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妻兒(2)



曾國藩對兩個兒子更是望之切,責之深。在赴天津辦教案之前,他預留了一篇遺囑,中有這樣的話:


“余生平略涉儒先之書,見聖賢教人修身,千言萬語,而要以不忮不求為重。忮者,嫉賢害能,妒功爭寵,所謂‘怠者不能修,忌者畏人修’之類也。求者,貪利貪名,懷土懷惠,所謂‘未得患得,既得患失’之類也。忮不常見,每發露于名業相侔、勢位相埒之人;求不常見,每發露于貨財相接、仕進相妨之際。將欲造福,先去忮心,所謂人能充無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勝用也:將欲立品,先去求心,所謂人能充無穿窬之心,而義不可勝用也:忮不去,滿懷皆是荊棘;求不去,滿腔日即卑汙。余于此二者常加克治,恨尚未能掃除淨盡。爾等欲心地乾淨,宜于此二者痛下工夫,並願子孫世世戒之。附作《忮求詩》二首錄右。


曆覽有國有家之興,皆由克勤克儉所致,其衰也則反是。余生平亦頗以勤字自勵,而實不能勤。故讀書無手抄之冊,居官無可存之牘。生平亦好以儉字教人,而自問實不能儉,今署中內外服役之人,廚房日用之數,亦云奢矣。其故由于前在軍營,規模宏闊,相沿未改;近因多病,醫藥之資,漫無限制。由儉入奢,易于下水;由奢反儉,難于登天。在兩江交卸時,尚存養廉二萬金,在余初意不料有此,然似此放手用去,轉瞬即已立盡。爾輩以後居家,須學陸梭山之法,每月用銀若干兩,限一成數,另封秤出,本月用畢,只准贏余,不准虧欠。衙門奢侈之習,不能不徹底痛改。余初帶兵之時,立志不取軍營之錢以自肥其私,今其差幸不負始願。然亦不願子孫過于貧困,低顏求人,惟在爾輩力崇儉德,善持其後而已。


孝友為家庭之祥瑞,凡所稱因果報應,他事或不盡驗,獨孝友則立獲吉慶,反是則立獲殃禍,無不驗者。吾早歲久宦京師,于存養之道多疏,後來輾轉兵間,多獲諸弟之助,而吾毫無裨益于諸弟。余兄弟姊妹各家,均有田宅之安,大抵皆沅叔扶助之力。我身沒之後,爾等事兩叔如父,事叔母如母,視堂兄弟如手足。凡事皆從省嗇,獨待諸叔之家,則處處從厚,待堂兄弟以德業相勸、過失相規,期于彼此有成,為第一要義。其次則親之欲其貴,愛之欲其富。常常以吉祥善事代諸昆季默為禱祝,自當神人共欽。溫浦、季洪兩弟之死,余內省覺有慚德。澄侯、沅甫兩弟漸老,余此生不審能否相見,爾輩若能從孝友二字切實講求,亦足為我彌縫缺憾耳。”


附忮求詩二首:


善莫大于恕,德莫凶于妒。


妒者妾婦行,瑣瑣奚比數。


己拙忌人能,己塞忌人遇。


己若無事功,忌人得成務。


己若無黨援,忌人得多助。


勢位苟相敵,畏逼又相惡。


己無好聞望,忌人文名著。


己無賢子孫,忌人後嗣裕。


爭名日夜奔,爭利東西騖。


但期一身榮,不惜他人汙。


聞災或欣幸,聞禍或悅豫。


問渠何以然,不自知其故。


爾室神來格,高明鬼所顧。


天道常好還,嫉人還自誤。


幽明叢詬忌,乖氣相回互。


重者災汝躬,輕亦減汝祚。


我今告後生,悚然大覺寤,


終身讓人道,曾不失寸步。


終身祝人善,曾不損尺布。


消除嫉妒心,普天零甘露。


家家獲吉祥,我亦無恐怖。


(右不忮)


知足天地寬,貪得宇宙隘。


豈無過人姿,多欲為患害。


在約每思豐,居困常求泰。


富求千乘車,貴求萬釘帶。


未得求速償,既得求勿壞。


芬馨比椒蘭,盤固方泰岱。


求榮不知厭,志亢神愈伙。


歲燠有時寒,日明有時晦。


時來多善緣,運去生災怪。


諸福不可期,百殃紛來會。


片言動招尤,舉足便有礙。


戚戚抱殷憂。精爽日凋瘵。


矯首望八荒,乾坤一何大。


安榮無遽欣。患難無遽憝。

君看十人中,八九無倚賴。


人窮多過我,我窮猶可耐。


而況處夷塗,奚事先嗟愾。


于世少所求,俯仰有余快。


俟命堪終古,曾不願乎外。


(右不求)


或許曾國藩曆經了人世滄桑,對兒子與對諸弟的教育不盡相同。在一如既往強調勤儉、孝友,教導二子進德、修業的同時,曾國藩屢屢告誡他們不要熱衷入仕做官,不要熱衷科舉考試,要不忮不求,讀有用之書,習有用之學。


兩個兒子不能脫離開當時的社會,仍然一次次參加科舉考試,又一次次鎩羽而歸,最終連舉人都未能考上(曾紀鴻被特賞舉人)。不過,在乃父曾國藩辦洋務的環境和氛圍中,兄弟倆在洋務之學方面,都得以登堂入室,成名成家。曾紀澤學習英文,鑽研近代科技,後出使各國,所謂“萬國身經奇世界,半生目擊小滄桑”,是中國最早的外交家之一。曾紀鴻尤精算學,並編著《炮攻要術》六冊、《電學舉隅》一冊,躋身中國最早的自然科學家之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