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慧出西方 第二章 天行有常人無常

福甯殿中,趙佶面色陰沉地看著底下的幾個臣子,臉色陰沉一片。突如其來的天現彗星讓宮中也同樣亂成一團,對于他來說,在國勢日盛的當口遇到這樣一件煞風景的事,自然是難以容忍。可是,這是天象而並非認為,饒是心頭再惱火,他也不得不宣召太史局的人來問一個究竟。

大宋向有天文之禁,尤其是開國的三朝,私自習天文之術罪可至死,而後雖然漸漸有所寬容,但是,百姓仍不可習天文占星之術,否則動輒有流放海島之虞。而自元豐改制廢司天監而設太史局之後,太史局令一職不授人,而往往以他官提舉太史局,再設判太史局或權判太史局管理事務,其下又設春、夏、中、秋、冬五官正,位在正八品。

由于屬于伎術官,因此太史局官員磨勘向來和京官不同,往往十年二十年不得轉一官。但是,一旦能夠真正在技術上有所改良,朝廷的賞賜卻極為慷慨,所以從某種方面來說,這也算是以技術作為考核標准。

此時,受到召見的便是太史局的兩個領頭人,陳康和姚舜輔。前者是以父輩恩蔭入太史局為官,判太史局十余年未有寸功,而後者卻是有相當的才學,不僅通天文算術,而且在曆法上也有相當的造詣,深得趙佶信任。

所以,當陳康小心翼翼地重複了一遍老生常談之後,趙佶便皺緊了眉頭,不由分說地便將其斥退了去,而後方才對姚舜輔問道:“姚卿。依你看來,這天現彗星究竟是怎麼回事?”

“聖上,自有史以來。記載的彗星便有不下于百次,若都是昭顯失德。則未免危言聳聽。”姚舜輔彎腰深深行了一禮,這才不慌不忙地道,“天行雖有定律,考量的卻依舊是人心,聖上即位以來廣行仁政。自可泰然處之。據微臣測算,此次地彗星起自奎宿,最終應該是滅之于畢宿,大約要維持二十日左右。由于時日長久,不免會有流言出現。”

“天行有常人無常,朕擔心的也是這一點。”經姚舜輔這麼一說,趙佶激蕩的心情漸漸平複了下來。”姚卿,如你所說,這彗星之兆並非是指斥朕主政失德?”

這句直截了當地話頓時讓姚舜輔心中一震,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他前頭的話很是討巧。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天象示警,可此時天子既然直言相問,他就有些不好回答了。彗星出現。兆人主失德,這是古往今來幾乎所有史書都一口咬定地,自己若是為了安慰天子而否定這個說法,豈不是把曆代先輩都得罪光了?

想到這里。即使背心發熱,他也只能硬著頭皮答道:“聖上明鑒,彗星既現長空,則必先自省得失。天下萬民並不知道其中玄虛,所以,為了安民心,陛下應該下詔求直言,如此言路既開,則民心自然穩固。再者,彗星不見得一定是兆人主失德,許是為人臣子的讓上天震怒呢?”

他越說越覺得心驚肉跳,到了最後索性點到為止。如此驚心動魄的天象,是絕對不能用一句天行有常遮掩過去的,所以,他不得不兩害相權取其輕,把問題輕輕推到了臣子身上。


“唔,姚卿所言有理。”趙佶微微點了點頭,心中卻差不多認可了姚舜輔的說法。他自忖即位以來一沒有橫征暴斂,二沒有大興土木,三沒有荒淫無道,相反之下,這幾年來開疆拓土安撫百姓,諸般手段都是順天而行,所以潛意識中就壓根不認為這一次地天象示警是針對自己而來。

此時,他略一沉吟便順口問道:“崇甯二年用占天曆以來,雖然優于從前,但仍有人說不甚准確。朕將其委于卿家,不知新曆何時可用?”

姚舜輔見趙佶不再將話題拘于彗星上,頓時大大松了一口氣,連忙恭恭敬敬地答道:“回稟聖上,新曆已經幾乎完成,只是還需時日完善。照臣推算,大約三四月便可完成。”

“唔,曆法乃是大事,不可輕忽,姚卿需謹慎仔細,不可有差錯。”想到數次出使遼國的使節都曾經與人爭執過曆法時,趙佶便禁不住露出了一絲冷笑。曆法的正確與否乃是正朔的標准之一,在此事上頭,自然得一力堅持。

等到姚舜輔悄然退下,趙佶方才站起來伸了一個懶腰,深深吸了一口氣。自從昨日黃昏出現彗星以來,皇城司已經回報,街頭巷尾的流言蜚語不計其數,其中甚至有大不敬的。換作從前,他肯定會令開封府輯拿,但是,如今卻不是時候。彗星一日不滅,他就一日不能追究這些行為,否則,恐怕民間更要指斥他是昏君。

“怪不得伯章曾經說過,天下至難者,君也!”他低聲感慨了一句,很自然地想要召高俅覲見,但話到嘴邊卻咽了下去。這種時候,人人都在窺伺他這個天子的反應,召見太史局官員也就罷了,倘若再單獨召見宰執,指不定會落下什麼反應。思來想去,他只得叫上曲風和幾個內侍,舉步出了福甯殿。

由于是正月,因此宮城內的裝飾仍然是喜氣洋洋,但是,沒有什麼比得上那依舊貫穿于空中的彗星。趙佶雖然心煩,但依舊忍不住抬頭望了一眼天空,然後輕輕歎了一口氣。即使是白晝,那明亮的彗尾仍然依稀可見,更不用說太陽落山之後了。

“二十日……”想起姚舜輔說地話,他不由更加煩躁,腳下步子又快了一些。在愚民看來,這彗星持續時間越長,就越發說明是天公示警,而自己區區一道求直言的詔書,就真的能夠平息這一場風波麼?

走著走著,他突然聞到了一股很特別地香味,整個人也似乎平靜了下來。默立了片刻,後面的曲風便上前低聲道:“聖上,前面便是沖真仙師的瑤華宮了。”

趙佶聞言一愣,隨後才想起了這位被廢數年的哲宗皇後,心中不由一顫。大宋傳國至今,只廢過兩位皇後,倘若說當初仁宗廢郭後勉強還是別有前情,那麼,他地兄長哲宗廢孟後則徹徹底底是為了瀉一己之私憤。只是為了對宣仁高太後余怨未消,就將孟後廢黜,激起天下一片反對,從這一點說,哲宗無疑不是一個稱職的皇帝。

趙佶對于這位嫂嫂也沒有太多的印象,唯一記得的便是,孟後的性子和自己的王皇後極其相像,對人也是溫和寬厚,遠遠比昭懷皇後劉珂更適合于母儀天下。一想到禁宮之中如今再無長輩,他便禁不住動了一個念頭,竟徑直往瑤華宮走去。


“聖上!”曲風見狀大驚,三兩步上前勸阻道,“沖真仙師清修將近十年,從來不見外客,再者她身份不凡,聖上若是此刻貿然去見,恐怕……”

“怎麼,朕去看看皇嫂也有不是麼?”趙佶淡淡地掃了曲風一眼,語帶雙關地道,“皇嫂當年曾經多得宣仁高太後贊賞,若非昭懷皇後作祟,她又怎會落得如今的境地?”

曲風心中頓時暗暗叫苦,須知孟後當初被廢固然有哲宗和昭懷皇後劉珂的因素,但更多的卻是章惇和曾布先後上書,中間還牽涉到眼下的重臣蔡京蔡卞等一大批人。如今趙佶不稱沖真仙師,而直呼皇嫂二字,說不定是動了複孟後的意思,如此一來,豈不是又有一場風波?可這種大事,他一個小小閹宦又怎好相勸?

一進瑤華宮,趙佶便覺得身心一輕。入目的既沒有奢華的裝飾,也沒有華麗的錦服,所有陳設都分外簡樸,但四處卻流露出一股雍容的氣息。他正想發話,只見兩個作道姑打扮的宮人便上來見禮,臉上盡是訝色。

“皇嫂呢?”

聽到皇嫂二字,兩個宮人同時露出了驚容,對視一眼,其中一人便低聲奏報道:“回稟聖上,沖真仙師前幾日偶感風寒,如今正在臥病靜養,恐怕無法來見聖上。”

“皇嫂病了?”趙佶眉頭一挑,很自然地流露出一絲怒色,“怎麼不見醫官局來報?”

曲風見趙佶似乎要發火,連忙上前道:“聖上,沖真仙師從來不召醫官診治,是以醫官局從不知情。”

趙佶臉色數變,竟不理旁邊的那兩個宮人,直接闖了進去。待到看見掙紮起身的孟後時,他才感覺到心頭猛地一震。須知孟後十六歲被冊為皇後,二十歲被廢,如今不過二十九歲,看上去卻分外蒼老。一時間,他竟不知該說什麼是好。

“十弟!”孟後見趙佶臉色怔忡,情不自禁地叫了一聲,須臾便醒悟到自己亂了稱呼,連忙改口道,“官家怎會到此地來,恕我身子不適,無法見禮。”趙佶已是被那一身十弟勾起了當年的舊事,此時不由心頭發熱,一聲“皇嫂”脫口而出,頓時讓孟後愣住了。下一刻,這位被廢多年的皇後淚水奪眶而出,盡管欽聖向太後曾經對她刻意優撫,趙佶也從來沒有減過她的供奉,但是,深宮之中,她這個廢後的日子又怎會好過?此時千萬種情緒摻雜在一起,她不由得痛哭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