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十

那道褐光捲住凌華的身子,一閃即逝,瞬間已離那山洞數里之遙。見那魔物並不曾追來,光影落在了一處洞府內,隨即化為一道人影,一襲褐色長裙,青絲垂腰,目若秋水,不是陰山君卻是誰。

凌華無力的靠在她肩上,勉強睜眼,微微嘆息:「我又欠你一筆人情了,陰山君。」

陰山君扶著他坐下,瞧了一眼他腹部血淋淋的傷口,雙眉蹙起,冷冷哼了一聲道:「若非我恰巧經過,你這條命是不是便交代在那魔物手裡了?若我沒看錯,那是你師弟吧?怎麼,你將他傷治好後,他終究還是入了魔?還如此對你?」

凌華垂目苦笑了一聲,開口道:「他如今,已不是我師弟了。」

陰山君冷冷道:「如此忘恩負義,自然不配再做你師弟了。」

凌華搖搖頭:「他並不知道當初救他之人,便是我……我和他之間的恩怨,三言兩語難以言清。何況這次,原是我要殺他在先,誰知功虧一簣,反而差點命喪在他手中。」

若他那一劍,再往下三分,便不是如今的局面了。只是他沒料到,凌昭徹底入魔後,實力竟是如此深不可測,他拚力一擊,沒傷到他要害,反被凌昭所制。

師尊說的不錯……早知今日,當初便不該縱虎歸山,徒留後患無窮。

陰山君見他神色淒涼,想到當初凌華來借血鱗草時,對他那小師弟情意昭昭,分明是已經動了心,甚至連修仙之心,都摒棄於一旁了。不過是數日不見,怎就變成了如今場景,兩人兵刃相見,已成你死我活之勢。

凌華已修成了仙體,而他那小師弟,卻是徹底成了魔物。

心底嘆息了一聲,陰山君轉過身去:「你與他之間的恩怨,我也不想多問。如今你傷勢不輕,仙體受損,還是安心留在此處,待傷好了再作打算吧。」

這次她能救下凌華,也是僥倖。若非那魔物已被凌華所傷,只怕憑她的實力,也難以全身而退——凌華的師弟究竟是何來頭?那樣恐怖的實力,那樣可怕的魔氣,絕非一般的魔物可比。

凌華的功力已是不俗,又成了仙,竟敵不過他的一擊。陰山君心內隱隱有著不詳的預感,那魔物,不會就是傳說中的北天魔域內三大魔尊之一吧?

若果真如此,凌華惹上了他,只怕將來還要吃大虧。

只是她也知道凌華的性子,既然狠得下心起了必殺之意,想必他那師弟,當真是做下了無法原諒之事。她從來不插手凌華之事,雖然擔心,卻也只能放在心底。

見凌華閉了眼,正盤腿調息內力。陰山君目光一凝,良久,收回視線,默默的轉了身。她如今能為凌華做的,也不過是盡力去尋些仙草靈藥,助凌華早日傷癒。

她只是個妖類,原不懂人類的感情。凌華於她,前世是恩人,今生是摯友,而她所有的眷念之心,那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意,於凌華無益,於她自己也無益。

她一直都明白,所以她從不貪求更多。

「妖,便是妖。情是何物,用來作甚?」唇邊泛出一抹微涼的笑意,陰山君身形拂過,瞬間已出了洞府,低低的嘆息消散於風中,「自毀道行而已。」

她陰山君,修煉千年,得凌華一知己良友,足矣。

凌華運功調息良久,稍稍恢復了些,緩緩睜眼。洞內已只餘他一人,想必是陰山君為免打擾他,暫先離開了吧?

想到這次幸得陰山君所救,凌華便不由得低聲苦笑了一下。他欠陰山君的人情債,一筆加一筆,真不知何時才能還清。卻也幸而身邊有這樣一位好友,雖言語刻薄,時常對他冷嘲熱諷,但真正關心他的,卻也是她。

將來她若有需要自己之處,少不得赴湯蹈火,竭盡全力助她,也算是不負知己一場。


凌華的手慢慢移到腹部,那幾乎將他捅穿的一刀,留下的傷處,血跡猶存。性命是保住了,卻不知要何時,才能傷勢痊癒。

閉上眼,凌昭那張帶著深深恨意的臉,那邪笑著不斷的說出殘忍之詞的唇,又浮現於腦海之中。

而那張臉,也曾經帶著一片癡戀之色,輕輕蹭在他的肩窩處。

那張唇,也曾經吐露出炙熱的愛戀之語,在他的唇上落下深深的吻。

如果他不曾離開那山洞,如果他不留下凌昭一人,是不是……如今的一切,便不會發生?

凌華永遠也忘不了,當他自法陣內屍解而出,修成仙體後,看到的,卻是被毀了一半,一片狼藉的凌門大殿。師尊已然過世,而凌門後山,又添新塚數座。

那是他的四名師弟。

已被封為凌門新任掌門的二師弟,面對他驚怒之下的追問,只面色慘白的回答了一句:「小師弟……已然墮入了魔道。」

他瞬間便明白了一切。

狂怒之下趕回了那山洞,裡面早已空無一人。他只看到了洞壁之上的留言,卻是凌昭告知十日之約,他卻逾期不歸,苦尋不得。故而暫先離開,要他留在此處等他回來。

等他……回來。

凌華怒極而笑,等他變成了魔物後,再回來找他麼?

等他毀了半個凌門,殺了他四名師弟後,再回來麼?

他費盡辛苦救下的小師弟,他初次情動喜歡上的小師弟,答應他絕不入魔,說將來要與他離開蜀山,從此相守在一起的小師弟……為什麼,卻變成了魔物?!

探手入懷,一枚晶瑩剔透的白玉握在他手內,手指慢慢撫過「凌昭」二字,凌華幾乎便要將這枚玉珮捏為粉碎。

你明知一入魔道,便再無回頭路。你明知我曾經說過,若你入魔,則再不必見我……為何還是要執意踏上這條不歸路!

若他當初狠下心來,封印了凌昭,又怎會釀成如今凌門之禍。若他能早幾日破關而出,又怎會讓四名師弟,無端送命。

他發誓一生守護凌門,凌門卻因他而再次染血。

他知道,他與凌昭,已再無第二條路可走。

他沒有入天庭受封,而是守在山洞附近,等凌昭回來。再相見之時,他看到的已不是他的小師弟,而是當年那個輕笑間奪走他無數師兄性命的魔物。

那張曾經令他無比厭憎而痛恨的面孔。

那張曾經令他心亂如麻不由自主而情動的面孔。

為何偏偏卻是同一個。


狂狷的笑容,輕佻的姿態,燃燒著恨意的雙眸,以及那毫不留情的一刀。

這樣陌生的凌昭。

凌華喉頭猛然一甜,猝不及防間嘔出了一口鮮血。體內真氣一亂,急忙收斂心緒,極力入定。

有身影緩緩而入,在他面前站定,微微一笑:「師兄,你如今,究竟是恨我,還是愛我?」

凌華雙目緊閉,這是他的心魔。

師尊曾言,他前世功虧一簣,敗在了度劫飛昇的最後一關。當初他在法陣之中,將鼎內的陰神完全納入體內後,遇到的,便是他前世的心魔。

他前世的最後一劫,敗在了心魔之關。

那妖冶而豔麗的魔物,綻開一絲傾倒眾生的淺笑,抬手輕輕挑起他的下頜,親暱的貼在他耳邊:「若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你還捨得封印我麼?我原是愛你之心,難道你不願同我一起,享受永生的極樂?」

不過是剎那間的心動,前世的他,瞬間被天雷直劈而下,灰飛煙滅。

而他,於那法陣之內,再次被此心魔所擾。只是他絲毫不見心動,只冷笑著拂開那魔物的手,淡淡道:「若我再見你,自當全力誅殺,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轟然一聲,法陣破裂,他前世堪不破的心魔,終於因他一句話而煙消云散,再不能阻他成仙之路。

只是,他今世的心魔,卻又已是另一副模樣。

恍惚間好像又回到了那山洞之內,小師弟縮在他懷內,靠在他胸前,輕聲的笑著,對他說:「師兄,我喜歡你,你別修仙了,以後便同我永遠在一起,好麼?」

他險些便要回答,好。

神智迷亂的一瞬間,忽聽「錚」的一聲輕響,他猛然睜眼,額上全是冷汗。

卻是他手內握著的那枚玉珮,墜地之聲。

凌華緩緩俯身,拾起那枚玉珮,凝視片刻後,重新納入了懷內。

堪不破,才會被心魔所擾。他曾經想毀了這枚玉珮,可此舉又有何意義,無非是驗證了他,看不破而已。

他已得證大道,修成仙體,原該忘卻人世間的種種,無愛無憎,無嗔無念。自此做他的逍遙神仙,不再為紅塵所累。

只是他……卻為何始終,看不破。

在陰山君的洞府內調養了數日後,凌華終於勉強恢復了仙體,自知不可再在人世間滯留下去,便作別了陰山君,準備入天庭。

「今日一別,不知何日才能再相見。」陰山君微微一笑,舉起酒杯,向他輕輕晃了晃,「薄酒一杯,且當為君踐行。」


凌華笑了笑,接過酒杯,一口飲盡,放下酒杯:「來日當在蓬萊相見,暫別。」

希望再見之日,是陰山君修成大道,與他同列仙班之時。

陰山君笑著,看著他走出洞府,漸漸身影消失不見。執起酒壺,替自己又倒了一杯酒,輕輕笑了一聲。

凌華從未問過她,願不願意修仙。

她其實只想做條蛇妖而已,無拘無束,恣意隨性,看盡滄桑變遷。即使來日相見,她必仍在此處,固守洞府,不會離開。

依舊是那條白眉蝮,便如同數百年前,你救下我的那時,一樣。

凌華入了天庭,天帝封其為凌華仙君,因初入天庭,並無實職,天帝便令其暫歸廣崇元君門下,分擔些文書清理而已。

這原是別的仙家都不願為之的清閒之職,凌華卻略不在意,每日只是過著他的閒散日子。

而人世間,早已滄海桑田,歲月變遷,凌門一代又一代,新人輩出,日益茁壯。當年的那一切,早已成為了歷史,再無魔物之禍相擾。

凌華立於云端,微微俯首,輕輕一嘆,回轉了身子。

塵世間的種種,似乎都已離他遠去了。

千年已過,他是不是……也應該都放下了?不知遙遙不可及的北天魔域內,那享受著極樂的魔尊,是否依舊還,執著於他?

耳內忽然傳來鶴鳴之聲,凌華回頭,卻見一仙君,足踏白鶴,背插拂塵,瀟灑出塵,見他看過來,微微一頷首,與他擦肩而過。

凌華不由得微一出神,連身旁的一名仙君對他說了些什麼,都沒聽到。直到被連喚了幾聲,才回過神來,略帶尷尬的笑道:「何事?」

那名仙君怪異的瞅著他:「你呆呆的盯著臨虛真君的背影,想什麼呢?他不過是初入天庭不久的仙君,總不會是你的舊識吧?」

凌華笑了笑,搖手道:「沒……只是走神罷了——原來他便是臨虛真君。」

凌華在整理天庭的文書時,曾翻看過臨虛真君的卷案,對於這位仙君在得道升仙之前,為人那一世的經歷,十分清楚。

奉師命下山,入宮除妖,救下一國之君,卻被那年少的皇帝逼著成了禁臠,險些被那段孽緣折磨得送了命。

凌華對他莫名而起的親近之心,或許便是因為,他和曾經的自己,有些相似。

同樣曾經為情障所困。同樣幾乎便分不清愛恨。

「你很在意臨虛真君?」那名仙君好奇的看了他一眼。

凌華微微一笑:「只是覺得……說不定我與他脾氣相投,適合做朋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