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十一

臨虛在入了天庭不久,便迎來了臨虛宮的第一位訪客,凌華仙君。

那日他方自從丹藥房內轉出,剛剛踏出臨虛宮殿門,便瞧見臨虛宮外那棵仙桂樹下,立著一名仙君,原本正微微仰頭,望著滿樹的桂花出神,聽到腳步聲,轉過頭來,向著他頷首一笑:「臨虛真君,有擾。」

臨虛認出他來,曾於南極仙翁處見此位仙君與那老兒對弈,也算是有過幾面之緣的,便禮貌的笑道:「原來是廣崇元君座下凌華仙君,久仰。」

凌華失笑道:「久仰?我不過是這天庭之內最無所事事的一個清閒神仙,何來久仰一說?」

他這話說的不錯,凌華入天庭已有千餘年,原不該再歸於廣崇元君門下,分擔些文書清理的閒職。只是他生性懶散,幾次三番推脫天帝欲授予他的其他官職,只願掛個不管事的閒職。久而久之,天帝也就不加以勉強了,隨他去。

臨虛說的原不過是客套話,聽得凌華如此回答,倒有些尷尬,只得岔過去道:「不知凌華仙君來小仙臨虛宮,所為何事?」

凌華伸手拂過衣襟,指尖沾著兩片桂花花瓣,微微一笑:「不過是路經此處,見真君殿外的仙桂恰巧開花了,不由得為之駐足。」

那一樹桂花,襯得滿院飄香,好似當年的那一夜,凌門殿外的桂花樹,一夜間花落滿地,鋪著銀白的月華,安安靜靜,血流成河。

都已經過去了千餘年的往事,不知為何,卻還是歷歷在目。

微一出神間,只聽臨虛開口道:「既如此,不如小仙便煮一壺茶,於此仙桂之下,請凌華仙君同飲如何?」

凌華斂下心神,回身笑道:「多謝真君美意,卻之不恭,我便叨擾了。」

自此以後,凌華便成了臨虛宮內的常客。他喜歡此處的幽靜,也喜歡臨虛淡然灑脫的性子,與臨虛成了好友後,有事無事便也要過來坐坐。兩人飲茶閒聊,日子過得倒也悠閒。偶爾來訪卻遇著臨虛不在時,宮內的白鶴童子也不攔他,隨他出入自由。只是自從臨虛在人間撿到條妖蛟後,便漸漸極少回臨虛宮內了,而凌華也發覺了,臨虛對那條妖蛟一日重視於一日,甚至不惜一切,要助那妖蛟化龍。

凌華苦勸未果,只能暗自擔憂焦急——他見過那妖蛟,對著臨虛一副佔有慾極強的模樣,分明是情意昭昭,難道臨虛不曾察覺?不是他多慮,而是臨虛實在是太過異常,為了那條妖蛟,竟然留在了棲龍山,不是一日兩日,而是數百年。仙家本是無情,來去自在,有了執念便有了魔障,日久自當生情,難道臨虛真君不曾想過不妥?

可是臨虛便如同著了魔一般,任憑他如何勸說,仍舊執意要替那妖蛟擋天劫。凌華真恨不能揪著他領子罵醒他,就算你是神仙,太乙金仙之體,替那妖蛟擋下了雷斬天誅之劫,你又能得到什麼?那妖蛟化龍後入了浣龍池,洗盡前塵,什麼都不記得了。你道行盡毀也罷,為他受罰也罷,於他而言都不過只是個不相干的陌路人,彼時彼日,你當真不會心痛,不會後悔?怎會有如此執迷不悟的蠢人——不,蠢神仙?

可他看到臨虛的神色,便知道自己說什麼都是白搭了。那樣淡然而鎮定的神情,分明是已經預料到了所有後果,全無半分遲疑之色。

到最後,凌華也只能一聲長嘆,低聲道:「你將來……替他擋了天劫,天帝面前再瞞不過去,好歹服軟認個錯,受了罰,我等著你回來再找我一同飲酒。」

之後的數百年間,他眼睜睜看著臨虛因為替那妖蛟擋劫,篡改天命,違反天條,被削去仙籍,抽去仙骨,打回散仙,貶往人間。而那妖蛟化龍之後,被封為益水龍君,忘記了所有前塵往事,安然的做著他的水府之主,娶妃生子,再不記得臨虛。

事已至此,凌華雖明知龍君已經什麼都忘了,卻是一想到臨虛為了他,落得如此地步,而他竟還能這般自在,便怎樣都無法對他擺出好臉色來。只願那益水龍君與臨虛,從此再無糾葛,莫再相纏。

他知道臨虛已無仙籍在身,至多不過幾百年壽命。到時候天人五衰之劫一至,勢必要神魂俱滅,消失於天地之間。而在臨虛被貶下凡間的數百年間,他亦無時無刻不在尋找著能救臨虛的法子。

直到他無意中聽說,北天魔域內的幻魔,有一顆名為聚魂珠的寶物,能聚人魂魄,起死回生,這才終於看到了一線曙光。

北天魔域的幻魔,萬虛宮之主,凌昭。

他當年的小師弟,如今的萬魔之尊,已有數千年,不曾相見。


凌華的唇邊泛起一抹苦笑,有意無意之間,探手入懷,觸手生溫的,是那枚刻著「凌昭」二字的玉珮——已是三千年歲月,彈指一揮間,悄然而逝。

他原以為,永生永世,再也不會與凌昭有相見之日。

這數千年來,他表面上云淡風輕,做著他的瀟灑神仙,似是已經放下了一切。然而每每午夜夢迴,便又見那心魔。

仙家原該六根清淨,無嗔無念,自然便該無夢。心魘而生夢,那心魔竟是從不曾放過他。當年他的一念之私,放虎歸山,竟害死了同門四位師弟。凌門之禍因他而生,他無法忘記,又怎能忘記。

他在自責與自悔之間,渡過了這漫長的數千年。

若再見凌昭,只怕心魔又起。執著於前塵往事,堪不破愛憎執念,本是仙家大忌。他強行壓制心魔數千年,一旦失控,愛恨之心再起,只怕一身修為,至此便毀於一旦。

他曾經對著臨虛疾言厲色,問他為何要與容琛糾纏不清,為何放不下情愛二字,陷入情障,甚至不惜自毀修行,落得個萬劫不復的下場。可是他自己這數千年來,又何曾真正放下過一切,看淡過往事?

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凌華猛然轉身,揮袖間已出了天庭,逕自往北天魔域方向而去。

臨虛已經時日無多,能救他的唯一方法,也只有入北天魔域,找凌昭借來聚魂珠。他不願去見凌昭,難道便眼看著臨虛當真魂飛魄散?

而他數千年的心魔,堪不堪得破,也只在這一次,能見分曉。

北天魔域之內,半躺在軟榻之上的男子,容顏妖冶,漆黑如墨的長發,暗金色的雙眸,原本懶洋洋的微眯著眼,忽而坐直了身子,唇邊緩緩露出個笑容。

有魔卒奔進殿內稟報:「魔尊,有仙家之氣入了魔域,如今正朝著萬虛宮而來。」

偎依在他腳邊的數名魔姬紛紛變色,凌昭面上笑意更甚,漫不經心的開口道:「慌什麼?還不大開城門,迎接我師兄來訪。」

苦等數千年,你終於來找我了啊,師兄。

居然敢隻身獨闖北天魔域,看來師兄的修為,愈發高深了。只是避而不見數千年,如今突然肯來找我了——師兄,這次前來,莫非是下定了決心,要親手來殺我了?

隨著那道仙氣的漸漸臨近,凌昭唇邊的笑容便愈發加深,似乎連骨子裡都在飢渴,興奮到指尖都在發顫。

然後他終於看到了那抹身影,出現在了大殿之外。

一襲青衣的仙君,長袖寬袍,風骨卓絕,神色自若的踏步而入殿內。凌昭斜靠在軟榻之上,神色曖昧,目不轉睛的盯著凌華:「師兄,數千年不見,如何今日肯屈尊來我萬虛宮?」

凌華亦微微一笑:「師弟,久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