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那是一個異常寒冷的夜晚,空氣中瀰漫著濃濃的血腥之氣。

凌門剛剛經歷了一場滅頂之災。

蜀山靈脈,原本就是諸多求道修仙者的聚集之處,門派眾多,凌門便是其中一個。數百年來,凌門的後山禁地之內,封印著一隻遠古魔物,門下眾弟子莫不敢靠近。然而便是這一夜,那魔物忽然逃脫了出來,凌門弟子阻攔不及,死傷大半。

院門內滿樹桂花飄香,鋪著銀白的月華,安安靜靜,血流成河。

門口處,一名少年白衣染血,單手持劍,正和那魔物面對面的相峙。

那魔物全身上下佈滿了赤色符文,漆黑如墨的長發,暗金色的雙眸波光瀲灩,似笑非笑的盯著眼前這名彷彿隨時都會倒下去一般的少年。

不過才十五歲的少年,從未見過如此妖豔而美麗,卻又令人憎惡的生物。

「本座被你們關在那破洞裡數百年,好不容易出來了,你以為就憑你,攔得住我?」笑吟吟的向著少年緩緩走過去,魔物的雙眸微微一縮,「自不量力!」

少年的身子顫了一下,卻沒有退縮。他知道自己絕非這魔物的對手,也許下一個瞬間,便會倒在地上成為一具冷冰冰的屍體。可是他也知道,只要再多堅持一刻,將這魔物攔在院中,等到師傅破關而出,催動降魔陣,便能將這魔物制住了。

已經……死了那麼多同門師兄弟,就算只剩他一個,拚死也不能讓這魔物走出門口一步。

面對那魔物不屑的笑容,少年低低的開口了:「我能活到現在,自然也有攔住你的本事。」

魔物詫異的挑了挑眉,夜風拂過,撩起了少年額前的凌亂碎髮,露出一張劍眉星目,俊朗英挺的面孔。

魔物的雙眸陡然瞪大了,半晌,露出個彷彿恨不得將他生吞下去一般的笑容:「怪不得口氣如此狂妄,卻原來是你——沒想到當年將本座封印於那破洞裡後,你也油盡燈枯,求仙者反而落到個墮入輪迴道的下場,哈哈哈,就算投胎轉世,這張臉還是這麼令人生厭啊!」

少年並不明白魔物這番話是何意思,只是冷冷的瞪著他。他自幼便被師傅帶回凌門,悉心教導,儼然是新一代弟子中最為出類拔萃的一個。是以年紀輕輕,便已被授為同輩中的首席大弟子,如今眼看著師兄師弟們一個個浴血而亡,如何不對這魔物恨之入骨。

不過是拼著連命也不可以要的絕念,所以才能面對這煞氣熏天的魔物,依然毫無懼色。

很顯然,對面的魔物也對他恨之入骨。

一開始看到他膽敢阻攔自己,魔物也不過是露出了個輕蔑的笑容,對他不屑一顧。然而一旦看清了他的面孔,突然間便對他咬牙切齒起來,彷彿與他有著不共戴天之仇。強烈的魔氣排山倒海而來,少年單薄的身軀,搖搖欲墜。

只是一瞬間,魔物便已欺近他身前,一隻手掐住了他的脖子,魔物妖冶的面孔浮起一抹詭異的笑容:「本座向來挑食,不過對於你的生魂,一直是求而不得啊……」舔了舔嘴唇,魔物想起數百年前遇到的那名凌門術士,異常的強悍,也異常的合他胃口。為了吞食到他的生魂,他與那術士纏鬥了數天數夜,誰知最後一時不察,竟被那術士騙入了降魔陣內,硬生生封印在了山洞內。

如此過了屈辱的數百年。

眼前的少年,依稀還可以辨認出當年那名術士身上的影子。同樣生著一雙黑如點墨的眼,同樣倔強而無畏的神情。

好想將他一口吞下去……飢餓了數百年,最想要的,便是這樣強大而純澈的生魂。

少年一動不動,任憑魔物將他拉到自己面前,緊盯著自己的眸子裡,滿是飢渴和貪婪。他的唇角緩緩勾起,視線落在魔物的身後,低聲開口:「只可惜……你吃不到了。」


魔物一怔,反應過來急忙回頭一看,卻已經晚了。他的身後不知何時,竟已布下了降魔陣,隨著法陣催動,他的雙足也已經深陷其間,無法動彈了。

鬚髮皆白的凌門掌門,終於破關而出,在少年牽制住魔物的時候,悄無聲息的潛到魔物身後,發動了陣法。

魔物在震驚過後,忽然仰天大笑起來,貼在少年耳邊呢喃般的道:「真可惜……若吞食了你的生魂,本座便能恢復大半功體,又如何會輕易被這降魔陣困住。不過……幸好本座已留下了血脈,他日重生,一定會再來找你,哈哈哈……」

伴隨著狂狷的笑聲,魔物的身影在降魔陣內漸漸成虛,終於消散不見。

少年強自支撐著的身軀終於一軟,吐出口鮮血,半跪在了地上。視線所及之處,皆是同門屍首,滿目瘡痍。

凌門掌門將他扶起,嘆氣道:「凌華,辛苦你了。」

他飛昇在即,閉關修煉時,怎料那魔物竟趁機逃出,釀成了這場凌門慘禍。若他能早一刻出關,也許……便不會葬送了這數十名凌門弟子的性命。

凌華垂首斂目,眼眶微紅,半晌,低聲道:「是弟子無能,保不住師兄師弟們的性命……師尊,方才那魔物說,他已留下了血脈,卻不知是何意?」

掌門神色微微一變,良久,長嘆一聲:「孽障啊……凌華,你隨我來。」

凌華心中疑惑,跟在掌門身後,進了後殿,只見掌門啟開一間密室,凌華踏入之後,室內幽暗的燭火下,一名素衣女子正呆坐在床沿,聽聞到聲響後,驀然回頭。

凌華一驚:「師姐,你如何會在這裡?」

原來這名女子,正是凌華失蹤已久的大師姐。對於這位師姐,他從懂事起便異常親近,將她當親姊姊一般對待。幾年前師姐忽然無故逃出凌門,不知所蹤,他還難過了好久,偷偷下山尋過數次,卻始終沒有師姐的消息。

卻為何,師姐竟被囚禁在這密室之內?

女子一見他,怔了怔後,立即面露羞慚之色,輕聲叫了句:「師弟……」,隨即看向掌門,面上一白,垂首不語了。

掌門苦笑一聲,嘆息道:「你師姐當年私入禁地,被那魔物所惑,竟被種下了魔胎。事後自知鑄成大錯,卻悔之晚矣……如今,早已將那孽種生了下來。」

凌華如遭雷擊,不敢置信:「怎……怎可能……師姐她……」

師姐怎會做出如此之事!

女子雙目一紅,跪下哭道:「弟子早已知錯,如今悔之晚矣,求師尊恕罪!」

掌門轉身看向她,語氣瞬間變得冷厲,「你可知那魔物於今夜逃脫而出,將我凌門弟子殺傷過半?你說,是不是你當年偷偷動了那法陣,還將我閉關修煉的日子告知了那魔物?」

女子渾身一顫,面色煞白,半晌,慟哭出聲:「是弟子一時糊塗,被那魔物所惑,犯下大錯,對不起師尊,也對不起整個凌門。如今願任憑師尊處置,只求師尊饒了昭兒一命……」

凌華做夢也沒想到今日這場大禍,竟是他師姐一手釀成,一時之間站在那裡,說不清心底究竟對師姐,該恨還是該可憐。忽然聽到她提及「昭兒」,恍惚間轉頭一看,這才看清床上還躺著個幼童,安安靜靜的睡著,彷彿對週遭的聲響毫無所動。


「這……這便是那……魔胎?」

凌華伸出手指,顫抖的指尖正對著那猶自酣睡的幼兒。女子身子一抖,哀哀的看向他:「師弟,求你……」

掌門長嘆一聲,閉目道:「我若要殺他,早便殺了,何以留他性命至今?上蒼皆有好生之德,他爹雖然是個魔物,他卻只是個無辜的幼兒罷了……芸兒,凌門上下,只得你一名女弟子,你天資聰穎,原是我寄予厚望的,如何卻如此糊塗,鑄下此等大錯!」

他當年將這名孤苦無依的女孩兒帶回凌門,取名凌芸,悉心照料,當女兒般愛護。原以為她一心求道,將來必有造化,誰知竟堪不破情愛,被那魔物迷惑,以致釀成了今日凌門慘禍。

凌芸滿面淚痕,哽噎不語。

「不過是你一念之私,便葬送了數十名無辜凌門弟子的性命。芸兒,你可……還有什麼說的?」

這句話,分明是要凌芸以死謝罪了。

凌華猛然身子一顫,急忙看向師尊,剛要開口,卻只聽「撲哧」一聲銳器刺入肌膚之聲,伴隨著低低一聲悶哼,他師姐的身子,已經軟軟的倒下了。

鮮紅的血,從她胸口噴湧而出。

「師姐!」凌華驚呼出聲,奔到她面前,將她身子扶起。卻只看到她胸口插著一支髮簪,連根沒入,眼看是救之不及了。

「弟子早該以死謝罪,不過是顧唸著昭兒年幼,才苟延殘喘至今……」凌芸費力的喘了口氣,斷斷續續的道,「求師尊……」

她哀求著看向掌門,見掌門面露不忍之色,卻沒有睜眼,只微微點了點頭。於是鬆了口氣,視線轉向凌華,輕輕握住他的手:「師弟……你能答應師姐最後一個請求嗎?」

凌華將她抱在懷內,竭力的想要替她止血,卻是徒然。眼睜睜看著那血越發的噴湧而出,眼淚也跟著止不住的流了下來,哽噎著出聲:「師姐,你說吧。」

「雖然他爹是個魔物,可昭兒既然生下來了,我便只希望他能好好活下去。他的身世求你不要對任何人提起……以後,替我好好照顧他長大,好嗎?」

凌華一怔,那魔物旁若無人般在殿內大開殺戒的模樣在腦內一閃而過,低頭看向奄奄一息的師姐,始終不忍,點了點頭,重重應了聲:「好。」

凌芸蒼白的臉上終於露出一抹微微的笑意,伸手拭去他臉上的淚痕:「師弟,都已經長這麼大了,別哭得這麼難看……」

話音未落,那隻手無力的垂了下去,氣絕身亡。

凌華抱著那具尚餘溫熱的身體,一夜之間,他自幼相伴長大的數名同門師兄弟,從小便最疼愛他的師姐,自此在他生命中消失,再也回不來了。

他終於慟哭出聲。

那小小的幼兒,自始至終,沒有睜開眼,一直沉沉的睡著。不知道自己已經失去了母親,因為他自出生起,便沒有睜開過眼。

他沉睡在透明的繭內,尚未破繭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