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

凌昭自那日後愈發勤加修煉,不敢再去後山,便尋了處殿外無人的角落,半夜發狠練功,幾乎從不間斷。如此又過了兩年有餘,自忖那區區毒蟲猛獸,當是不懼了,於是瞞著師尊和其他師兄們,偷偷又獨自去了一次後山。當他將一頭試圖偷襲他的黑狼斬於劍下之時,凌昭一腳踏在那黑狼的屍身之上,劍尖滴血,嘴邊緩緩浮起一抹笑意。

這是他第一次殺生。

沒有驚恐,也沒有害怕,只有一種陌生的愉悅和興奮之感在體內不住的流竄。凌昭伸出手指,輕輕拭去劍尖的鮮血,然後放到唇邊,伸舌舔了舔。不過十二歲的少年,臉上浮現出一絲異常妖異的笑容。

鮮血的味道,不但不令人厭惡,反而有一種奇異的甘甜滋味。

他想起那黑狼臨死前,仍舊用那雙帶著戾氣的眸子兇狠的瞪著他,即使流了一地的鮮血,也試圖一次次的反撲,直到斷氣。凌昭忽然發覺,他非常中意這雙殺氣騰騰的眼眸,一心要置他於死地,無畏無懼。

可惜是頭畜牲,如果是人,或許他未必捨得便這麼一劍殺了。

他會一次次的擊敗對方,踏在他倒下的身軀之上,居高臨下的俯視,直到將那人眼中的驕傲和冷意,全部化為對自己的驚恐以及絕望。漸漸的,臆想中那個本不存在的人,慢慢重疊成了師兄的臉。

師兄無力的倒在地上,軟弱而羞愧的看著他,最後終於閉上眼,承認自己技不如人。

想像著那樣的場景,凌昭驀然間愉悅的大笑起來,反手還劍人鞘,隨意將那黑狼的屍體一腳踢開,頭也不回的下山而去。

那具黑狼的屍體,沒多久便被凌門的弟子在後山的樹林內發現。一劍割喉倒也罷了,偏偏一雙眼珠還被挖了出來,血淋淋的丟棄在屍體邊上。

即使是頭畜牲,這樣的死狀,也令人心悸。

那弟子擔心此事非凌門弟子所為,唯恐有人潛至凌門後山,以如此殘忍的手法殺了那頭黑狼,急忙稟告了掌門。於是大殿之上,凌門弟子全數聚集,凌昭毫不隱瞞,大方承認那黑狼試圖偷襲於他,被他一劍送去歸西。師尊的面上閃過一絲驚異,緩緩開口道:「你既殺了它,為何還要將它眼珠挖出?」

凌昭不在意的道:「那畜牲臨死前還妄圖襲擊弟子,被弟子殺了後,還死不瞑目般瞪著我。弟子一時不忿,便將那畜牲的眼珠挖了出來。」

比起當年師兄將那條大蟒活生生斬為兩截,凌昭覺得自己等到那黑狼嚥氣後,才將它雙眼挖出,實在可算仁慈了。

他覺得不過是輕描淡寫的一樁事,殿內卻是一片沉默,平日裡都待他親熱的師兄們,莫不用略帶著驚恐的眼神看向他——他們都驚呆了,沒料到這個平日裡女孩兒般精緻秀美的小師弟,下手竟如此殘忍。

凌華面不改色,只是垂於身側的雙手,幾不可見的微微握緊。

凌昭尚不知自己說錯了何話,疑惑的望瞭望四周。那無辜而茫然的神情,委屈般撅起的嘴,立刻便使得殿內大半人軟下了心腸。

當下便有一名弟子強自笑道:「小師弟不過是殺了一頭畜牲,還是試圖偷襲於他,出於自衛才下此重手……倒也算不得什麼。」

「說的是,若換了我,只怕也會如此。」


「小師弟年紀輕輕,竟能徒手斬殺惡狼,實在是了不起……」

你一言我一語,越說越不靠譜,到最後竟變成大家紛紛稱讚凌昭身手厲害,修為了得。師尊一言不發,直到最後,才看向凌華:「凌華,此事依你看,當如何處置?」

凌華面色如常,開口道:「照常理,後山毒蟲猛獸甚多,若襲擊於人,自當斬殺。」

凌昭微微鬆了口氣,心想,原就不過是殺了頭惡狼,有甚了不起,也不知是誰多事,還驚動了師尊。

「只是,」凌華話鋒一轉,「師門有訓,年不滿十四歲的弟子,不得獨自前往後山。小師弟一犯再犯,卻該受罰。」

師尊微微動容:「一犯再犯?凌昭,難道你不止一次偷偷獨自前去後山?」

凌昭尚未來得及分辨,便聽凌華道:「稟師尊,兩年前,弟子曾撞見小師弟半夜跑去後山練劍,被我勸回。原以為他不會再犯,不料如今又犯。此次算他僥倖,若是只厲害些的猛畜,或是被毒蟲咬傷,小師弟豈可全身而退?若不罰他,只怕日後他不知死活,還要再犯。」

黑狼雖兇狠,但在後山之上,委實算不得多麼厲害的猛獸。更何況密林深處,毒蟲遍地,凌昭便是再厲害,畢竟也不過是個十二歲的少年,如此不知輕重貿貿然獨自前往,萬一被大蟲叼進窩內,或是被劇毒之物咬上一口,小命只怕都要歸西。

便是其他凌門弟子,無事也不會輕易去後山。

凌昭怒道:「我這不是沒事麼?」轉而看向師尊,哀求道:「弟子知錯了,以後定然不敢再獨自前往後山,望師尊恕罪。」

一干凌門弟子也跟著紛紛求情,替他開脫。

繁雜聲中,只聽凌華冷冷道:「凌門弟子有違師訓者,輕者入思過室閉門思過,重者逐出師門,永世不得踏入凌門半步。誰敢再替他求饒,便索性替他受罰。」

此言一出,殿內頃刻間噤聲。

凌昭心中氣極,看向凌華,冷笑道:「不知師兄要如何罰我?」

凌華上前一步,卻是向著師尊:「依弟子之見,當令小師弟入思過室,閉門思過三日,以示懲戒。」

師尊看了凌昭一眼,轉而向著凌華道:「便依你所言。凌昭,你觸犯師誡,理應受罰,如今可有話說?」

凌昭咬著唇,緩緩搖頭:「弟子認罰。」

師尊揮了揮手,令兩名弟子將凌昭帶出大殿,送往思過室。接著便令眾弟子退下,獨留下了凌華。


「華兒。」師尊看著他,緩緩開口了,「為師記得,當年你不過也是昭兒這般年紀,獨自一人去了後山,被猛虎所襲。而後你奮力斬殺猛虎,回來後便即刻向我認罪。為師不過罰你重抄了一遍凌門師誡,如今你卻罰昭兒閉門思過三日——須知入了那思過室,不見天日,且斷絕食物水源,一心思過,方見懲戒之意。一般弟子也就罰一天兩天,昭兒不過十二歲,你卻罰他餓足三日,不覺重了些?」

凌華肅聲道:「以小師弟的性子,若不罰得重些,他豈會知錯?」

便是從未有人罰過他,才縱得他如此我行我素,不知輕重。不讓他嘗點苦頭,他又如何會知道悔改。

師尊嘆息道:「你不覺得……對昭兒,你太過苛刻了些?華兒,你想來最疼你師弟們,誰犯了錯,必定是你先向為師求情。唯有昭兒,卻是最狠得下心。」

凌華眸色一縮,半晌,低聲道:「師尊也覺得弟子,心存偏見,是以處處針對小師弟麼?」

師尊只看著他,沒有說話。

「小師弟不過十二歲,從未踏出師門一步,劍尖不曾染血。」凌昭抬起頭,面色泛白,字字句句道,「第一次殺生,手段便如斯殘忍,且不見絲毫憐憫之心。弟子……只覺心寒。」

大殿之上,小師弟那漠然無謂的神情,只道是一時不忿,便要挖出那黑狼一雙眼珠子解氣。即使只是頭畜牲,卻也足見他心腸之冷酷。

這樣的小師弟,無法不令他回想起當年的魔物,嘴角噙著一抹漫不經心的笑容,視所有生命如無物,身影過去,屍橫遍野,血流成河。

師尊良久沒有開口,最後,只輕輕嘆了口氣:「昭兒既入了我凌門,便是我凌門弟子。只要悉心教導,日後定也能繼承我師門一脈,降魔衛道,成就造化。華兒,別忘了你師姐臨終前,託付你的話。」

凌華身子猛然一顫。

「為師也不勉強你,只望你以平常心,看待你師弟。」師尊站起身來,轉身向殿後走去,剩下的話徐徐傳入凌華耳中,「你說他手段殘忍,不懂何為憐憫之情,怎不想想他之前從未遇敵,第一次遭襲,性命攸關,難免驚惶,他不過才十二歲,又怎知何謂殘忍?華兒,是不是心存偏見,是不是唯獨對他最為生分,你捫心自問吧。」

凌華面色瞬變,良久,默然垂首,對著已空無一人的大殿恍惚出神。

自己……當真是對小師弟偏見太深,所以太過苛刻了麼?

想起小師弟初入師門時,怯生生望著自己的眼神,眼巴巴想要親近,卻被自己冷淡逼退的委屈之色,及至日後,越來越深的隔閡,橫在他們之間。

他從未對小師弟露出過一絲笑容,即使小師弟從不曾做錯過什麼。

緊緊抿了抿唇,凌華轉身而出。腳步略微遲疑了一下,終於還是向著思過室的方向,緩緩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