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九

凌華從未曾想過,自己第一次施展降魔陣,竟是對著小師弟。

降魔陣並非簡單的法陣,以一名術者而言,光是要掌握法陣的基本知識,少說也要好幾年。便是學會一個簡單的法陣,若沒有十年以上的修為,也絕不可能做到。當年魔物為禍時,凌門上下,也只有掌門師尊能單憑一己之力設下法陣。此時的凌華,並沒有十足的把握能夠制得住凌昭。

他從十五歲起開始學習降魔陣,便是為了以防有一天,那魔物再度逃出。師尊曾讚他天賦過人,普通凌門弟子至少要花費二十年以上的時間才能得以掌握的法陣,他以十年不到的時間,便能掌握了個中訣竅,只是火候未到,若要設陣,還需旁人輔陣。

他原以為自己將來要對付的,必定是那魔物,卻做夢也沒想到,竟是凌昭。然而發生在眼前的這一切,再不容許他自欺欺人,小師弟已經入魔了,他已縱容過凌昭一次,絕不可再姑息第二次,寧可未雨綢繆,也好過將來悔之莫及。

決心已下,凌華單手捏訣,結下法印,回頭對著其餘四名師弟沉聲喝道:「你們退下,守住四角,為我護陣!」

幾名師弟見大師兄竟然開催了法陣,驚訝之餘,齊聲應了聲「是」,迅速退至四個方位,雙手持訣,催動內力,開始護陣。隨著法陣的開啟,赤色的咒符迅速沿著法陣的內壁,將凌昭困於陣心。

凌昭還來不及弄清楚究竟發生了何事,便只見那赤紅色的符文,彷彿有生命一般,順著他的雙腳,緩緩纏繞在了他的四肢之上,且漸漸向著心臟處蔓延,好似燃著火焰的鎖鏈,將他緊緊縛於陣內。劇痛深入骨髓,他慘叫一聲,不由自主的便跪倒在了地上。

「大……大師兄……」用盡全身力氣般的仰起頭,凌昭死死的盯著凌華的臉,恨意扭曲了他的臉龐,從齒縫間費力的擠出一句,「你騙我……你騙我!」

不是說信他的嗎?不是叫他別怕,和他一起回師門的嗎?他以為即使其餘幾名師兄不信他,怕他,甚至憎惡他,至少大師兄是信著他的。

從他將手中的長劍棄之於地,放棄了逃跑的念頭時,便已將自己的性命,交付給了師兄。為什麼大師兄要如此對他,為什麼要在騙取了他的信任之後,對他設下了降魔陣,將他困於陣內!

凌華冷冷的聲音,隔著法陣傳來:「師弟,你難道就不曾騙我嗎?你說你未曾私闖過禁地,你敢說自己真的沒有嗎?」

凌昭渾身一顫,隨即嘶啞著聲音狂吼:「我並非有意私闖禁地!我……我什麼也沒做,沒有受那魔物迷惑,更沒有入魔!」

哪怕那魔物不止一次的誘惑他,說願意讓他得到自己的力量,變得更強,比凌門所有弟子都要強大,他也不曾動心!他甚至發誓再也不踏入那禁地附近半步,為何師兄連問也不問,便一口斷定他已入魔?!

他是凌門弟子……怎會是魔物!

「一步踏入魔道,便絕難再回頭。」凌華毫不為之所動,聲音裡不帶絲毫感情,「你殺的人還不夠多嗎,小師弟?」

之前凌昭在大柴坡大開殺戒,尚且情有可緣,畢竟那些村民已被那女鬼攝去了心魂,動手在先。可如今林內那幾名無辜的樵夫,何罪之有?凌昭若不是入了魔,又怎會無緣無故的將他們分屍於野?

那樣面無表情的將手中活生生的人撕成碎塊,與魔物有何區別?

「大師兄,不要聽他狡辯了!」一名護陣的弟子開口吼道,「我們都已親眼看到的,難道還冤枉了他不成?」

其餘幾名弟子,也毫不遲疑的出聲應和。

就算是平日裡最寵愛的小師弟,如今在他們眼內,卻只是個殺人如麻的惡魔而已。此時若不一舉除去,難道將來任由他禍及師門嗎?

凌昭一雙赤紅的眸子,逐一在四名師兄的臉上緩緩掃過。在他們的眼中,他只看到了恐懼、厭惡和憎恨。可笑他一直將他們視為親人,以為那女妖對他們下了毒手,理智全失之下,中了那女妖的圈套,鑄下大錯——可是,為何他們竟無一人肯聽他解釋?


為何就這般認定了,他是個十惡不赦的魔物?

「我真的並非有意殺了那些樵夫……」鮮紅的血順著凌昭的眼瞼流了下來,「我沒有入魔……我不是魔物!我不是!」

他狂吼著一次次想要衝出法陣,卻一次次被狠狠彈回陣心。眼前的一切漸漸扭曲模糊,然而他卻仍舊睜大了眼,死死的盯著凌華。

好恨……好恨啊!

若大師兄一直以來,都只是對他冷漠相待,從不曾對他好過一天,那麼,他未必會如此恨到連心臟彷彿都在抽搐。偏偏當時遇到那女鬼時,大師兄拚死也要將他拋出結界之外,一心一意護他周全。在他害怕得發抖,不知道自己究竟變成了什麼怪物時,大師兄鎮定的安慰他,說他只是他的小師弟,怎會可怕。

在他終於解開心結,發誓絕不辜負大師兄的信任時,卻為何要如此對他!

難道一直都是在騙他的嗎,大師兄從不曾信過他,大師兄也一樣,當他是魔物!

「哈哈,哈哈哈哈哈……」凌昭驀然間狂笑起來,鮮血順著他的眼下,唇角,不停的溢出,五臟六腑都彷彿被灼燒般的劇痛,然而這一切,都抵不過他心中冰涼入骨徹底的絕望和瘋狂般的恨意。

「大師兄,你從來就沒有把我當過你師弟吧?」凌昭笑聲嘶啞,視線如同毒藤般,纏繞在凌華的身上,「你從來不曾好好看過我一眼,從來不曾對我多說過一句話,現在你還要殺我,哈哈,哈哈哈……」

凌華的眼底,驀然間閃過一絲掙紮,手指微微抖了抖。

「可我是真的,信了你的話,以為只有你,不會騙我……」

凌昭的聲音漸漸弱了下去,他的眼睛已經看不見了……五感要被逐一剝奪了麼?接下來會是哪裡?耳內再也聽不到聲音了嗎?口中再也發不出一個字了嗎?然後便這樣,被困死在這陣內,魂飛魄散嗎?

他活了十五年,等來的,便是這樣一個結局嗎?

就在他以為自己必死無疑的時候,加諸於他身上的力量突然間微微一弱,赤紅色的符文顏色猛然淡了下去,那如同火燒般的灼痛感,也瞬間輕了大半。

怎麼回事?

凌昭彷彿瀕臨溺斃之人忽然間抓住了一塊浮木般,剎那間爆發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魔性大漲,只見陣內華光閃過,凌華驀地倒退兩步,悶哼一聲,嘔出了一口鮮血。幾名護陣的弟子大驚失色,不約而同的叫出聲來:「大師兄!」

凌昭聽聲辯位,不由得心下一陣狂喜,知道這降魔陣有了缺口,當即縱身一躍,狠狠一掌劈在凌華身上,將他打得踉蹌幾步半跪於地上,衝破法陣,不顧一切的狂奔而去,隨即身影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其餘四名師弟急忙要追,凌華慌忙出聲低喝道:「莫追!此刻他魔性大漲,你們不是他的對手!」

幾名師弟見大師兄尚且被凌昭所傷,便也不敢輕易以身赴險,忙上前將凌華從地上扶起,一個個面色慘淡。

竟然被凌昭逃脫了……將來若是他真的入魔已深,豈不是縱虎歸山,後患無窮。

凌華按住胸口,勉強支撐起了身子,開口道:「抱歉……想來是我修為不夠,竟然還是讓小師弟逃了……」


一名師弟急忙道:「不怪大師兄,這降魔陣本就難以開啟,師兄又是第一次啟陣,能夠將小師弟困在陣內如此之久,大師兄已然盡力了。」

另一名師弟也道:「雖然被他逃脫了,但方才他在陣內已經元氣大傷,便是逃得過一時,只怕也撐不住多久,當前之急,還是盡快將師兄護送回師門,稟明師尊,再將小師弟捉回來不遲。」

凌華微微點頭,在師弟的攙扶之下,默默回頭看了一眼,然後一步步沿著山路,向著凌門方向而去。

他的指尖,仍在微微的顫抖。

他不敢對師弟們說,並非自己修為不夠,功虧一簣,而是在他正準備啟動最後真言,徹底將凌昭封印於陣內時,卻被他最後那兩句話,震亂了心神。

小師弟那不敢置信般的的眼神,被欺騙,被背叛,燃燒著絕望和恨意的雙眸,如利劍般,紮進了他的心底。

他……從不曾對凌昭好過一天。

他分明答應過師姐,會好好照顧凌昭,可他從來沒有做到。若他不是對凌昭冷眼相待,而是從小時候起,便小心看顧著小師弟,他一定不會私闖入禁地,一定不會變成如今這樣吧?

錯雖不在他,可他終究難辭其咎。

猶記得當年小師弟初睜開眼,睜著雙黑白分明的眸子,呆呆的看著他,一口咬住他的手指,小臉皺成一團。從那樣個怯生生的小娃兒,慢慢長大,如今才十五歲,難道便要被他……親手斷了生路。

他在師尊面前曾親口承諾,若小師弟當真入魔,絕不會心軟。可他卻忘了,他連小師弟被關在思過室裡時,尚且不忍心,半夜偷偷去探他,又怎能做到眼睜睜看著他被自己親手封印於降魔陣內。

便是這一時的猶豫和掙紮,終於給了凌昭一條生路,被他逃脫了。

凌華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錯了,只知道便是再給他一次機會,只怕他還是會如此選擇。

他其實……一直都把凌昭,只當做自己的小師弟看待。

回轉了師門後,凌華向師尊稟明了一切,師尊並未多言,只叫他先回房休息,至於凌昭,想必也逃不了多遠,吩咐凌門子弟,即刻起搜尋後山,務必將他帶回。

凌華的眼底,閃過一絲憂色,隨即垂下了頭,回了自己房間。坐在桌前怔了半晌,凌華終於起身,熄滅了燭火,負劍而出。

他知道自己這一走,勢必要違抗師命,可他也已經下了決心,一定要先一步找到小師弟。

師尊的教誨,仍深刻於腦底:須知魔性易生難消,一步踏入魔道,便絕難再回頭。

可他仍想試試。

試試能不能憑他之力,將小師弟再度拉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