎在寒風里的木頭。

審判長不停地問:“你到底拿沒拿刀子威脅客人?”

我不是不想回答,我是真的說不出來話了,就這樣仰著頭,眼如死魚,心如死灰。

在樹陰下呆了不到半個小時,又開庭了。

審判長絮絮叨叨地說了半天,我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我不知道他在“朗誦”些什麼,我也不想知道。

法警過來推了我的腦袋一把:“你聾了?讓你作最後陳述呢。”

都這樣了,還陳述什麼?我說:“我沒有什麼可陳述的,你們看著判吧。”

迷糊中,我清楚地聽到這麼一句:“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三十四條第二款之規定,判決如下,被告人楊遠因犯搶劫罪,判處有期徒刑六年,與前罪沒有執行完畢的刑罰一年零一個月,數罪並罰,決定合並執行有期徒刑七年……”

“被告楊遠,上訴不上訴?”審判長在例行最後的程序。

“不上。”我知道,上也沒用,還耽誤時間,我想早點去勞改隊里申訴。

閉庭的時候,我站在威嚴的國徽下面,淚雨滂沱,當時我哭得傷心極了,哭得腰里直抽搐。

李俊海站在我的旁邊,他好象對這個結果很滿意:“兄弟,這就不錯了,我還八年呢。”

我轉身往門口走去,那里有一片燦爛的陽光,陽光下一朵小花正在綻放,光彩奪目。

楊遠說到這里,突然嘿嘿地笑了起來,我莫名其妙:“遠哥,你笑什麼?”

楊遠不理我,把臉轉向後窗,大聲喊:“閻坤!你死了嗎?為什麼不喊你遠哥了?”

閻坤好象在睡夢中被他吵醒了,嘰里咕嚕地嘟囔道:“又犯神經了……哥們兒,有事兒嗎?”

楊遠的眼睛突然放出了狼一樣的光芒:“俊海傷到了什麼程度?”

閻坤的聲音半死不活:“跟你一樣,把肝尖讓林武給他切去了。”

楊遠哦了一聲,喃喃地說:“我怎麼會跟他一樣?我至于跟他一樣嗎?我傻了?”

我發現,此時他似乎有點神經錯亂,我給他蓋了蓋毯子,垂下頭,沒敢再看他。

3

1984年7月27日,我滿十八歲了,這一天是我判決後在集中號呆的第三天。吃中午飯的時候,段所來了,他撥開窺視孔沖我勾了勾指頭,我連忙靠了過去,段所說:“你爸爸給你捎了點東西。”說著就把門下方的大窗口拉開,遞進一個紙包來。


我的心一抽,接過紙包問:“我爹他走了嗎?”

段所點點頭:“走了,現在你的身份不一樣,不能接見。”

我說了聲“謝謝政府”就把紙包打開了,那里面包著一雙鞋,是用黑顏色的布做成的,底是很厚的那種白布納的,針腳密得像用縫紉機拶的,我知道這是我爹的手藝。我小時候的鞋都是我爹親手做的,穿在腳上很舒服。在廢品站當臨時工的時候,一位老師傅嫌我的鞋底不抗“造”,用一塊輪胎皮子給我做了個鞋底,我爹很惱火,立逼著我用剪子將它摳了去。我爹說,他一個收破爛的懂個屁?這種底子穿上,結實倒是結實了,那還叫手工鞋?老祖宗的這點玩意兒就這麼讓這幫不學無術的家伙給糟蹋了。我感到好笑,這都哪跟哪呀,可又不敢不聽他的,回廢品站以後,老師傅還好一陣納悶,這孩子真不會過日子,好端端的一雙鞋,沒穿幾天就透底子了。我爹可不管那一套,他很喜歡給我和弟弟做鞋。這種鞋,我一個月就能穿破一雙。去機械廠上班以後,我爹就不給我做這種鞋穿了,他說,兒子,咱也是在城里上班的人了,咱得穿皮鞋了,再也沒給我做。

看著這雙鞋,眼前就浮現出我爹睜著那只視力模糊的眼,坐在燈下給我納鞋底的情景。他的影子孤單地映在牆上,隨著他的動作一晃一晃,針紮破了他的指頭,他把嘴巴嘬起來,那根指頭在嘴巴里一扭一扭……我的鼻子驀地一酸,差點兒流了眼淚,我趕緊沖大家笑笑,我說:“老少爺們,今天我過生日,我爹給我做了雙鞋,這種鞋最適合在勞改隊里穿,倍兒有派……”

我說不下去了,心里難受的要死。

一個叫“強奸”的老頭,接過鞋贊道:“好手藝,比我老娘做的還好呢。”

一提娘,大家都眼淚汪汪的,飯也吃不下去了。

鞋里還有一張紙,強奸抖著那張紙說:“蝴蝶,這里還有一幅畫兒呢。”

我接過來一看,再也控制不住情緒了,我用那張畫擋著臉,往傷心里使勁地哭,哭得十分難聽。

那是我弟弟給我畫的畫兒,那上面畫著一個威風凜凜的解放軍,他的腰板筆直,他的表情很嚴肅,他的衣服是用蠟筆和蘭色鋼筆水塗的,眼睛像關公,臉像張飛,胸口敞開著,胸前是一只像老鷹一樣的蝴蝶……他站在藍天下,顯得英姿勃勃。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個五彩斑斕的夢,我夢見我和我爹牽著我弟弟的手,走在天上。黃顏色的和紅顏色的還有白顏色的云彩,一縷一縷地從我們身邊飄過,伸出手來就可以抓一把放在手心里;遠處飛翔著一行一行的大雁,它們默默地飛,沒有一絲聲響;紅彤彤的太陽像鍋蓋那麼大,它就那麼靜悄悄地懸掛在我們仨的頭頂上,一點也不刺眼,一點也不燙人,照得身上暖洋洋的。我爹說,嗨,多麼美的景色呀,大遠,你快看,多麼美的景色呀。我弟弟依舊結巴著,他說,嘿,嘿嘿,嘿。

我笑醒了,我以為我會大叫起來:弟兄們,快來看,多麼美的景色呀。可是我發現,我的臉上滿是淚水。

“楊遠,出號!”十天以後的一個早晨,段所在門口喊我。

“是!”我一個猛子蹦了起來,我知道,我即將被發往勞改隊服刑了。

值班室門口站著一個面皮白淨的年輕警察,見我抱著鋪蓋來了,沖我點點頭:“你叫楊遠?”

我在他三米遠的地方蹲下了:“報告政府,我叫楊遠。”

警察笑了:“好嘛,這不也沒那麼嚇人嘛,我還以為流氓集團首犯長了倆腦袋呢。”

我陪他笑了笑:“那個腦袋掉了,這個也快了。”

警察拉下了臉:“廢什麼話?進去登記!”

登記的時候,我了解到,這個警察是入監隊的中隊長,姓馬。

瞅個機會,我問站在一旁的段所:“所長,你不要我了?”

段所的口氣很無奈:“我倒是想要你,可你這刑期?”

我使勁咽了一口唾沫:“段所,謝謝你對我的照顧,等我出獄了,我會回來看你的。”

段所盯了我一眼,歎口氣不說話了。

我們一行六個人跟在馬隊長的身後,像一串用鐵絲穿起來的螞蚱,哆里哆嗦地上了停在門口的一輛警車。

坐在車里,聽著城市里喧鬧嘈雜的聲音,我很茫然,不知道前方等待我的將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