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四 多少事全賴君主持 犯國法誰能替你瞞

清江這邊的事,雖由魏東亭出面,壓下了欽差大人的囂張氣焰,使靳輔有了喘息的機會,可是京師的事,卻不是魏東亭所管得了的.當魏東亭的密折飛馬送進大內之時,滿朝上下,都為蕭家渡決口之事,議論紛紛.戶部,工部,禮部,刑部,禦史衙內,彈劾靳輔的奏章,條陳,像雪片似的飛向上書房,高士奇見到這些參劾,有點犯難.

高士奇和靳輔只是見面交情.靳輔的升降榮辱,對他來說無所謂,可是此事牽涉到陳潢,他卻不能不關心.他有意地把這些本章在手中壓了幾天,可是卻越壓越多,眼見眾心難違,不敢再留,便抱了這一疊子文書來見康熙.進了乾清宮,卻見明珠和索額圖已經先在里頭,只一點頭招呼,對康熙說道:"主子,下邊對蕭家渡決口的事議得很厲害,奴才把本章都帶來了,恭請聖裁."

此時已近十一月,天氣很冷了.康熙坐在熱炕上,穿著猞俐猴風毛的小羊皮褂子,正埋頭看著魏東亭的折子.聽見高士奇的稟報,抬起頭來,說:"今年冬天事情多,看來不得安生了.朕原想這個月出巡奉天,如今也只好往後推推.你那些折子朕不看也罷了,連篇累犢,說的都是靳輔的事,卻不知江南科場一案鬧得更凶.朕這會子沒精神.你先講講,下頭都說些什麼?"

高士奇知道,康熙雖然現在不看,晚上帶著黃匣子回宮,依舊要一字不漏地細閱,不敢在這上頭弄玄虛.遲疑了一下笑道:"說什麼的都有.有的說該罷去靳輔總督職銜,流放黑龍江;有的說應抄家折產賠補;有的說罰俸調任;有的說應鎖拿進京嚴審問罪.刑部議得最重,應賜靳輔自盡……"

康熙看了看明珠:"靳輔是你薦的,你怎麼看?"

"嗯,聖上,靳輔聽信妖人妄言,辦砸了差使,罪過不小.奴才舉薦不明,也有誤國之罪,求主子一並處置.不過--皇上明鑒,河督一職曆來是個不討好的差使.罷了靳輔著誰替補?這件事頗費籌思."

索額圖重新出山之後,性情有很大變化,待人寬厚,不像從前那樣動不動就給人小鞋兒穿.此刻聽了明珠說的話,笑著說道:"咱們遠在京師,沒有實地察看.據江北地方官來京說,靳輔從河淤之處,奪回田地一萬多頃.所以奴才的意思,靳輔雖然這次誤了事,但還是功大于過.主子想必記得,清水潭大堤,原打算用八十萬兩銀子,工部的人還笑話靳輔,說他是花小錢邀大功,可如今只花幾萬兩就完工了.以此看來,似乎也不可說靳輔全然無能."

魏東亭的密折,康熙已經看過了,他心中有數,但並沒有表示出來.對于幾位大臣的議論,康熙邊聽邊想,目光炯炯地看著窗格子,過了好大一會,才粗重地歎息了一聲,說:"功是功,過是過,有功要賞,有過也不能免罰.你們說京師離河工太遠,這倒是實情--減水壩和那個狹窄的河道是個什麼樣子,總該實地瞧瞧才好啊!"說著起身踱至窗前,望著外頭一晴如洗的天空,喃喃說道:"朕急于要去盛京.祭陵當然是件要緊事,更要緊的是要見東蒙古各旗王公,商議一下如何對付羅刹國的事.如今,羅刹國在黑龍江一帶攪得厲害.巴海和周培公和他們打了一仗,雖然勝了,卻因兵餉都不足,沒能斬草除根.西征用誰當主將,至今還心中沒數.朕想起用周培公偏偏他又病得沉重.唉!想不到'三藩’平定後,朕仍舊事事捉襟見肘!"

明珠笑道:"羅刹和葛爾丹也不過是撮跳梁小丑,何勞聖慮如此?奴才想著,不如先在北邊動手,騰出手來再治東南不遲."

康熙道:"不!你哪里知道,葛爾丹剽悍難制,羅刹國君換了個叫彼得的,朕看他是一位雄主.東南是國家財賦之源,不治好是決然不能在西北用兵的."他撫了撫有點發熱的腦門,轉臉問高士奇:"呀,高士奇,你發什麼呆?怎麼不說話呢?"

"哦,回皇上!奴才在想兩句話.先定東南,再平西北,乃是皇上既定的國策,還是不要輕易改動的好."

康熙點了點頭,"嗯,是啊,當年伍次友先生講學,朕曾與他反複計議過的,無甲兵之盛,無盈庫之祿,斷難用兵西北."


高士奇脫口而出:"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這樣看來,似乎還要加上兩句才好."

康熙驚奇地看了他一眼:"嗯?說下去!"

"是,主子!比如治河吧,其實靳輔不過是花錢太多,犯了眾怒,以致有人妒火中燒,交相攻訐,一出事就更不得了.若是換了旁人去治河,又有什麼兩樣?說不定還不如靳輔呢!"

"嗯,說的有理."

高士奇受到鼓勵,越發來勁兒了:"皇上,誠如剛才索額圖所說,靳輔治河,京官攻訐的多,外官說好話的多,這就是明證!一犬吠影,百犬吠聲,大主意還須皇上自己拿定了--任憑群狗叫破巷,人主自能從容行!奴才想,下詔切責靳輔,令其自行賠補,限期修複也就是了."

高士奇將百官比作"百犬",還是那副嬉笑怒罵的格調.康熙不禁一笑,正要說話,明珠上前一聲道:"主子可否允許奴才前往清江實地考察一番?"

"算了,一個伊桑阿,再加一個于成龍已經鬧得雞犬不甯,何須再勞你!朕也信不過你!等台灣打下來,朕要親自去瞧瞧,才能放心呢!"

君臣四人正在說話,熊賜履急忙忙從隆宗門走來,一進上書房便雙膝跪下,將幾份奏折捧呈康熙,說道:"這是何桂柱剛轉到禮部的奏折,系江南秋闈舞弊情由.因事體重大,未經部議,先請聖上過目."

清朝的科舉,分南闈和北闈,北闈在京師,南闈在南京考試.這次應天府南闈出了舞弊的事,鬧得不可開交,康熙已經從魏東亭密折中知道.只因魏東亭奏得匆忙,細節寫得不詳細.康熙接過折子一邊翻閱一邊沉思.明珠知道,南闈主考左玉興和趙泰明都是徐乾學的門生,一旦興起大獄必定牽連自己,頓時嚇得臉色蒼白,心提得老高.

康熙皺著眉頭一邊看著折子,一邊問道,"今年南闈主考是誰推薦的?朕記得好像是熊賜履?"

熊賜履有點委屈地看了明珠一眼,低頭回答:"是,是臣無識人之明,壞了國家掄才大典,求皇上重重治罪!"

"治罪忙什麼?事情還沒弄清楚嘛!各人有各人的賬,誰也不必代誰受過,起來吧."


康熙邊說,又拿起一份奏事折子,這折子是江南巡撫遞上來的.上面詳細地述說了南闈考試鬧事的案情.原來因為左玉興和趙泰明兩位主考大人,收受賄賂,循私在法,有才有學問該取的沒有取,文章做得不好,不該取的,卻全部取中,以致惹惱了應試的舉人.幾百人抬著財神,擁進了貢院考場,要打主考.左,趙二人嚇得倉皇出逃,去求巡撫搭救.巡撫只好派兵前往,還借調了福建水師的一千多官兵,連勸帶哄,外加武力彈壓,這才保住了貢院沒被激憤的舉子們搗毀.鬧事的人,除首犯鄔思明逃外,其余主犯全部監候在押,請旨處分……

看著看著,康熙的臉色變了,好啊!堂堂南闈科舉,鬧出如此千古少見的丑聞,貪贓,賣法,行賄受賂,竟敢如此明目張膽.無法無天,這還得了嗎?他伸手就要去拿朱筆,不料手竟然伸進了朱砂硯台中.一怒之下,他勃然變色,站起身來,一腳踢翻了幾案,就聽"嘩嘩啦啦","叮叮當當"的一陣亂響,滿案的文書,筆墨,紙硯,圖章,茶杯,還有幾碟點心,全都打翻在地.在場的眾大臣,一看龍顏震怒,嚇得"撲通"一聲,全都跪倒在地,低下頭去,大氣也不敢出了.在龍案後邊侍候的蘇拉太監宮女們忙跑過來,趴在地下,小心翼翼地拾掇著打碎,弄亂的東西.在門外守護的穆子煦,武丹等衛士們,也急忙跑進殿來,只見康熙氣得臉色發紫,五官都幾乎挪了位置,渾身顫抖著摘下牆上的寶劍,大聲喊道:"穆子煦,你持此天子寶劍,星夜兼程趕到南京,把那兩個貪贓枉法,膽大妄為的狗奴才,與我就地正法,取了首級帶回北京來."

穆子煦答應一聲,跪下接了寶劍,卻又小心地問道:"主子爺,請將應斬的官員姓名告訴奴才,奴才好遵旨辦理."

這一下,一向老實正派的熊賜履慌了.南闈的兩個主考,是明珠推薦給熊賜履的,取誰,不取誰,也全是明珠,徐乾學他們弄的手腳,如果穆子煦到了南京,一劍一個,殺了左玉興和趙泰明,自己身上這個黑鍋也就一輩子也洗刷不掉了,連忙膝行幾步,趴在康熙腳下叩了個頭:

"皇上,請暫息雷霆萬鈞之怒,聽臣一言."

"嗯?說!"

"是,臣以為,此事牽涉官員很多,情形也複雜得很,似乎應細細查明,交部議處,依律治罪,才可杜絕此類事件再次發生."

康熙鐵青著臉,沒有答話,卻走到案前,撿起一個奏折來,掃了一眼,遞給熊賜履:"哼,你看看這個吧,這是江南應考士子聯名告狀的奏折.自博學鴻儒科之後,江南心存反志的鴻儒才子們,安分得多了,也沒人敢公開罵街.可是左太興,竟敢公然受賄賣官,敗壞朕的名聲,敗壞朕的千秋大業!"

熊賜履顫抖著手,接過奏折來,卻聽康熙厲聲喝道."念!"

"是.是."熊賜履叩著頭答應一聲,戰戰兢兢地念了起來.

這封揭帖,是江南士子幾百人聯名寫成的.中間,詳細開列了一大串名單,某某人,向某某考官行賄多少,中了第幾名;某某人是某大官的兒子,高中了第幾名;某某舉子的什麼親戚,在京當著什麼官,考官們懼怕他們的權勢,也選中第幾名.好家伙,這個單子,涉及在京城各部衙門和外面的封疆大吏幾十上百人,個個指名道姓.怎麼通的關節,送了什麼禮物,誰人從中說合,取的又是第幾名,無不詳列在內,也不知這些舉子們是從哪找出來的.熊賜履讀得膽戰心驚,眾大臣聽得七魂出竅,這名單上,有的是他們的門生部下,有的是他們的故交好友,有的是他們親戚子侄,有的甚至走的就是他們的門路,或者打的是他們的旗號.皇上真個怪罪下來,誰能跑得了啊!


熊賜履讀完了,大殿靜得掉根針都能聽見.大臣們一個個心里發毛.明珠想起剛才康熙說的"各人有各人的賬"那句話,更是驚慌不安.這里面不少人的事,都牽連著自己.徐乾學就是受了他明珠的委托,直接插手南闈科考的,取中的前幾名也都是他明珠授意的,這,這可怎麼得了啊.

這里邊,就高士奇清淨,他沒有插手這件事,算是個局外人,但他知道,曆朝曆代,對科場舞弊的案子,處置都是很嚴的,說殺一下子就是上百人.想到這兒,他的手心里,也捏了一把汗.

康熙沉著臉,緩緩地問道:"熊賜履,剛才你說要依律治罪,那麼朕問你,這件案子依律要怎樣究治呢?"

熊賜履想了一下:"回聖上,依照大清律,主考,副主考受賄賣法,不是一般的瀆職,應處棄市,明正典刑.其余十八房主考,也應分別輕重處以絞刑.至于是否可以法外施恩,則是皇上裁決的事,臣不敢妄言."

康熙一聽愣了,按熊賜履的說法,無論棄市,絞刑,立決,自盡,無非全是一個"死"字,難道把這一百多位大臣全都殺了嗎?可是,不殺又不足以平民憤.自大清入關以來,不甘心臣服的士子們,就常說什麼"夷狄"呀,"亡國"呀,"中原陸沉"哪之類的怪話.不肯臣服于大清的假朱三太子,捉了一個又出一個.如今,江南秋闈考試,又出了這麼大的丑聞,朝廷如果不拿出嚴厲的手段來,怎麼能制服人心,又怎麼立威立法呢?想到此,他冷笑一聲說:

"哼,什麼法外施恩?如今朕沒有什麼恩可以施給他們,倒是要殺幾個大臣,殺幾個紅極一時的大人物,讓天下百姓瞧瞧!"

說完,一甩袍袖,走出門去,上了乘輿,回過頭來,又沖著跪送的大臣們怒吼一聲:"非殺掉幾個封疆大吏不可!……"

看著康熙怒氣沖沖地走了,眾位大臣才提心掉膽也各自回府.

明珠坐在轎里,悶悶不樂.他回到府上,剛一下轎,把門的老王頭便迎上來,賠笑請安道:"老爺回來了?徐乾學和余國柱二位大人早就來了,在後頭等著爺呢!"明珠臉一沉,"他們來有什麼事?"

老王頭看明珠氣色不善,加倍小心回道,"奴才不曉得.只聽他們說,山東一個叫孔尚任的人編了一出什麼《桃花扇》,在大柵欄演得紅火.二位老爺就點了堂會,說中堂爺這些日子清閑高興,要請爺賞戲……"

"什麼,什麼,我清閑?我高興?"明珠冷笑一聲,陰沉著臉抬腳便進了二門.看見家人們吆吆喝喝七手八腳地忙活著在水榭子上張羅搭戲台,他覺得頭嗡嗡直叫,哆嗦著嘴唇不知說什麼好.恰恰府里副總管黃明印遠遠見他過來,便趕著上前獻殷勤:"相爺瞧著這台子搭得行嗎?"明珠一肚子的氣正沒地方撒呢,抬手"啪"的一掌打了過去,只打得黃明印就地一個磨旋兒,半邊臉早紫漲了,驚慌地抬頭看時,明珠早大步走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