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

凌昭沒有六歲之前的記憶。

睜開眼,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一名白衣黑髮的少年,背對著他坐在床沿,低著頭,不知在沉思還是在發怔。他微微掙動了一下身子,喉嚨裡發出一聲細細的呻吟。

很疼……不知道為什麼,全身都很疼,疼得他想哭。

那少年似是嚇一大跳,迅速回頭,看到他睜開的雙眼,一下子瞪大了眼。半晌,像是不敢置信一般,伸出手摸到他臉上。

凌昭下意識的伸舌舔了舔那細長的手指,少年被燙到般火速縮回了手指,凌昭的臉皺了起來,委屈的哭了。

不知道這裡是哪裡,不知道自己為何會躺在床上,連動一下,都疼得鑽心。少年一雙好看的劍眉皺了起來,滿眼的不知所措,笨拙的在他身上拍了兩下,凌昭便哭得更凶了。

很疼……很餓……

少年慌張的跳起身,猶豫著看了他一眼,轉身奔出去了。

凌昭哭得愈發凶了,上氣不接下氣。沒過多久,房門再次被打開,這次進來的是一名鬚髮皆白的老者,慈眉善目,面上帶著一絲驚訝,走到了床前。

「他醒來了?」

「是。」跟在他身後的少年低低應了一聲。

老者伸手摸了摸凌昭的額頭,仔細端詳著他的面孔。

「長得……好像。」半晌,老者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

少年的視線在凌昭的臉上只停留了瞬間,便移開了,似乎再不想多看他一眼。片刻後,才用冷淡的聲音道:「為何長得不像師姐?」

老者只是嘆了口氣,沒有說話。

「為何偏偏長得……那麼像……」少年的眼裡閃過一絲痛色,偏過頭去,似乎在極力忍耐著什麼。

「凌華。」老者的手輕輕撫摸上了少年的頭,「從今日起,他便是你小師弟了。」

凌華的身子微微抖了抖。

「是你師姐……唯一的血脈。」

凌華低下了頭,半晌,輕聲道:「弟子明白。」

他看向凌昭,眼神複雜。見凌昭實在是哭得可憐,老者便吩咐凌華:「去端些吃食過來,他在魔繭內睡了整整六年,才醒來,想是餓得狠了。」

凌華應了一聲,再次出去了。老者在床沿坐下,拭去凌昭臉頰上的淚痕,手掌貼在了他的額上,一股清涼之氣即刻間便灌入了凌昭體內。

「還疼得厲害麼?」

聽到老者慈祥的聲音,凌昭恍惚間覺得,似乎不那麼疼了。

「這裡是哪兒?」他抽泣著小聲開口問道。

「這裡是凌門,你叫凌昭,我是你師尊。」老者的聲音裡,含著淡淡的嘆息,「你大病了一場……之前的事,大約都不記得了。不要害怕,以後,這兒就是你的家了。」

凌昭慢慢的止住了哭泣,下意識般的將身子貼近了老者,終於覺得心安。

等到凌華端著一碟吃食進來時,只看到那小小的幼兒已經蜷縮在師尊的身旁,再度睡著了。師尊的神情中帶著一絲疲憊,開口道:「他方自從魔繭內掙脫而出,魔氣未消,我要先替他驅除淨體內的魔氣。你去準備一下,七日後,為師便正式將他收為凌門弟子。」

凌華垂首不語,半晌,才低低應了一聲:「是」。

在他轉身離開之際,聽到師尊在他身後道:「我知道你不願親近他,只是他亦可憐。不要因為他父親犯下的罪孽,便遷怒於他身上,他只是你師弟,明白嗎?」

凌華的腳步微微停頓了一下,沒有回頭,快步走出了房間。

七日後,凌昭正式拜師入了凌門,成為了凌門第七代弟子中最年幼的一個。

站在大殿之上,他有些瑟縮,看到當日在他房內出現過的白衣少年,站在一群凌門弟子的首列,便壯著膽子向他露出了個示好般的笑容。

他聽師尊說過,這是他師兄,年紀雖輕,卻是凌門弟子中最為出色的一個。隱約間,他希望能和這位師兄多親近一些。

誰知師兄只是望了他一眼,便轉開了視線,彷彿根本就沒看到他露出的示好之意。凌昭的笑容僵在了臉上,幼小的心靈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絲刺痛。

好在其他師兄們卻對他很熱情,待到入門儀式完畢後,便紛紛過來拉著他的手,噓寒問暖,師尊也含笑看著他被團團圍在當中,神情甚為安慰。


「小師弟長得可真好看,像女孩兒一樣。」

「師尊,以後就讓小師弟睡在我隔間,好不好?」

「小師弟我帶你四處去逛逛,附近好玩的地方可多了……」

一群少年嘰嘰喳喳的圍在凌昭身邊,都頗為興奮。一年前凌門歷經的那場魔物之禍,年長些的弟子,幾乎都身殉師門了,留下來的,只剩這些當年被保護在後殿內的年少弟子。一直被悲痛的氣氛所籠罩著的凌門,已經許久沒有這麼熱鬧過了。

如今師尊新收的小師弟,白皙漂亮得好似一尊瓷娃娃,那麼怯生生的眼神,實在是教人無法不喜歡,也難怪他們要個個爭著向小師弟示好。

只除了凌華。

自始至終,他沒有移動過半步。在小師弟被眾多師兄弟們爭先恐後的圍在當中時,他只是向師尊行了一禮,便轉身走出了大殿。

「師兄又要去練功了嗎?」

眼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了大殿之外,才有人小聲的開口了。

「師兄已經這麼厲害了,還如此勤加修煉啊。」另一名少年撇了撇嘴,卻掩飾不住臉上的羨慕嚮往之色。

大概他再怎麼努力,也及不上師兄。明明年紀相近,卻為何差距如此之大呢?這世上果然有所謂天賦這種東西啊。

「是啊,今天是小師弟入門的日子,也不同我們一起慶祝慶祝。」

「就是嘛……」

七嘴八舌的議論了一會兒,少年們很快便將凌華拋在了一邊,快樂的商量起來怎麼慶祝小師弟入門。

凌昭安安靜靜的站著,視線隨著那少年的身影,一直到他消失不見。

為什麼……所有人都對自己這麼熱情,唯獨師兄,不多看他一眼。

年紀尚小的他,還不明白什麼叫被傷害,只是覺得委屈和不解。心裡哼了一聲,暗自道,你不理我,我以後也不理你便是了。

這麼多師兄都對我好,不獨缺你一個。

凌華離開大殿後,便未像他師弟們所想像中的一般是去練功了。

他去了後山。

斜躺在山坡上,嘴裡叼著根青草,凌華雙手枕在腦後,微微的眯著眸子,望著天上棉絮狀的白雲。

只有在這種時候,他才不需要顧及自己所謂凌門大弟子的身份,隨心所欲,自由自在。不需要站在眾人之首,擺出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樣。

每當他心中有煩惱的時候,便會獨自來這後山。這裡偏僻安靜,極少會有人來,所有人都以為他躲在這裡修煉,其實他不過是在這裡放鬆心情而已。

他知道今日在大殿之上,小師弟怯怯的望著自己,努力的想要親近自己。

分明是美麗到極致的臉,卻無法不令他想起另一張面孔,同樣精雕細琢般的五官,同樣一雙暗金色的眸子。

那樣妖冶而美麗,卻令他憎之入骨的生物。

不遠處新墳纍纍,埋葬著他的同門師兄弟。只要一閉上眼,濃濃的血腥味似乎又撲鼻而來,滿眼鮮紅。

當日在院內浴血奮戰的凌門弟子,並肩作戰,發誓要將那魔物攔住,發誓要保住後殿內的師弟們,卻只活下來他一個。

師尊說,生死由命,身為凌門弟子,一生以降魔衛道為己責,難免會有犧牲。逝去的每一條生命,重入輪迴道,終也會得到新生。凌華,你若看不開生死,又如何能求證大道。

可他始終還是看不開。

做不到無嗔無念,做不到無愛無恨,所以面對著小師弟,始終無法以平常心相待。

他想,即使一生業無法求證大道,他只要能守護住凌門,也沒有所謂了。

他不會刻意為難小師弟。

只是……他想,大概他永遠也無法待他親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