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十四

凌昭從鏡像城回到萬虛宮後,這一等,便又是等了數百年。每日裡百無聊賴,便將裝著凌華頂上金花的玉盒拿出來把玩。這一日,原本正懶洋洋的喝著酒,忽然神色一動,暗金色的雙眸微微眯起,緩緩露出個笑容。

依偎在他膝上的一名魔姬仰起臉,嬌聲笑道:「魔尊,有仙家之氣入了魔域。」

凌昭點點頭,含笑道:「如此不怕死的,除了我那師兄,定然沒有第二個了。」

話音剛落,便有魔卒進來相報,道是有一名仙人帶著一名男子,強行闖入了魔域結界。

隨著那道仙氣漸漸臨近,凌昭唇邊的笑意也愈發加深。直到兩道身影終於踏進大殿,這才懶洋洋的略坐起了身子。

為首的那名青衣男子,周身溢滿了強大的仙家之氣,逼得大殿內許多等級低下的魔卒不由得紛紛後退了數步。就連原本偎依在凌昭足邊的幾名魔姬,也不由自主的躲到了他身後。

「師兄,別來無恙啊。」凌昭斜靠在軟榻之上,一隻手撐著下頜,笑容曖昧,目不轉睛的盯著凌華,「難得師兄肯屈尊來我的萬虛宮,一定是來歸還聚魂珠的吧?」

凌華微微一笑,上前一步,從懷內掏出一顆華光爍爍的明珠,遞過去:「正是要多謝師弟上次慷慨解囊,借我聚魂珠。如今特意備了謝禮過來,師弟請千萬要收下。」

凌昭接過那顆明珠看了一眼,面色不動:「原來是南海夜明珠。的確是難得一見的寶貝,多謝師兄厚贈——那麼,我的聚魂珠呢?」

凌華淡定的道:「沒了。」

凌昭神色微變:「沒了……什麼意思?」

「便是無法歸還的意思了。」凌華回答得毫不心虛,一臉坦然,「師弟萬虛宮內奇珍異寶何其多也,區區一顆聚魂珠,想必不會吝嗇吧?就當是送給師兄了,如今奉上南海夜明珠一枚,聊表歉意。師弟不也收下了麼?」

凌昭一怔,隨即大笑起來:「師兄是在開玩笑吧?聚魂珠可是我萬虛宮的鎮宮之寶,若不是師兄親自來借,我是斷斷不會隨意拿出的。如今師兄一句沒了,就想打發了我麼?」笑容一斂,聲音也冷了下去,「那聚魂珠,不就在師兄身後之人的體內麼?」

凌華後退一步,擋在了臨虛身前,面上微笑依舊:「師弟,你我之間斤斤計較有失感情啊。聚魂珠是無論如何不能還給你了,你說吧,要我用什麼來換?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一定都會答應。」

凌昭懶懶一笑,指著臨虛:「很簡單,從他體內將聚魂珠取出還給我便可。」

凌華嘆氣一聲,搖頭:「這可做不到。師弟,換個條件吧?」

凌昭盯著他的臉,半晌,噗嗤一笑:「師兄,你是不想要你那朵頂上金花了吧?」漫不經心的看了臨虛一眼,「這顆聚魂珠乃是我數千年辛苦修煉所得,若我想取回,簡直不費吹灰之力。別說不過是被你放入了此人體內,便是遠在天邊,也自能回到我手內。」

凌華的面色終於變了,凌昭瞧得有趣,笑得愈發開懷:「要不要試試看呢,師兄?是你親自動手,還是我現在便將那聚魂珠取出來給你看?」


凌華沉默了一會兒,終於抬起雙眸,淡然道:「師弟,我既然可以全身而入你萬虛宮,自然也可全身而退。今日我來,便是要你立誓,聚魂珠絕不會取回。」

凌昭負手大笑:「要我立誓絕不取回聚魂珠?師兄,你當我是顆軟柿子,隨便捏的麼?」

「你找了數千年的人,找到了嗎,師弟?」

凌昭面色陡然一變,雙眸一動不動的緊盯著凌華。

「天下間只有我知道那人在何處。這個秘密我守了數千年,師弟不是一直想從我口中套出來麼?」凌華垂下眼,聲音依舊平淡,「這個交換條件,如何呢?」

凌昭的面上陰晴不定,似乎想要看穿凌華的心思一般死盯著他。最後,終於開口了:「好,我答應你。聚魂珠便送給你了,你告訴我,那人在何處?」

凌華笑了笑:「師弟,你當我是傻的麼?若現在告訴了你,回頭你便將那聚魂珠又取出來了,我豈不是吃大虧了?」

凌昭幾乎要暴怒,忍了又忍,終於按捺住性子,開口道:「那你究竟想如何?」

「這個嘛……」凌華若有所思,回頭看了一眼臨虛,轉頭向著凌昭道,「我這位好友想來見見故人,師弟你看方不方便?」

凌昭冷笑一聲,故意道:「哪位故人?」

凌華亦笑道:「益水龍君。」

凌昭懶懶的向著一旁一指,道:「他不就在那邊坐著麼?」

凌華一怔之下,卻見容琛果然便在一旁。只是神情漠然,連看也不看這邊一眼,便好似不認識臨虛一般。

「他……不會是又什麼都忘了吧?」凌華不由得吃驚的喃喃自語道。他以為容琛見到臨虛,要麼激動,要麼大怒,哪怕是一把揪住臨虛的衣領,破口大罵,他也不會吃驚。怎會是如此冷漠呢?

他不是為了臨虛才入魔的麼?

一旁的幻魔嗤笑了一聲,懶洋洋的開口:「師兄,你都修了數千年道行,怎還如此天真?既已入魔,執念不再,享受的是永世的極樂,自然便不會再執著於任何人任何事物了。」

凌華回頭道:「那你數千年來執著之人,可曾有一日想要放棄找尋?」


凌昭笑容甜蜜,溫柔的道:「那怎麼一樣呢?那人可從未騙過我,當年我被逐出師門,身受重傷,連雙眼都被刺瞎,只有他肯陪在我身邊。我若找到了他,不知道會對他多好呢。」

凌華面色微變,轉過頭去:「他一定不會想到,你後來竟入了魔道。」

凌昭的臉色瞬間冷了下來,隨即又笑起來:「我知道你現在還不肯告訴我他在哪。沒關係,師兄既然來了,怎能不多住一段時日呢?那人的事日後再說也無妨。」伸手扯過凌華,「隨我去後殿吧,這裡便留給你那位好友和龍君敘舊好了。」

凌華避之不及,只來得及回頭擔心的看了一眼臨虛,便被強行拉扯著離開了。凌昭似乎心情頗為愉悅,連聚魂珠拿不回了也不放在心上,一路拉著凌華入了後殿,隨即吩咐設下酒宴,儼然是要同凌華共坐同飲。

凌華雖不知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但也知道這酒筵,只怕是筵無好筵。只是如今臨虛還在大殿之上,聚魂珠卻又實則還握在凌昭手內,只得坐下。對面的凌昭執起酒壺,親自給他倒了杯酒,含笑道:「師兄,且嘗嘗我萬虛宮內的酒,滋味如何?」

凌華微微遲疑了一下,伸手接過酒杯,喝了下去。那酒卻不知是何物所釀,既香且醇,只是稍嫌冰涼。喝下去後只覺滿口餘香,似乎連骨子裡,都浸透了那種奇異的冷香。

凌昭看著他將那杯酒喝下,笑吟吟的道:「怎樣?」

凌華放下酒杯,笑了笑:「好酒。」

凌昭卻不說話了,只是笑著看他,眼神一瞬不瞬。凌華微覺奇怪,正欲開口,忽然一陣天旋地轉,身子幾乎便要軟下。忙勉力撐起身體,抬頭看向凌昭,神色大變:「你,你給我喝的是……什麼……」

最後兩個字,已經是模糊不清了。凌華身子往旁邊一倒,被凌昭順手攬過,冷冷的笑意浮現在他唇邊:「師兄,你可真是大意,既入了魔界,還敢亂吃我萬虛宮內的東西?」

站起身來,將凌華抱在手內,毫不遲疑的逕自向著寢殿而去。

凌華從昏睡中清醒過來的時候,卻是躺在床上。紫紗帳,雪云被,熏香入鼻,簡直像是貴客般的待遇。

如果忽略那副鎖住他仙骨的鎖鏈,以及那張笑吟吟正低頭俯視著自己的面孔外。見他醒了,凌昭含笑道:「師兄,這一覺睡得可真沉啊。」

那張帶著笑的臉上,眸子裡卻是沒有半分笑意。

凌華不用想也明白髮生了何事,必然是凌昭在那杯酒中動了手腳。垂下眼簾,聲色不動:「我以為師弟要對付我,實在不必用這種不入流的手段。」

凌昭冷笑:「師兄本事那麼厲害,我又豈敢託大?自然是穩妥點的法子好。」壓身而上,拽住凌華的發絲,強行逼得他抬頭,「如今師兄頂上金花在我手內,我倒想看看,你體內剩餘的二花,還能撐多長時間?」又緩緩鬆手,「只要你肯說出那人下落何處,我便將金花還你,決不食言。」

他知道凌華這數百年來,幾乎不曾離過棲龍山半步。無非是因為體內金花已失,連天庭都已回不得,如今身處他魔宮之內,日夜受魔氣侵襲,又被鎖住了仙骨,仙氣必然耗損得更快。假以時日,仙體必將散盡,三花聚滅,神魂皆散。


他不信,凌華會不明白這點?

顯然凌華是明白的,只是他卻低估了凌華的性子,只聽凌華開口道:「師弟大可等到那一日,親眼看著我神魂皆散,豈不是更痛快?」

凌昭神色一變,眸內戾色大現,雙手向著凌華的雙肩猛然壓下,魔氣貫穿而入,鎖住凌華仙骨的鎖扣頓時又陷入幾分。

凌華頓不由得悶哼一聲,面色一白,額上頓時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嘖嘖,命都被我捏在手內,還能這麼嘴硬啊。」凌昭瞬間又恢復了一張笑臉,低下頭,緊盯著凌華因痛苦而變得蒼白的臉,「我知道師兄不怕死,可是……連你那位好友的性命,難道師兄也不顧了?」

凌華終於變了臉色:「你將臨虛如何了?」

凌昭笑得更為愉悅了:「你覺得,我會將他如何?他的生死,可就在師兄一念之間了。」

他真不明白,為何凌華會對那臨虛如此不顧性命。若說是動了心,又覺得不像,那臨虛分明已有了容琛,更何況凌華還親自將他送到了容琛身邊。可若非是動了心,又何必為了另外一個人,如此付出?

「我實在是不明白,你如何會對那臨虛真君,如此盡心盡力?」不自覺的將心中的疑惑呢喃了出來。凌華眸色一閃,看向凌昭,卻見那張邪魅妖冶的面孔上,果真帶著一絲不解的疑惑之色。

「知己一場,摯友之情,你原是不懂。」凌華淡淡的道。

「哼,本尊何必要懂那些。」凌昭不屑的笑了一聲,魔物原是無心,更是無情。他不懂何為知己,不懂何為摯友。在他眼內,萬虛宮內以他為尊,放眼天下間,也只有一個人,值得他執著相求。

一把揪住凌華的衣領,將他身子提起:「我再問一遍,你到底說是不說?」

凌華面色慘白,勉強一笑:「師弟,我如何不知你的性子。只怕我若說了,便是我和臨虛同時命斃之時了。」

凌昭柔聲笑道:「怎麼會呢,師兄,我是那麼狠心的人麼?只要師兄肯說了,我自然會將你們毫髮無傷的送出去。再說了,師兄法力高強,師弟我就算想要師兄的命,也沒那麼容易吧?」

凌華也淡淡笑了笑:「是啊,你要是有本事能早一日殺我,也不會容我活到今日了。同門師兄弟中,你最恨的不就是我嗎?」

凌昭瞬間怒色大生,眸內迸射出濃濃的恨意,半晌,強自壓了下去,森然一笑:「師兄待我之情,師弟這數千年來,日日夜夜,確實是一刻不敢忘記。」慢慢的鬆開了手,聲音寒冷如冰,「當日師兄令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如今我又怎敢怠慢了師兄呢?師兄大可慢慢想,我明日再來,到時候,一定會送師兄一份大禮。」

見凌華面色一白,凌昭卻是哈哈大笑起來,負手而起,轉身便出了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