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六

凌華趕回凌門後,剛踏入大殿門口,便見眾師弟都聚集在殿堂之上,個個面色凝重,唯獨不見師尊,不由得心內大為疑惑。平日裡與他最為親近的三師弟一見他,急忙迎上來道:「大師兄,你如何才回來?師尊已經回房了,交代你趕回師門後,即刻去見他。」

凌華急忙道:「師尊突然召集眾弟子,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三師弟神色淒涼的道:「師尊……只怕是大限將至,時日無多了。」

凌華頓時如遭五雷轟頂,回過神來後,顧不得多言,匆匆便向著師尊的房間奔去,一路上心亂如麻。好容易到了房門口,立住腳步,深吸了口氣,敲響了房門:「師尊,弟子回來了。」

片刻,房門開了,師尊彷彿一夕之間蒼老了數十歲,眉發枯白,向著他招了招手:「進來吧。」

凌華入了房間,掩上了房門,乍見師尊如此形容枯槁,心內又急又驚,顫聲道:「師尊……」

師尊長嘆了口氣,道:「我已知自己不久於人世,是以召集門下弟子,預先交代一聲。你這段日子奔波在外,可有昭兒的消息?」

凌華一陣躊躇,最終還是將凌昭之事細細回稟了,師尊先是震驚,繼而神情一黯:「卻原來是……錯怪了昭兒。這孩子,想必吃盡了苦頭吧?」

凌華心內酸楚,不敢多言。

師尊抬手拍了拍他的肩:「雖然事出有因,但他魔性大發,誤傷人命,卻是事實。你既救了他,也算是給了他個交代了。他如今體內魔氣既然未除,便不可掉以輕心,你將他安置在外,還需小心。若他能回歸正途,自然最好。若不能,你也知道該如何處置。」

凌華低聲道:「弟子自然明白,師尊不必擔心。」頓了頓,急切抬頭:「師尊,難道不是您四九之劫將至,飛昇在即麼?怎會……」

師尊微微嘆了口氣,背轉身去,緩緩道:「為師當年為了困住那魔物,功體大損,心知四九之劫絕難得過,卻又放心不下凌門,不敢屍解求去。只得逆天改命,以我餘下數十年的陽壽,換取了最後十年壽命,只求保住剩餘的功體。好在如今門下眾弟子,總算是能撐得起整個凌門了,為師便是走了,也放得下心了。」

凌華肝膽俱寒,瞬間連聲音都抖了起來:「師尊,您……」

難怪當年師尊分明是閉關為了度劫,卻在封印住了那魔物後,絕口不再提飛昇之事。自己還以為師尊用了什麼法子,延遲了度劫之期,卻是做夢也沒想到,竟是師尊犧牲了數十年的陽壽,只求以十年的時間,讓凌門的少年弟子成長起來。

師尊放棄了飛昇成仙,如今陽壽已至,留日無多了。

他不敢接受這個事實,恨不得能以身代之,只求師尊能再換回那數十年的壽命。

師尊笑了笑,摸了摸凌華的頭:「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萬物皆有生死,為師又豈能例外。華兒,當年你那麼多師兄,皆為凌門捐軀,我不過是晚一步去見他們罷了,又何必傷心?為師已別無遺憾。」

凌華眼眶發紅,雖心知師尊句句說的是,卻還是不能接受自幼養育自己成人的師尊,便要離開人世了的事實。

一定還有別的法子……如果有什麼靈丹妙藥,可以替師尊續命……

凌華腦內轉了數個念頭,終於面色一定,轉身便要往房外奔。師尊沉聲喝道:「站住,你要去哪裡?是不是打算去找什麼千年人參之類的,替為師續命?」


凌華身子一顫,固執不肯回頭的道:「無論如何,弟子也要試一試!」

師尊長嘆一聲:「華兒,為師當年既然逆天改命,自然便要承受這後果。你妄圖替我續命,難道也想逆天行事?」

凌華咬牙道:「難道弟子便不能……也逆天一次?即便是搭上了這條命,也在所不惜!」

這次就換他來替師尊逆天改命,將來便是有什麼報應,也應在他身上,不可嗎?

師尊冷下了聲音:「依你之言,當年你眾位師兄犧牲時,師尊是不是也該試著去逆天改命一下,讓他們都活過來呢?」

凌華無法回答。

「華兒,為師以為你已經見慣了生死,早已堪破,哪知你卻還是如此看不破!難道為師這條命,便分外不同,值得要拿你的命去換?如此輕言生死,你太令為師失望了!」

凌華頭一次見世尊如此疾言厲色,胸中一痛,語帶哽咽:「弟子實在是不能……」

師尊的手落在他的發上,語氣緩了下來:「為師並非責怪於你……唉,為師叫你來,卻還有別的事交代。隨我來。」

凌華一怔,站起身來,見師尊轉身而行,便忙也跟了上去。只見師尊逕自出了房門,入了大殿之後,穿過祭壇,最後在一間密室前停下了腳步。

凌華不由得一愣:「師尊?」

這裡乃是凌門內的另一處禁地,除掌門之外,無人可以進入。

師尊卻是親手撕下了門上的封條,回頭道:「進來吧,有些事,也該是你知道的時候了。」

凌華心中驚疑不定,隨著師尊踏入房門,卻只見密室之內,重重法印之中,懸浮著一枚明黃色的鼎器,散發著柔和的淡淡螢光。

「這,這是……」

師尊出神的看了半晌,良久,才開口道:「此物名喚凝神鼎,乃海魂瑪瑙所鑄,用以保存修仙者肉身兵解後的陰神。」轉頭看向凌華,「你可知那凝神鼎之內,是何人的陰神?」

凌華搖頭。

「數百年前,凌門出了一名百年難遇的奇才,精通術法,修為了得。一生降魔誅妖無數,眼見飛昇在即之刻,卻因遇上了自北天魔域而來的一名魔尊,為了封印此魔物,功體受損過度,無力度劫,不得不將肉身所有功力轉注到元神之內,肉體滅去,兵解而出陰神,以為來世繼續修證之用。」師尊緩緩的道,「凌門至今,尚未出現過第二個這樣的不世之才。」

凌華先是一驚,然後點頭道:「弟子亦曾聽說過這位前輩的事蹟,便是那封印住禁地內魔物之人吧?沒想到他的陰神便保存在此鼎之內。」


師尊點了點頭,輕聲道:「此人……便是你的前世。」

凌華大為震驚,一時之間,竟說不出話來。他猛然間想起當年那個魔物,緊緊盯著他的臉,咬牙切齒的說原來是他,數百年前將自己封印在了那山洞之內——他還以為不過是那魔物的癲狂囈語,並未放在心上,卻是做夢也沒想到,竟是自己的前世,親手封印了那魔物。

「那……那這凝神鼎內,保存著我前世的陰神,莫非是為了……」凌華語帶猶疑,看向師尊。

師尊點點頭,開口道:「不錯,便是為了讓你能繼續前世修證之路。如今你修為已至一定境界,當是能承受得住此鼎內的陰神了。前世你原本便離登仙只差一步之遙,如今那陰神內尚存數百年功力,你只需將那陰神納入體內,便可直接度劫飛昇了。」

凌華腦子裡一片混亂……成仙?突然之間他便可以度劫成仙了?可他,可他原沒想過要成仙,小師弟還等著他……

「弟子……弟子不願……」

師尊面色不由得一變:「你不願?入我凌門,能夠修成大道乃是所有凌門弟子畢生宏遠,你竟說你不願?」

凌華一咬牙,道:「弟子不願成仙,只想好好守護凌門。」

師尊面露不忍之色,半晌,才道:「華兒,為師怎不知你心內所想。你顧唸著眾多師弟,放心不下。可是為師亦有考慮。若論品性、修為、聲望,乃至資歷,你都是掌門之位的不二人選。可你卻有致命的軟肋之處,遇敵時你殺伐決斷,從不心軟,可唯獨對著身邊親近之人,便優柔寡斷,裹足不前,所慮甚多。如此怎能擔得起掌門一職?」

他是這世上最瞭解凌華之人,每次凌門弟子犯錯時,皆被凌華以己身督訓不嚴為由,向他求情免責。別人且不說,單是凌昭,凌華便一而再,再而三的手下留情。作為大師兄,倒情有可緣,可若論掌門,凌華實在是缺了那一份冷硬心腸。

或許他還需要多磨練,可自己所剩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只能在其他的弟子之中,挑選一名更加適合擔任掌門之人。

凌華垂目輕聲道:「師尊所言甚是……弟子,並未想過要接任師尊的掌門之位。」

他從沒想過要做凌門掌門,只想這一輩子,守護住凌門罷了。

「你沒想過,可你是凌門的大師兄,你所有師弟皆以你為尊。你若不接任,試問還有誰敢呢?誰又能服眾呢?」

凌華身子一顫。

「更何況,你便是修成了大道,將來依舊可以時常回凌門看看。便是凌門有難,你也能出手相助,百利而無一害,為何如此固執呢?」

凌華默默垂首不語。

師尊嘆了口氣,道:「你有沒有想過,以你如今的修為,無法替昭兒去除淨體內的魔氣。若你平添了數百年功力呢?」

凌華猛然抬起頭來:「師尊……」


「為師知道你掛唸著昭兒,絕不會坐視他由得體內魔氣所噬。」師尊閉目嘆息,「要徹底去除他自胎內帶出的魔氣,非純陽仙氣不能為之。華兒,你明白嗎?」

凌華身子重重一顫,緊緊抿住了唇,終於「噗通」一聲跪倒在地,一字一句的道:「弟子願意……繼承生前遺願,得證大道。求師尊成全!」

師尊伸手將他扶起,在心底默默嘆了口氣,道:「起來吧,為師要開啟法陣,助你納入陰神了。」

就在他轉身準備開啟法陣時,突然聽到了凌華低低的喚聲。

「師尊。」

「何事?」

「待我納入了鼎內陰神後,這凝神鼎,師尊可用得上?」

師尊一愣,隨即明白了過來,苦笑著搖頭:「不能。此鼎原是你前世親手所鑄,只認你為主,無法保存別人的陰神。」

海魂瑪瑙原是天下間罕物,凌華前世費盡千辛萬苦,才得以鑄成此鼎,自帶靈氣,除凌華之外,不認第二人為主。

凌華心內一窒,頓了頓,又道:「若我順利修成大道,入了天庭,封了上仙,能不能……救回師尊一命?」

師尊心內一顫,繼而緩緩笑了:「你若真被封了上仙,也許,便能將為師從黃泉路上拉回來了。」

凌華鬆了一口氣,閉目凝神,抱元守一,不再多言了。

師尊的眼內,閃過一絲蒼涼之色。

華兒,為師只怕已經撐不到……你得證大道的那一刻了。本也想早些助你納入陰神,及早登仙。卻是恐你肉身承受不住那鼎內的陰神,拖延至今,卻是為師再也沒有時間等了。

凌華於這法陣之內,至少要數日之久,自身的內力才能與那鼎器內的陰神完全相融。到那時候,他早已油盡燈枯,離開人世了。

他知道自己這名徒兒,原是個無拘無束的性子,無意執著於修仙之道。卻因為當年的魔物之禍,逼得他一夜之間性情大變,不得不一肩挑起那副沉甸甸的擔子。他並非強要凌華成仙,只是……希望他能卸下肩上的重擔,哪怕只是做個清閒神仙,也不想凌門大師兄這個名號,束縛了他的一生。

以後便為了自己而活吧,華兒,不要再活得那麼累了。

這也是為師,最後的心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