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十九

凌華並非沒有留意到身後隱隱有魔氣相隨,只是每當他警覺的停住腳步,回頭之時,卻又毫無動靜,只看到若有若無一團淡淡的霧影。眉頭微微一皺,凌華索性停下了腳步,抬頭望瞭望天,自語了一句:「既然毫無頭緒,不如改日再來吧。」長袖一揮,便消失了身影。

他身影一消失,那團霧影便慌慌張張急忙聚攏,漸漸化為人形。一身華服的男子面色驚惶,左右張望,似乎想要追上去,卻又不知往哪個方向去追。

後面有個淡淡的聲音傳來:「閣下是要找我嗎?」

男子瞬間回頭,一下子瞪大了眼,下一刻,伸手便將凌華拽住,神情似悲似喜:「師兄……是你嗎?」

凌華後退一步,皺起眉:「你便是那假冒神靈的……」上下打量了對方一眼,「魔物?」

男子面色一呆,半晌,聲音微顫:「你不認識我了?」

凌華愣了一下,緩緩搖頭:「閣下可是認錯人了?」

「我是凌昭啊……你不認識我了?」

身子被猛然往前一拽,凌華下意識的便要將他推開,卻在對上那雙染上了瘋狂之色的眼眸時,怔了一下。

猛然想起這假冒神靈的魔物,似乎有些瘋癲,有亂認師兄的癖好。凌華心下不由得想,莫非這才是他徘徊於蜀山腳下千餘年始終不肯離開的原因?倒有些動了惻隱之心,不忍過多刺激他,只得回答:「我不是你師兄。」

凌昭眼底唯一的一絲理智,也隨著這句話而徹底消散。

「你竟然不記得我了……」他喃喃的重複著這句話,驀然間,仰天狂笑起來,「我在蜀山腳下等了你千餘年,始終不信你便真的消失於天地間了。我想著你一定會回來這裡,生怕錯過任何一個哪怕和你只有一分相似之人——你卻說,不認識我。」

凌華見他滿面癲狂之色,雙目赤紅,不由得後退了一步,暗自戒備。

眼前的魔物若發起狂來,勢必難纏。

瘋狂的笑聲漸漸斂去,凌昭轉過頭來。

「師兄。」他踏前一步,面上猶自帶笑,凌華卻是身上一寒。

「你若是不認識我了。」那張極美而極妖的面上,緩緩浮現出一抹狠戾的輕笑,「我便讓你一點一滴,慢慢想起來。」

話音一落,魔氣暴漲,凌華反手抽劍的瞬間,已是來不及了,身子被萬千道魔氣捲住,眼前一黑,竟是陷入了沉沉的黑暗之中。

有笑聲在他耳畔輕輕響起。

「我名為幻魔,卻從未在你身上施展過真正手段。何不睜開眼,看看我呢?」

凌華不由自主的張開了眼,一片月光鋪成的滿地銀華,他卻在林間小道上疾馳不休。身後有魔物追逐而來,逼得他不得不時時回身,以術法相搏。

他已與那魔物纏鬥了數天數夜,那魔物始終不肯放棄想要吞食他的生魂,他也始終無法將那魔物封印。


緊緊盯著他的那雙妖異雙眸,閃爍著瘋狂的飢渴,魔物舔了舔嘴唇,笑得魅惑:「何必逃得如此辛苦?不過是個術士罷了,便是修得了仙體,又有何趣味?不如將你生魂交給我,同我一道享受永生的極樂,不好麼?」

他冷笑一聲,長劍橫握在手:「有本事,只管過來取我生魂。」

耳邊響起那魔物魅人心魂的笑聲:「好氣魄,不愧是本座看上的人——若不得到你,本座怎甘心空手而歸?」

心頭重重一跳,凌華不由自主的閉了眼,再睜開眼時,卻又是另一番景象。

依舊是滿眼的銀白月華,滿院桂花飄香。他踏在血流成河的院門之內,白衣染血,單手持劍,正和那魔物面對面的相峙。

「本座被你們關在那破洞裡數百年,好不容易出來了,你以為就憑你,攔得住我?」全身上下佈滿了赤色符文的妖冶生物,笑吟吟的向著他緩緩走過去,驀然間雙眸微微一縮,「自不量力!」

面對那魔物不屑的笑容,他卻是低低的開口了:「我能活到現在,自然也有攔住你的本事。」

隨著身後法陣大開,魔物在震驚過後,忽然仰天大笑起來,貼在他耳邊呢喃般的道:「真可惜……若吞食了你的生魂,本座便能恢復大半功體,又如何會輕易被這降魔陣困住。不過……幸好本座已留下了血脈,他日重生,一定會再來找你,哈哈哈……」

轉眼間,卻又是數年後,立在他不遠處的少年,眼眸低垂,隻眼底流露出一抹不甘的恨色。

師兄,你可曾正眼看過我?

凌華陡然間掙紮起來,竭力想要擺脫這分不清是虛幻還是現實的景象,身子卻被死死的按住,耳邊響起溫柔至極,卻又冰冷入骨的聲音:「看下去,還有數千年之久的往事,怎可不看?」

他緊緊閉著眼,卻仍是逃不過這幻衍之術,於是他看到自己與小師弟一同下山消滅鬼物,看到小師弟魔性大發,雙手染血,唇邊一抹滿足的笑意。

他看到自己用降魔陣困住了小師弟,卻又在最後關頭,放他逃出。

他看到自己千辛萬苦將小師弟救下,背入山洞之中,借來血鱗草,為他療傷。漸漸情生意動,他甚至生出了放棄修仙之道,除去小師弟體內的魔性後,與他一道歸隱山間的念頭。

最後他看到的,是小師弟生生入了魔。

喉間溢出低低的喘息之聲,凌華愈是掙紮,便愈是被迫看下去。數千年愛恨糾纏,他以為凌昭殺了他同門四名師弟,凌昭始終不知他便是當初救他之人。

最後在他入了北天魔域,決心與凌昭同歸於盡之際,卻是在最後一刻,依然心軟,功體散盡,神魂俱散,消失於虛空之中。

驀然一口鮮血噴出,凌華陡然睜開眼,反手抽出長劍,周身仙氣四溢,華光閃過,破開濃濃黑霧,直指那含笑凝視著他的魔物。

「你……一再阻我修仙之路……」凌華閉了閉眼,復又睜開。他終於明白自己為何自修成仙體後,卻總覺得心頭空落落的,好似沒有著落。卻原來是這糾纏了他數生數世的心魔,從未得解開。

東君曾對他說過,所謂魔物,為惡為障,外若觀花美豔絕倫,殺滅一切眾生功德,阻礙修仙之人的修行。若遇心魔,則是仙家大忌,堪不破,便是永生永世為其所害。

他已經被這魔物毀去了三世修行,為何卻還要遇上他?為何還不肯放過他?


「這可是你第二次拿劍指著我了。」幻魔面上笑意不變,癲狂之色不復,竟已是恢復了凌華初見他時的模樣。

那個恨不能將他生吞下去,以滿足自己飢渴慾望的魔物之姿。

「若不殺你,我豈不是又要受你所害?」

「若能殺我,你又怎會三世皆被我誅心而亡?」

幻魔笑吟吟的站起身來,姿態閒散,神情慵懶,只有一雙眸子,卻是陰冷異常。

這千餘年來,他守在蜀山腳下,渾渾噩噩而過,竟似癲狂。然而細想起來,何止這千餘年,自他成為凌昭之後,數千年來,竟未有過一時清醒。

魔物原沒有愛憎之心,而他,竟被人類的記憶所左右,有了不該有的執著之心。漸漸忘了自己究竟是幻魔,還是那名為凌昭的人類。

他原是北天魔域內氣勢千鈞的萬魔之尊,視天下間所有人心為玩物,只喜追逐強悍而純澈的生魂,以填充口腹之慾。不料卻因遇上了凌華,頭一次起了執著之心,無論如何也想將其據為己有——若說魔物也有堪不破的心魔,凌華,卻又何嘗不是他的心魔。

對著凌華的執著,亦成了束縛他的枷鎖,數千年來沒有一日甘心,彷彿天地間除了那個人,其它皆可棄如敝履。

他不想要這種所謂的愛憎之心,卻掙不脫這份執念,怎樣也不肯放開這個人。

若只有他執著如此,又怎能甘心?

若不能拖了凌華與他一同陷入萬劫不復,又怎能甘心?

魔物,難道還會心存憐憫之意?會在乎凌華的修仙之道?

他只是想得到這個人,罷了。

他踏前一步,凌華便不由得後退一步,不知為何,竟是隱隱間遍體生寒。

那一動不動凝視著自己的雙眸,看不出任何感情波動,只有瘋狂般的侵吞之意。

幻魔微微一笑,魅色萬千,向著他伸出了手。

我要怎樣才能得到你呢,凌華?

不如便奪去你的五感,讓你目不能視,耳不能聞,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到,除了我,什麼也感受不到。

從身體到靈魂,只屬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