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相關 第六十四章 我要燃燒


我歪躺在一旁,斜眼看著已經進入夢鄉的楊遠,腦子仿佛飛進了他們的生活。我看見趾高氣揚的楊遠叼著雪茄,架著二郎腿靠在他的椅子上,沉穩地吩咐手下的弟兄四處忙碌;我看見他開著一輛豪華的轎車,載著他爹和他弟弟風馳電掣般的穿行在寬闊的馬路上,我甚至能聽見他弟弟的大聲喊叫,哥哥,加油,勝利在向你招手!後來我看見他弟弟安詳地躺在一張白床單上,楊遠跪在床邊無聲的哭泣,我還看見他爹也躺在那里……走廊上開始安靜,除了偶爾響起的一兩聲鐐銬碰撞聲,幾乎沒有別的聲音。這種死一般的沉寂讓我感覺很空虛,我使勁喘了一口氣,大聲地喊了一句“我要回家!”空曠的走廊上回聲嗡嗡,漸漸減弱,就像一根羽毛掉進一個萬丈深淵。楊遠睜開眼睛,迷迷瞪瞪地掃了我一眼,翻個身子又睡了。隔壁閻坤在笑,他的笑聲很特別,像一只被猛然摔在地下的老鼠,吱吱響。

“那屋的小膘子,神經了?”閻坤笑了一氣,沒話找話,看來他也很寂寞。

“你在跟誰說話?”我蔫蔫地回了一句。

“跟你呀小膘子,”閻坤忽然來了情緒,“說說,你是賣什麼果木的?”

“賣葡萄的,”我胡亂應付道,有個人說話就好,我很害怕寂寞,“你呢?”

“我?哈哈,賣雞巴的,”閻坤似乎想罵我,又覺得沒意思,開始跟我胡扯,“一天賣好幾根呢。”

“沒賣給你娘幾根?”

“**你媽的!”閻坤放聲罵了起來,“你小子的確該死了!你等著,明天放茅我就弄死你!”

我本來是想跟他開個玩笑,沒想到把他惹成這樣,干脆不理他吧。我躺下了,眼睛看著昏黃的燈泡發呆。打從進來,我就沒怎麼想自己的過去,這幾天聽了楊遠的這些故事,我忽然感覺自己是個很蒼白的物體,我干了什麼?跟他比起來,我跟一張白紙差不多,無非是這張白紙被染上了一絲灰塵。我記起了我的一位老師曾經對我說過的話。那天我在街上碰到了他,他知道我整天不好好上班,還有不少壞毛病,就對我說:“孩子,社會是個大染缸,再白的布如果掉進去也會被染上顏色的。”我不喜歡聽這些說教,就對他說:“白布有什麼好的?我還喜歡花布呢。”老師生氣了,他邊走邊說:“等著吧,這樣下去你早晚會進監獄的。”現在回想起來,他說的真對,我這不是進來了嘛。

窗外開始起風了,我能聽見風將沙子刮起來甩向大牆的聲音,那種聲音可真磣人啊,它可以發出爆竹那樣短促的聲音,也可以像飄飛的蜘蛛絲那樣悠長而深邃地響著,這樣的聲音有一種神奇的力量,它似乎是在極力地把人拉向遙遠的往事……盡管我以前的所作所為很簡單,可是我不敢像楊遠那樣去回憶,去面對,我害怕一旦回憶到我持刀搶劫的時候,自己會後悔得像曠野中一個孤獨的人被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雪所圍困那樣,失卻了繼續做人的勇氣。

“小膘子害怕了?”閻坤的聲音像幽靈,又綿綿地飄了過來,“怎麼不說話了?”

“兄弟,你怎麼惹了他?”楊遠醒了,支起半邊身子問我。

“我沒惹他,是他罵我……”

“他是條狗你也是?”楊遠勾勾手,讓我給他拿煙,“***,真後悔給他煙抽。”

我抽出一根煙給他點上,忿忿地說:“就是,開始我還以為你跟他是哥們兒呢。”

楊遠徐徐抽了幾口煙,沖我一笑:“呵呵,你不懂,農民訓練牲口你知道嗎?跟這個是一個道理。”

我的確不懂,我也不想懂,他們的生活距離我很遙遠,不是我可以深入的。

楊遠嘬起嘴巴,用一根手指頭一下一下地敲腮幫子,一串串的煙圈冒了出來,扶搖直上。

“兄弟,知道我為什麼喜歡跟你聊過去的那些事情嗎?”楊遠吹了一口煙,幽幽地說。

“你不是說沒人聽你說話,你難受,想讓我聽聽,以後好跟我的伙計們說說……”

“操,你還真當那麼回事兒了,”楊遠做了個苦惱的表情,“我這叫狗舔雞巴糊弄自己開心啊,呵。”

“反正我喜歡聽,”我坐起來,催促道,“繼續呀,反正你睡不著了。”

楊遠用兩根手指來回撚著煙蒂,自言自語:“往事如夢啊,孔夫子站在河邊說什麼來著?逝者如斯夫,對,好象就是這句話,小廣說的……媽的,就是不明白是什麼意思,大概是說該走的都走了,想留也留不住,唉。還是那五說的對啊,上學少了就是不行,你看人家小廣,從監獄出來就不玩兒了,有學問啊,該住手時就住手啊……蘇聯有個寫保爾的伙計,他說,人生就像爬山,什麼崎嶇的山路再回首什麼的,當你爬到山頂,回頭一看,沒有遺憾就是好樣的。咱不懂啊,家雀怎麼會知道老鷹的志向呢?怎麼能夠沒有遺憾?我他媽遺憾太多了,我遺憾沒讓我爹過上幾天好日子,我遺憾沒有親手殺了害我弟弟的那個人……遺憾,遺憾得他媽不得了!哎,蘇聯寫小說的那伙計叫什麼來著?”

我哪知道?我只記得好象叫什麼特洛夫斯基,見他著急的樣子,只好糊弄他:“特洛夫斯基。”


楊遠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兄弟,我開始崇拜你了,有學問!我最佩服有學問的人!”

我一個高中生算什麼有學問的人?何況學習成績還不好……我笑笑說:“遠哥亂誇人,真受不了。”

楊遠用食指使勁鑽著太陽穴:“特洛夫斯基,特洛夫斯基,唉,我這腦子……我明明背過了嘛。”

“不是特洛夫斯基?那是……”我一下子想起來了,應該是奧斯特洛夫斯基,“遠哥,應該……”

“別打岔,”楊遠很執拗,看樣子非想起來不可,“他說那什麼……什麼什麼燃燒,對,想起來了。”

“遠哥,原來你是想背課文啊,”我笑了,“沒意思,管什麼用?還是玩實踐好。”

楊遠好象沒聽見我說什麼,清清嗓子,正色道:“聽好了啊,人的一生可能燃燒也可能腐朽,我不能腐朽,我願意燃燒起來!怎麼樣?背得沒錯吧?哈哈,這話說的太有道理了,我第二次從監獄里出來的時候,就是這句話天天在我腦子里轉悠,讓我勤奮,讓我無所畏懼。小廣這家伙厲害,這都是他教的我,這家伙簡直可以當教授了,滿腹經綸,說起話來一套一套的,可惜他不混社會了,不然……算了,最後也瞎雞巴‘呱唧’了,唉,想起他我更難受。”

“遠哥,後來你又進了監獄?”

“又進啦,”楊遠淡然一笑,“被人逼的,誰願意串親戚似的整天往這里跑?”

“那麼你這是第三次進來了?”我吃驚不小。

“第三次,呵呵,這次恐怕很難出去了,”楊遠眯起了眼睛,“不過我有預感,哥們兒死不了。”

“對,我也有這個預感!”這是真的,我真的有這個預感。

楊遠把雙手一下子套上了我的脖子:“哈哈,這次要是出去,我准備帶著你混,來他個天翻地覆。”

我畏縮了,我不敢涉足他們那種生活:“遠哥,不是我害怕,我……”

楊遠猛地扭了我的脖子一下:“想多了吧?這次出去,我要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人,燃燒!”

原來我誤會了,其實我不應該誤會的,從他以前的那些話里我早已經聽出來,他厭倦了那種生活。

停了一會兒,楊遠把胳膊從我的脖子上收回去,看著漆黑的窗外不說話了。

我受不了這種沉悶,開口說:“繼續咱們的故事?要不你先講講第二次勞改的故事吧。”

楊遠還是不說話,我拽了他一把,他猛地打了一個激靈:“啊?哦……繼續,剛才講到哪兒了?”

我說:“你說到從濟南回來,李俊海他們在你辦公室里喝酒。我的意思是先講勞改的故事……”

楊遠橫了我一眼:“急什麼?我還沒在外面玩兒過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