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 鄭春華知命殉情死 高福兒叛主雪中亡

年羹堯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在四王爺府里整整等了四個時辰,總算見到四爺了.年羹堯知道,四爺正生著他的氣呢.其實,也不怪四爺吃味兒.論輩份,年羹堯是四爺的大舅子,論身份,他又是四爺的奴才.那麼,照滿族的規矩,年羹堯回到京城,第一要見皇上,第二就要來叩見四爺這位主子.可是,這次年羹堯回京五天了,還不來見,四爺能不生氣嗎?年羹堯見四爺發作他,連忙賠笑說:

"四爺,您別生氣.不是奴才不來見您,實在是您這幾天太忙,我見不著……"

四爺怒聲打斷了他:"胡說!今兒我就不忙了嗎?你怎麼見著了呢?你知道,四爺我是信佛的,可是我並沒有去當和尚.佛在哪里?佛在心里裝著呢!"

年羹堯連忙附和:"是是是,主子教訓得是.奴才這會兒才明白,不在先去看誰,要緊的是心里裝著誰.奴才這會兒也沒法表明心跡了.十四爺就在外邊帶兵,奴才忠于誰,聽誰的,會讓主子放心的."

四爺可不吃這套奉承:"嗬!越說越奇了.你是真不明白呀,還是在裝蒜?我告訴你,你是我四爺門下出去的最大的官.你的本分,不是為我做事,而是要為皇上盡忠.你以為我在防著十四爺,想爭什麼太子,皇位嗎?你有這想法,就證明你的心地不純."

年羹堯不是小孩子了,他已經是二品的封疆大吏了,他能聽不出話音嗎,他能不知道胤禎說"不爭皇位"的話並非完全真實嗎?可是他又怎敢頂嘴呢.連忙說:"主子教訓得很是,奴才不敢胡想."

哪知,話一出口,又碰上了四爺的釘子:"什麼,不敢胡想?你已經這樣想了,這樣做了嘛.前些時你來信中說:'今日之忠于四爺,猶如明日之忠于皇上.’年羹堯,這話是什麼意思,它的分量你掂算過嗎?如果我把這封信交出去,你就有禍滅九族之罪,你懂嗎?"

年羹堯冷汗都嚇出來了:"主子饒命,奴才那天昏了頭,胡說一通……"

四爺厲言厲色地說:"少廢話!大丈夫立世,要敢做敢當.年羹堯,我今兒把話給你說清楚.你與我,既有主子,奴才的一層關系,又有大舅子,妹夫的一層關系.不管你投靠誰,也不管你往哪邊站,你和我是分不開的,我不會把你當外人,可是別人誰也不會信你,用你.你只有老老實實地待在我的旗下,才有出路,有前途.這道理,至淺至明,用不著多說.你怎麼做,全看你自己的了!"

年羹堯正要回話,蔡英卻神色慌忙地跑了進來,氣喘籲籲地說:"四爺,不好了!小佛堂的那位鄭……啊,鄭大奶奶上吊死了!"

胤禎"忽"地一下站起身來說:"走,年羹堯,你跟我一塊去看看."

年羹堯跟著胤禎出了書房,這才發現,雪下得更大了,平地已經積雪盈尺.他在胤禎後邊走著,心里一直在掂算:唉,這頓訓挨得莫名其妙.此次回京,聽了不少謠言.傳得最多的是,皇上已經內定八阿哥繼承皇位了.那天又正碰上九爺,硬拉著去九爺府上坐了一會兒,無非是東拉西扯地說了些閑話.年羹堯是四爺的大舅子,就是有機密的話,九爺也不敢說給他聽啊!好嘛,四爺可吃醋了.不過,經一事,長一智.年羹堯心里清楚,四爺剛才的訓斥,也全是正理.他年羹堯和四爺是掰不開分不開的.投靠誰都白搭,除了效忠四爺,別無出路.這會兒,主子發作完了,他的氣消了,我的心也該放下來了.鄭春華住在四爺府里的事兒,年羹堯早有耳聞.他知道,這是擔著天大責任的事啊.可是,四爺沒有背著他,聽說鄭春華上吊,不是叫自己也跟著進來了嗎?咳,到底是老主子,老奴才,再加上是內親,發作完了,還照樣受寵,受信任.年羹堯正在胡思亂想,不覺已經來到花園小佛堂了.這地方,是胤禎專門給鄭春華預備的.管家高福兒正在門口站著,見四爺他們過來連忙上前說:"四爺,年軍門,請到里邊吧."

胤禎冷冷地瞟了一眼高福兒說:"在家里,沒有什麼年軍門.他和你們一樣,都是爺的奴才."年羹堯聽了沒有生氣,卻向高福兒扮了一個鬼臉,悄悄地笑了.他知道,沖這句話,四爺原諒他了.

胤禎陰沉著臉,來到鄭春華住的房間里.尸體已經放到了靈床上,臉上蓋著一張麻紙.胤禎掀開看了一下,又蓋上了.他走到外間,挨個兒問在這里侍候的幾個丫頭,鄭大奶奶為什麼要上吊.可是,幾個女孩子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四爺又把文七十四叫來.文七十四說,後晌,他去替鄭大奶奶買畫畫用的宣紙,回來後,鄭大奶奶問他,見沒見著十三爺.我說,十三爺還圈禁著呢,我哪能見著呢?後來大奶奶又問我街上有什麼希罕事兒?我說,下著大雪,人都少見,哪有希罕可看呢.我凍得不行,去買豆腐腦喝.掌櫃的說,十四爺領兵西征,京師的豆子成車的往西運,豆腐腦都漲價了……"


哦,四爺明白了.一定是鄭春華聽到十三爺還在圈禁,而十四爺卻帶兵出征,知道太子胤礽再無出頭之日了,才心灰意絕,上吊自盡的.好,這樣走了也好,也算了卻了我和十三弟的一樁心事.他吩咐了一下後事安排,便帶著年羹堯出來了.在門口說:

"年羹堯,你可以回去了.明個下午,你到戶部接我回府.高福兒,你去叫蔡英和小書房的幾個奴才,立刻來花園,在楓晚亭里見我.告訴他們,不要驚動了鄔先生."

"紮!"

年羹堯這回可真學乖了."下午來接",得了吧四爺,我要是來晚一步,您不扒我的皮才怪呢!反正,今兒下著大雪,我哪兒也不去,就在戶部坐著等候吧.所以,一大早,年羹堯就騎著馬來到戶部,在書房里坐聽招呼.心想:四爺您老放心,我年羹堯隨叫隨到,絕不誤事.哪知,他又失算了.整整等了一天,也沒見四爺的影子.天傍晚了,戶部的人全都要走了,四爺還不來.年羹堯正在著急,卻見四爺府上的蔡英跑了進來對施世綸說:

"施大人,四爺讓小的給您傳話.他今天在暢春園里整整待了一天,乏了.請施大人把昨兒個議的事,先擬出個條陳來,四爺晚些時再看."轉過身來,又悄悄地對年羹堯說,:"快,四爺在門口等你呢!"

年羹堯小聲問:"哎,我說蔡英,外邊的事,不是高福兒跟著爺跑的嗎?怎麼換你了?"

蔡英四下瞅瞅沒有外人,悄聲說:"咳,別問了,待會兒你就知道了.高福兒這奴才叛了主子,今兒跑了……"話剛說一半,見門外四爺的轎子已經啟動了,便和年羹堯一起上馬追了過去.

大轎在府門前停住,年羹堯急忙下馬,上前打起轎簾.四爺看了他一眼說:"年羹堯,你這趟回京正是時候,爺今兒個讓你瞧一場好戲."說著,徑自大步往里走.年羹堯不敢接話,急步跟上.一進二門,他就驚呆了:萬福堂正廳外偌大的院子里,黑壓壓站滿了全府上下所有的家奴,足有二百來人.一個個曲腰弓背,肅然而立.他們的頭上,臉上,身上落滿了雪,卻沒有一個人敢撣一撣,抖一抖.胤禎拉著年羹堯上了台階.大兒子弘時連忙給父親搬來一把椅子,請父親坐下.家奴們一齊跪倒雪地雷鳴般地叫了一聲:"請四王爺金安."

胤禎既不答活,也不讓他們起來,卻沉著臉說:"這幾年,四爺我外邊的事情多,家里顧不上操心,讓你們都受累了.人生在世,講究的是忠孝二字.做臣子的,對皇上辦事認真是忠,做家奴的,把家務料理好也是忠.皇上論功行賞,封了我親王.我呢,也不能虧待了你們.管賬的在嗎?"

一個五十多歲的老賬房先生,連忙膝行上前:"奴才在."

"今年黑山莊里,送來了多少銀子啊?"

:"回四爺,一共是兩萬四千一百一十八兩."

胤禎微微一笑:"好.我只要個零頭過年,其余的全賞給大家.去幾個人,把那兩萬兩銀子全抬到這里."


老賬房答應一聲,帶著二十幾個伙計,到賬房里抬出十幾口大箱子,一拉溜碼在廊沿下.打開箱子,嗬,銀燦燦,白亮亮的大銀錠,映著漫天大雪,直晃人的眼睛.

胤禎瞟了一眼箱子,不屑地一笑說:"嘿嘿……看見了嗎?這銀子確實是好東西.有了它,父母可以贍養,妻兒可得安居,親戚朋友也都能跟著沾點光.但是,四爺我瞧不上它,也不看重它.我看重的是人心,看重的是府上的奴才們都能過個舒心年.賬房,你把這些銀子的分法告訴大家."

老賬房答應一聲,拿出一個大厚本子來說:"按四爺的吩咐,今年的賞銀分上中下三等.上等十二名,每人得一百六十兩,中等一百五十五人,每人得一百兩,下等四十三人,各得七十兩.這個冊子,是各房管事的輪流記錄,經主子裁定的."接著,便按名單依次頒賞.

胤禎看看銀子發光了,才說:"有四十三個奴才,今年的賞銀少了.你們也用不著怨天怨地,要從自己的忠,勤,慎這三個字上去想.為什麼別人得了頭等,你才得了下等.明年好好干,也爭頭等嘛.這里有個年羹堯,他原先和你們一樣,都是爺的奴才.可是,如今他是二品頂戴的封疆大吏.還有這個蔡英,別看年紀不大,四爺我當眾宣布,從今兒個起,他是府上的管家了.他今年的賞銀是一千兩!也許有人不明白,為什麼這麼重用,重賞蔡英?因為他替府里立了一大功,為四爺我除了家賊.這個家賊,就是一向受我重用的管家高福兒.來人,把高福兒帶上來!"

四個家丁答應一聲,從東配房里把捆得結結實實的高福兒帶出來了.一個家丁照高福兒腿窩里踹了一腳,高福兒"撲通"一聲跪下了.

胤禎指著高福兒神色嚴峻地說:"這就是高福兒.大家只知道,他是四爺我府上的管家,卻不知道他原來是個市井無賴,喝醉了酒,打死了人,是四爺我念他家有老母,設法把他保了出來,從死罪到活罪,從囚犯又到家奴,一步一步,登上了管家的位置.他本來也可以像年羹堯,戴鐸那樣,脫了奴籍,出去當官,當大官的.可是,他竟然為了八千兩銀子,一處宅子和一個婊子就出賣了我.尤其可恨的是,他向別人密告我去探視了十三爺.我旗下有個奴才叫戴福宗,是戴鐸的侄子,原來在十三爺府上管事,現在被人弄走了,下落不明.高福兒貪財賣主,坑害人命,這還能饒嗎?"

高福兒渾身篩糠,一個勁兒地在地上叩頭:"爺饒命,是他們逼著我干的呀!"

胤禎發出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哼……逼你?你要是忠心事主,誰敢逼你!?爺是金枝玉葉,鳳子龍孫,親王阿哥,你八千兩銀子就把爺賣了.你喪盡天良我豈能饒你.來人!"

幾個護院家丁應聲而出,胤禎吩咐一聲:"把雪堆起來!"

"紮!"

眾人一愣,堆雪,堆雪干什麼呢?可是,四爺的令旨是從來不說第二遍的.沒有人敢問,更沒有人敢不遵.于是,大伙兒一齊動手,眨眼之間,一座一人多高的大雪堆完成了.胤禎倒背著手,圍著雪堆轉了一圈,口中說道:"好白淨的雪呀,可惜了的."突然,他轉向高福兒:"高福兒,你還有什麼話說?"

:"主子爺,您老超生,您老慈悲.可憐我還有八十歲的老娘.奴才有力氣,願做牛做馬,立功贖罪……"

胤禎高宣佛號:"阿彌陀佛,你還算有點人性,知道惦記老娘.放心吧,四爺從來是慈悲的.你的老娘有蔡英替你照顧,至于你自己嘛--"胤禎臉色陡然一變,厲聲吩咐:"把這個作惡多端的奴才填進去!"


四個彪形大漢竄上前來,把高福兒頭沖下,腳朝上地插進了雪堆.胤禎又是一聲斷喝:"填雪,踩結實了,澆上水,凍結實點."

眾家奴一擁上前,又填,又踩,又澆水,眨眼之間,高福兒已經沒入雪堆了.眼看著一個大活人竟被這樣處死,家奴們個個心驚.趴在窗戶里往外看的丫頭們,有的竟嚇暈了過去.連殺人如麻,鐵石心腸的年羹堯,也不由得心中突突亂跳.胤禎卻神色不變,一邊在院子里走來走去,一邊沉穩地說:

"你們見一見這場面很有好處.不知死的苦楚,便不知生的樂趣.我若不嚴厲處置叛主的家奴,自己還不知落個什麼下場呢?"說到這里,他突然停住了腳步,厲聲喝道:"還有三個高福兒的同黨,與爺站出來!"

這老大半天,家奴們都跪得雙腿發麻,懷里揣著賞銀,可心里卻揣著兔子.他們萬萬想不到,處死了一個高福兒,還有仨同黨呢.都面面相覷,可是卻沒有人站出來.

胤禎勃然大怒:"怎麼,不知道四爺的規矩是只說一遍嗎?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數三個數,出來自首的,不但不殺,還有獎賞.抗命不遵的,高福兒就是樣子.一,二,……"

第三個數還沒數呢,三個家奴已經爬出來了,各自報名,請求寬恕.四爺一揮手:

"什麼都不要說了.賬房,每人發給十兩賞銀,讓他們照樣辦差.大家都起來吧,好生干活,安心過年.今天,高福兒是頭一個犯事的,四爺我從寬發落,賞他個囫圇尸首.今後,再有擅自結黨,忘恩負義,坑害弟兄,賣主求榮者,首告的賞銀三千,犯了府規的,無論主犯從犯,爺支起油鍋炸焦了他!聽見了嗎?"

"紮!"

"好了,都散去了吧.蔡英,到後半夜,你給高福兒換上一身討飯花子的衣服,送他到左家莊化人場,就說是在路上撿到的餓殍,要親眼看著他們燒了他."

"紮.請爺放心,奴才明白."

康熙皇上曾經對張廷玉和方苞說過,他不怕西蒙古的阿拉布坦,因為阿拉布坦"不堪一擊".您還真得佩服,老皇上果然知己知彼,把戰爭的局勢看透了.十四爺胤礻題按照皇上定下的策略率軍出征,先在西甯彙集了蒙,回,藏,漢各路軍馬,大事鋪張,盛陳軍威,然後督軍西進,向拉薩進發,擺出了天朝大兵要痛殲西蒙古叛王的架勢.阿拉布坦哪兒敢抗拒天兵啊,一聽到消息,立即從拉薩撤了出來,倉皇奔逃.要按兵法,只要胤礻題切斷了拉薩通往蒙古富八城的糧道,立刻就能把阿拉布坦困在青藏高原上,聚而殲之.可是胤礻題沒這樣做,他多了個心眼.明年,是父皇登基,執掌江山的六十大慶.全國各地都在忙著准備禮物,向皇上進貢,賀喜.而皇上最盼望的是他老十四的進軍捷報.當然了,要包圍阿拉布坦不是什麼難事,但全部殲滅他也並不容易.這一仗,可以打,也有勝利的把握.打勝了,還能給父皇獻上一份厚禮,討得老爺子的歡心.可是,打仗這事兒,瞬息萬變,戰前計劃得再周密,也難免有失手.何況,萬一氣候突然變化,萬一糧草接濟不上,萬一打了敗仗,即使是打成平手,打成膠著,相持的局面,那可怎麼辦呢?全國都報喜,惟獨他胤礻題報了憂,那皇上該怎麼想呢?到那時,我再想去爭那個"皇位繼承人",恐怕就沒份了.老十四思前想後,終于下定了決心,得,見好就收吧.反正,把敵人嚇跑也算勝利,並且還符合皇上再三囑咐的既定方略.于是,便修了一道"拉薩大捷"的奏表,派副將鄂倫岱回京,向皇上請安報捷,也順便打聽一下京師眼下的形勢.

鄂倫岱正想回去呢.他接到將令,便騎上快馬,星夜兼程,向著京城飛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