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 虎臣忠事事遵聖意 靳輔苦處處有艱難

靳輔這一驚非同小可,連忙把拜帖又遞給戈什哈:"靳輔不敢承受,快將原帖璧還給虎臣大人,來人,隨我迎客!"說完,向伊桑阿等略一拱手,說了聲"得罪",便率人迎了出去.

看過本書第一卷,第二卷的朋友都知道,這魏東亭可不是等閑之人.他的母親劉氏是康熙皇上的奶母,他自己又是康熙的領班侍衛.從康熙元年到康熙十七年,"擒鼇拜","撤三藩",平定假朱三太子的北京叛亂,以及在康熙微服出訪的眾多危難之中,都是這個魏東亭日夜守護在皇帝身邊,寸步不離,出生入死,幾次使皇上轉危為安.如今,他封了侯爵,當了四省海關總督.什麼三眼花翎,黃馬褂,尚方寶劍,他應有盡有,而且在所有的外任官員中,只有他有權密折直送皇上,權力大得嚇死人.你想,這個人突然來到河防督署,靳輔敢收他的拜帖嗎?他能不撂下欽差,出衙迎接嗎?

伊桑阿正在向靳輔問話,突然被打斷了,靳輔呢,也出門迎客去了,心里老大的不高興.崔雅烏連忙附在他耳邊說:"大人,這來客是魏東亭.他可不是一般人物啊,咱們是不是也去迎接一下."伊桑阿心中一動,啊,魏虎臣,他怎麼來了?我是欽差大臣,怎麼反倒要屈尊降貴去接他……他這兒正放不下架子呢,一抬頭,魏東亭和靳輔手拉著手,邊說邊笑地已經走進來了.

這魏東亭是康熙皇上一手調教出來的,還跟著皇上一起,聽過伍次友先生講書,那是什麼樣的胸懷,什麼樣的風度啊,進得門來,向眾人團團一揖,笑著說道:"東亭從廣州回來,路過此地,聽說欽差在此,特來恭請聖安."一邊說,一邊對著伊桑阿磕下頭去,伊桑阿端坐不動,代天受禮,說了聲"聖躬安好".等魏東亭拜畢起身,這才又說:"虎臣兄一路風塵,還惦記著專門來到這里給皇上請安,真是忠心可嘉呀!"

魏東亭見的世面大了,一聽這話,馬上明白,這是在問他為什麼要繞道來清江.他謙虛地一笑說:"魏某此行,一來是為聖上請安,二來嘛,聽說蕭家渡決了口子,想順便看看靳輔和于成龍他們有什麼困難.河口一決,災民要賑濟,河工要修複,用錢的地方少不了,所以隨身帶來二十萬銀子.雖說是杯水車薪,但有總比沒有強!"魏東亭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張銀票,遞給靳輔,"靳大人,你派人去南京海關總署領銀子好了."

這一下,事出意外,所有的人都愣了,靳輔,陳潢他們,高興得不知說什麼才好,伊桑阿卻覺得太便宜靳輔了,便冷冷地說:"哎呀呀,虎臣兄,你這可真是雪中送炭哪."

"哎,雪中送炭談不上,大家都是奉旨辦事,為皇上當差嘛,能幫的,就該幫上一把."

伊桑阿緊逼不放:"如此說來,您這是拆東牆補西牆了.請問,這拆了的東牆又當如何處置呢?"

崔雅烏這人最沒眼色,他見欽差問得嚴厲,也在一邊敲邊鼓,說風涼話:"嗯--看來,這官要想當得穩,還得有個好親戚,或者是好朋友,出了事,也好有個照應啊!"

魏東亭突然轉過臉來,"什麼?崔大人,把你的話再說一遍."


崔雅烏一抬頭,看見魏東亭雖然臉色平和,可是兩只眼睛里卻閃出一道逼人的寒光,嚇得機靈靈打個冷戰,沒敢再說話.伊桑阿卻接上口了:"哎,魏大人,你何必生氣呢.您職掌海關,與河工的事,風馬牛不相及.今天您專程到此,慷慨解囊,不要說是崔大人,就是下官,也有些想下到啊."

魏東亭不想擴大事態,抱著息事甯人的態度說了一句:"我剛才已經說過了,我們辦的都是皇差嘛."

這話夠明白的了,伊桑阿聰明一點,就該聽出來,"辦皇差"這三個字的意思,沒有皇上的話,能叫"辦皇差"嗎?沒有皇上的話,他魏東亭能送這二十萬銀子來嗎?可是,伊桑阿卻不知趣,魏東亭話剛說完,他就立刻頂上了一句:"但是,皇上並沒有叫你過問河工的事."

魏東亭從進了這個門,就被這欽差左盤右問,他一讓再讓,可是伊桑阿卻得寸進尺,終于把魏東亭給激怒了,"伊大人,皇上派你們差事是巡視漕運,也並沒讓你過問河工.黃河決口,河督自然有罪,可是受災百姓又何罪之有?海務,河務本就相通,我出錢來幫助一下,又錯在哪里?你如此橫加挑剔,打的是什麼主意?"

伊桑阿也惱了,他霍的一下站起身來,大聲說道:"哼,我是欽差!靳輔玩忽職守,辦事不力,致令蕭家渡決口,有負聖望.來人,摘去他的頂戴花翎,聽候處置."

伊桑阿這一氣,忘了規矩了.欽差大人出巡,遇上三品以下官員失職,是有權處置的,但對于一二品的大員,除非奉了特旨,是不能隨便罷官摘印的,這樣做,是越權行事了.可是話說出來了,靳輔不敢不聽啊,連忙起身跪下,摘下了自己的頂戴,兒個戈什哈在伊桑阿下令之後,也"紮"的一聲,擁了過來.卻聽魏東亭大喊一聲:"且慢,你們都給我退下去!"

伊桑阿暴跳如雷:"什麼,什麼?你,你有什麼資格敢攔阻本欽差……"

"哼,對不起,伊大人,虎臣此行,是奉上了皇上的密旨,有話要問靳輔,請諸位暫且回避."

魏東亭此言一出,大廳里所有的人,全都傻眼了.既然是"皇上密旨",那麼,不論你官職多大,身份多高,也是全都要回避的,誰敢賴著不走啊.于是一個個悄沒聲息地退了出去,伊桑阿怎麼也想不到,魏東亭還有這一手,但,事已至此,又有什麼可說的呢?只得站起身來,向魏東亭作了個揖,向門外走去,魏東亭心中不忍,上前一步,拍著他的肩頭說:"老兄休要見怪,不是我魏東亭不給你留面子,實在是你把我逼到這個份上,我不得不站出來說話.東亭在皇上身邊多年,深知皇上乃千古難得一遇的英明君主.對皇上我們不能有半點欺瞞,也決不可背著皇上擅作主張.這次你老兄奉旨出京之時,蕭家渡尚未決口,皇上也沒有訓示你插手河工之事,你怎敢倚仗欽差身份,這件事應該怎麼處置,只有請聖上決斷,你我都無權處理,你怎敢倚仗欽差大人身份,不請聖旨,擅自摘掉一品大員治河總督的頂戴呢?此等擅權違旨之事,你以後千萬不要再做了.我們上對英明聖主,無論走到哪里,做什麼事,都該處處想到聖上,才不致于栽跟斗,你下去好好想想吧."


這話說的有情有理,有規勸,也有責怪,不由得伊桑阿心中不服,他默默地點了點頭,拖著沉重的步子,慢慢走了出去.

大廳里,只剩下魏東亭和靳輔兩個人了.他們倆,一個站著,一個跪著,好半天誰也沒說話,廳里靜得怕人.

魏東亭終于開口了:"靳輔,東亭今日奉旨問你."

靳輔急忙叩了幾個頭,低聲回答:"罪臣靳輔,恭聆聖諭."

魏東亭打開了隨身攜帶的奏事密折.這密折,是他向皇上奏事用的,也是除他之外,任何人都沒有的專權.每隔十天,魏東亭就要有一道密折,直達天聽.上邊要把江南的各種情形,諸如天氣是晴是雨,米價是賤是貴,以至河務,海防,賦稅,官吏們的政績,官場里的角逐,派系的爭斗,文人學士的詩詞章賦,百姓中的趣聞軼事,還有什麼地方演了什麼戲,是好是壞,誰寫的本子,准扮的主角,等等,五花八門,什麼內容都有.一句話說白了,康熙就是靠著魏東亭這個心腹大臣,了解大江南北的吏治民情,掌握政局動向的.在魏東亭的折子里,天地,角頭,字里行間,到處寫滿了康熙的禦批,有褒有貶,有質問,也有提醒.此刻,魏東亭一邊翻看著折子,一邊向靳輔提問.問題很多,例如,修減水壩工程,既非大法,又遭到朝野的一致反對,靳輔卻堅持修是何道理?為什麼大堤上不能植樹只能種草?河工上為什麼總與地方官不能精誠團結?運河尚有一段清淤工作一直不見成效,以至今春翻了二十多艘大船,原因何在?等等等等,足有十幾條.靳輔一邊聽問,一邊詳細地申訴了理由.只有蕭家渡決口之事,因康熙不知,尚未提及,可魏東亭卻不能不問:

"靳輔,這次蕭家渡決口,淹沒七十八個村莊,死了一千三百多人.葛禮已經據實奏報了皇上,皇上不日也一定要問起這件事.剛才伊桑阿問你的時候,我瞧著你似乎有難言之隱,有什麼不便說的話,可以告訴我,我可以代為奏陳."

靳輔心頭一熱,兩行淚水奪眶而出,便把和于成龍的爭執,原原本本地訴說了一遍,末了又說:"魏大人,聖上心存寬厚,對罪臣靳輔又如此體恤,大人親自前來,諄諄下問,使臣有機會訴一訴心中的苦悶和委屈.大人如此深情,靳輔當刻骨銘心,終生不忘."

"哎--話不能這麼說,咱們都是皇上的奴才,理當同德同心.把皇上交的差事辦好.你知道,水師提督施琅,已經見過皇上,請了訓示,即刻要東渡台灣作戰.軍艦要從運河南下,糧草也要經運河調運,所以漕運能否暢通,事關國家大局,責任不輕啊!皇上已命我統籌施琅部的軍需糧草.海運與河運又息息相關,我不能不管,也不能不問哪!關于蕭家渡的事兒,你打算怎麼善後呢?"

"回大人,蕭家渡決口,表面看雖然損失慘重,但水退之後,卻可淤出大片良田.除了發還受災地區農田之外,尚有二千五百多頃,是從前明永樂年間就已無主的田地.若以官價每畝三兩出售,可得銀七十五萬兩,不需動用國庫一文,即可使蕭家渡工程完全修好.只是,臣在向皇上的奏折中,不敢提及此事."


"嗯,為什麼?"

"怕有人會說我是以此為由,妄圖減輕罪責,所以,只好說,願以家產賠償."

"哦,原來如此,我可以代你奏明皇上.不過,你既然有這樣高明的主意,為何不在洪水到來之前,集中人力,物力,財力,把蕭家渡工程搶先修好,以避免這個重大損失呢?"

"回大人,這正是我計劃不周之處,也是我對今年的汛期洪水之大估計不足造成的.決口之後,我才想到這一點,懂得了變害為利的道理,卻為時已晚,愧對聖上的重托.所以,在奏折中更不敢寫進這層意思.如果魏大人能代靳輔申明此意,靳輔將感激不盡."

魏東亭微微一笑:"哦,這事兒你放心好了.奉旨要問的事,已經問完了,你起來吧."靳輔叩了個頭,站起來,和魏東亭一起坐了,魏東亭又說:"靳大人,還有件閑事,想問你一下,你怎麼把李光地的小老婆和孩子給弄到北京去了呢?這事兒,不是我多心,既然碰上了,找個地方先安置下來,無非是花幾兩銀子嘛,現在弄得大家心里都不痛快,何必呢?"

靳輔忽然想起,明珠把李秀芝娘仁安置到通州之後,一直不見下文.如今索額圖再次出山,李光地又得了勢,索明兩黨的斗爭,愈演愈烈,明珠扣住李光地的小妾,居心何在呢?自己好心好意,卻又在不知不覺之中卷進了這個漩渦,得罪了李光地和索額圖,難怪伊桑阿要來找事.唉!我這是何苦呢?

魏東亭見他沉思不語,輕輕一笑他說:"靳大人,這件事,算不了什麼,你也不必往心里去,以後,小心點也就是了.哎,說了大半天的話,口渴思飲,前邊還晾著一個欽差大臣,你不盡盡地主之誼,備酒招待我們一下嗎?"

"哎呀呀,靳輔只顧回答欽差和魏大人的問話,竟然忘這件事.酒宴早已備好了,魏大人,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