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相關 第九章 艱難的申訴


1

入監隊在一個大院的西北角上,是一座孤零零的橘黃色樓房。我們一行人跟在馬隊長的身後,戰戰兢兢地進了樓底的一間辦公室。辦公室里站著一個相貌凶惡的黑大個兒,馬隊長沖黑大個打了一個響指:“董啟祥,看好了,這都是你的人了。”

那個叫董啟祥的黑大個咧了咧香腸般厚實的嘴唇,上來一個一個把我們按在靠牆的位置蹲好,然後問:“‘二看’的?”

大家都沒敢說話,不知道他是干什麼的,馬隊長坐到辦公桌後面點著我們說:“來吧,一個一個的說。”

董啟祥掏出煙給馬隊長點上:“馬隊,你忙你的去吧,這兒有我呢。”

馬隊長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忙暈了……那好,我還得去‘一看’呢,登記完了就帶他們走。”

接下來我明白了,這個黑大個也是個犯人,是入監隊的“大值星”(犯人頭)。

登記很簡單,無非就是問了問姓名、案由、刑期等等,很快。

跟著董啟祥上樓的時候,一個拎著水桶下樓的人一把拉住了我:“蝴蝶?”

這個人個頭很高,長得也很壯實,我站住了,面熟,但不認識,我尷尬地笑笑:“是我,你是?”

那個人好象很吃驚,把眼睛瞪得像鈴鐺:“真的是你?你不是在看守所干勞動號的嗎?”

董啟祥也站住了:“誰叫蝴蝶?”

我回答:“祥哥,我。”

那個人搶話說:“大祥,這就是河東的蝴蝶呀,把小廣‘干挺’了的那位。”

董啟祥乜了我一眼:“好嘛,我這里還來了個猛將,小傑,你忙你的,呆會兒到我屋里來一下。”

小傑一把拉過了我的手:“蝴蝶,你應該認識我的呀!小傑,南山的,你忘了?咱倆不是還一起砸過吳胖子的嗎?”

我記不起來了,我的腦子好象被洗過一樣,以往的生活大段大段地從我的記憶里剝落了,我含混地點了點頭。

小傑以為我想起來了,顯得很興奮,大聲嚷嚷道:“回去等我,一會兒我上來給兄弟接風!”

這間屋子像一間普通的教室,不同的是,教室後面有一排大鋪,鋪上整齊地碼放著一些豆腐塊一樣的被子。董啟祥讓我們列成一排在黑板前站好了,拍了兩下巴掌說:“同犯們,我們中隊又來新人了,大家鼓掌!”

稀稀拉拉的掌聲響起來的時候,我在心里直想笑,這也歡迎啊?還新人呢,整得跟參軍似的。

“哥們兒,聽說過我嗎?”吃飯的時候,董啟祥大大咧咧地問我。

“祥哥,”我不想騙他,我真的沒聽說過,“祥哥,請原諒……”

“哈哈,這兄弟實在,”董啟祥似乎感覺很沒趣,用筷子在眼前晃悠了兩下,“看來我不如你。”

我知道,在這里我不能隨便說話,弄不好哪句話說不好,容易惹麻煩,我笑道:“哥哥千萬別這麼說,我還小,剛開始在社會上混,再說,我也就是在我們哪片兒瞎晃,你們這些大哥級的我還沒撈著機會接觸呢。”

這話可能說到點子上了,董啟祥噗嗤笑了:“那倒也是,我玩的時候,你還和尿泥玩兒呢。”

這話雖然說得不中聽,我還是附和地點點頭,隨口問道:“祥哥以前在哪里打天下?”

董啟祥把飯碗放下,很仔細地把筷子橫在碗沿上,眼睛里放出自豪的光芒:“說來話長啊,我從十五歲就在街面上混,港上哪個不知道我龍祥的大號?當年,我孤身一人扛著一把鍘刀,追殺韓斜眼他們,他們哪是個兒?十五六條漢子讓我攆得像兔子,從南山市場一路殺到海濱公園,光在路上就躺下了七八個!那時候法律松啊,才拘留了我七天。後來我出去了,那幫小子全成了我的手下,大我十幾歲的都管我叫大哥,嘿嘿,少年才俊啊咱這是。十六歲那年,我跟一個哥們兒去搶了一個賭場,一個賭棍想跟我毛楞,讓我一刀從窗戶砍出去了,六樓啊,他直接殘廢了,我呢?判了兩年少管,出來的時候正攤上嚴打,還沒等折騰呢,這不?又進來了,敲詐勒索——八年!嘿嘿,這次我是完蛋了,出去就老了,啥也干不動了……”

“祥哥,你猛,”我肅然起敬,飯也不吃了,“出去以後我跟著你玩兒,咱們重新打天下。”

“玩兒個屁?我是不敢了,勞改這碗飯不好吃。”董啟祥歎口氣,重新拿起了飯碗。

“這倒也是……”我的頭皮一麻,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正沉默著,門“咣當”一聲打開了,一個袖子上戴藍箍的中年人闖了進來:“龍祥,快!小傑在水房跟人打起來了。”

董啟祥一把拉起了我:“別吃飯了,跟我走。”

全屋的人都站起來了,有幾個人似乎很興奮:“祥哥,這還了得?需不需要人?”

董啟祥猛地將飯碗砸向了那個喊得最響的人:“都給我坐好了!”


水房在操場的南面,我們倆跑了幾步就到了。門口已經站了不少看熱鬧的人,圈子里不時傳來陣陣叫罵聲。董啟祥做了一個深呼吸,大步沖了進去。我跟在後面想了想,我不能就這麼沖進去,萬一打起來怎麼辦?我出手還是不出手呢?出手?搞不好要犯法,不出手?那麼我跟著來干什麼?那時候,容不得我多想,一邊猶豫著還是扒拉開人群闖了進去。小傑的衣服破了,結實的胸脯在陽光下閃著黑黝黝的光,他用腳踩著一個黑瘦的人,一手別著一個胖子,一手指著對面一個手持鐵棍的人:“耗子,別亂來!”

那個叫耗子的人劃著步,像一位進入狀態了的斗牛士,嗷嗷叫著將棍子舞得水泄不通,可就是不敢上前,小傑手上別著的那個跟他同樣結實的人,好象不能動彈了,反著身子喊得撕心裂肺:“大哥,快撒手!我的胳膊斷了!”

董啟祥上去給了那個人一個“掏腹”,那個人立馬佝僂下了,軟得像灘鼻涕。

董啟祥抬起頭,沖“斗牛士”咋呼了一聲:“耗子,把凶器放下。”

耗子一楞:“祥哥,我沒行凶……”

“快放下棍子!”董啟祥轉身沖看熱鬧的叫道,“大伙兒都看見了吧?他想重新犯罪!”

“祥哥,別跟他廢話,把他拿下!”看熱鬧的一齊起哄,耗子傻了,把棍子一扔想跑。

“別走,跟我去隊部!”我還沒看清是怎麼回事,耗子就倒在了地上,騰起的塵土淹沒了他。

一陣哀鳴過後,我看見董啟祥站在嫋嫋上升的塵土里,面帶微笑,像打完了蔣門神的武松。

人群里爆發出一陣歡呼,這些聲音里透著一股意猶未盡的歡娛,和激戰過後的無聊。

“蝴蝶,過來搭把手,”小傑招呼我,“押著我腳下的這個小子,咱們報告政府去。”

人群嗷地一聲散開了,董啟祥對喊我們來的那個中年人說:“老油子,你別走,跟我一起去作個證。”

老油子把胸脯挺得像個吃飽了的猴子,從我手上搶走了瘦子,趾高氣揚地在前面開道。

馬隊長簡單問了一下情況,對老油子說:“欺壓新收犯,這是不允許的,把耗子送到醫務室去,完事以後讓他去嚴管隊。”

董啟祥說:“這兩個怎麼辦?也得處罰呀,這幾個小子都挺霸道的,老是欺負新收犯。”

馬隊長不耐煩地擺擺手:“全部嚴管。董啟祥我可告訴你,以後不許出手那麼重,你還以為這是在外面啊。”

小傑插話說:“馬隊,這事兒是我引起來的,不關董啟祥的事。”

馬隊長瞪了小傑一眼:“這就對了,你去小號呆兩天。”

“啊?憑什麼?”小傑的臉有些發黃,嘴巴張得像是能塞進一個煤球去。

“別叨叨,鬧事的都得受懲罰,這叫整頓獄內秩序,收拾收拾走吧。”

“我走了,隊上的水誰拉?”小傑冤枉得想哭。

“楊遠,你過來,”馬隊長指著我對小傑說,“他拉,人家楊遠干這活兒比你資格老。”

小傑無奈地掃了我一眼:“兄弟你行啊,直接搶我的飯碗。”

董啟祥笑得像一只發情的老鼠:“嘿嘿,割肉割了骨頭這叫……馬隊,就這樣?”

馬隊長一個一個的往外推我們:“都走都走,看見你們我就來氣,回去老實呆著,不老實馬上讓你們下隊。”

回去的路上,董啟祥忿忿地說:“下隊還好了呢,誰願意呆在入監隊?捂得長毛了都。”

我問董啟祥:“下隊有什麼好處?”

董啟祥說:“紀律松,混好了減刑快……唉,我是不行了,馬隊看好我了,留在入監隊了。”

“下隊快嗎?”給小傑收拾鋪蓋的時候,我小聲問小傑。

“快,在這里‘培訓’十幾天吧,蝴蝶,等我,咱們應該是一批的。”

“沒問題,”我把鋪蓋遞給他,用力點了一下頭,“下隊以後見。”

看著小傑被兩個值班的架著往樓下走,我莫名地有些難過,突然想到了自己飄忽不定的未來。

董啟祥站在走廊頭上的一抹陽光里,大聲唱歌:“告別了昨夜的黑暗彷徨,迎著那朝霞縱情歌唱……”

2

我記得,那一年的國慶節和中秋節是在一天過的,這天我們下隊了。


天還沒亮,董啟祥就把我叫了起來:“老蝴,”他總是這樣喊我,“老蝴,讓你見識見識我的厲害。”

說著就把一張很大的紙遞給我:“看看,哥們兒的文化水平咋樣?”

我揉著眼睛掃了那張紙一眼,那上面寫著一首詩:“八月十五月兒圓,國慶佳節同一天,我與我爹相隔遠,千里共嬋娟。”

我想笑,這叫什麼詩?可是想來想去又不知道這首詩哪里不對,只好奉承他:“好啊好啊……”

董啟祥撚著下巴上的幾根胡須,沾沾自喜:“怎麼樣?哥哥我好學問吧?”

老油子湊過來,反複念了幾遍,沉吟道:“大祥兄弟,不對呀,嬋娟不是個女的嗎?你們爺兒倆都想念嬋娟呀?”

“嬋娟是個女人?”董啟祥刷地紅了臉,“奇怪,馬隊說嬋娟是月亮的意思呀。”

“馬隊那是糊弄你,”老油子胸有成竹,“嬋娟是三國演義上的一個美女,為了她,呂布還跟曹操翻臉了呢。”

看來這倆家伙連我都不如呢,我說:“那不是嬋娟,那是貂禪,呂布也不是跟曹操翻的臉,是跟董卓……”

“楊兄弟,這就是你沒文化了,”老油子似乎臉上掛不住了,一拍大腿,“你還別跟我犟嘴,人家董卓那是水滸上的,跟我是老鄉,山東東平縣的雙槍將,使得一手好雙槍,我們村說書的不是經常念叨嗎?‘雙槍將的武藝高,中了謝虎一只鏢’……”

董啟祥聽得暈忽忽的,呆在一旁直歎氣:“唉,上學少了就是不行啊,丟這人……”

我說:“祥哥,我覺得你寫的沒錯,老油子就寫不出來這麼好的詩。”

老油子騰地站了起來,褲帶沒系好,褲子掉到腳面上,褲襠那里黑呼啦的晃人眼:“我寫不出來?聽我的!”

結果,他咕嚕了半天也沒咕嚕出一句好聽的來,老是這麼一句:“普天同慶好月亮,月亮上面……月亮上面……”

我見他實在憋得難受,索性提醒了他一句:“月亮上面有月亮。”

“對,對,月亮上面有月亮,”老油子眼睛一亮,“普天同慶好月亮,月亮上面有月亮,月亮上面有月亮……有月亮?”

“月亮下面亮堂堂。”一個戴眼鏡的伙計鑽出腦袋幫了一腔。

“對,”老油子興奮得腦門瓦亮,“普天同慶好月亮,月亮上面有月亮,月亮下面亮堂堂,亮堂堂……亮堂堂?”

“照得腦袋賊亮。”眼鏡蔫蔫地又補了一句。

老油子也是個性急的人,立馬跳下大鋪,用毛筆把詩抄在了董啟祥那首詩的旁邊,仔仔細細地在黑板上粘好了,然後招呼大家起床,都來欣賞詩歌。字跡歪歪扭扭,還有好幾個錯別字,這樣,整個詩就顯得很好玩:八月十五月兒圓,國慶佳節同一天,我與我爹相隔遠,千里共嬋娟。撲天同窮好月亮,月亮上面有月亮,月亮下面亮湯湯,照的腦呆賊涼。

吃過了早飯,馬隊長來了,他身後跟著灰頭土臉的小傑。馬隊長讓大家收拾好鋪蓋,在走廊上排好了隊伍,把小傑推到隊伍里,拍了幾下巴掌說:“大家都聽好了,今天是你們下隊的日子,你們這批人全部被分配到了前廠的三大隊,那是一個機械加工車間,屬于整個勞改支隊最好的大隊,你們去了以後,一定要好好改造,爭取立功受獎,早日回到人民的懷抱……”

我的心里輕松極了,終于可以下到隊里了,那我就有時間申訴了。前幾天,董啟祥告訴我,他說他有一個最好的朋友,名叫胡四,也是咱們河東區的,腦瓜子好用得很,比你大不了幾歲,人也很仗義,尤其難得的是,這伙計因為在看守所跟人打架,被加了十幾年刑,很冤枉,正研究法律,准備申訴呢,你去了以後跟他聯系聯系,就說是我讓你來找他的,興許他可以幫你出些好點子……這個胡四不是也在三大隊的嗎?好,就找他了!那一刻,我高興得差點跳起來,聽董啟祥的意思,這位胡四很會抓理,像我這樣的案子,他肯定能幫我找出不少破綻來。我在腦子里想象出這樣一幅圖畫:精瘦沉穩的胡四叼著煙卷站在我旁邊,我趴在一張桌子上“沙沙”地寫著申訴材料,遠處是一行自由飛翔的小鳥兒,喳喳喳,喳喳喳……

“楊遠,”馬隊長講完了話,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下隊以後好好干,希望能早一天在社會上見到你。”

“放心馬隊,這個日子不會很遠的。”那時候,我心高氣盛,我相信自己會很快出獄的。

“注意,去了以後多給你爹寫寫信,老人家不容易。”

“我爹來過?”聽他的口氣,我突然意識到,我爹有可能來過。

“來過,我讓他進來接見接見你,可他不,在警衛室門口蹲了一個下午……”

“別說了,”我退後兩步,閃開了他搭在我肩膀上的手,“下了隊我就給他寫信。”

等候上車的時候,下雨了,風吹動雨線,亂蓬蓬的像霧。

董啟祥的臉像鞋底,看不出表情,他木樁般的站在那里,不停地向我招手,好象在說,別難過,咱哥們兒還有機會見面。

3

我們這批人被分配到了三大隊的三中隊,這是個管後勤的中隊,有打掃鐵屑的,有維修車床的,有保管倉庫的,我被安排在了保養組,就是負責擦床子和定期給床子換機油什麼的。中隊長姓孫,是個矮墩墩的中年胖子,看上去很憨厚。他給我們訓了一通話以後,就把我們帶到了各自的工作崗位,直接開始干活。

我的適用能力很強,三天以後,我就融入了這個新的“家庭”,跟大家相處得很融洽。

我盤算好了,等我爹給我捎點東西來,就去找胡四聯絡一下感情。


我師傅是個六十多歲的老頭,他好象總是睡不醒,擦兩下床子就打一個哈欠。這天,他又在哈欠連天,我便讓他歇著,我自己擦。他睜著灰蒙蒙的眼睛四下看了看,然後用滿是油汙是手摸了一把臉就走了。吃飯的時候,我出門叫他,他正在門口仰著臉曬太陽,我走過去的時候,他好象在做著一個有聲有色的夢,臉笑得像在水缸里丟了一塊石子,一圈一圈地往外蕩,口水老長,都搭拉到了地面上。我沒忍心叫他,把打好了的飯菜擱在他的腿邊,用報紙給他蓋好了,就在他旁邊吃自己的飯。

前面的院子很大,中間是一個栽滿花草的花壇,花壇中間是一棵枝葉茂盛的松樹,三三兩兩的犯人坐在花壇沿上低聲說話,不時有一兩聲調笑傳過來,顯得很無聊。

我爹知道我到這里來了嗎?一種悲愴的感覺湧上心頭,我仰天歎了一口氣。這口氣可能是歎得聲音大了點兒,花壇邊私語的人停止了說話,一齊向我這邊看過來。我發現,一個人很慌張地扭過頭去。這個人神秘兮兮的干什麼呢?我很納悶,不由自主地走了過去,那個人想走,遲遲疑疑地往旁邊挪動了兩下腳步,我看清楚了,他是宋文波。我明白了他為什麼想躲我,不就是因為他交代了我倆偷啤酒的事兒嗎?這有什麼?那種時候,誰也會這樣辦的,我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宋文波尷尬地瞄了我一眼,嘿嘿笑了兩聲。我說,好小子,咱們又見面啦。他見我沒有發火或者當場質問他,紅著臉拉我坐下,問我這些年過得咋樣,為什麼進來的?我簡單跟他說了一下,他平靜下來,笑著說:“哈,咱們到底還是折騰進來了。當年我是咋說的?我說嘛,就咱們這種玩法,早晚得進監獄……不過我還真沒想到,你怎麼會為這點小屁事兒進來呢?你冤枉,我就更不用提了,我才偷了廢品站幾個廢電機就判了我三年,你說這叫什麼事兒嘛。可也是,誰叫咱的手腳不乾淨呢?”

我揶揄道:“就為這個呀?當初你還把我嚇了一大跳,我以為咱倆偷啤酒的事兒發了呢。”

宋文波的臉又紅了:“我不該連累你……交代余罪的時候我沒頂住。”

我說:“無所謂,做了不該做的事情,就別怕人家追究……哎,你怎麼真的當起小偷來了?”

宋文波舔舔嘴唇,表情顯得很尷尬:“唉,一時糊塗唄……你還記得魏大郎嗎?哦,記得,那就好。這不是魏大郎他娘腦溢血癱瘓了嗎?人家他姐姐出嫁不管了,魏大郎沒辦法就在家照顧他娘。你想想,這幾年生產隊把地都分給個人了,吃不成大鍋飯了,沒時間種地,家里窮得連飯都吃不上。那天他來找我,我倆喝了點兒酒,這不就犯罪了……他跑了,我判了,可憐他娘啊,唉,他娘可真不容易,一直病拉懨懨的……楊遠,還記得魏大郎用自行車帶著他娘,把你弟弟撞了的事兒嗎?”

怎麼不記得?那年的一天,我吃了晚飯領我弟弟在街上玩兒,前面有個賣糖葫蘆的,我就讓我弟弟在路邊等我,我去給他買糖葫蘆。回來的時候,我弟弟躺在地上抹眼淚,一個人在呵斥我弟弟:“小傻瓜,你是個聾子?我打鈴鐺你沒聽見嗎?”

我推了他一把,我說:“你咋呼什麼?”

他說:“伙計你不知道,我帶著我娘去醫院看病,這個小傻瓜在前面走,我刹不住車了,就打鈴鐺,他也不閃……”

看著我弟弟滿身的塵土,沒等他說完,我上去就把他放倒了:“打鈴鐺算個屁!難道他不閃開你還要把他撞死不成?”

他還要犟嘴,幾個看熱鬧的人說:“你把人家小孩撞到了,人家還沒找你的事,你反倒叨叨什麼?”

我弟弟的腿被他的自行車輪胎蹭去了好大的一塊皮,我心疼極了,抱起他就往醫院跑。

上好了藥,我讓弟弟下來走走看,我弟弟一瘸一拐地走了兩步:“哥哥,咱們回家。”

我讓他在這里等我,扯身就走,我要去狠狠地揍那個人一頓!

在門口,我碰上了他,他的身上背著他娘,我的心一下子就軟了,我問他這是怎麼回事?他說,剛才撞了我弟弟的同時,他娘也從車子上摔下來了……說著說著他就哭了:“我娘本來就有病,我是來醫院給我娘看病的……你就別打我了。”

我幫他把他娘安頓下,抱著我弟弟就走了。我爹聽說了這事兒,把我叫到身邊嘮叨了半宿,他說,凡事你得講究個道理,不分青紅皂白就打人這是不對的,男子漢不能干這樣的事情,再說,人家也是個孝子。最後,他說到了林沖:“林沖厲害吧?可他為什麼吃了大虧?好端端的八十萬禁軍教頭他不做,倒跑去梁山做了強盜,最後落了個什麼下場?如果當時他忍著……”

我說:“林沖的故事我知道,高衙內欺負到他家門上了,他就應該報仇。”

我爹想了想,笑了:“這個比喻不恰當?那我給你說說武松的故事,武松為什麼也當了強盜?他哥哥……”

我打斷他:“你還是別給我講故事了,我啥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只有一個弟弟。”

後來我仔細想了想,我覺得我爹說的也有他的道理。

第二天我去了醫院,把給我爹攢的買眼鏡的錢給了那個人。

再後來,我經常跟宋文波一起去醫院看望他娘。

那個人後來跟我和宋文波成了要好的朋友,他就是魏大郎。

“文波,你一直在一中隊嗎?”

“是呀,三個多月了。”

“你們中隊是不是有個叫胡四的?”

“有啊,那人挺‘鬼’的,你認識他?”

“不認識,想認識一下……”

我倆在這里說著話,門口就有人吆喝了一聲:“哪個雞巴操的叫楊遠?”

這人說話怎麼這麼沖?我一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