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

凌昭逃出了降魔陣後,憑著突然爆發出來的力量,狂奔一氣,漸漸支撐不住,被腳下的樹樁一絆,一個踉蹌便跌倒在地。他的雙眼已經看不見了,黑暗中不辨方向,卻又不敢停留,只能咬著牙爬起,摸索著繼續跌跌撞撞向前走。

他想凌華一定已經回轉了師門,向師尊稟明了這一切。大概凌門上下很快便要出動,漫山遍野的來搜尋他了吧。唇邊泛起一抹苦笑,凌昭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機會能逃下山去,也許下一刻,他便會被其他的師兄們找到,押送回凌門。

然後呢……也像那封印在洞內的魔物一般,在凌門後山又設一處禁地,將他囚禁至死嗎?

四肢似乎都已經麻木了,每向前走一步,彷彿都會倒下去一般。凌昭不過是憑著一股毅力,死命的往前走而已。然而眼盲之人,又能走得多快,山路原本就崎嶇,處處都是障礙,不停地跌倒,雙掌早已佈滿傷痕,鮮血淋漓。當他再一次一腳踏空,撲倒在地,額角重重的撞上了一塊岩石後,凌昭眼前一黑,終於昏了過去。

他的體力早已透支,實在是再也撐不住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凌昭終於悠悠的醒了過來。第一反應便是疼,彷彿全身骨架都要散裂一般的疼。費力的想要爬起,手一動,驀然間發覺一絲不對勁。

疑惑的將手抬起,動了動手指,這才發覺雙手竟然被包紮了起來。凌昭不由得大驚失色,慌忙往身旁一摸,觸到堅硬的一片石質,再摸,卻是一塊柔軟的布料。

似乎有微微的呼吸聲傳入他耳內,凌昭這才後知後覺的發現,身旁有人!

「什麼人!」他一聲低吼,雙手向著一旁揮去,對方避開了他的攻擊,然後握住了他的手腕,不顧他的掙紮,掰開他的手掌,費力的在他掌心劃拉著什麼。

似乎在他的手心寫字?

凌昭怔了一下,半晌才辨認出,那人寫的是「莫怕」二字。

這是怎麼回事?

凌昭呆呆的,還未反應過來,那人便放開了他的雙手。悉悉索索的聲音響起,隔了會兒,一隻水囊湊到了他的唇邊。凌昭不由自主的張開嘴,細細的水流便順著他的咽喉流了下去。

他確實是渴壞了,一口氣喝乾了大半個水囊內的水,稍稍喘了口氣。那人見他扭開了頭,便將水囊拿開了,然後又往他手內塞了塊餅。

凌昭總算明白過來了,這人,大概是救了他?

察覺到對方似乎並無惡意,凌昭在心底長長的鬆了口氣,低聲道:「多謝。」然後便啃起那塊餅來。餓得狠了,也分辨不出味道的好壞,直到三兩口將那塊餅吃完,這才覺得好過了些,即使看不見,也仍舊轉過了頭,向著那人的方向道:「請問……是閣下救了我嗎?」

半晌卻沒聽到句回答,那人只是又往他手裡塞了塊餅。

凌昭有些哭笑不得,將那塊餅推了回去:「多謝,我已經吃飽了……呃,閣下為何不肯開口說話?」

回應他的依舊是一片沉默,過了會兒,他的手被拉了起來,那人又開始在他手心內寫字。一筆一畫,那人寫得很慢,凌昭順著筆畫念出來:「在下天生啞疾」。


他愣了一下,終於明白過來,原來不是這人不肯開口,而是他開不了口。

那人卻是個啞巴。

凌昭呆怔了半晌,回過神來後,有些尷尬的道:「抱歉……」

那人似乎不甚在意,放開了他的手,扶著他的肩,示意他躺下繼續休息會兒。凌昭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反正他不管說什麼,對方也無法回答,只好順勢躺了下來。身子底下軟軟的,竟是鋪了一層樹葉。

耳邊聽到樹枝燃燒著發出的「噼啪」之聲,鼻尖嗅到一股濕潤的土腥之氣,再加上雙手觸摸到的洞壁,凌昭大約可以判斷出自己目前,應當是身處一個山洞內。

他也不知道自己慌不擇路之下,跑到了哪裡,這人既然救了自己,為何要將他安置在山洞之內?如果是這山下普通的樵夫或村民,不是該將他背回家中嗎?何以還大費周章,尋處山洞歇腳?

心中疑惑,便開口道:「多謝閣下搭救之恩,請問閣下……是這附近的村民麼?」

那人靠過來,在他手心寫道「不是」,頓了頓,又寫了四個字「求道、修仙」。

大約是溝通費力,那人也只撿些緊要的詞語寫下。凌昭明白了過來,蜀山內原本就聚集了眾多修仙者,除了凌門外,還有許多別的派別,更有不少無門無派的修仙之人,居無定所,隨遇而安。想必此人也是個修仙者,路經此處,恰巧見了昏迷不醒的自己,順手救了,找了個山洞安置。

心中一片感激,凌昭低聲道:「大恩不言謝,在下凌昭。不知恩人尊姓大名,平日裡在何處修煉?」

若能順利逃出生天,他日一定要重重報答此人相救之恩。

那人卻沒有再抓著他的手心寫字了,只拍了拍他的肩,大概是叫他不要放在心上。凌昭怔怔的,聽到那人走到一邊,似乎也躺了下來,便不再開口說話了。想到自己目前的處境,說不出的擔憂,卻也無計可施,重重嘆了口氣,合上了眼。

一覺醒來,也不知是白天還是黑夜。凌昭摸索著爬起身子,只覺四肢仍舊如同灌了鉛般,從骨子裡散發著鈍痛。他在那降魔陣內困了許久,傷到了五臟六腑,逃亡的時候不過是咬著牙硬撐,如今才切實的感受到那種灼燒般的劇痛,仍在侵蝕著他的身體。

他費力的想站起來,卻是身子一動,便忍不住呻吟了一聲,額上滿是冷汗。一雙手伸了過來,扶住了他的肩,引著他重又坐下,隨即一條沾濕了的布巾挨到他臉側,卻是那人小心翼翼的替他擦臉。

凌昭不由得有些尷尬,他一路上跌跌撞撞,只怕早已滿臉泥濘不堪。那人手勁很輕,舉止溫柔,仔細的幫他擦拭乾淨面孔後,便扶著他盤腿坐下,雙掌抵於他背後,隨即凌昭便只覺一股醇厚的內力,緩緩被送進了他的體內。

他一怔之下,便明白過來,這人在以內力幫他療傷。

此時他的心中,已經不能用感激二字形容了。不過是萍水相逢,這人不但救了他,還耗費內力幫他療傷……這世上怎會有這樣的好人?

運功一個小周天結束後,那人緩緩收掌,拉過凌昭的手,在他手心裡寫道「你體內有魔氣」。

凌昭不由得大驚,心想修仙者與魔物從來勢不兩立,這人既是個修仙之人,發覺自己體內帶有魔氣……會不會,將自己當做個魔物?


心下一急,忙開口道:「我並非魔物!只是前日被個紅衣蛇尾的妖物所傷,也許是被她……灌了些魔氣入體內……」

他也知道這話聽起來實在離譜,卻也顧不得許多,不管那人信不信,一五一十便將那晚之事說了一遍。原本就滿心委屈憤恨,說到情緒激動處,眼眶也禁不住紅了。那人伸手默默的按住了他的肩,然後在他手心內寫道「我信你」。

凌昭瞬間呆怔住了,半晌,微微側開了頭,不敢讓這人看到自己差點便忍不住落淚。

如果這句話,是師兄誠心實意的對他說的,如果師兄也肯信他,聽他解釋,他……又怎會落得如此悽慘的地步?

「想不到……師兄不肯信我,卻是恩人你……肯信我。」

朝夕相處數載的同門師兄弟,竟然還抵不上一個萍水相逢的陌路人。凌昭滿心苦澀,灰濛蒙的眸子,暗淡無光的睜著。

那人握住他的手微微的顫了一下,鬆了開來。復又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慰。

凌昭垂下了頭,一片沉默間,他忽然慢慢漲紅了臉,身子也不安的扭動了兩下。

他……他有了尿意,想去解手。

這是自然生理現象,他也沒辦法。只是如今目不能視,也不知道該去哪裡方便,掙紮了半天,終於紅著臉開口了:「這……這附近……可有茅廁?」

話一出口,凌昭便覺得自己實在是說了句蠢話。這山洞內如何來的茅廁?那人似乎也愣了一下,隔了一會兒,這才伸手過來拉他,引著他往一邊走去。大約走了數十步,那人停下了腳步,將他身子轉了個方向,示意他可以自行方便了。

凌昭一張臉紅得幾乎要滴出血來,那人似乎察覺到他的尷尬,便也走開了。凌昭聽著他的腳步聲離去,這才伸手向前探了探,面前似乎是棵樹,想來那人是將他帶到了山洞外頭,找了處地方讓他方便。

凌昭匆匆忙忙解決完畢後,也不好意思開口叫那人過來再扶著他回去,便自己轉身慢慢的摸索著往回走。走不到幾步,卻是那人又過來了,依舊扶著他,將他帶回了山洞。

「多……多謝。」凌昭面紅耳赤的低聲說了一句。

那人似是笑了,輕輕的「呵」了一聲,低低的,如同氣流般,劃過了凌昭的耳廓。

明明沒有發出聲音,凌昭卻知道他是笑了。一瞬間,他的臉便漲得更紅了。

莫名的覺得不好意思……分明都是男人,即便是被看去了,又有什麼打緊!凌昭強自鎮定,努力的讓自己臉上的紅暈褪去。好在那人送他回了山洞後,在他手心寫下自己要出去取些水回來,便離開了,凌昭默默的坐在樹葉鋪成的「床」上,待那人走後,便摸索著四周,想熟悉下這洞內的環境。

至少,下次他再要方便時,可不要這人幫忙了。

扶著洞壁在山洞內慢慢的走了一圈,凌昭摸到了洞口,正遲疑著要不要走出去,忽然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自遠處傳來,似乎還不止一人。嚇了一跳,忙縮回了身子,躲到了一塊岩石背後。腳步聲漸漸臨近,卻聽一個聲音道:「整個後山都快翻遍了,也不見小師弟,卻是逃到哪兒去了?」


他聽出來這是他六師兄的聲音,當下胸口驀然一緊,屏住呼吸,不敢發出一點兒聲響。隨即又聽另一個聲音道:「這兒有個山洞,要不要進去瞧瞧?」

凌昭一顆心陡然懸到了嗓子眼兒,雙手不禁握緊,心道若是兩名師兄真的闖進來了,自己可有幾分勝算?

……怕是一分也沒有吧?

就在腳步聲愈發向著他的方向逼近時,忽然聽到一個聲音道:「你們二人,不是守著後山嗎?怎跑到這裡來了?」

竟是大師兄的聲音。

凌昭一顆心頓時沉了下去……連大師兄都來了,看來他這次,只怕是絕難逃過了。

只聽一名師兄驚訝道:「大師兄,你如何會在這裡?」

另一名師兄道:「我和六師弟沿著後山搜了一遍,仍找不到小師弟。於是便尋到這裡來了,見這兒有個山洞,正打算進去看看。」

大師兄淡淡的聲音傳來:「我也恰好在這附近搜尋小師弟的下落。這個山洞是我友人修煉之處,想來也設下了結界,還是不要闖進去打擾他吧。」

那兩名師兄怔怔的應了一聲,卻聽大師兄又道:「小師弟受了重傷,目不能視,能逃多遠?想必還在那後山之內,還是回去再仔細搜尋一遍吧。」

言畢便率先走了,那兩名師兄也跟著離開了。

凌昭耳內聽著他們一行三人的腳步聲遠去,出了一身冷汗,暗道了一聲僥倖,慢慢從岩石後挪出了身子,走了幾步,雙手往前一探,果然觸到了結界類的障礙。

看來那人離開時,不放心自己獨自留在山洞,故此設下了結界用以護他周全吧?

凌昭慢慢的摸索著回了洞內,坐下,怔怔的出神。

聽大師兄方才之言……此處,是他一位友人的修煉之地?便是救了他的恩人麼?

沒想到,救自己之人,竟然認識大師兄……也虧得他認識大師兄,自己才算逃過了這一劫。

若是那人知道,自己便是傷在他友人手中,還被他友人所在的門派正四處搜尋,不知……還會不會信他,救他?

苦笑了一聲,凌昭只能暗自希望,那人千萬不要遇到他大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