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相關 第十一章 走出監獄


1

小傑怎麼這麼沖動呢?你大小也得跟我商量商量再下手啊……我的腦子亂成了一鍋粥,我應不應該沖上去幫他呢?

來不及多想,小無期就撲過來拉我:“快,兩個人都拿著家伙呢。”

青面獸也沖了出來,他的目光很茫然:“這是怎麼回事?你們商量好了?”

我一下子計上心來,從背後一把將他揪了過來:“老鍾,你不是說要跟著我玩兒嗎?看你的了。”

青面獸的眼球像是在碗里亂轉的色子,急速地翻滾:“好好,看我的……看我的。”

我推著他往人群彙合的地方跑去,我要看看青面獸的表現。

我師傅見我來了,像玩老鷹捉小雞游戲那樣來回阻擋著我,不讓我沖進人群。我剛閃開他,跟我一起下隊的幾個伙計又上來攔我,我大喊一聲——閃開!人圈散開,我看見小傑滿臉是血,手里提著一個車床上的搖把子大叫著朝大瀾的腦袋上掄,大瀾光禿禿的腦袋裂開一條血呼啦的大口子,用一個馬紮拼命抵擋左右橫飛的搖把子,嘴里喊著:“來吧,都別活啦!”

青面獸瞅個空擋,攔腰抱住了小傑:“別打啦,你們這是反改造行為……”

我一楞,好嘛,這小子拉偏架呢,這不是明擺著讓大瀾得到喘息的機會,好還手的嗎?我也來吧!我甩開阻止我往上沖的師傅他們,一腳踹在正要往上沖的大瀾肚子上,大瀾吃了一驚,倒退兩步,把手紮煞成了一個上吊的姿勢:“蝴蝶,你打我?”

因為剛下隊的時候,大瀾聽說我來了,給我送了兩盒煙,還跟我好一頓敘兄弟感情,末了開玩笑說,在這里他照應我,出去以後我照應他,里外都是好弟兄。我也覺得靠上這麼一個人停不錯的,起碼人家是中隊的“大值星”,跟他搞好關系沒壞處,當時我還跟他聊了不少動感情的話呢,所以他萬沒想到我會動手打他。可是我跟小傑的關系更近一些,我們的感情不攙假,跟你不過是互相利用罷了。我這邊還沒說話,那邊小傑已經把青面獸摔在了地下,一腳一腳地踢他的腦袋,青面獸雙手抱著腦袋在地下打滾。大瀾倒退著,臉色蠟黃,嘴里不停地念叨,沒想到,真沒想到,你為什麼要動手打我?為什麼?

我一步一步地往前靠著,我想讓他從心底里產生畏懼,從而主動放棄反抗,然後由他來跟政府解釋剛才發生的一切。果然,我沒走幾步,大瀾就沮喪地丟了手里的馬紮,把身子一下子倚到了一張床子上,眼睛一閉:“願意打,你就接著打我。”

我感覺身後突然沒了動靜,估計是隊長來了,故意大聲說:“打什麼打?你們這樣是不對的!”

大瀾睜開了眼睛,他笑得很無奈:“蝴蝶,我真服你了……你厲害,你厲害。”

我繼續“點憨”:“你不用解釋,打人是政府不允許的,快跟我去隊部。”

大瀾把手舉得像一個吊在樹枝上的猩猩,說話都帶了哭腔:“你別過來了,我跟你去隊部。”

我感覺到身後有個隊長站著,故意不回頭,繼續忽悠:“你說你這麼大個人了,怎麼不知道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緒?”

“楊遠,向後轉!”帶工的張隊在我身後大聲說。

“隊長,你可來了,”我裝做如釋重負的樣子,回身給他來了個立正,“報告政府,我正在制止反改造行為。”

“好了,我都看見了,你,”張隊指指我,又指指大瀾、小傑、青面獸,“你、你、你,去隊部。”

路上起風了,風刮起沙土,漫天飛揚,一股旋風將一片黃葉卷到天上,像一只疾飛的鳥兒。

胡四推著飯車像一個趕集的農民,咕咚咕咚地往前跑,看見我被押著走,他突然楞住了。

我放慢腳步,沖胡四苦笑了一下,胡四好象明白了,伸出兩根手指打了一個勝利的手勢。

我們四個人排成一溜蹲在隊部里的牆根下,都盯著腳面子看,沒人說話。張隊讓大瀾先說,大瀾說當時他正指揮犯人們在清掃鐵屑,小傑就朝他的屁股上踹了一腳,大瀾質問他為什麼踹他?小傑說因為他的屁股太大,要給他減減肥,大瀾就上去揪著他要找隊長評理,小傑二話沒說,一搖把子就給他開了瓢。然後,兩個人就動手了。

“張隊,”大瀾最後說,“我可一直沒有動手啊,大伙可都看見了,動手他不是個兒。”

“大瀾,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我說,“你沒動手,小傑臉上的血是哪來的?”

小傑看樣子是豁出去了,蹲在那兒一聲不吭。

大瀾畏縮地瞟了我一眼:“楊遠,你不在場,不要亂說話。”

可讓我抓著理了,我慢條斯理地說:“我不在場?不在場張隊讓我來這里蹲著干嘛?老鍾你說呢?”

青面獸變化得很快,慌忙回答:“別人我不知道,反正楊遠沒動手,全是那個叫小傑的干的……”


沒想到大瀾的反應也毫不遜色,搶話說:“就是就是,楊遠在拉架。”

後來的事情就簡單了,小傑被送去了嚴管隊;大瀾和我一起在花壇邊面壁;青面獸被他們中隊的隊長領回去了。小傑走的時候,把手腕上的“捧子”(一種自制戒具)舉得像一門大炮,沖我高聲嚷嚷:“哥們兒,一個月回來又是一條好漢!”

天陰了下來,風刮得更急了,沙子撲打在臉上很疼,像是有無數的小手在抽我的嘴巴子。

我知道一會兒就該下雨了,這樣的天氣,很容易讓我想起一些關于我爹的往事來。

我媽去世以後,我爹很想念她,就把我姥姥從老家接到了我們家住著。後來我姥姥不願意回她自己的家了,就跟我爹商量,想把戶口遷到我們村。我爹說,恐怕夠戧,因為我們也是外來戶啊。說是這麼說,我爹還是很上緊,整天往公社和姥姥的老家跑,不知道什麼時候,我們家就分了一塊自留地,在村西頭,是很大的一塊地。我爹領我去看地的時候,我高興極了,我知道這就證明我姥姥的戶口辦妥了。我記得,那塊地肥沃得很,有著很厚很厚的黑土,我爹在那上面種了油菜、花生、茄子、西紅柿、黃瓜、辣椒什麼的,收獲時節漂亮極了,滿眼都是色彩,黃的是油菜花,綠的是黃瓜,紅的是西紅柿,紫的是茄子……我都說不過來,反正是讓你興奮得想唱歌的那種五顏六色,有個詞叫絢麗多彩,大概就是說我家的這塊地呢。

那時候,我爹經常用手推車推著我和弟弟去自留地里干活,他尤其喜歡在天上刮著微風,地里的莊稼、蔬菜,簌簌顫動的時候,帶著我倆去看望他地里的伙計們。在我的記憶中,我爹年輕漂亮又快活,他吹著口哨,用腳踢踢這塊土,用手捏捏這片葉,不時沖天吆喝兩句:咿呀——嗨!走過一山喲,又一山嘍,桑木扁擔輕又輕,我挑擔茶葉上北京……

我和弟弟就穿梭在溝渠邊的花草中捉螞蚱,我弟弟很會干這活兒,一不會就捉滿了一玻璃瓶子,我用一根細細的蒲公英莖給他串起來,我弟弟就搖著螞蚱串繞著我爹瘋跑,風將他的衣服吹起來,令他看上去像一只飛奔在田野上的小鴨子。

有時候我爹高興了,就讓我打開他隨身帶來的包袱,從里面拿出他的二胡,坐在田埂上咿咿呀呀地拉,二胡聲把青蛙們的叫聲壓住了,青蛙們不敢跟我爹叫板,全蔫了,一聲不吭,就那麼趴在溝底或者蔬菜後面犯傻。風刮完了就該下雨了,我和弟弟就躲在我爹的胳膊下面避雨,我覺得我爹很厲害,他的胳膊就像一只大鵝的翅膀,替我們這兩只小鵝遮擋風雨。

我爹該來看我了吧?我站在花壇邊靜靜地想,他會怎麼說我呢?我又該如何跟他解釋呢?我弟弟他還好嗎?我算了算,我弟弟也應該有十一歲了,別人像這麼大的時候應該小學畢業了,可他還呆在家里……天上落下的雨滴打在我的臉上,又順著我的臉淌進了我的嘴巴里,我分不清楚淌進嘴巴里的是雨水還是淚水。

“兄弟,想啥呢?”胡四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了我的身後。

“四哥,你來了?”我連忙擦了一把臉,“沒啥,跟大瀾鬧了點兒誤會。”

胡四掃了大瀾一眼,沖大瀾吹了一聲口哨:“瀾哥,連你這個級別的也面壁?”

大瀾搖搖頭,傻笑一聲:“全是誤會,老四,你跟蝴蝶解釋一下,大家都不容易。”

胡四拍拍我的肩膀,笑道:“兄弟,你行啊,跟我們隊的老鷂子一個德行。”

我不知道他這話是什麼意思,訕笑道:“四哥,沒什麼,面一個小時壁就完事了。”

胡四頓了頓,轉身就走:“我幫你寫了個東西,面完了壁就來找我。”

2

雨下大了,張隊在隊部門口喊我和大瀾:“回車間吧,好好考慮一下,以後不准亂動手。”

往車間走的路上,大瀾說:“蝴蝶,我不知道你跟小傑的關系,很抱歉。”

我說:“我也沒辦法,我總不能眼看著你跟小傑打起來,我不管是吧?”

大瀾悻悻地搖搖頭:“反正事兒也過去了,咱們還是別提它了。”

胡四站在小倉庫門口,把我讓進去,沖大瀾點點頭說:“濫哥,都是自家人,別在意。”

大瀾站下了,欲言又止的樣子,胡四拍拍他的胳膊,把門帶上了。

我想跟胡四解釋一下剛才發生的事情,胡四笑笑說:“大水沖了龍王廟啊,不管他,沒出大事就好,”說著從褲兜里拿出一張紙,“你看看我寫的怎麼樣?好家伙,累得我腦子疼,將來出去了你得好好請我喝上一場,光資料就查了一個多小時呢。”

我顧不得多說,連忙展開那張紙,胡四的字寫得很漂亮,密密麻麻排滿了紙面。我不得不佩服他抓理的能力,上面說,首先這個案子最大的漏洞在于沒有被害人的證人證言,《判決書》上說被害人叫“客人”,那麼這個客人叫什麼名字?為什麼沒有他的證言?其次是沒有作案時的凶器,《判決書》上只是說“楊遠掏出凶器”,那麼這個凶器在哪里?是否作為呈堂證供?當時在場的飯店老板和一起喝酒的牛玉文起碼也應該有詢問筆錄的,可是他們卻沒有。本案所列的證據全是李俊海的證詞,《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第某條第某款明確規定,同案被告之間所做的供述不能互相作為證據……我反複看了幾遍,心里漸漸亮堂,是啊,即便是我真的參與了搶劫,那麼受害人在哪里?沒有受害人就這麼判了我,這明顯是違法的!我的眼前突然像開了一盞燈,亮得讓我發暈。當時,我想不了許多,一個勁地給胡四敬煙,激動得幾乎連話也說不出來了。

胡四抽著煙,面相矜持地對我說:“兄弟,你也別高興的太早了,該做的努力你還是得做。”

我說:“我多抄幾份,不停地往法院發就是了……”

胡四打斷我:“那還不夠,你必須跟李俊海取得聯系,讓他也寫。”

我皺緊了眉頭:“我不想見他,他愛怎麼地就怎麼地。”

胡四歎了一口氣:“你的心情我能理解,可這不是‘治氣’的地方,你跟他有什麼利害沖突應該回到社會上去解決,在這里首要的是聯合起來,想辦法早點出去。你想想,你這邊申訴了,他那邊不知道,將來法院調查的時候,他還是按原來的那樣說,一口咬定你參與了,而且,萬一真的找到受害人,受害人又被……這個我不敢說——你做的這一切努力還不是白搭?”


我的心很亂,搞不清楚胡四說的在不在理,就那麼傻坐在那里,大口地抽煙。

胡四也不說話了,在我眼前來回溜達,外面的雨下得更急了,沙沙作響。

悶了好長時間,胡四站住了:“兄弟,你好好想想,此一時彼一時啊。”

我把煙踩滅了,抬頭說:“四哥,我聽你的,你幫我打聽打聽李俊海在哪里。”

胡四嘿嘿地笑了:“這不成問題,哥哥的‘職業’很自由,在哪里我也能找到他。”

我說:“就這樣吧,找到他就讓他來見我一面。”

剛商量好,門就被推開了,張隊站在門口呵斥我:“你沒事你老是往這里出溜什麼?回去。”

胡四打個哈哈道:“張隊,這小子不老實,我幫你教育教育他。”

張隊推了他一把:“你剛好受點了就‘慌慌’上了?少拉攏我們隊里的人。”

站在小倉庫門口,張隊說:“楊遠,你爸爸是干什麼的?”

他問這個干什麼?我一楞:“張隊,你把這事兒告訴我爸爸了?”

張隊笑了:“緊張什麼?我沒那麼多的閑工夫。回答我,你爸爸是干什麼的?”

我茫然地回答:“當老師的。”

張隊把眼睛瞪得像兩個煮雞蛋:“真的?那他應該是個文明人啊……”

聽這口氣,我爹好象辦了什麼不文明的事,我急了:“張隊,我爹他怎麼了?”

“怎麼了?”張隊訕笑著搖搖頭,“喝大了,在大門口發酒瘋呢。”

“這怎麼會?”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臉也變得蠟黃,“我爹幾乎不喝酒!”

“他喝了,喝得還不少呢,”張隊說,“剛才內管隊長打來電話,說一個犯人家屬在外面扯著嗓子喊楊遠的名字,武警趕他走,他不走,把鐵門拍得山響,非要進來見他的兒子,幾個人拖他都拖不動他。內管去人了,告訴他今天不是接見的日子,動員他先回去,等到了接見日再來看兒子,他直接躺地下了,他說,我想我的兒子,我今天非進去看他不可,他身邊還有一個半大小子,也一起嚷嚷著要看哥哥……你說,他喝那麼多酒干什麼?還教師呢。最後我去了,好說歹說才把他勸回去。”

我甩開張隊,大步沖進了滂沱的雨線,我大聲喊:“爹——爹,我對不起你——”

張隊沖上來,一跤把我摔在一個水坑里,泥水濺了他一身。

3

1986年4月27日,我回家了。

記得那天有著明媚的陽光,風也是那種柔和的黃色。早晨吃過了飯,我跟小傑蹲在監舍的大門口悶頭抽煙,內管值班的犯人老蘇嘩啦了兩下鐵門,然後沖我勾了勾手指,我迎著他走過去:“蘇哥,我要走了,謝謝你一年多來對我的照顧。”

老蘇說:“沒什麼,我還依靠你將來在社會上照顧我呢。”

我說:“照顧什麼?這個社會變化這麼快,出去以後還不知道能混成個什麼呢。”

老蘇笑笑,回頭瞄了一眼,壓低聲音說:“俊海來了,他想見見你,不知道你願不願意見他?”

我皺了一下眉頭:“讓他過來吧,我跟他說兩句。”

是啊,我為什麼不能見他?在我申訴的這件事情上,我倆是一個戰壕里的戰友,共同度過了不少艱難歲月呢。記得那天我回監舍以後,趴在窗前,望著漆黑的雨夜想了很多事情。我想到了自己叵測的未來,想到了我爹年輕時候對我的殷殷期望,想到了如果我無休止地呆在這里,我爹將如何獨自承受生活和心理的壓力,想到最後,我的眼前出現了這樣的一幅場景:我爹躺在泥濘的地上大聲呼喊我的名字,我弟弟趴在他的身上喊——爹,爹,你怎麼了?那一宿我幾乎沒有睡覺,手里捏著胡四給我寫的申訴材料,不停地想,我要不惜一切代價早一天出去,有一刻,我甚至起了越獄這個念頭。

第二天,我連早飯都沒吃,直接去找胡四,催促他趕緊去找李俊海。胡四很辦事,中午的時候,風塵仆仆地趕到車間對我說:“找到了,他在四車間干質量監督員,也是個很自由的活兒,我把情況跟他說了以後,他的眼都綠了,在門口等你呢。”

見面以後,我倆都很尷尬,他伸出手來想跟我握一下,我說:“免了吧,你還好吧?”


他遞給我一條煙,臉紅得像烤蝦:“還好,真沒想到會是這樣……”

我把煙給他推回去,直接說:“我不想聽廢話,我的事兒胡四都跟你說了吧?你的意思呢?”

李俊海的嗓子顫抖得像是被火在燒著:“楊遠,我一切都聽你的,說吧,我能干點兒什麼?”

我把提前抄好了的一份材料拿到他的眼前,告訴他就按這上面說的,你也開始申訴。

他急速地看著材料,看著看著就哭了:“冤枉啊,冤枉……我怎麼就沒想到呢?”

我心想:你冤枉什麼?難道你沒搶人家“客人”的錢嗎?他的哭聲讓我非常難受,我開始相信武俠小說上說的一種用聲音殺人的武功的存在,甚至懷疑他練過這種武功。我讓他別哭了,我害怕他用哭聲把我殺了。他果然不哭了,嗓子也不顫抖了,他笑得很天真,真的哎,啥叫“客人”?這樣說來,人家根本沒報案……我記得那是個南方人,嘿嘿,他們找不著他的。

我退後一步,冷冷地說:“回去開始吧。記住,不管找沒找到‘客人’,我楊遠都沒有搶劫。”

他好象舍不得讓我走,站在那里,用一種怨尤女子那樣的目光看我。

說來也怪,我的眼前一下子就浮現出李老爺子躺在病床上的情景,心猛地一燙,轉身就走。

小傑靠上來遞給老蘇一根煙,轉頭怏怏地對我說:“怎麼,想你的雜碎哥哥了?”

我瞪了他一眼:“別這樣,雜不雜碎不是在一兩件事上就能體現出來的。”

老蘇推著李俊海的後背過來了:“哈哈,把兄弟倆又見面啦。”

李俊海的眼圈紅得像兔子,掛在眼簾下面的一滴淚珠大得像黃豆:“兄弟,恭喜你。”

我隔著鐵欞子握了握他冰涼的手,笑道:“俊海,也得謝謝你。”

我的申訴終于在年初成功了,拿到《裁定書》的那天,李俊海來了,他也同時改判了,我們“搶劫”的事情,因為證據不足,適用法律不當,撤消原判。他高興得像一頭被拉到配種站的公豬,一蹦三尺高:“老天爺呀,共產黨萬歲,法律萬歲!”

我倆有了三年來的第一次擁抱,如果不是胡四和小傑在旁邊拉著,我們還准備接吻呢。

唏噓感歎了好久,我問:“俊海,再有兩個月我就到期了,你呢?”

李俊海的眼神黯淡下來:“我還早,將近四年……”

他還要羅嗦,胡四踢了我的屁股一腳:“走吧,回去請我喝茶。”

當晚,我沒有請胡四喝茶,我們喝的是酒——因為那時候我和小傑都已經是中隊的大值星了,條件方便得很。記得那晚,我倆聯合起來把胡四灌醉了。喝醉了的胡四一直在傻笑,嘿嘿,嘿嘿,你申訴下來了,我也不錯,法院也給我改判了,現在政府開始尊重法律了嘛。咱哥們兒都是有腦子的主兒,到哪里都是條龍……然後就瞪著醉眼給我們講一些帶色的故事,講得小傑直摸褲襠。末了,胡四說,等咱哥們兒回到社會上,我一一給你們介紹個好對象,我認識老鼻子美女了。三天以後,胡四走了,他改判以後又減了刑,提前了十個多月呢。

“楊遠,別記恨我……”李俊海把兩條胳膊伸進鐵欞子,用力摟了我一下。

“俊海,不會的,咱們還是好兄弟。”我似乎被他感染了,動情地說。

“代我問你爹他老人家好,抽空去墳頭看看我爹。”李俊海抽回手,哽咽著扭過頭去。

小傑“操”了一聲,拉著我就往里走,我聽見李俊海“哇”地一聲哭了。

站在出監的大門口,我跟牢友們一一握別,小傑、那五和我師傅都哭了。

張隊握著我的手說:“回去以後好好做人,可千萬別讓我再在這里碰見你了。”

“楊遠——哥們兒接你來啦!”鐵門外傳來林武的聲音,我看見林武的身旁還站著笑眯眯的胡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