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

凌昭一路上都沒有開口,兩名負責將他帶往思過室的師兄,見他臉色陰沉,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如何向他搭腔。

這個小師弟,雖然生了一張漂亮的面孔,笑起來的時候討人喜歡得很,一旦冷下臉來,卻也實在是可怕。好像渾身上下都往外冒著煞氣,真不像個才十二歲的少年。

於是回憶起大殿之上那具被挖去雙眼的屍體,兩名師兄不約而同的微微打了個顫,一路無言,直到將凌昭送到門口,其中一人才訥訥的開口道:「小師弟……你且忍忍吧,熬過三天就好了。以後……別再去後山啦!」

凌昭抬頭望了一眼,這思過室他久聞其名,卻從未進去過。只知道犯了錯的弟子,便會被關進去,斷絕食物和水源,一心思過。三天……整整三天,他要在這黑漆漆的屋子裡度過,沒有食物也就罷了,連水都不給喝——師兄這是想活活整死他吧?

臉上泛起一絲冷笑,凌昭伸手推開門,跨步進去,最後一絲光亮消失在他身後,隨即傳來了大門落鎖的聲音。

頭頂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戶,離得那麼遠,便是使勁縱身跳躍,也無法夠得著。

凌昭慢慢的坐下,抱住雙膝,身子蜷成一團。

其實他才只有十二歲。

他也會害怕,會恐懼,一個人身處於無邊的黑暗之中,狹小的密室,只能聽到自己微微的呼吸聲,好像已經被這整個世界遺棄。

我到底做錯了什麼……凌昭仰起頭,整得大大的雙眼,倔強的,不肯流淚。

也不知在黑暗中呆了多久,恍惚間,似乎聽到門外有輕微的腳步聲傳來。凌昭身子驀然一震,滿懷希望的跳起來,跑到門邊,側耳一聽,卻又毫無動靜。他怔怔的站著,良久,緩緩的貼著門板,滑坐在了地上。

大概是幻覺吧。

凌昭在那思過室熬了一天一夜後,便有些撐不住了。

沒有人來看他,也沒有人來給他送水和食物。睡著和醒著毫無區別,閉上眼睜開眼都只是黑暗,唯一的感覺只有飢餓和渴。而時間早已沒有了概念,他在這裡呆了多久,還有多長時間才能出去,這些,他都已經分不清了,只能呆呆的仰著頭,望著頭頂的窗戶虛弱的出神。

忽然,他看到有隻手出現在了窗戶邊,然後那窗戶便被撬開了,兩個饅頭被從上丟了下來,緊接著,又丟下來一個水囊。

凌昭瞪大了眼。

那隻手很快的縮了回去,將窗戶合攏。依舊是無聲無息,凌昭不知道那人是何時出現的,也不知道他是何時離開的,甚至不知道這一切是不是他在做夢。雙手摸索去過,觸到還冒著熱氣的饅頭,才明白過來,真的是有人來看他了。

一定是……他的某個師兄,怕他餓壞了渴壞了,偷偷的來照應他。

凌昭知道思過室外一定有人看守著,能避開眾人視線,躍上房頂,偷偷丟食物和水囊下來,不知道是哪個師兄,膽子這麼大,武功又這麼好。

對他這麼好。

凌門師訓甚嚴,既然他被罰受過,誰敢來偷偷看他,還給他送吃的喝的,一旦被發覺,定會受到重責。凌昭捧著那兩個饅頭,眼眶有些濕潤。

師兄們平日待他好,慣著他寵著他,捨不得他受一絲委屈。可那日大殿之上,大師兄一言既出,竟沒有一個敢開口多為他求一句情。

沒人願意替他受罰。

他終於明白,人心都是自私的。他並不恨那些總待他親熱的師兄們在關鍵時刻選擇了退避三舍,畢竟連師尊都說他有錯,那他便定然是真的錯了。他只是忽然懂了,這世上,沒有人是捨得委屈了自己,寧願冒著風險,也要對他好的。

只除了這不知名的師兄。

凌昭一邊默默的啃著饅頭,一邊暗地裡發誓,等他出去後,一定要找出來是哪個師兄偷偷來看他,以後一定要加倍的對那名師兄好。

只對他一個人好。

在那隻手出現後的第二天,第三天,凌昭總會在固定的時刻,看到頭頂的窗戶被撬開,然後從上面丟下水和食物。雖然給的不多,但也已經足夠了。足夠他挨過那漫長的三天,終於等到了房門被打開的時刻。


兩名師兄進來,小心翼翼的將他從地上扶起,一邊心疼的看著他,一邊嘆著氣說:「小師弟你受委屈了……餓壞了吧?先回房吧,我去替你拿吃的!」

凌昭搖搖頭,他雖然虛弱,卻異常的清醒。堅持要先去見師尊,認了錯後才肯回房。他的雙眼一時之間還不能適應陡然而來的亮光,用手微微遮著,然後終於看清師尊其實已經站在門外了。

他看到師尊向著他伸出了手,他聽到師尊叫了他的名字,聲音仍是那麼的慈祥。向前邁出一步,才恍惚看到師尊的身後還站著一個身影,但是太模糊了……他甚至無法分辨出那是誰。

他暈過去了。

醒過來後,身邊圍滿了人,師兄們無不用擔心的目光看著他。

師尊便坐在他身側,見他終於醒來了,微微鬆了口氣,轉頭吩咐教人送了碗水過來,然後將他扶起,喂他喝水。

凌昭將唇湊到碗邊,喝了兩口水,師尊便將碗移開了。然後便有人端了碗粥過來,師尊親自一勺一勺喂他喝下了粥。凌昭緩過氣來後,便虛弱的抬起頭,視線在周圍的一圈人身上掃過,想分辨出來究竟是哪個偷偷去看他的。

然而他實在無從分辨,因為每個人的臉上,似乎都是非常擔心和關懷他的模樣。

然後他的眼神微微抖了抖。

他竟然看到了幾乎從未在他房內出現過的大師兄。

大師兄並沒有擠在他的床前,他站在門邊,望過來的眼神有些陌生。他見慣了師兄無甚表情的臉,此刻那張臉上,仍舊沒有流露出多少情緒,只在眼底,有一絲他看不懂的波動。

是來看他死了沒有吧?

凌昭的唇角微微掀了掀,向著大師兄露出一抹嘲諷般的笑。

大師兄神情驀然一凝,嘴唇抿了抿,轉身便出去了。凌昭收回了視線,依舊虛弱的躺在床上。他的心頭忽然湧起一陣勝利般的喜悅,似乎就在剛才,他終於在大師兄那裡扳回了一局。

他可以向師尊認錯,卻死也不會向大師兄低頭。

那之後凌昭休養了一段時間,很快便恢復了過來。其實他並沒有受太多的苦,他一直記得那黑暗中的每天兩個饅頭,和一袋水囊。

只是他一直都不知道究竟是哪位師兄,偷偷去照應了他。師兄們一如既往的關心他,寵溺他,只是沒有一個私底下向他承認,曾經去看過他。

難道……是師尊?師尊心疼他,又不好駁了大師兄的面子,是以偷偷吩咐了哪名弟子暗地裡照應他,卻又不讓他知道?

凌昭心中焦躁,實在是忍不得了,便去偷偷問了師尊。師尊先是一愣,然後緩緩的笑了,摸著他的頭道:「不是為師,大約是你哪個師兄,心疼你,怕你受不住那樣的苦,所以偷偷去看了你吧。」

凌昭後悔不迭,心想萬一師尊去查究竟是誰竟敢違背師訓,偷偷去看他,豈不是害了那位不知名的師兄!忙懇求道:「弟子已經知錯了,以後也絕不再犯。師尊千萬不要去查是哪名師兄偷偷來看我,便是查了,也不要罰他,要罰便罰我吧!」

師尊笑道:「事情已經過去了,為師便也既往不咎,放心吧。」

凌昭這才安心的離去了,只是心頭的那絲疑惑,仍舊未能解開。

見他離開,師尊臉上的笑意卻並未斂去。若有所思般的抬頭,視線落於大殿之外,空地之上,年輕的弟子們正在凌華的指點之下,費力的縱橫跳躍,練習著輕功。

凌門眾多弟子之中,能將輕功練得出神入化,黑暗中來去無聲的,也就那一人了。

當日狠心定下這樣的重罰,事後卻又偷偷摸摸去看他,他竟不知凌華是這樣彆扭的性子。其實心底還是關心著那孩子的吧?只是不肯承認罷了。

他既不肯說,想必也有自己的緣由,師尊便也不去戳穿了。

也許,日後凌昭也會漸漸發覺,他那冷淡的大師兄隱藏著的這樣一份溫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