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相關 第三十章 痛苦的分別


已經過了元宵節,孫朝陽那邊還是沒有一點兒動靜,我幾乎失去耐心了。五子給我打了好幾次電話,每次都是醉醺醺的,先是罵我幾句不講江湖道義,說話不算數,然後就扯著嗓子嚷嚷讓我趕緊去濟南見他,他要再跟我戰上幾個回合,這次他不會再讓著我了。我裝做服了他的樣子,跟他打哈哈,我說我怎麼敢去濟南跟你戰呢?我怕你把我扔到大明湖里喂金魚。五子說,濤哥想見我,濤哥想開一家海鮮酒樓,要跟我商量商量海鮮的事兒,商量好了就留我住幾天,美女伺候。我趕緊掛了電話。其實我不是不想去,我是脫不開身啊。萬一我前腳走了,後腳孫朝陽就開始交易了,我怕我不在場,這事兒又砸了。

我的車給了胡四,我聽小傑說,當天晚上胡四就把車改了顏色,又在車斗上加了一個綠顏色的棚子,跟一個大烏龜差不到哪兒去。胡四要跟我算算車錢,我說以後再說吧。當時我買車的時候沒花多少錢,要少了心里不平衡,要多了又覺得不夠哥們兒意思,干脆先那麼掛著,讓他看著辦。胡四給我送來了一輛微型面包,讓我先開著,說以後幫我買一輛新轎車。

市場那邊又出了點事兒,大昌手下的一個兄弟因為旁邊的一個販子去別的地方上了幾車偏口魚,沒跟大昌打招呼就帶人把那個人砍了,第二天就被派出所抓了。我給了大昌一些錢,讓他去辦理這事兒,然後把他好一頓訓斥。我說以後大家都這麼辦,我還用不用做生意了?這還是小事兒,萬一惹在個茬子上,人家一調查是我的人干的,我離蹲監獄又不遠了。大昌不以為然,犟嘴說,你忘了你是干什麼的了吧?你現在闖下的這些勢力,還不都是伙計們這樣一點一點幫你“霸占”下來的?現在你倒好,覺得自己是個正經生意人了,拿伙計們不當好人看了。我想想也是這麼個道理,可是我真的不願意讓大家再去打打殺殺的了。我對大昌說,我沒別的意思,我是說,以後這樣的事情,最好讓他們跟你商量商量再干,咱們這幫老弟兄,我是一個也不願意看到他們吃虧啊。大昌說,那怎麼辦?眼睜睜地看著別人擠咱們的買賣?不使用暴力,光給人家講人生,講哲學,人家聽你的嘛,你在社會上混了這麼久,不會不知道這個道理吧?這話把我嗆得夠戧,是啊,不狠起來,那幫兔崽子是不會乖乖聽話的……我突然發現,我的思想出現了偏差,這樣下去很快會被淘汰的,一旦沉了,永遠也別想再浮上來。

那幾個兄弟回來以後,我召集他們吃了一頓飯,把自己狠勁臭罵了一頓。我說我對不起大家,這陣子對大家關心太少了,又讓大家為我遭罪了。然後每人獎勵了一個BB機,把兄弟們感動得酒都喝不下去了,有幾個直接趴在桌子上哭了。

領頭的那個兄弟叫春生,借著酒勁問我:“遠哥,咱們什麼時候進軍西區?”

這我早有打算,我摸了他的臉一把:“很快,到時候讓大昌帶你們占據那里。”

大家群情激昂,互相敬酒,醉得一塌糊塗。

我應付了兩句就出來了,心里很難受,將來我一定要讓大家過上好日子,不然對不起良心。

天暖和了,午後的陽光很柔和,我坐在酒店門口的台階上看那輪酒盅大小的太陽。

金高離開市場了,他走得很匆忙,讓我感覺像突然被抽走了一管子血。那天,我正坐在鐵皮房里跟那五下棋,金高就進來了,拍拍那五的後腦勺讓他出去,紅著臉坐在了那五的位置上。我以為他想跟我下兩盤棋,就重新擺好了棋子。金高遲遲不走子兒,我覺得他是心里難受,畢竟他媽剛剛去世,哪有心思好好下棋?我想安慰他兩句,剛一開口就打住了,我不能提老太太的事兒,那樣不好,他會更傷心的。金高知道我的意思,默默地拿了一個棋子在手里倒著個兒,我倆心照不宣。

我發現他的左手纏著厚厚的紗布,我沒問他,他經常這樣,說不定又是喝酒磕的。

後來我才知道,他為了下決心脫離當前的生活,剁掉了一根手指。

悶了一陣,金高突然開口了:“蝴蝶,我要走了。”

我以為他心里難受,想出門玩幾天,沒在意:“應該啊,想去哪里?”

金高依舊低著頭:“牛玉文想讓我去他那里,他開了個鐵藝店,做廚具的。”


“啊?”我突然明白了,他是想離開這里,“為什麼?”

“不為什麼,”金高把頭垂得更低了,“我想換個環境。”

“你他媽有毛病啊?”我一把掀了棋盤,“我哪里對不起你了?說走就走?”

“不是……”金高很不自在地收拾著散落一地的棋子,“跟你沒關系。”

“那你為什麼要走?”我胡亂踢著地下的棋子,“哥倆玩兒得好好的,說散就散了?”

金高終于抬起了頭,眼圈紅得像兔子:“蝴蝶,別往別處想,我走並不是因為你對我不好,是因為我自己的原因,”金高直直地看著我,嗓音在顫抖,“我媽這一死,我想了很多……我媽的死跟我有很大的關系,是我把她活活給氣死的,從小到大我讓她操碎了心……不是拘留就是勞改,剛想跟著我享幾天福,她竟然死了,死得那麼突然,讓我連聲媽都沒來得及喊出來……蝴蝶,原諒我,我想好了,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媽在天上看著我呢,她不會讓我再過這種讓她操心的日子了……”

“滾!你他媽給我滾蛋!”這些話深深地刺激了我,我感覺自己都要爆炸了。

“蝴蝶,別這樣,”金高不由分說,一把抱住了我,“我真的不想過這種日子了。”

“哪種日子?”我猛地推開了他,指著他的鼻子說,“你告訴我,哪種日子?”

“別這樣……”金高還想來抱我,我抬起腳把他踹到了一邊。

金高頹然坐在了沙發上:“我什麼也不想說了,我對不起你。”

我站在門後大口地喘氣,腦子里仿佛有一根棍子在拼命地攪動,耳朵也響個不停。

金高歎了一陣氣,默默地摘下腰上的BB機,輕輕放在桌子上,垂下頭不說話了。

往日的情景過電影一般,磕磕絆絆地穿過我的腦海。我看見少年金高騎在一輛嶄新的26自行車上,撒開把,揮舞雙手呼嘯而過,風將他敞開的黃軍裝扯向身後,獵獵作響。我看見長出兩撇胡子的金高手里提著一把滴著鮮血的牛角刀,站在我的對面大聲喊,快跑!我還看見了酒醉中的金高,他搖搖晃晃地打著酒嗝沖我傻笑,哥們兒,下一個干挺了誰?眼前的金高逐漸模糊,模糊成了窗玻璃上花花搭搭的冰花……我把雙手抬起來,使勁地在臉上搓了兩把:“大金,別急,再好好想想。”

金高不停地在大腿上按著右手的手指頭,咔咔,咔咔。


我蹲在他的對面,盡量讓聲音柔和一些:“在哪里也是活,跟我一起不好嗎?”

金高依舊按著手指頭,咔咔,咔咔,咔咔。

“你走吧,”我慢慢站了起來,把桌子上的BB機遞給了他,“跟著牛哥好好混。”

“不用了,”金高推回了BB機,“去了那里,這東西也就用不著了。”

“用得著,”我掀開他的衣服給他掛在腰上,“想你了我就呼你。”

“那我先走了,冷藏廠的帳我都做好了,在花子那里。”金高站了起來。

“走吧,”我拍了拍他的胳膊,“唉……人各有志啊,常回來看看。”

金高走了,我哭了,哭得昏天黑地,這是我僅有的幾次傷心的哭。

我把花子喊過來,跟他對了對帳,把金高應該得的那份錢讓花子給他送去了。

花子剛走,我就聽見那五在外面嚷嚷:“你他媽是誰呀?蝴蝶是你叫的嗎?”

一個瓦塊磨鐵似的聲音高叫道:“我是誰?說出來嚇死你——大名鼎鼎的七哥!”

呵呵,老七來了,兄弟,哥哥正需要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