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七

凌昭在那山洞之內,開始幾日,還耐心等著那人回來。然而隨著時間一日日的流逝,漸漸便也沉不住氣來。

他的雙眼已經慢慢恢復了清明,雖偶爾視物還有些模糊,但行動已無大礙,內力也已恢復了七、八成。屈指一算,那人離開已經是第十日了,為何還不見回來?洞內食物盡有,那人還給他留下了一件寶器,狀如茶杯,觸手生溫,內有飲之不絕的清水。想得如此周到,為何卻是一去毫無音信?便是有事耽擱了,也該回來告知他一聲才是啊。

每日裡只能守在這山洞內枯等,凌昭原是個多疑的性子,想得一多,心也便跟著開始亂了。那人遲遲不見歸來,不會是出了什麼事吧?還是……說要暫且離開,不過是為了哄他,留下足夠的食物和水源後,便打算從此避不相見了?

莫非,還是介意著他體內怎麼也無法清除乾淨的魔氣?

等到第十二日,凌昭再也無法如此等下去了,原已約好了十日之期,自己又多等了兩日。難道還要這般焦躁不安的繼續等下去?

「我說過的,若你十日內不見回來,我一定會去找你!」咬牙切齒的自言自語了一句,凌昭慢慢站起了身子,掃視了洞內一圈後,彎腰將那盞如意盅收入了懷內,轉身便向著洞口走去。被結界所擋,凌昭雙眸一凝,猛然抬掌,內力夾雜著魔氣,洶湧而過,那結界瞬間破裂。

他已不想再壓制體內的魔氣了。現在他所需要的,是力量,足夠強大的力量,能讓他將那人順利找到。無論那人出於何種原因遲遲不歸,他卻從來不是一個慣於被動等待之人,不管那人是有意還是無心,至少也要找到他,問個清楚。

凌昭出了山洞,雙眼一時間還不能適應洞外強烈的光線,眩暈了一陣,終於慢慢的平復下來。再睜開眼時,已經能清楚看到眼前所有景象了。

擔心會遇上凌門派出搜尋他的弟子,凌昭一路上小心翼翼,卻是走了半日,也未曾見到一名凌門子弟。難道凌門已經取消了對他的通緝?

凌昭疑惑了一瞬,卻也不敢掉以輕心,只敢揀偏僻的小道而行。只是沒個頭緒,也不知該往哪個方向去尋。以他如今的處境,按理說應當及早離開蜀山,遠走他鄉,免得被師兄們找到了,強行被帶回師門。只是他心裡掛唸著那人,不找到便不甘心就此離開——可是要去哪兒找呢?他連那人長什麼模樣都不知道,便是翻遍了整座蜀山,怕是也難找到吧。

正焦躁間,忽然聽到背後一聲輕笑,柔媚入骨的聲音響起:「又見面了啊,魔尊。」

凌昭猛然回頭,看清身後之人時,雙眸陡然一縮,那張妖冶豔麗的面孔,赤紅色的長裙,蜿蜒至裙角而出的蛇尾——不是當日害他陷入幻象的女妖,又是誰!

「來的好!」彷彿從齒縫裡擠出這三個字一般,凌昭全身殺氣大漲,習慣性的反手去抽劍時,才發覺相伴他多年的佩劍已經不在了……在他當時以為師兄相信了他時,親手棄於地上了。

眸子裡的怒意和恨意頃刻間變得更深,凌昭揮掌便劈了過去,那女妖輕飄飄一閃,避開了他的攻擊,笑意盈盈的道:「且慢動手,我並無惡意。」

凌昭冷笑一聲:「並無惡意?你陷害我至如此地步,還有什麼好說?你究竟是什麼來頭,為何要害我?!」

那女妖微微嘆了口氣,語氣幽怨的道:「我對魔尊忠心耿耿,一心盼你早日回北天魔域。奈何魔尊被那幫凌門之人騙得太深,始終不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份。我只好出此下策,也好讓魔尊看清楚那些人的真面目,早日斷了念想。」

凌昭聽得稀里糊塗,怒道:「你在胡說些什麼?誰是魔尊?」

女妖輕笑了一聲,悠悠道:「你可知自己爹娘是誰?來自何處?為何凌門上下數十名弟子,唯獨你體內帶有魔氣?這些,你從來都不曾懷疑過嗎?」

凌昭眼神一凝,他自有記憶起,見到的第一人是大師兄。師尊說他曾經大病一場,忘記了前事。他確實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每次去問師尊,師尊也不肯明言。這女妖,話中有話,到底想說些什麼?

「你再想想,為何當日你那幾名師兄,尤其是你那大師兄,一口咬定了你便是個魔物?」女妖抬手撩了撩長發,意味深長的看向他,「他們可曾聽你解釋?可曾對你手下留情?可曾顧念半分師兄弟情意?他們——真的將你當成過自己人嗎?」

她每說一句,凌昭眸子內的暗色便加深一分,他一直不願去想,分明是朝夕相處了十年,親如手足的師兄弟,為何那般輕易便認定了他入魔,甚至連解釋的機會都不給他,直接便痛下殺手——而大師兄看著他被困在降魔陣內,那種「你果然是個魔物」的眼神,他永遠也忘不了。

難道……在大師兄的心裡,早已認定了他是個魔物?


「你究竟知道些什麼?」凌昭不得不懷疑起這個女妖的身份,為何要對他說這些?她好似很瞭解自己,她到底有什麼目的?

女妖笑得柔媚:「我所知道的,也不過這些罷了。不如我帶你去見我的主人,你心中所有的疑惑,你的身世,你的來歷,他都會解釋給你聽。」

她向著凌昭伸出手,凌昭後退一步,眼內殺氣陡現:「我憑什麼要信你?」

他絕不相信這女妖會心存善意,否則也不會害他差點命喪於降魔陣內。

「你不信我,便永遠無法得知事實的真相。更何況——」女妖笑了笑,突然欺身而上,長長的蛇尾捲上了凌昭的腰,濃濃的魔氣霎時席捲而來,凌昭竟無法與之抗衡。她湊到凌昭耳邊,吐氣如蘭,「如果我想殺你,易如反掌。你說,我有什麼好騙你的呢?」

凌昭的身子驀然間僵住了,這女妖,不,不是妖,這是個魔物。一個純種的魔物,凌昭甚至能察覺到她體內所散發出的,強烈的,嗜血的魔氣。

這絕不是個低等魔物,就算是大師兄遇上了,只怕也難以輕易對付。

凌昭眸子內戾氣一閃,終於還是克制住。良久,緩緩開口:「放開我,我跟你走。」

這魔物說得不錯,若是想要殺他,確實是不必費這麼多苦心。更何況,她既然口稱要帶他去見她的主人,可見這魔物果然是受了驅使而來,一次不成,必有下次,自己不如便索性跟她走一趟,看看那幕後主使者究竟是什麼來頭。

那魔姬聞言,面帶得色,鬆開了蛇尾,笑道:「我一片苦心,魔尊不久便會明白了。」

言畢,化為一團紅霧,將凌昭裹在其間,隨即消失不見。

凌昭被那團紅霧裹住,什麼也看不清,一路如騰云駕霧般,片刻間,終於落地。睜眼一看,卻是身在凌門後山的禁地之外。

難道……那魔姬要帶他去見的主人,便是山洞之內封印著的那隻遠古魔物?

彷彿看穿了他心內所想,魔姬輕笑一聲:「進去吧,我主人已經等你多時了。這結界我破不開,只能仰仗魔尊,帶我進去了。」

話音剛落,那團紅霧便散開來,融入了凌昭的體內。凌昭略一分神間,便只覺一股強大的力量,瞬間將他拉入了洞中。

這已不是他第一次進入這洞內了。

身子剛站穩,那紅霧立即便從他體內溢出,重新聚為人形。凌昭一扭頭,只見那魔姬跪倒在困於陣法內的魔物面前,神情激動,聲音顫抖:「魔尊……我終於又見到你了……可恨凌門鼠類,竟敢如此對您!」

魔物一雙暗金色的眸子,微微睜開,視線落在她身上,緩緩開口:「赤綃?」

名為赤綃的魔姬渾身一顫,抬頭哽咽道:「魔尊還記得賤妾的名字……不枉賤妾萬里之遙,數百年尋找,終於探到了魔尊的下落。魔尊……」

魔物微微點頭,打斷了她的話:「辛苦你了。剩下之事,便交由本座吧。」

赤綃似還有話想說,卻也不敢造次,乖乖退到了一邊。


那魔物轉過頭,看向凌昭,唇角輕輕勾起:「你好似,吃了不少苦頭啊。」

凌昭面色冰冷,盯著那魔物的面孔,良久,才一字一句的道:「你究竟與我,是何關係?」

他早該發覺的,這魔物的臉,幾乎與他生得一模一樣。

只是之前幾次,因為心存恐懼,不敢細看那魔物的臉。而那張臉上,又被赤色符文所纏繞,遮掩了五官,只有那雙金色的眸子,異常明顯。美麗而令人恐懼的生物……那是他唯一的想法。

這是第一次,他如此仔細的看清楚面前魔物的這張面孔——然後他才驚覺,他竟然離這魔物如此之近,觸手可及。

「我與你之間的關係?」魔物緩緩的笑了,魅惑萬分,「你還想不到麼?我,便是你。」

凌昭猛然後退一步。

「你……胡說!」

「你體內的魔氣,與我同源。我便是你,你便是我。我所有的力量,都是你的……」魔物向他伸出雙手,如同催眠般的聲音,落在凌昭耳側,「你不是想變得更強嗎?你來找我,不就是為了得到我的一切嗎?」

凌昭雙眼一片迷濛,身不由己般的向前探出手,就在幾乎要觸到那魔物的時候,猛然清醒過來,身子一退,發出一聲怒吼:「不是我來找你!是你,是你令那魔姬故意陷害我!是你害我被師兄誤會,是你才使我落得如今地步!」

魔物神色一變,看向一旁的赤綃。赤綃嚇得身子一抖,急忙辯解道:「賤妾不過是殺了幾個人類……若非如此,魔尊又怎會對凌門死心?」

她急急向魔物解釋了一通,魔物聽完後,只淡淡道:「我知道了,你做的很好,赤綃。」轉頭看向凌昭,「他們如此對你,你還看不明白?你以為凌門上下,真的當你是凌門子弟?他們害怕你的力量,忌憚你的身份。你和我原為一體,你那個師尊,還有你的師兄,早知道你的身份,不過是等待時機,一舉除去你罷了。」

凌昭顫聲道:「不,不可能!若師尊想殺我,又何須等到如今……」

「因為他們也想得到你的力量!」魔物雙眸內陡然射出濃濃的恨意,「不過是想利用你,為凌門賣命!一旦發覺你體內魔氣未消,便想除之而後快。你以為赤綃殺了你的師兄,一心要替他們報仇,他們可有將你放在心上?竟然用降魔陣對付你,難道你不恨?」

凌昭面色慘白,當日的情形歷歷在目,他心中的恨意,隨著魔物的每一句反問,便加深一分。

「我……」

「別猶豫了。」魔物緩緩的向他靠近,「我怎會害你?你就是我,只是重新得到你原本便有的力量罷了。做魔物有什麼不好?你比他們任何人都強,再也沒人敢對你如何……」

凌昭腦子裡亂成一團,下意識的便呢喃道:「不,我不想變成魔物……我答應過那人,絕不入魔……」

魔物雙眸猛然一縮,戾色頓起:「你答應了誰?」

凌昭不肯回答。

「哼,無聊的承諾。」魔物冷冷的道,「你現在能做什麼?連赤綃你都對付不了,能躲得過凌門上下的追殺嗎?難道你便打算一輩子躲躲藏藏,做只縮頭烏龜?只是拿回本就屬於你的力量罷了,對你有何壞處?」


凌昭掙紮萬分,遲疑的看向魔物:「你……你要如何將力量給我?是不是佔據我的身體,從此取代於我……」

魔物微微一笑:「怎麼會?我說過的,我和你本就是一體,何來取代之說?」再次向著凌昭伸出雙手,「來,你只需將手遞與我,我的一切,便屬於你了。」

凌昭垂下眼簾,腦子裡有個聲音在不斷的迴響:伸出手吧,這個魔物有著你所無法想像的巨大力量,得到了他的一切,便再不懼怕凌門上下的追殺,連大師兄,也再不是你的對手了。

那麼,答應過那個人,絕不入魔的承諾呢?

就算變成了魔物,他的心也不會變。那個人若真心喜歡他,一定也會原諒他所做出的選擇吧……就算不原諒,也沒關係。以後有的是時間,找到那個人,將他重新帶回身邊。

他只是想變得更強而已。

如果連自己都保護不了,將來又如何能與那人長相廝守?總不能讓那人護他一世吧?

不由自主的,凌昭伸出了雙手,就在他的指尖觸到法陣的一剎那,魔物的眼神驀然一變,手指瞬間穿透陣壁,一把將凌昭拽入了法陣中。

「本座終於等到了今天,哈哈哈哈……」

伴隨著狂妄的大笑聲,只見法陣內華光閃過,兩條人影漸漸合為一體,隨即,嘩然一聲,法陣破裂,重生的魔物踏步而出,原本佈滿於肌膚上的符文,已經消失不見。

那張臉,依舊狂狷而美豔,酷似凌昭,卻又已是截然不同的氣勢。

一旁的赤綃狂喜奔上:「恭喜魔尊,重獲新生!」又邀功般的湊上前,「好叫魔尊知曉,賤妾為了替魔尊解恨,已將前日設陣對付魔尊的幾名凌門子弟誅滅。只可惜沒找到那名主陣之人……」

話音未落,卻是身子驀然一顫,低頭一看,胸前洞穿一個大口,對上的,是魔尊冷冰冰的視線:「赤綃,本座有沒有說過,最恨被人玩弄於手心,又最恨擅自做主的屬下?」

赤綃瞪大了雙眼,雙唇無力的開啟:「賤妾……也是為了魔尊……」

「本座想要對付之人,幾時由得你插手?」

毫不留情的一鬆手,那具軟綿綿的身子癱了下去,隨即化為了紅霧,消散殆盡。

竟敢設計陷害他再次被困降魔陣內,若他當時未能僥倖逃出,豈不就被她給害死了?再者,又擅自前往凌門,殺了那幾名當日輔陣的凌門弟子——他們的確是該死,卻不該由她來動手。

如此踰矩,即使曾經身為他的寵姬,也沒有再留在身邊的價值了。

「凌、華。」冷冷的吐出這兩個字,凌昭眼內戾氣一閃,唇邊泛起一抹陰冷的笑意,身影一動,破了洞口的結界,化光而出。

數百年前是你,數百年後仍是你,新仇舊恨,終於可與你從頭清算了。

師兄,再見面時,你會是何種表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