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掩貪行和珅理家務 官風惡民變起台灣2

兆惠海蘭察黑水營大捷、霍集占逃亡巴達爾山,巴達爾山汗王勒坦沙與清兵合擊這股驚弓之鳥,如摧枯拉朽一般頃刻土崩瓦解,獻送霍集占兄弟首級,至此廣大回疆重新安定無事。和珅閱軍勞軍不得將士擁戴,借口預備來年工料、修築永定河堤提前返回北京。阿桂因在竇光鼐江浙虧空貪賄案上吃了虧,這次行事格外加意留神小心翼翼犒勞三軍畢了,立即驅騎兼程趕往伊犁,設官建制、屯田移民,雖然仍舊沿用過去的官名,由阿奇木伯克、伊少噶伯克、噶沙拉齊伯克、商伯克、哈子伯克管理回務,但這堆“伯克”與往不同,都是朝廷任命,與內地府縣大致相仿。又選了久駐回疆深諳回務的伊勒圖為參贊大臣常駐伊犁,統管屯田、築城、鑄錢、采煤、煉鐵……一應經濟命脈並官員任免都在朝廷掌握之中,每年按例向戶部藩庫繳納小麥、大米、燕麥、棉花、紅花、葡萄——雖然例規減了一半,但這都是實的。比起從前不但不繳,還一次又一次向新疆輸送財物,那不啻是云泥之別了。一切妥當,阿桂才萬里迢迢返回北京。

這期間有紀昀、劉墉、阿桂協助颙琰勤勉料理政務,外有兆惠、海蘭察統兵訓練,福康安仍是“救火隊”。四川哥老會、兩江紅花會、湖廣天理會、江南洪幫織工叫歇起事,扯旗放炮聚眾上山這類麻煩,盡管不斷頭兒出來,也都是旋起旋平,朝中大事不過皇太後薨逝、魏佳氏和棠兒也先後逝去,人事上沒有大的變遷,只是風雨流年樹猶如此,一個個也都年紀高大了。幸而乾隆精神仍舊健旺,只理大事,余皆交給颙琰料理。吏治盡管敗壞,外相看去還好,這也是氣數使然。

侍到乾隆五十一年深冬,過了冬至,京師人喜氣洋洋正預備著過大年,軍機處忽然接到急報,那個屢撅屢起、百計捉拿不到的林爽文又一次聚眾生事。閩浙總督常青八百里急奏:“彰化縣賊匪林爽文結黨擾害地方,聚兩千眾攻陷縣城。臣聞信,飛咨水師提督黃仕簡帶兵由鹿耳門飛渡進剿,並派副將、參將、都司等分路夾擊。臣駐泉州,與陸路提臣任承恩居中調度,委金門鎮總兵羅英芨赴廈門彈壓,飭沿海州縣防范,咨廣東、浙江督撫嚴查海口堵拿。”

這種事在台灣已是家常便飯,當日和珅接報,只看了一眼,笑了笑就放在案頭。隔了一日,卻是劉墉晉見,來軍機處取奏折節略,見是軍情,便一並收了。和珅見他要進養心殿,笑道:“剛才常青又送折子,台灣郡城緊要,又派了一千二百人從鹿耳門到台灣府了。”劉墉接過折子,皺眉看著,越看越覺得不對,但他平日不看地圖,只曉得個地名兒,弄不清敵我雙方所以然。只一笑,不言聲徑至養心殿來見乾隆。

大殿里很暖和,除了熏籠地籠獸炭鼎,繞殿還臨時修的有火牆。十冬臘月滴水成冰天氣,乾隆只散穿一件醬色湖綢夾袍,趿一雙軟底千層底布鞋,手里握著一卷書坐在正殿,颙琰陪坐在側,下頭一大群皇孫、皇重孫綿德、綿志、奕綱、硫橚、奕縉、綿性、奕劻、綿愷、奕誴、綿愉、奕譞……還有五六個劉墉也叫不出名字,只曉得是“爺”的,都在殿中,大的約可十二三歲,一本正經坐得小大人似的讀書念詩,小的只有四五歲,總角蓄發,皮猴子似的繞著乾隆追打嬉鬧——正是一堂和熙的含飴弄孫圖。見劉墉進院,颙琰小聲說了句什麼,乾隆才看見了,放下書道:“進來吧——你們散去吧!”

“噢……”眾小阿哥聽見散學,都是一聲輕輕歡呼,收拾書囊一哄而散,滿院的隨行太監、諳達、嬤嬤、保姆各尋主人亂成一團。待都散去,颙琰才笑道:“你到毓慶宮那邊找我了?方才王師傅派人來說過了。”劉墉趨蹌一步還要向乾隆行禮,乾隆笑道:“今日就免了吧。老了,愛忘事兒,不中用了……昨個兒福康安遞折子,說四川喬什麼的弄亂子,已經平了,安撫地方要銀子,福康安在檀柘寺給他母親做功德,今兒又打發人問颙琰,朕才想起是忘了。兆惠在四川,送呈的請安折子也忘了批。勒敏致休的折子朕又批了兩次,一次是恩允他在京食俸致休,晉大學士位榮養;一次又批不以七七懸車之故臥而委之,挽留在任。他們沒法辦,又不敢來問,還是颙琰又把折子送來,朕才看見前後桀誤著,改了致休。字畫也不清楚,下頭人看不清楚,怎麼依旨施行呢?幸虧了和珅,還敢說真話,幾次都說字跡不清,不如撕了請皇上再寫……人老了,看未心氣再高,畢竟精神氣力都不到了……”他笑著,須發白生生的隨著顫抖,只是哀歎“不如年輕時”,已經忘了颙琰因何而來,劉墉請見又為何事。

這幾年乾隆常這樣的,說出話來仍舊條理清楚思緒敏捷,並無顛三倒四的毛病,但只想嘮叨,愛說“年輕時”如何如何,現在又怎樣怎樣,一說就是長篇大論,召見的人如果是外臣小吏,常常來聆聽一陣這般的聖訓,來不及回奏正事就謝辭而出。二人現在又聽乾隆說開了頭,不禁面面相覷,還是颙琰見機,見乾隆摸茶杯,親自過去倒了溫茶遞給乾隆,笑道:“皇阿瑪,請用茶潤潤,劉墉怕是還有事要奏呢!”一句話提醒了乾隆,說道:“朕倒忘了,你奏吧!”


“是!”劉墉微一欠身說道。他其實還有幾件刑名上的要案要奏,深恐中途被乾隆岔開到別的上頭,因緊著先把台灣之變前後說了,連和珅輕慢扣折子的事都略去不提,靜等乾隆指示。

“太張皇了吧?”乾隆已沒了方才那份饒舌啰嗦,刹那間沉靜時,依稀還是當年英睿穩沉模樣,旋即臉上露出微微笑容,自信地說道,“還是要以鎮定內地為要,聽起來亂成了一團,福建浙江兩地織工染工還有銅礦上的事呢?台灣,常有這樣的事,為什麼獨這次張皇恐懼?看來他們都過于張皇,因為一個林爽文,全省乃至鄰省都恐懼張皇的?”說罷命道:“颙琰代朕擬旨,就是這個話,批給他們。”

就這個話里頭連著用了幾個“張皇”,行文用語斷不能依樣葫蘆,颙琰握管沉吟良久,在詔書上寫道:

覽奏,總以鎮靜內地為要。看爾等俱屬張皇失措,為此朕卻懸念。台灣常有此等事,此次何至爾等如是張皇恐懼?看來爾等皆過于張皇矣,豈有因一匪犯,使合省以及鄰疆,皆懷恐懼之理?

寫罷又呈乾隆,乾隆一點也不苟且,戴上老花鏡一字一句看了才命太監用璽。

這里用廷寄剛剛發回福州,緊接著台灣急報又來,除了常青,還有福建陸路提督任承恩奏折也到,才知道事情根底原委。卻是台灣諸羅縣捐貢楊光勳與其弟楊功寬爭財起釁,楊功寬在雷公會,楊光勳是天地會,各自結黨相抗。台灣總兵柴大紀,台灣道永福下令查拿,一共拿到五十三人,為了避免興大獄,天地會在內地就有極響的造反名聲,結案時把天地會名頭改為“添弟會”。這事前頭已經奏過,不過乾隆和軍機處都給蒙過了,以為是什麼“添弟”小幫會沒加留心,他們更不曉得,被拿的天地會人犯中途被林爽文劫回,號召數萬兄弟嘯聚椰林蔗田盟誓起義。十一月初柴大紀北巡至彰化,同知俞長庚知道他一去孤城難守,懇請柴大紀留駐統兵鎮壓,柴大紀知道情勢凶險,不敢在彰化久留,匆匆返回郡城。台灣知府卻是笨瓜,帶了三百兵就想去捉拿林爽文,這些兵走到大墩,離林爽文的總堂七里就不敢前進,放火燒了幾個小村子,一來回去報功交差,二來也能嚇唬一下林爽文。誰知這一舉燒殺的並非會眾,乃是良善百姓,本來滿地干柴,遇了這火“騰”的焰飛沖天!林爽文當夜義兵大起,圍攻縣城。縣城里這時只有兵士八十人,兵力懸殊,頃刻破亡,知府孫景燧、同知俞長庚、攝知縣事劉亨基、都司王宗會連並典吏、巡檢……竟似滾湯潑老鼠,一窩兒都是死。林爽文要過皇帝癮,以玄緞為冠,結黃纓自項垂背,袞服龍袍升旗放炮,建元順天,下令會眾大舉攻掠……這些事詳細說去,竟又是一部書,總之下頭丟城失府,北京仍舊歌舞升平,乾隆接到這些奏報只道“張皇”,哪里知道已經是百般掩蓋修飾的了,不張皇已是“張皇”,該張皇的不張皇,鼓外的人急,鼓里的還在蒙著——乾隆待著這些火急軍情仍舊三真七假。台灣一共四縣,彰化縣已在林爽文之手,接著又下鳳山,大半河山已不屬清室。只余了柴大紀苦守諸羅扼守要道,孤鳥似的和台灣府城遙相呼應。

但乾隆確是不知情,仍以為是麼麼小丑跳踉,福建官方小題大作。這里邊惟一清醒的是阿桂,不但看奏折,也看地圖,福建浙江門生部署來的信也都仔細看,又幾次去傅恒公府去見福康安,認真剖析台灣形勢。


侍到年二十三,又來急報,是浙江水師提督冷計春寫來,說福建軍士調派台灣甚多,請浙江水師布防海面“年關謹防不虞之變”。劉墉原也以為台灣不出大亂,小亂不斷,此刻陡起警覺,越想越怕,越察看地圖越著急,又怕到乾隆處碰壁,便急急趕到毓慶宮來見颙琰。

已經進入年關時節,臘月二十三,北京人所謂送灶王上天,家家過小年,包餃子,炸油餅,熬怡糖,祭灶祭祖忙得團團轉,街上人來人往氈帽棉袍統手縮肩,城里鄉里都在趕年貨,稀稀零零的爆竹遠近響著,彌漫著淡淡的硝煙氣,更增幾分喜慶熱鬧,宮里卻甚是冷清,因各衙上下官員也要過年,點卯即散,已經沒了公事,外官晉見的也甚稀少。劉墉一路過天街,除了見幾個太監匆匆往來,搬運東西到齋宮,幾乎沒見一個官員,從景運門外向北,一處高大殿宇就是毓慶宮了,也不用遞牌子,太監見是他,立刻帶路引進了工字殿中,在殿東丹墀前站了,太監笑了:“請中堂稍候。紀中堂還有福公爺都在里頭和十五爺說事兒呢!”便聽殿里颙琰說道:“是崇如公麼?請進來吧!”

劉墉忙應一聲趨步進殿,果然福康安和紀昀都在。一見面颙琰就道:“正要派人去叫你呢!方才也知會了和珅,和珅正在吏部會同禮部的人會議會試的事,抽不出身子來,台灣那邊消息不好,李侍堯昨晚一宿沒睡,把台灣澎湖駐兵布防的檔案理了出來。我方才攆了他去,叫他歇息一下下午再來。我們幾個議個雛形兒,我去請旨。這事不能過年。”

“我來也正為了這事。”劉墉說道,“軍事上的事得多聽聽福公爺的。”因將自己思慮的一一說了。紀昀還是那個老樣子,只是煙癮越發重了,一鍋接一鍋抽得云霧繚繞,只有臉上刀刻似的皺紋一動不動,顯得比昔年城府更加深沉。緩緩說道:“當年聖祖爺時,台灣高化清造反,也是一日七驚。當時三藩之亂狼煙未息,聖祖說不能朝廷直接指揮——福建那麼遠,這里旨意到達,那里戰況早就變了!黃仕簡雖然跟過張廣泗,不過是個戈什哈,從沒有打過大仗。聽說當時被莎羅奔嚇破了膽,一臨陣就拉肚子,又六十多歲了——還有任承恩,也是紈绔子弟,當不了這大任。所以我的意思一刻不緩,請朝廷派能員渡海平亂。”

福康安道:“我來請示十五爺,這件功勞還是我來干,又怕十五爺說我破費銀子。正犯著嘀咕呢!”颙琰笑道:“你本來就是化錢的手嘛!該化的還是要化!”福康安挺了挺身子,昂然說道:“那就還是我去!昨個兒見和珅,說起這事,和珅說:‘你去問十五爺,這事怕輪不到你福四爺。再說這是興大兵,還是等著皇上發話才合宜,’他的意思是說我化錢的話都是十五爺的意思。”

“真正說這話的是和珅,還有你兄弟福靈安。”颙琰脫口說道。又覺得自己語氣不對,又轉圈了道:“他們也是一番好意。你一生征伐百戰百勝,從沒有失過手。台灣區區海域之島,稍有不虞四面都是狂洋,我不願你再冒險犯難。所以我不附和,也沒有駁斥他們。”

福康安眼波閃爍,凝視著颙琰良久,看看二人,又把目光轉向窗外,像要透過千重殿宇萬重樓閣遙視遠方,緩緩說道:“不能等台灣全部淪陷才動手。台灣府治要死守待援,府城守不住也要守住鹿耳門。有登陸灘頭,我的大軍一到,立刻就能控制全局。請十五爺今天就發八百里加緊。”又轉過臉來道,“台灣局面已經糜爛,福建全省兵力能用的都用上了。不然不會調鄰省的兵加固海防,足見情勢何等嚴迫!十五爺,您是咱們主心骨,要拿定主意!”劉墉也道:“福公爺這是公忠體國之言。林爽文要占據了台灣全境,穩住腳根,再用兵就十倍艱難!”


“那就這樣定!”颙琰一捶卷案下了決心,“你為主,海蘭察為前鋒,打!”

紀昀一磕煙灰,說道:“閩浙總督、福建巡撫、福建水師提督都是無能之輩,請十五爺請旨撤差拿問。派李侍堯兼任福建總督,太湖水師三萬人馬統歸福公指揮,兵部的餉要十五爺親自督辦,不要旁人掣肘。”

他沒有明指,人人心里明白,掣肘的是和珅。劉墉故意裝傻,說道:“不會有掣肘的事。”福康安道:“怎麼不會?當年施琅老侯爺征台灣,聖祖爺專門派了李光地供應火藥、糧餉,還有藥材。請十五爺留心,紀老夫子選幾個有德有守的門生,比如馬祥祖、方令誠、劉保琪,給我料理後方。”

“方令誠請假回籍,其實也有個避禍的意味。一件事相關相聯,氣死了兩個人。曹錫寶也還罷了,方家大爺性氣也忒大了些。”劉墉歎道,像在品咂什麼滋味,又道,“倒是馬祥祖,貶去滄州當同知,不哼不哈談笑自若就去了。這人,是從哪里說起?”“調馬祥祖跟我去福建。”福康安沉靜地說道,“方令誠鍾情風塵女子,以為是張初臣李靖故事,轟轟烈烈一場又灰頭土臉;曹錫寶彈劾和珅,無論是非也是大丈夫行徑,終于為友所賣——這都是古道熱腸栽倒在當今世俗泥坑里。並不知當今之世原容不得忠義!馬祥祖、惠同濟都調到我那里,方令誠假滿了也來,看是誰能害他?”說罷站起身來,又問,“海蘭察到京了沒有?”

“今晚就到了。”紀昀一歎說道,“可惜兆惠中風。要不然,你帶上他兩個,海蘭察指揮官艦,兆惠陸路掃蕩,你居中指揮多好!”

福康安想了想,竟舉手向颙琰一揖,颙琰冷不防地忙站起身,驚訝地道:“你這是鬧哪一出?向來你直來直去,口無遮攔的嘛!”福康安道:“我回去預備一下,旨意一到就走。北京我指望不了六部,如今的官是誰有權誰是大爺。就靠十五爺了。就連我的兄弟們我也不靠,全指著十五爺做主。”颙琰的臉一下子漲紅起來,握著福康安的手久久不放,說道:“你的意思我明白,既是信任我,你放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