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栞子和她的奇異賓客 第四話 太宰治《晚年》(沙子屋書房)

不知不覺間玻璃拉門外已經一片漆黑,所有的色彩都蒙上一層淡淡的夜色.如盛夏般的夜幕漸漸低垂.

我原本正待在空無一人的店里整理玻璃櫥窗內的書,不過,一聽到雨聲後連忙沖出古書堂外,因為必須替百圓均一的置物車蓋上遮雨布才行.往旁邊的北鐮倉車站月台望去,原本等車的人們都往屋簷下跑了過去.在上行的月台上僅一個部分有屋簷遮擋.

因為擔心隨意放在櫃台上的商品,所以我急急忙忙又跑回店里.這時屋內通往主屋的大門打開來,出現一位穿著下襬寬松E-恤和牛仔褲的十六,七歲少女.少女似乎已經先回家洗過臉了,瀏海用橡皮筋奇怪地綁成朝上的沖天炮,她是店長篠川小姐的妹妹,篠川文香.

「啊——啊——下雨了呢!」

她說著.以前我一直遭她白眼以對,不過,最近似乎處得比較融洽.從現在的這種裝扮來看,又不免令人擔心該不會融洽過頭了.她是不是忘了我是毫無血緣關系的外人呢?

「有客人嗎?」

「沒什麼客人……因為是平日.」

我在玻璃櫥窗前繼續整理書,一邊回答.

一景氣果然不好呢,我們的店也會倒閉吧!」

她口無遮攔地說出不吉利的話.我皺起眉頭,什麼都沒說.我在這里工作已經一個月了,知道業績比之前差很多.因為原本掌管店里大小事的店主已經連續兩個月不在了,業績會好反而才奇怪.

我將包著防潮紙的書擺放在書架上,略為泛黃的白色封面上,印著手寫的《晚年》這個書名;黃色書腰上則印著佐藤春夫和井伏鱒二的推薦.

「咦?那本書!」

篠川文香訝異地拉高嗓門說道:

「那不是以前曾在我們店里出現過的很貴的書嗎?就是那個誰啊,非常有名的人.太,太,太,太……」

「……太宰治.」

我拔刀相助,幫她說下去.那是在昭和十一年發行,太宰治值得紀念的處女作品集.遺憾的是,無法看書的我並不知道里面寫些什麼內容.

「這本書也要拿出來賣嗎?之前只有這本書姊姊打死都不肯拿出來賣,果然是因為最近的生意一落千丈了?」

正要鎖上玻璃櫥窗的我,稍微瞄了一下倒映在玻璃上的少女臉龐.

「……最近有客人想買這本書嗎?」

「完全沒有.」

她搖了搖頭,突然笑了起來:

「你和姊姊都問了一樣的問題呢,姊姊也常這樣問我……有客人想買這本書嗎?如果有就立刻聯絡我.吶,有什麼重要的事嗎?」

「不……沒什麼事.」

我說謊了,背後的詳情是我和篠川小姐兩人之間的祕密.

篠川小姐的妹妹站在我旁邊隔著玻璃凝視著《晚年》,傾著頭沉思起來.

「那個,這本書是姊姊放在醫院保險箱里面的那本嗎?」

「嗯,是的……」

「那本書有這麼乾淨嗎……」

我一瞬間停止了動作.雖然外表和姊姊不像,不過觀察力出乎意料地敏銳.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戳中要害.

「之前看到的時候,感覺比較髒一點……書角的部分也是.」

我不希望她觸及這個部分,該如何才能讓她不再繼續盯著書看呢——正當我煩惱之際,店外閃起了一道藍白色光芒,不久,震動空氣的雷聲也隨之響起.

「喔!」

篠川文香發出了奇怪的驚叫聲,似乎不是嚇到而是感到驚歎.她腳步輕盈地跑到拉門前,抬頭看向黑壓壓的雷云說道:

「好驚人喔!剛剛的閃電一定有打到這附近!」

北鐮倉有很多山,閃電經常會打中建在山頂上的鐵塔.

突然間我想起了人在醫院的篠川小姐,現在也正從獨自一人的病房中眺望天空吧!或許她會很討厭打雷,因為她曾提到兩個月前被人推下石階時,也是像這樣的雷雨天.

聽到篠川小姐的祕密是在一個星期前,圾口夫婦離開病房之後的事.

「……被人從石階上推下,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開口詢問.突然聽到「被人推下」,讓我一時之間無法理解其中的涵義.

「在說明這件事之前,想要請您先看個東西.」

篠川小姐說完後,解開了睡衣的第一個鈕扣.脖子上的鎖骨輪廓清晰可見,目瞪口呆的我全身凍結,她就在我的面前把手伸進胸口.

從中拿出的是系在脖子上的一小把鑰匙.交到我手上的那把鑰匙遺留著明顯的肌膚余溫.

「……請把保險箱里的東西拿出來.」

她指著病床旁邊的架子.在架子最下層的確有一個小小的保險箱.之前我完全不曾想過里面到底放著什麼東西.

遵照指示打開保險箱後,里面放著一個以紫色綢巾包起的四方形物品,拿在手上感覺沒什麼重量.我再次坐下後打開包裹,里面是一本包著防潮紙的書.書封上印著《晚年》,還附著印有佐藤春夫推薦的書腰.

雖然是本舊書,不過狀態保存得很好,感覺上是一本相當珍貴的書.《晚年》這個書名我有點印象,好像是——

「《晚年》是太宰治的處女作品集,這一本是昭和十一年由砂子屋書房發行的初版書.」

我點頭示意.雖然沒讀過,但我很有興趣.

「這本書是我祖父從朋友那里得到的,由祖父傳給父親,父親再傳給我.這並不是販售的商品,而是我個人的收藏.」

啪啦啪啦地翻了一下書後,我發現了奇怪之處,那就是內頁部分都幾頁幾頁地封在一起,只能跳著閱讀.我從沒看過這樣的書.

「……這是裝訂錯誤嗎?」

篠川小姐輕輕搖頭說道:

「這是未裁切書.」

「未裁切書?」

二般來說,書會像這樣摺起來裝訂,然後再將書口和天地部分整齊地裁切好,未裁切整齊前就出版的書稱為未裁切書……過去曾出版過很多像這樣的未裁切書.」

「那要怎麼閱讀呢?」

「用拆信刀割開閱讀.」

原來如此,恍然大悟的我停下手來——怎麼回事?那麼這本《晚年》到現在都沒人看過囉,那豈不是非常珍貴嗎?

「咦……」

我又發現一個奇怪的地方,就是在打開書本封面後,襯頁上有著以細毛筆寫著的文字.

秉持自信而活吧 生命萬物

無一不是戴罪之予

旁邊還寫著「太宰治」這個名字.我突然覺得手中的書變得異常沉重起來.

「這是……真的簽名嗎?」

在她點頭之前,我也已經大概猜到了.這和在(漱石全集)上看到的假簽名明顯不同.彷彿只聞其名的往昔作家,活生生地突然出現在眼前一樣.

「《晚年》是太宰治二十七歲時出版的,收錄了他過往累積的短篇集作品.不過,其中卻沒有任何一篇名為晚年的短篇作品.」

「那麼,為什麼書名會取作《晚年》呢?」

「太宰把它當作自身的遺書而寫.在成為小說家之前,太宰就曾經試圖和女子一起投水殉情,地點就在前面不遠的腰越……之後也不斷地試圖自殺.」

這部分我也知道,太宰治最後好像是和情人一起跳入玉川上水自殺.

「這本書初版只印刷了五百本,內頁沒有裁切,又附有書腰,而且還是附上簽名的全新本,或許除了這一本之外,已經找不到第二本了……雖然沒有那個打算,不過如果在我們店里賣……應該可以訂到三百萬圓以上的價格.」

我咽了一下口水.不要說是書了,我過去從來不曾摸到如此高價的物品.

「不過,對我們來說,這本書的價值不在金額,而是太宰治寫在襯頁上的那句話.」

我再次低頭注視太宰的筆跡.「秉持自信而活吧 生命萬物 無一不是戴罪之子.」——字跡細到有點神經質的感覺,唯獨「戴罪之子」這部分的力道比較強.雖然說不上來,但卻是一句引人深思的話.

「他一定是想要鼓勵朋友,所以才寫進書里面吧.市面上並沒有看過其他寫著相同字句的簽名書……『戴罪之子』這個婉轉的說法,或許有什麼隱喻在其中.雖然並沒有收錄在這本書里,不過在那部名為《海鷗》的短篇作品中曾出現過.」

我反覆唸著「戴罪之子」這句話.

「……大家都是壞人的意思嗎?」

「未必是這個意思……就我的解讀來看,是指活著的每個人都罪孽深重吧!」

因為大家都一樣罪孽深重,所以可以秉持自信活下去的意思嗎——已經搞不清楚這到底是積極,還是消極的鼓勵了.

「感覺像是在講我一樣,所以很喜歡.喜歡一句話的感覺就像這樣吧……」

我瞪大了眼睛,這好像是第一次,從篠川小姐口中聽到她說出自己的喜好想法,「罪孽深重」這個評價倒是令人意外.或許是指自己對書的喜愛吧!

「也有人和我一樣喜歡這句話,是太宰治的超級書迷……就是那個人把我推下石階的.」

她垂下目光,注視著自己放在床上的腳.

「……那家伙是誰?」

「姓名和身分都不清楚……只知道是很想要這本《晚年)的人.」

不知不覺間,窗外的陽光開始變暗.篠川小姐淡淡地說起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

「剛才也提到這本書是非賣品,是我連同書店一起繼承下來的書.父親告訴我,如果遇到緊要關頭,可以隨意處置……不過,我一直把這本書保管在主屋里,不曾拿到其他會讓人看見的地方……除了那次例外.」

「……例外?」

「您知道位于長谷的文學館嗎?」

我點點頭.我曾去過一次,在舊洋房改建的建築物里展示著許多名作的原稿,還有作家相關的作品等.那里就像文學的專門博物館一樣,和鐮倉大佛一樣都是長谷的觀光名勝.

「去年因為適逢太宰治的百年誕辰,所以在文學館舉辦了回顧展,那時館方拜托我,希望能夠展示這本《晚年》,因此我就借給了對方.」

微弱的記憶在腦中甦醒.以前好像曾在哪里聽過這件事——不,應該說是看過才對,總之我知道這件事.

「那件事我好像曾在網路上看過,上面寫著我們店里的書借給了某某展覽展出……」

剛開始在這里工作時,我曾在網路上搜尋過「文現里亞古書堂」,在舊書迷聚集的論壇上,曾有人寫過這段訊息.這麼說來,寫的或許就是這本《晚年》的事吧.

「思,就是這件事.」

篠川小姐臉色一暗,點頭表示:

「在文學館展示時,並沒有對外告知是從我們書店借出的,不過,可能是被人發現了吧!因為祖父和父親曾經把書給來訪的客人看過……問題出在有許多人知道這本書目前在我手上.當回顧展結束後我就收到一封電子郵件.」

她將筆電打開,液晶螢幕的光源稍微照亮了昏暗的病房.我望向畫面,看到一封由某人寄給篠川小姐的郵件:

「文現里亞古書堂篠川小姐 台鑒:

初次見面,我叫大庭葉藏.

前幾天到鐮倉一游時順道參觀了文學館,得以拜見了貴店所有的太宰治《晚年》,那實在是令人為之屏息的珍品,與簽名一同寫下的文句更是震撼人心.

秉持自信而活吧 生命萬物 無一不是戴罪之子.

厚顏寄上這封郵件給您,希望貴店務必能將此書轉讓給在下.希望您能寫下金額,彙款帳號,寄送方式等相關交易資訊,並煩請回信到這個電子信箱.」

「……剛看到這封郵件時,我原本以為是惡作劇.」

「咦?為什麼?」

我不由得插嘴問道.從這封信上可以感受到對方的興奮之情,但是並沒有特別奇怪的地方.

「因為對方的名字.大庭葉藏……這是收錄在《晚年》里面的短篇小說(小丑之花)的主角名字.」

我恍然大悟地點點頭,也就是說對方使用了假名.

「這麼大的一筆交易,沒有用電話聯絡,只是寄郵件來洽談也很奇怪……總之,我並不打算賣這本書,所以回信告知對方這本書只是個人收藏,是非賣品.結果,不到五分鍾對方立刻又發信過來.」

她指著郵件軟體內的收件匣,下一封信的主旨是「請告知金額」,對方似乎一廂情願地想要交涉價格,她繼續指著下一封信,這次的主旨是「我需要那本書的理由」.接下來指著下一封信——我的背脊竄起一陣冷顫.

收件匣中有好幾百封,不,是好幾千封來自大庭的郵件,即使不斷地往下拉,都還看不到盡頭.簡直有如跟蹤狂般的執著,只不過,對象並非人而是書.

「我雖然也跟警察報案了,不過警方表示,光是郵件的話無法采取行動.而且對方還是使用國外的免費電子信箱,沒辦法那麼容易就確認使用者的身分……當我遲疑著是否不要多加理會時,那個人就出現在店里了.」

「那是梅雨還沒結束,只有我一人在店里的時候,一個提著大行李箱,穿著西裝的男子穿過拉門走進店內.

因為他臉上戴著一個很大的口罩和太陽眼鏡,所以看不清楚他的模樣.他身材很高,年紀看來也不太大的樣子.

『我是大庭葉藏.』

他低聲自我介紹,接著從包包里拿出一疊鈔票放到櫃台上說:

『這里有四百萬,請把書賣給我.』

接著,他開始說服我把書賣給他.內容大約是,自己雖然也收集其他作家的初版書,不過特別喜歡太宰的初版作品,而這本寫下贈言的《晚年》對他這種收藏家而言,更是完美的珍品,無論如何都想珍藏.

我的內心雖然有些動搖,不過,最後總算打斷他的話,將錢還給對方……也再度把寫在郵件上的話重複說給他聽.這是父親留下來的遺物,也是我心愛的收藏,只有這本書絕對無法割愛.聽完後,他就像是要再次確認般問我:

『不管發生什麼事,妳都不願意割愛嗎?』

……我斬釘截鐵地回答後,他把身子朝我這邊靠過來,說:

『我也很喜愛這本書,不管花多少年,不管有什麼阻礙,我都一定要得到這本書.』

留下這句話之後,他就離開了.我突然覺得相當疲憊……因為,對方一定還會再來吧,但我已經不曉得該怎麼講才能讓他明白.

那天,店打烊後,我前往住在附近的父親朋友家,要拿父親生前借的書去還……我在突如其來的雷雨中爬著陡峭的石階,邊撐著傘邊將書的包裹緊抱在懷中,幾乎只能留意著自己的腳下.

在差不多快要登完石階時,我注意到在最上方站著一個男人,正當我抬起傘想要看清那人的臉時,我的肩膀就被人用力推了一下.

失足的我跌落到最下面的石階,因為身體無法動彈,所以立刻知道自己受了重傷.雖然想要呼救,意識卻漸漸模糊起來……這時,我聽見有人從石階跑下來的聲音.

那個人拿起包裹,打開確認里面的書.

『真是的,不是那本書啊!』

我聽到了惋惜的聲音.雖然雨聲很大,不過我聽得很清楚,那是大庭葉藏的聲音.因為他的聲音很特別,低沉卻相當清亮……感覺和五浦先生的聲音很像.

『那本書在哪里?』

他又繼續追問……我當下就醒悟了,大庭是來搶奪《晚年》的.我當然不願交給他.

『我把它藏在很安全的地方,但是地點在哪里就不能說了.』

我用盡剩余的力量答道.其實書藏在主屋中上鎖的櫃子里,雖然不能說很安全……但總之,我當時只想要讓大庭遠離那本書而已.

大庭看來還想繼續逼問,幸而這時傳來車子接近的聲音.他急忙在我耳邊低聲威脅:

『這件事絕對不能告訴任何人!如果走漏風聲,我就一把火燒了妳的店.不要逞強了,快把那本書賣給我……改天我會再跟妳聯絡.』

我記得的事情就到這里.接著醒來時,人就已經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我沒有把事情告訴任何人,直接就把《晚年》移放到這間病房的保險箱里.因為醫院二十四小時都有人在,我覺得應該比我家的主屋還安全.這兩個月對方都沒有與我接觸,當然我也沒有跟對方聯絡……」

「等……等一下!」

靜靜聆聽的我,中途打斷篠川小姐的話.

「莫非這件事也沒有跟警察說嗎?」

「沒有.」

這理所當然般的回應讓我訝異萬分.

「為什麼呢?妳差點就被殺了耶……」

「因為不曉得大庭葉藏的真實身分到底是誰.」

她如此回答.

「就算警察開始搜查,也無法立刻抓到人,如果對方發覺我報了案,或許真的會燒了我家的店……我可以戚受到他的決心.失去店鋪是我絕對不想發生的事.」

「可……可是如果放任那家伙不管的話……」

「思,所以只要他再次出現,我就准備報警,我一直在醫院里思考如何抓住這個人.」

她突然抬起頭來,眼鏡底下的雙眸蘊含著強烈的意志.那是和之前解決書的謎團時一樣,睜得大大的黑色雙眸.她把手伸了過來,緊緊握住我的手說:

「為了引大庭葉藏出來,可以請您助我一臂之力嗎?雖然不曉得會發生什麼事,但是我已經沒有其他人可以拜托了.」

白皙掌心傳來的溫暖讓我如遭雷擊一般無法動彈.沒有其他人可以拜托的這句話,在我的耳里不斷回蕩著.像她這麼內向的人,應該不曾如此對別人敞開心屝吧!更何況,是對著我.

「……知道了,我願意幫忙.」

答案根本不用問……我點著頭並緊緊回握住她的手.她那纖細的手指整個包進我的拳頭里.

「謝謝你……那個,對不起……還把您牽連進來……」

「完全無所謂……不過,有一個條件……」

「……條件?」

她訝異地傾了傾脖子.

「太宰的《晚年》到底是在講什麼故事,可以詳細說給我聽嗎?我之前從沒讀過.」

篠川小姐的神情立刻亮了起來,和拿書給她的時候一樣——不,說不定是更加愉快的笑臉.

我也跟著露出笑容.

「當然沒問題……等這件事告一段落之後,一定.」

想要說書中故事的人和想要聽的人,我們之間的關系就是由書聯系在一起.而在這間病房內談了許多話之後,感覺這種奇妙關系也讓彼此間的距離慢慢縮短了.至少她相信我,願意信賴我,當然我也相信她.

「那麼,該如何引誘他出來呢?」

我問道.大庭葉藏應該也考慮過自己會有被警察逮捕的風險,因此一定會盡量避免與我們直接接觸.

「大庭葉藏無論如何都想得到這本書……那個,您知道我家的主屋之前遭小偷的事嗎?」

「咦?……啊,聽妳這麼一說……」

我記得剛來工作時曾聽篠川小姐的妹妹提過.但好像什麼東西都沒有被偷.

「雖然沒有證據,但我認為這也是大庭的傑作……或許他想不透過交易而直接偷走吧?不過,那時我已經把《晚年》移到這里了.」

我覺得很有可能,大庭葉藏是個不擇手段的人,闖入別人家里這種事應該做得出來.

「我想,他現在最想知道的就是《晚年》的所在之處……所以就從這一點灑下誘餌引他出現吧!」

「誘餌?」

篠川小姐從旁邊的書山中拉出另一個絲綢包裹打開,包裹內是一本用防潮紙包著的書——我驚訝地瞪大雙眼.那是一本包著黃色書腰的《晚年》,與我膝上的那本一模一樣.

「還有一本嗎?」


同樣是未裁切的狀態,那不也是很珍貴的書嗎?

「不是的.」

她搖了搖頭道:

「這是在一九七O年代,由HOLP出版社推出的複刻版……也就是所謂的仿制品.如果不看里面,很難分辨其中真偽.」

我凝視著複刻版的《晚年》,書的外觀看起來和初版相同,不,複刻版的紙質稍微比較結實,封面的髒汙也比較少——總覺得好像少了點歲月的痕跡.

「……即使不是真品,也有人想要嗎?」

「想要體驗初版時那種方式來閱讀的書迷很多.這本複刻版做得很好,也再版了很多次……就連持有原書的我也買了很多本.」

原來如此啊.面對微傾著脖子的我,她繼續說道:

「請把這本書標價成三百五十萬圓,放在店里的玻璃櫥窗里.我會在網頁上公布《晚年》的極美初版珍品已經進貨的消息……知道自己想要的書即將販售出去,大庭葉藏一定會前來購買才對.至少會來店里確認狀況吧!這時就請五浦先生您立刻報警.」

我稍微理解了整個計畫.這本複刻版就如字面的意義,是用來引誘大庭的複制本誘餌.雖然使用真品更加可信,不過卻有被奪走的危險.這個戰術的確不差……但真能這麼順利嗎?

「可是,我不知道大庭長什麼樣子啊.」

「如果有高個子的陌生客人表示想要買這本書,我想十之八九應該就是大庭.因為會花三百五十萬圓買一本書的客人應該不多.」

「如果是常客說要買,那又該怎麼辦?」

「遇到那種情況就告訴對方,我們已經跟其他客人簽訂買賣契約了.因為那只是複刻版,也不能賣那種價錢.」

「如果大庭打電話來洽詢呢?」

「就假裝什麼都不知道,只要跟對方說:『是遵照店長指示拿到店面擺放,並不接受網購,郵購等通訊販售.』這樣的話,他一定會親自來到店里.」

我暫停發問,抱起手臂思索.不是我要挑毛病,但這個陷阱中帶有危險,我想盡可能把不安降到最低.

「那個,會不會等到篠川小姐妳出院之後,再來進行比較好?」

「……為什麼呢?」

「因為不知道那家伙會做出什麼不是嗎?來到店里就算了,但對方也有可能會跑來醫院加害篠川小姐妳啊.」

似乎有些出其不意,她的表情僵住不動了.

「篠川小姐妳也沒辦法逃吧!所以,稍微等到可以像以前一樣行走之後……會不會比較好呢……?」

我的聲音變得愈來愈小.握在手中的篠川小姐雙手微微顫抖著,我說了什麼奇怪的話嗎?

「再繼續等下去也沒有意義……因為就算等待,我的狀況也不會有多大改變.」

她聲音嘶啞地說道.

「咦?」

「我的傷並不只是骨折而已……還傷到了腰椎神經.醫生說即使出院也會留下後遺症.要像以前一樣行走,必須花很長的時間才行.說不定……有可能一輩子都無法正常行走了……」

病房里的空氣整個凝結起來,像是快要發出聲音一樣.

外面的雷陣雨仍舊下著.

玻璃櫥窗里正展示著太宰治的《晚年》——正確來說是《晚年》的複刻版,還附上了三百五十萬圓,極美珍品·附簽名」這樣的立牌.

我站在櫥窗前琢磨著篠川小姐的話.和大庭葉藏的事一樣,她的腳傷同樣令我震驚不已.

(有可能一輩子都無法正常行走了……)

不想讓警察介入,打算自己找出大庭,或許就是因為想親手做個了斷吧!

篠川小姐的妹妹回主屋去了,店里只剩我一個人.她完全不知道大庭葉藏的事,但當然知道姊姊的傷勢有多嚴重.

這麼說來,當初我在店里問及姊姊的傷勢時,她也是對我支吾其詞.問到其他事情時明明都滔滔不絕啊.或許她也有她的考量吧!

篠川小姐曾經提過,她最煩惱的就是不知道是否要讓妹妹知道大庭的事.

「不過,我妹妹的個性不擅長保守祕密……可能馬上就會把事情說給別人聽吧,而且最重要的是,當大庭出現時,她應該會無法沉著應對.」

也就是說我的嘴比較牢靠,能夠沉著應對囉?令人緊繃的情緒持續著,網頁上已經公布了《晚年》在這家店里的訊息,換言之,目前大庭隨時都有可能出現.

突然間,拉門被喀啦喀啦地拉了開來,我反射性地繃緊神經.

「干嘛啦,表情那麼可怕.」

我放松了肩膀.出現在店里的人是小菅奈緒,是以前曾經從背取屋志田那里偷了小山清《舍穗》的少女.把書還給志田賠罪後,好像就喜歡上看書的樣子.偶爾會來我們店里露露臉.

她今天身上穿著短袖的罩衫和校裙.我第一次看她穿制服,她和篠川小姐的妹妹一樣,就讀我畢業的高中.

「原本要去朋友家准備文化祭,不過卻突然下起雨來……可以讓我躲一下雨嗎?」

她以男孩子氣的口吻說道,一邊走進店里.我發現她短發發尾上的水珠正啪答啪答地滴落下來,急忙回到櫃台內側.如果要販售的書被淋濕就傷腦筋了,所以我拿出從家里帶來的汗巾,往站在玻璃櫥窗前的少女丟了過去.

「用這條毛巾擦一下吧!」

「不好意思,謝謝囉!」

小菅奈緒帶著陽光的笑臉接下毛巾,邊擦拭頭發邊瀏覽著櫥窗內部.

「喔!這就是傳雷中那本三百五十萬圓的書嗎!」

「是哪里的傳言?」

我嚇了一跳,開口詢問.

「沒有啦,是我心中的傳書而已,昨晚我瀏覽了這里的網站……這本書的內容也可以從其他書上看到對吧?這麼貴的書會有人想買嗎?」

「……有人想要喔!」

至少有一個人想要,那就是連住在哪里都不知道,身分不明的跟蹤狂.

「呼——思!」

這句話令她失去興趣的樣子,她轉身背對玻璃櫥窗.

「喔!這樣啊.志田老師最近有來這里嗎?」

「這星期倒是沒看過他呢.」

「最近好像會過來的樣子,說是有收購書的事想要來商量一下.」

自從偷書那件事之後,小菅奈緒和志田就持續著獨特的交流.聽說兩人會互相借書,然後偶爾會在河邊談論心得.因為佩服志田擁有的書籍知識,所以小菅奈緒就稱他為「老師」.志田雖然對突然出現的學生感到難為情,但也暗自竊喜.

「文化祭是什麼時候?」

我問道.這麼說來,好像暑假一結束就開始准備了.

「下下星期的星期五到星期天.如果方便可以來看啊……」

她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麼,帶著憂郁的眼神看向窗外說道:

「……你還記得那個叫西野的家伙嗎?」

我皺起臉來,當然不可能忘掉啊!

「嗯,那家伙怎麼了嗎?」

那個表面上和小菅奈緒要好,私底下卻討厭她的同班同學.她之所以偷志田的書就是為了送禮物給西野.我雖然曾和他說過一次話,不過,對他並沒有什麼好印象.

「暑假結束後,那家伙說了很過分的話,甩了我的事也在全校傳開了.那家伙甚至把我的手機號碼和電子信箱都公布出來……上個月的事,你有跟我們學校的人說過嗎?」

「怎麼會,我沒有跟任何人說喔!」

原本知道這件事的人就很少.除了兩位當事者之外,就只有我,篠川小姐和志田而已.應該也沒有人聽到這件事才對.

「……啊!」

我回頭望了一下通往主屋的門.這麼說來,之前和前來店里的志田談論小菅奈緒的事情時,篠川小姐的妹妹就在附近.雖然當時沒有提到文庫本被偷的事情,不過,好像有提到西野的名字.這時我想起了「我妹妹的個性不擅長保守祕密」這句話.真讓人傷腦筋.

「不好意思……雖然不是故意說給則人聽的……不過可能被人聽到了.」

「啊,沒關系,不用在意,我也沒有特別想要隱瞞.」

她大大地搖了搖頭說.,

「雖然西野很受歡迎,不過私底下好像也對其他女同學說了很過分的話,做了很過分的事.我的事和他的所作所為一口氣傳開來,現在學校里的女生都不理他了……就連男生也不願意接近他.那個人現在幾乎都獨來獨往,似乎也離開熱音社了……」

在學校原本有良好地位的人,卻因為一點緣故就完全失勢的情況,我也曾經見過.特別是與生性團結的女生為敵,那可是非常可怕的事.會落到這種下場也是他自作自受.

「和失意的西野在走廊擦肩而過時,我並沒有幸災樂禍的感覺……他因為我的事而變成這樣,反倒令我有點過意不去.這種感覺,該怎麼說呢?」

「……如果對方沒說什麼的話,就不需要特別在意吧!」

「嗯……說得也是.」

那種「感覺」是什麼,我稍微可以了解.那就是對她而言,西野那個少年已經真的變得無關緊要了.和向志田道歉時說出口的逞強不同.

「……思?」

望著外面的小菅奈緒,突然瞇起了眼睛.我也跟著她的目光往外望去,不過,拉門外依舊是傾盆大雨.

「怎麼了嗎?」

「剛剛有人從路上看著我們,已經跑走了.」

我立刻走出櫃台,穿過狹窄的通道將拉門拉開.不斷滴落大顆雨珠的路上,所見之處沒有任何人影,或許已經走過轉角了吧!

「是什麼樣的人?」

我向身後的小菅奈緒問道.

「因為對方穿著雨衣又戴上雨帽……臉雖然看不清楚,不過大概是個男人.那家伙做了什麼嗎?」

「……沒有!」

我輕輕地關起拉門,如果是普通的客人就沒有逃走的必要.

或許是大庭葉藏現身了也說不定.

「我之後也繼續等下去,但結果那家伙並沒有再度現身.」

第二天,依舊是文現里亞古書堂.今天是個大晴天,到了下午也沒什麼客人光臨,店里還是老樣子,只有我一個人在.我正在櫃台內講電話.和昨天一樣,《晚年》的複刻版依然展示在玻璃櫥窗里.

「那個……沒事吧?」

話筒的另一邊傳來篠川小姐耳語般的聲音.她特意坐輪椅到走廊上打電話過來店里.

「關于什麼事?」

「……不是把書……帶回去了嗎……店打烊之後.」

原來是這件事啊,我這才恍然大悟.昨晚打烊後,我把複刻版《晚年》帶回位于大船的家里,保管在外婆放生意收入的保險箱里.如果大庭葉藏在舊書店打烊後偷溜進店里,那麼利用複刻版來引誘他的計畫就會泡湯.

「沒事,什麼事都沒發生.」

雖然有點擔心回家途中會被偷襲,不過完全沒看到什麼可疑男子.

「對不起……還把您牽連進這種事……」

「不用在意,我不是說過要幫忙嗎?」

「那個……請不要太過勉強喔……要是五浦先生您有什麼不測……我……」

我不由得用力握住話筒.「我……」的後續呢?雖然豎起耳朵,不過店內卻響起了拉門被拉開的聲音.

「啊,好像有客人來了……那我掛了.」

我還來不及阻止,電話就掛斷了.雖然覺得有點意猶未盡,不過也沒時間繼續依依不舍了.或許大庭葉藏現身了,我握著話筒直接回頭望去.

「你好!五浦先生!哎呀!在講電話?那麼不用在意我們,請繼續,繼續.我們沒什麼重要的事啦.」

高亢的聲音直達腦門.出現在店里的人是穿著華麗連身洋裝的嬌小女子,與戴著太陽眼鏡的中老年男子.兩人挽著手臂進入店內.

「好久不見了,之前真是承蒙照顧了.」

男子——圾口昌志如此問候著.這兩位是圾口昌志和他的妻子圾口忍.之前曾發生過丈夫打算賣掉維諾格拉多夫/庫茲明的《邏輯學入門》,但妻子不願賣掉而前來取回的插曲.他們是一對年齡和個性完全相反,感情卻相當融洽的夫婦.

「歡迎光臨,有什麼事嗎?」

我如此間道.圾口昌志先生和之前不同,並未系上領帶,雖然穿著外套和打摺褲,不過仔細一看,好像並非上班族穿著的西裝.

「前幾天我把工作辭了,所以呢……」

「今天去領了申辦的護照,因為我們當初沒有去蜜月旅行……」

「……打算去歐洲旅行一個月.」

「出發前就想先來打聲招呼!來這里之前也去醫院拜訪過店長小姐了.」

「這……這樣啊……那還真是……」

兩人輪流以不同的聲音與語調向我說明,讓我一時間有點混亂.這時坂口忍突然一副認真的模樣向我說道:

「我們兩人想趁現在一起多多見識一下世界……在小昌的視力變得更差之前.這是醫生給的建議.」

「忍!」

圾口以清澈有力的聲音打斷她:

「盡量少叫我『小昌』,在旅行時也是.」

「啊,抱歉.」

忍呵呵笑著,然後捂住嘴巴.開口提醒的坂口似乎也不是全然不願意.在旁觀看的我反而覺得不好意思起來.兩人從剛才就一直挽著的手也沒有放開的意思.

「真的要感謝你和篠川小姐.」

坂口在太陽眼鏡底下的眼睛注視著我.那鏡片色澤比以前見面時還要深.

「如果沒遇見你們,我就不會說出祕密吧!」

「不,那件事……」

讓人如此開門見山地道謝還真是不好意思.雖然他說「你們」,不過應該感謝的人並不是我,而是篠川小姐一個人才對.因為她僅從《邏輯學入門》這本書以及間接聽到的對話,就完美地解開圾口背負的過去和現在的祕密——服刑與眼疾的直T我只是在一旁訝異不已罷了.

「那麼,我們差不多該告辭了.」

交談了一會兒後,坂口夫婦往玻璃拉門走去.當我注意到妻子體貼地走在前面時才恍然大悟,他們並非只是因為感情好才挽著手.而是因為坂口忍在前牽引著視力逐漸惡化的坂口昌志.

「……有空請務必再度光臨.」

我朝著他們的背影道別.坂口夫婦對我點頭回禮後,跨出玻璃拉門.正當我准備回到工作崗位時……

「咦,你在那里做什麼?這樣蹲著身體不要緊吧?」

玻璃拉門外響起圾口忍的聲音,她停下腳步對某人開口問道.看來似乎還有別人在門外.

我急忙跑出店外——這時,穿著雨衣的男人背對我全速奔離.從他的步伐來看,應該相當年輕.因為沒有戴起雨帽,所以可以看到發型.男人留著一頭沒有染燙的短發,整體看來並沒有什麼特征.

「喂!等等!」

我出聲喊道.但對方卻沒有停下腳步,馬上就跑進轉角後不見蹤影.因為還開著店,所以沒辦法追上去,我再次面向坂口夫婦問道:

「請問有看到剛剛那個男人的臉嗎?」

兩人一瞬間彼此互望了一眼.

「……沒有,他一直蹲在那個招牌旁邊,還背對著我們.」

坂口昌志指了指旋轉的招牌.

他到底在那里做什麼呢?我稍微轉動了一下招牌,上面沾滿液體,還發出奇怪的臭味,似乎是揮發性的化學物——

(是汽油!)

我大驚失色,招牌被潑灑了汽油.仔細查看之後發現,在不鏽鋼底座附近有一件小東西掉落在旁.一定是逃走的男人丟掉的物品.

那是可拋式打火機.

「……我認為還是該把大庭葉藏的事情告訴警察比較好.包括至今為止的所有事情.」

我對著話筒說道.說話的對象和剛才一樣,是篠川小姐.我寄了封簡訊給她,請她盡快打電話過來.

「要是店被燒掉就為時已晚了啊!」

從坂口夫婦離開後大約過了一個小時.我的背脊不禁感到涼意,如果那兩人沒有恰巧過來的話,後果就不堪設想了,說不定現在這家店早已化成灰燼.

「思……就照您說的報警比較好呢……既然發生了這種事……」

篠川小姐咬著牙似地緩緩說道:

「只是……有一點令人戚到介意.」

「是什麼呢?」

「那真的是大庭葉藏的傑作嗎?」

「咦?」

我對著電話發出疑問:

「這是怎麼回事?」

「大庭應該會認為那本書就展示在店里.那又為何會做出縱火行為,讓一心一意想得到的書陷于危險中呢?」

我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答.

「……或許是想先引發騷動,然後再趁亂偷書?」

「如果只是為了要引起騷動,還有很多方法可以不讓目標的書本陷于危險中……例如,在店外發出巨大聲響之類的.」

「但是,除了他之外,應該沒有其他人會做這種事吧?」

我不了解篠川小姐執著的理由為何,她所說的只不過是一些枝微末節的小事.

「說得也是……雖然有點麻煩,那麼可以請你幫忙聯絡一下警察嗎?」

「好的,我知……」

正要回答時,我突然聞到了一股強烈的異臭,像是東西燒焦的味道.抬頭一看,玻璃拉門外已經冒起一陣黑煙,模糊一片.

「糟了!」

我趕緊扔下話筒,抓起事先准備好的滅火器.一口氣穿過通道,拉開拉門.「文現里亞古書堂」的立式招牌已經被橘色的火焰吞噬.明明只是稍微離開一瞬間而已啊,我滿心怒意.燃燒的地方只有招牌而已,並沒有延燒到建築物,這種程度的燃燒,應該很快就可以滅掉.


我拉起滅火器的安全插銷,將塑膠管指向火源,壓緊握杆.白色粉末發出嘶嘶聲響從塑膠管前方噴射出去,覆蓋住飄竄起的黑煙.

也許是滅火器比較老舊,始終沒辦法把火熄滅.火都還沒熄,粉末的氣勢就開始減弱,眼看火焰就要反撲起來——完蛋了!正當我萌生這樣的想法時,火總算熄滅了,只剩下煙霧還殘留在空中.

松了一口氣的我環視四周.四周瀰漫著霧氣,視線相當模糊.但我仍然發現在距離十步遠的電線杆後面,站著一個穿著雨衣的男子.恐怕就是剛才看到的家伙.

「……是大庭嗎?」

男子一聽我開口問,立刻像要撞開電線杆般奔逃而去.毫無疑問,那個家伙一定就是犯人.讓篠川小姐身受重傷,又企圖對書店縱火的男人.絕不能錯失這次的機會,我扔下滅火器從後面全速追上去.

原本以為立刻可以追上,因為我對自己的腳力相當有自信——但對方跑得更快,距離逐漸拉開.明明人就在眼前,但看來應該無法抓到他了.

「可惡……」

正當我咬牙痛罵時,前方岔路突然出現了兩台腳踏車.一台是置物籃又大又破的城市單車,另三口是看起來頗快的越野公路車.騎車的是小平頭男與模特兒氣質的美形男奇妙二人組——也就是背取屋志田與笠井.逃走的男人差點撞上志田的腳踏車.

「嗚哇,危險啊!」

志田大叫起來.那名男子為了避開這兩人而停了下來.就在這瞬間趕到的我,緊緊抓住他的雨衣衣領.

「放開我!」

轉過身來的男子想將我的手指扳開,不過,我好歹也擁有柔道段位.抓住對方的手腕之後,直接給他一個側盾摔,將他的後背摔在柏油路上,接著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給他一招袈裟固(注1),讓他肩部以上完全無法動彈.

「老實點!大庭!」

我雙手使力地向他如此大喊.在極近的距離俯視下,他的臉比想像中還要年輕許多.應該才十幾歲吧,臉上還留有些許稚氣.雖然是第一次見到——不,仔細一看,我好像曾在哪里見過這張臉.

「大庭是誰啊!喂,你太重了啦,蠢蛋!」

少年痛苦地呻吟著.我不由得瞪大雙眼,因為他的頭發染回了黑色,所以我遲了一會兒才發現——我現在制住的人是小菅奈緒的同班同學——那個叫西野的少年.

在那之後,後續的處理進行得很順遂.

迅速趕到現場的員警帶走了西野,並在書店前進行現場采證.除了招牌上留下一大片燒焦的痕跡,以及被滅火器粉末弄髒的道路外,店里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損失.

連問都不用問西野為什麼要做這種事.因為在警察抵達現場之前,他就對我們嘰哩呱啦地說個不停.如果把他對我的設罵與惡劣行徑都省略掉的話,幾乎可以歸納成一句話.

「……總之,就是挾怨報複而已啊.」

注1:柔道招式,以雙手繞住對方脖子使其無法勤彈的招式.

在警察撤離之後,笠井錯愕地說道.我與志田,笠井三人圍在文現里亞古書堂的櫃台旁.他們兩人剛好為了商量賣書的事而前來我們店里,所以也一直陪我等到警察撤離——不僅如此,他們還在我向警察說明情況時,順便幫我顧店.

「似乎只是這樣呢.」

我也跟著歎了口氣.

西野的說詞如下——他會在學校遭到其他學生孤立,是因為有人調查了自己的隱私,還私底下散布出去.最可疑的人當然是小菅奈緒,不過,一定還有其他「犯人」.

他一直跟蹤小菅奈緒到這家店——這還真是小題大作.昨天小菅奈緒看到的可疑人影,就是正在偷窺店里的西野.

西野看到我與她十分熟稔地交談著,發現我就是暑假里跟他搭話的男人,于是「恍然大悟」下:心想知道自己泄露小菅奈緒個人隱私的人,除了自己,就剩下這個男人了.所以,他便認定我就是一切的罪魁禍首,並說沒有打算要把整間店燒掉,只是想讓我嘗點苦頭而已.

「一開始見到時都沒有發現嗎?你們之前不是曾見過面?」

志田向我問道.

「之前向他問話時,他是金發啊!」

改變發色似乎只有在暑假期間而已.因為校規禁止脫色染發,所以他在九月前又把頭發重新染黑了吧.

「總之,可以在這里逮到他實在是萬幸.否則放任不管的話,事情一定會變得不可收拾.」

志田語帶輕蔑地說著.他從剛才開始心情就不好,因為西野那家伙也說了對這家店縱火之後的預定計畫.他好像也打算對小菅奈緒家做同樣的事,到時就不見得能像我一樣順利滅火了.

「總之事情到此告一段落,因為已經抓到人了.」

笠井笑著安撫,志田也點頭說道:

「……算了,說得也是!」

我也跟著陪笑,但對這家店來說,事情還沒全部解決,關于大庭葉藏的事等于又回到了原點.這兩天大庭葉藏完全沒有動靜,來店里的人都只有志田他們這些熟客而已.

我已經事先傳簡訊給篠川小姐說明西野縱火的事.因為狀況有變,雖然向警察隱瞞了大庭的事情,不過還是打算晚一點到醫院和她商量今後的對策.

「喔!這不是《晚年》的初版嗎?竟然有進這樣的珍品.」

站在玻璃櫥窗前的志田發出感歎的聲音.

「不是的……這本書是店里原本就有的收藏……」

我語帶模糊地說道.對書籍不熟的笠井還另當別論,但我不想讓眼光銳利的志田看得太過仔細.

「男爵你也來看一下,初版的未裁切書可是百年難得一見喔!」

「咦?那麼稀有嗎?」

笠井也朝玻璃櫥窗靠了過去.

「你開什麼玩笑啊?這是理所當然的啊……咦?喂!這不是複刻版嗎?」

尖銳的聲音在店內響起.我咂了一下舌頭,被拆穿了嗎?真的沒辦法騙過志田的眼睛.

「啊——果然被你看出來了?」

「這還用說嗎!紙太新了!為什麼會賣這種東西?應該不是真的想用這種價格來賣這本複刻版吧!」

「怎麼可能……那是……為了安全才沒有展示真品.所以才拿這本書來代替展示而已……」

我語無倫次,支支吾吾地解釋著.不過,志田卻明顯地露出不能接受的表情說:

「這家店做的事還真古怪……如果有見過的人看到的話,一定立刻就會被拆穿不是嗎?至少要把封面弄髒才行嘛!」

「我倒是覺得滿像真的.」

笠井在玻璃櫥窗前抆著腰,歪著頭說道:

「真品放在哪里呢?」

「由住院的篠川小姐保管著.」

「放在病房啊,真是太不謹慎了.」

志田的臉皺得愈來愈厲害.

「病房里面有保險箱喔!」

「……我跟你說……」

志田的身體往櫃台靠了過來.我的眼睛不由得回避了他的目光.

「故意展示複刻版的舊書店可是非常不尋常喔.我不認為那位店長小姐會故意欺騙客人……是不是有什麼不可告人的隱情呢?」

「並……並沒有……」

不理會我的回應,志田繼續說道:

「如果能力所及,我會盡量幫忙喔!因為一直都很受你們照顧啊!」

「我也會幫忙,雖然對書籍的事不是很懂.」

笠井也開朗地表示.

我稍微陷入沉思.把所有一切告訴兩人,請他們幫忙也不錯啊.不,還是先跟篠川小姐商量一下?她應該不希望把連我以外的第三者也牽扯進來.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她私人的事件.

「……請讓我考慮一下.」

我向兩人回答.這時候,傳來細微的手機震動聲.

「啊,對不起,好像是客人的電話.」

是笠井的手機響了.他鑽出拉門走到店外,開始講起手機.他正口齒清晰地說明游戲機的收購價格.似乎有客人想要賣游戲機.

我和志田盯著笠井的背.他的身高和我差不多,比拉門的門楣還高,從我站的地方只能看到他耳朵以下的地方.

「……男爵這家伙今天有點古怪.」

志田突然如此說道.

「是嗎?」

「因為他假裝像是不知道《晚年》的初版,他怎麼可能會不知道呢.」

「他不是對書籍不熟,不知道也很理所當然吧?之前他也這麼對我說過喔.」

他之前曾提過,因為對書不熟,所以買賣的商品以游戲和C D為主.

「你啊,那是謙虛啦,謙虛!聽他的名字不就知道了?他可是男爵喔!」

不,我完全不懂.男爵不是志田從外表替他取的外號嗎?當我還一頭霧水時,志田受不了似地歎了一口氣:

「在這個業界只要是喜歡書的人,提到背取屋和笠井,應該都會察覺才對……不過算了,你就算不知道也不能怪你.」

「這是怎麼回事?」

「笠井怎麼可能是本名?只是耍帥地自稱而已啊!」

我的背脊突然竄起一股冷顫.

「你應該有看過那家伙的名片吧!笠井菊哉,那是梶山季之寫的《背取男爵數奇譚》的主角名字,內容就如同書名,是一本以背取屋為主角的小說.所以我才叫他男爵啊!」

原來有這樣的由來啊,我想都沒想過.不,比起這點更讓我在意的地方,就是以小說中的主角名自稱——最近才剛聽過這樣的人.

大庭葉藏——收錄在《晚年》的短篇故事里面的主角名.

我急忙將思緒拋到腦外,不,怎麼可能會有這種事.

「志田大叔你和笠井先生認識很久了吧!」

「沒有,也沒有很久啊!」

志田很干脆地搖搖頭說:

「我不是跟你說過,夏天來到這里之後才認識他的嗎?應該還不到兩個月吧!」

兩個月的話,剛好是篠川小姐受傷的時候.突然間,我由笠井的背影聯想到另外一個陌生人.雖然不想無的放矢,不過笠井的身高比常人高很多.

篠川小姐也說,大庭葉藏的身高很高.

「……他住在這附近吧?」

我的目光沒有從笠井身上移開,開口問道.

「是沒錯……不過,好像有點複雜.他原本是出生于長谷的富貴人家,祖先們好像也葬在那里.但是後來欠了不少債,金額愈滾愈大,在他父母那一代時就把房子賣掉搬離銾倉.有一陣子好像住在東京,不過因為工作關系,才又搬回縑倉.」

長谷這個地名聽來耳熟,那就是篠川小姐展示《晚年》的文學館所在地.如果曆代祖先都葬在那里的話,就有可能前來掃墓.之後順道游覽附近的觀光勝地也就不足為奇了.

從篠川小姐口中聽到大庭葉藏的事情那時開始,我就覺得有點疑惑.就是為什麼這兩個月大庭都沒有和篠川小姐聯絡——他雖然恐嚇篠川小姐交出《晚年》,但是,不可能毫無行動便將書得手.那麼,他暗中在籌劃些什麼呢?

或許他正在進行一些必要的准備?首先和認識篠川小姐的志田混熟,摸清楚這家店的動向,接著再與我這個店員接觸.這一切都是為了套出《晚年》所在位置的步驟.

當然這一切都只是我的想像而已,沒有任何證據,我也沒有任何盤問人的技巧.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試探.

走出櫃台後,我謹慎地走近笠井.這時他剛好向對方道完謝,結束通話.面對著將手機放進口袋的笠井,我假裝若無其事地向他搭話.剛結束通話的瞬間,入都會稍微放松一下.

「啊,大庭,現在方便嗎?」

我如此叫著,笠井微傾著脖子疑惑地回過頭來.很可惜他並非粗心大意的人,沒有反射性地回答「是的」,而是帶著自然的笑容指著自己說:

「我叫笠井啊!」

他以開朗的聲音回答著.我渾身僵硬,果然是這家伙沒錯,我心中的懷疑已經變成確信.我緩緩地搖搖頭道:

「你不是笠井,而是大庭葉藏.雖然那也不是你的本名.」

「你在說什麼啊?我一頭霧水.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應該已經發現我在試探他了,不過,還是打算徹底主張自己並非大庭——可惜,這樣裝糊塗是行不通的.

「你為什麼會認為我是在叫你呢?」

我指向道路.剛剛正好有一個看似要去購物的主婦通過店門口,聽到人呼叫陌生的名字時,通常會認為對方是在叫附近的人才對.若非曾聽過這個名字,否則不會立刻做出反應.

沉默持續著.眼前的男人輕輕瞇起了眼睛.

「……真令人意外呢,不只是那個女人,你也是個名偵探嘛.」

帶著嘲諷的語氣,笠井菊哉——大庭葉藏如此說道,我只是默默地瞪著對方.就是這個男人讓她受了重傷.我告訴自己,他是一個不知道會做出什麼事的男人.當我全神貫注地擺出陣勢以便隨時都能制住他時……

「沒辦法了!」

大庭低語一聲就沖了出去.騎上停在店旁的腳踏車後,他立刻以飛快的速度逃逸.我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那巨大的背影消逝在傍晚的暮色中.雖然那迅雷不及掩耳的逃脫速度令我一瞬間茫然失措,但全身的汗毛也隨即直豎了起來.

「拜托幫我看一下店!」

我對著瞪大雙眼的志田大叫一聲,帶著手機騎上停在店門口的速克達追了上去.既然真面目被識破,那麼不用說也知道接下來他會做什麼.就是不擇手段地把《晚年》搶到手.

剛才他詢問時,我沒有留意就隨口回答了.

真的初版《晚年》由住院的篠川小姐保管著.

大庭前往的方向是醫院.刻不容緩,必須盡早告訴篠川小姐危險已迫在眉睫才行.我按著手機按鍵的手指微微顫抖著,簡訊寄出後立刻便前往醫院.

在騎著速克達前往醫院的途中,口袋里的手機傳來一陣陣震動.我盡可能在不減速的情況下拿出手機,低頭瞄了一眼手機畫面,是篠川小姐回覆的簡訊.簡訊上寫著極短的內容:

【往屋頂逃.制造破綻.麻煩了!】

闔起手機後,我開始思考簡訊的內容,因為在病房很危險,所以要逃到屋頂的意思吧!這點我可以了解,但「制造破綻」指的是什麼呢?

我挑了最短的捷徑,大概五分鍾左右就抵達了大船綜合醫院.將速克達停在正門時,我看到了二口眼熟的腳踏車橫倒在花圃附近.

我瞬間停下了腳步,那是大庭的腳踏車.雖然已經猛催油門了,但似乎還是無法趕在他的前面.那個男人已經在醫院里了吧!

正當我朝自動門沖過去時,眼前似乎落下了一條布制品.那是一條紫色的綢巾,我正打算揮開時,卻發現這條綢巾有點眼熟.那是包裹《晚年》的那條綢巾.

我抬頭看向大樓上方,病房大樓里的每個窗戶都緊閉著.這條綢巾肯定是從屋頂掉下來的,雖然不知道是故意丟下,還是偶然落下,但可以知道的是,篠川小姐現在人應該在屋頂上,希望她沒有被大庭找到.

我帶著祈禱的心情穿過玄關,跑向電梯.門診的掛號時間已經結束,沒有點燈的大廳上幾乎空無一人.兩部電梯也都跑到其他樓層了.

我咂了下嘴跑上樓梯,自己的腳步聲聽來異常響亮.心中對剛才在店門口讓大庭成功脫逃的事深深懊悔,應該更早一步發現的啊!——我通過幾層樓梯的轉角平台,粗魯地打開位于盡頭的大門.

眼前是一整面由白色護欄圍住的水泥地空間.此時夜幕低垂,似乎沒有人會特意前來此處,陰暗的屋頂上只有兩個人影.

看著回過頭來的兩人,我的手腳不由得僵硬.一個是坐在輪椅上的篠川小姐,胸前緊緊抱著《晚年》.在她面前幾步之遙的人是高跳的卷發美青年——大庭葉藏.他找到篠川小姐了.

「大庭!」

正打算沖入兩人之間的我,霎時間呆若木雞而停下了腳步.大庭的手上拿著一把大剪刀,就是以前曾說過會一直隨身攜帶的那把剪刀.銳利的尖端正朝向篠川小姐姣好的臉龐.她臉色蒼白地以眼神向我示意——似乎是叫我不要輕舉妄動.

「沒錯,他還是不要動比較好.」

大庭以清晰的聲音喊道:

「我雖然不會傷害書,但對人卻毫不留情喔.」

與做作卻親切的「笠井」有著相同的語調,我腦中混亂不已.看著眼前說話的人,實在讓我不敢置信,真的就是這個男人將篠川小姐推下石階嗎?

「……就算把書搶走,也無法逃離這里吧!」

我盡量以不刺激他的口吻,平靜地說服他.

「我可不這麼認為.」

大庭輕哼了一聲笑道:

「你們連我的本名都不知道,只要離開這里,就算警察想逮捕我也很困難.之後,只要換張臉,換個地方重頭來過就行了,暫時到國外避避風頭也行.」

他滔滔不絕說出的計畫,規模大得令人震驚.但如果從他推落篠川小姐,移居鐮倉,使用僻名來接近書店等種種事情看來,會想出這樣的計畫也不足為奇.

「……為了區區一本書,有必要做到這種地步嗎?」

我不假思索地說.這時,大庭的臉上突然浮現出輕蔑之色.有如看著廚余般,他嘲諷地瞥了我一眼.

「像你這種人怎麼會懂?就算這本書就在眼前.」

大庭手上的剪刀尖端,朝向篠川小姐抱著的《晚年》指去.

「發行量極少的書,曆經人們之手還能保存得這麼完美,可以說是一種奇跡.完全不知道這點的人才更令人驚訝.除了書的內容之外,這本書所曆經的命運也有故事……我想要連同這段故事一起占為己有.」

我隱約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大庭的這段話與篠川小姐說過的話很像.但,只是有這種感覺而已.

「就算是從別人手中硬搶過來也無所謂嗎?」

「有什麼關系,這本書上不是有寫嗎?『秉持自信而活吧 生命萬物 無一不是戴罪之子』……這句話就是在祝福我這種人.我只要有書,其他什麼都可以不要.不管是家人,朋友還是財產,甚至連姓名都可以不要,這就是我真正的想法.不管要做出多大的犧牲,不管要花多少年,我都一定要得到這本書!」

大庭紅著眼大喊.我的背脊震了一下,原以為只要抓到這個男子一切就可以解決,但顯然他不是那麼好對付.即使遭到逮捕被判有罪,離開監獄後他依然還會想盡辦法來奪取《晚年》吧!或許他會纏著篠川小姐一輩子.

「這個女人和我很像,和我有著相同的味道……只要被書包圍著就能感到幸福.」

「別把她跟你混為一談,你們根本完全不同.」

雖然我如此反駁,但腦中卻閃過病房中堆滿舊書的情景.篠川小姐喜歡書這點無庸置疑,但她和這個男人卻有決定性的不同.那就是她不會傷害別人,欺騙他人,這點我非常清楚.

「差不多也該結束話題了吧!你可不可以也替我勸勸她,叫她快點把書交出來.」

我突然發現一件事.大庭之所以沒有強行奪取篠川小姐手中的《晚年》,是因為他害怕把書弄破或弄髒.正因為知道這一點,所以篠川小姐也緊緊抱住那本貴重的書.

「……我也沒有什麼多余的時間呢!」

大庭慢慢地將剪刀尖端朝她的臉接近.雖然動作非常謹慎,但是若篠川小姐不把書交出來,他什麼事都可能做得出來!這麼一來,別說什麼保護自己了,如今連走路都有問題的她處境相當危險.

我下定決心要趁隙飛撲過去.第一要務是保護篠川小姐,其次才是《晚年》.雖然還有點距離,但只要能抓住身體的某個部位,就算遭到掙紮我也有自信能制服對方.我以滑步方式緩緩接近大庭,並稍微降低重心.

「我和你不一樣,大庭葉藏先生.」

就在此時,一直保持沉默的篠川小姐突然慢慢開口說道.我不由得停下動作.她以蘊含強烈意志的眼神看向大庭,似乎完全無視剪刀的尖端一樣.這突如其來的變化讓大庭也為之一愣.

「我一直在想……比起舊書,我還有更重要的事物.所以應該讓一切都劃下旬點吧.」

她利用還能行動的左腳踢了一下地面.輪椅迅速地往後退去,在撞到距離一公尺左右的護欄後停了下來.大庭與她的距離片刻間稍微拉遠,正當大庭想要再度拉近距離時……

「不要過來!」

篠川小姐像盾牌一樣舉起《晚年》.紙的質感與放在店里的複刻版不同,這一本看起來比較老舊.在逐漸被黑夜籠罩的屋頂上,篠川小姐翻開了封面的襯頁,以空洞的眼神望著太宰的親筆文——「秉持自信而活吧 生命萬物 無一不是戴罪之子」.

「太宰大概是想要鼓勵某人才贈送了這本書.在祖父獲得之前,這本書到底有怎樣的經曆我並不清楚.但是,我卻因這本書而受了重傷.你大概也會被警察逮捕吧……經過七十年的光陰,這本書已經和太宰活著的時候不同,變成一本無法讓任何人獲得幸福的書.」


她把手伸進睡衣的胸前口袋里,拿出一樣東西.

「這本書是一切的罪魁禍首,所以……」

黑暗中響起的凜然聲音,稍微有點顫抖.從指縫中看見她拿出來的東西,讓我不由驚叫出聲.那是可拋式的打火機.

「就讓一切全部結束吧!」

「住……住手!」

就在大庭吶喊阻止時,打火機也同時點燃.火勢轉瞬間從包覆著封面的防潮紙蔓延開來,她毫不猶豫地將《晚年》往護欄外丟去.

宛如自己遭火紋身一樣,大庭發出尖銳的哀號,企圖越過護欄,追上以拋物線被拋出的《晚年》.我急忙也追了上去,在千鈞一發之際,抓住了正朝空撲去的大庭腰帶.

「笨蛋!你在干什麼!」

這家醫院有六層樓高,跳下去可是會沒命的.就算如此,大庭依然大吼大叫地拚命掙紮.《晚年》掉到了門口上方突出的混凝土屋簷上,持續燃燒著,已經不複書的原狀.

趁著大庭的力道稍有松懈之際,我以里投(注2)的技巧將對方摔到水泥地上,接著扣住他的關節,並將身體壓了上去.雖然他的體格和我差不多,不過我還是順利壓制住他.大庭似乎沒有學過武術.

樓梯傳來一陣喧嚷與腳步聲,一定是發現到這里的吵鬧吧!應該馬上就會有人過來.大庭在我的壓制下還企圖掙紮,悶悶的呻吟聲聽起來像在哭泣一般.

我呼了一口氣回頭看向篠川小姐.她渾身乏力般地癱坐在輪椅上——這時我忽然想起了她寄來的簡訊內容.「制造破綻」這句話,一定就是指剛才的事吧!打從知道大庭要來醫院時,她就打算要把《晚年》燒毀吧!

「……真的沒關系嗎?」

我不由得如此問道.到現在我還無法相信,她這個愛書狂竟然會這麼做.篠川小姐沉思了一會兒後,斷然說道:

注2:柔道的技巧之一,抱住對方將對方身體往左後方投擲.

「是的……非得這麼做才行.」

價值數百萬的書就這樣化成黑色灰燼,在空中四散而去.她以沉穩的眼神注視著.那平靜的模樣令我感到驚訝,感覺像是不曾失去任何東西.

大庭已經無法再威脅她了,事件就此落幕.

「……咦?」

篠川小姐伸手撿起一件物品,那是男用的皮制卡片夾,因為不是我的東西,所以一定是大庭掉的.對摺的卡片夾里面掉出了數張卡片,她抽出其中一張,一看之後臉色大變.

「五浦先生……這個……」

她以嘶啞的聲音說著,將那張卡片拿給我看.在昏暗的夜色中,我盡可能把臉靠近過去.那是一張駕照,照片上的人是大庭,不過,名字卻不同,

「田中敏雄」

這才是他的本名吧!既不是笠井菊哉,也非大庭葉藏.怎麼說,還真是滿不起眼的名字,會使用假名或許也是這個緣故吧—

「咦?」

我一陣錯愕,一個月前我曾見過類似的名字.我低頭俯視自己壓制住的男子.身材和我一樣高大,這麼說來,篠川小姐曾說過我和大庭葉藏的聲音很像.

志田好像曾提過,他出生于鐮倉的長谷,曆代祖先也葬在這一帶.如果事實真是如此,那麼這個男人的祖父自然也曾住在鐮倉才對.

「……莫非……你的爺爺是田中嘉雄?」

我低聲問道.田中嘉雄,或許是外婆的情人——而且,也可能是與我血脈相連的人.田中敏雄扭曲著嘴唇看著我說:

「我的爺爺就是田中嘉雄……這關你什麼事嗎?」

「我們田中家從明治時代起,代代經營貿易公司,在爺爺繼承家業時,生意據說還相當興隆.但最後就只剩下我存活下來……現在又落得這副下場.」

田中敏雄帶著自嘲般的說法笑道.他的胡子已經長長了,看起來有如狂野的型男.讓我不禁覺得人長得帥就是有這種好處.

「我的名字是爺爺取的,很差勁的名字對吧?只是把自己的名字稍微改了一下而已.」

我們隔著透明的分隔板面對面.在田中遭到逮捕後的第五天,我到拘留所與他會面.

根據刑警表示,口供問得相當順利.不管是推落篠川小姐的事,還是闖進篠川小姐家主屋的事,他都坦率地認罪了.田中因傷害,竊盜未遂,恐嚇等多項罪名遭到起訴,所以應該無法避免實際入監服刑.

不僅如此,在深入調查田中敏雄的過去後,發現過去惹出的問題也多不勝數——他以前曾經在舊書店工作,但卻把店里的商品據為已有當成自己的收藏.被書店解僱後,他在網路上從事舊書的買賣生意,不過也引發了詐欺的爭議糾紛,似乎還犯下過許多起漏網的罪行.

「你爺爺……那個,已經去世了嗎?」

稍微遲疑了一下之後,我開口問道.因為當初開始在文現里亞古書堂工作,也是認為或許可以打聽到田中嘉雄的消息.

「……你一直問我爺爺的事呢.」

「沒有啦,其實,你爺爺好像跟我的外公外婆感情很好,還曾經來我家玩的樣子……所以經常聽到你爺爺的名字.」

「什麼嘛,原來是這麼回事啊.」

田中一點也沒有起疑,點頭說道:

「我爺爺在十五年前就去世了,就在賣掉鐮倉的房子,舉家遷往東京不久之後.」

「……這樣啊.」

如此一來,就沒有人知道我外婆和田中嘉雄的關系了吧.雖然無法得知詳細內情令我感到遺憾,不過,外婆的祕密也因此得以石沉大海,這也讓我感到安心.

「你爺爺是怎樣的一個人呢?」

「是個身材相當高的人,看照片的話我和爺爺長得很像.聽說他是個喜歡照顧人的老好人,交友也相當廣闊.似乎和電影演員,導演也有來往,常一起吃飯,喝酒的樣子……那個,大船以前不是有一座拍攝片廠嗎?」

我掩飾著表情點頭示意.感覺好像知道了田中嘉雄與外婆認識的機緣.

「但是,因為公司經營不善,沒錢之後大家就各奔東西了.在我出生時,除了房子以外就已經沒有任何財產了.為了多少賺回一些財產,我的父母拚命地工作,我則是由爺爺撫養長大……幾乎都是過著兩人相依為命的生活.

爺爺很熱心地照顧我,從小就一直說舊書中的故事給我聽.因為他年輕時是舊書收藏家.關于舊書的知識幾乎都是爺爺教我的……不過,那時候家里已經連一本舊書都不剩,全都拿去典當變賣了.

那時我雖然非常喜歡舊書,但都只是聽爺爺說而已,完全沒書可看.是一個想看書卻無法如願的小孩……」

聽著聽著,一陣奇妙的感覺湧上心頭,他的生平有些地方竟與我如此相似.讓我不由得感到一股莫名的親切感.

「告訴你一件事……一件我不曾跟任何人講過的事.」

田中像是興致勃勃地挺起身子,雙手撐在透明的隔板上.監視的員警雖然皺起眉頭,不過最後卻什麼都沒有說.

「那本《晚年》,很有可能原本是我爺爺的收藏品.」

「咦?」

我雙眼圓睜.那反應似乎讓他感到很滿意,他繼續說道:

「我爺爺經常感歎……因為缺錢所以把未裁切的《晚年》簽名書賣掉,不過卻被低價買走了.相當不甘願的樣子!」

感覺好像稍微能了解田中對《晚年》如此執著的原因了.他把那本書當成是爺爺的遺物了吧!舊書除了書中的故事之外,那本書本身也擁有故事——這時我深深地體會到篠川小姐曾說過的這句話.

雖然,那本書已經蕩然無存了.

(……嗯?)

我的心里突然隱約掠過一股異樣感.五天前在醫院屋頂上時也曾有過相同的感覺.

「話說回來,那女的如何了?還是老樣子在醫院里悠哉地看書嗎?」

這時,田中突然不屑地說道.看來他好像還怨恨著把《晚年》燒掉的篠川小姐.我下意識地回瞪過去.

「……還在醫院啊,造成這個原因的人就是你!」

這個男人沒資格對篠川小姐說三道四.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無話可說了,田中咂著舌,把臉鑣到旁邊說道:

「如果不那麼做,她絕對不會交出那本書……我會這麼認為,是因為那女的一看就是我的同類.只不過我搞錯了,那女的並不喜歡書,喜歡舊書的人絕對不會那麼做.」

「為什麼你可以說得這麼武斷?」

不管是誰都可以看出,篠川小姐是非常喜歡書的人.我也知道這樣的人,因為在我的家人之中也存在著「書蟲」.

可是,田中敏雄並不打算否定自己的說訶.

「沒錯,我可以斬釘截鐵地這麼說.就我所知,收藏家是絕對不會燒書的,就算不擇手段也要把書留在自己的身邊才對.」

又這麼說了,我雖然想要反駁,但又啞口無言.

(就算不擇手段也要把書留在自己的身邊.)

腦中那幾股懸而未決的異樣戚,好像突然相互連在一起.

五天前的那時——不,應該說更早之前我就覺得有些奇怪.在店里等「大庭葉藏」上鉤時也是,在那之前被告知《晚年》的事情時也是.

不知不覺間,我已經踢開椅子站了起來.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嗎?已經沒有其他任何可能了.

「你怎麼了?臉色很差喔!」

田中詫異地盯著我的臉,我則緩緩搖頭.這是絕對不能讓田中知道的事.

「……我差不多該回去了.」

差點就脫口說出再來看你這句話,不過最後並沒有說出口.只要沒有坦白彼此血脈相連的事,我跟這個男人就已經無話可說了.之後也沒有見面的必要才對,我向員警打了聲招呼,打算離開會客室時…:

「上個月見面時,我就覺得了.」

田中在我背後出聲說道:

「之前,我們是不是曾經在哪里見過?跟你說話時,很容易會不由自主地一直說下去……總覺得我們好像有過一段交情.」

一瞬間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的確有段交情,但是並非我們,而是祖父母那個世代.

「沒有啊,我們是素昧平生的兩個人.」

敲了一下病房的房門,但沒人回應,我便直接打開門進入房間.

篠川粟子正閉著眼睛,躺在可調式病床的床墊上,膝上放著一本打開的書.和我初次來到這間病房時的情景非常相似.

略帶秋意的柔和陽光灑滿屋內,她那滑順的臉頰和手上的汗毛散發著白色的光輝.心想著她果然是個美人的同時,我將椅子拉近坐下.

椅腳摩擦地板發出刺耳的聲響.我因為腦袋中想的事情太多,不覺有些疲憊,已經無暇保持安靜.她慢慢地張開眼鏡底下的細致眼瞼.

篠川小姐發現到坐在旁邊的我,似乎感到難為情,又急忙低下頭來,假裝調整眼鏡來掩飾通紅的臉頰.

「那……那個,對不起……因為……我沒有聽說,您……您今天會過來……」

「對不起,我是臨時順路過來的.」

她有點心神不定,眼神四處游移.不過,我覺得和一個月前相比,這樣已經好很多了,她想講什麼也更容易了解.此時,正是她不知所措,感到害羞的表現.

想到接下來不得不說的事,我的心情沉重了起來.

「我今天和田中敏雄見了面!」

她的黑色眼眸一動,稍稍瞧向了我.這時一連串的事情突然湧進我的腦海……

「……是嗎.」

她如此簡短地回答.因為她沒有問我到底談了些什麼,所以我只好繼續說道,,

「他說篠川小姐喜歡書是騙人的.」

「……為什麼呢?」

「因為妳把《晚年》燒掉了.」

「……關于這件事,五浦先生您有說些什麼嗎?」

「我問他為什麼可以說得這麼武斷.」

「……那……那句話是在說什麼事情呢?」

「當然是在說篠川小姐妳不喜歡書的事情,其他還會有什麼事嗎?」

「……」

她沉默了.我的神情和僵硬的語調已經道出來這里的原因了吧!她似乎也感覺到了,不過,還不打算向我坦白的樣子.

「篠川小姐妳喜歡書對吧?」

「……我覺得是.」

那回答,像是已經把真相全都說出口了一般.

我指向放在架子下層的保險箱.

「可以再讓我看一次那個保險箱里面嗎?」

她默默地解開睡衣的鈕扣,把手伸進胸口.不常曬太陽的她,肌膚看起來相當蒼白,從胸口拿出的是一把小小的鑰匙.我收下鑰匙,打開保險箱.

保險箱里放著一個紫色綢巾的包裹.很遺憾地,一切都和我的猜測一樣.

我坐回椅子,打開膝上的包裹,綢巾里出現了一本書,發黃的白色封面上,印著手寫字的書名.未曾裁切的書頁仍封在一起,當然書腰也在.

謹慎地打開封面後,襯頁上以細毛筆寫著字.全部都和以前看到的一模一樣——「秉持自信而活吧 生命萬物 無一不是戴罪之子」.

在我膝上的這本書,是應該已經燒毀的初版《晚年》.

「這一本是真的《晚年》對吧!」

我如此說道.這句話並非質問,只是單純的確認.

「那時燒掉的書也是複制的假書.」

「……您為什麼會知道?」

篠川小姐低聲問道.

二開始我就覺得很奇怪.為什麼……」

正打算開始說明的我發出苦笑.這樣的前言並不適合我.一直以來都是她在訴說真相,而我只是聆聽的角色——雖然立場顛倒,不過也只能繼續說下去了.因為,這次的解謎者是我.

「為什麼不報警處理?即使不報警,為何也不求助他人呢……就算有各種理由,但只憑我和篠川小姐兩人獨自去找出『大庭葉藏』還是太奇怪了.」

「……」

「不過,最關鍵的還是在五天前.之後我想了一下……當我寄出有危險的簡訊時,為什麼妳沒有向醫院的人求救.」

而且還特地逃到人跡罕見的屋頂上.明明只要逃到其他有人的地方,就可以不用受到那男人的威脅了.

「我覺得這一切可能都是妳精心策劃的.選在沒人的地方和『大庭葉藏』對峙……必須這麼做的理由只有一個,那就是妳要讓他親眼看到《晚年》被燒掉.為了不讓異常執著的他再度出現在自己的眼前,唯一的辦法就是讓獵物消失,我有說錯嗎?」

我把話說到這里,等待她的回應,不過,只有凝重的沉默籠罩著病房.沒有任何辯解的她令我感到異常火大.

「不過,無緣無故引他過來然後燒書,只會令人覺得不自然而已.所以,妳就設計了讓他找到《晚年》的下落,再前來醫院奪取的戲碼…:

志田大叔說過,『笠井菊哉』並非本名的這件事,『在這個業界,只要是喜歡書的人應該都會察覺才對』,所以妳應該早就知道了吧?當然,也早已推測出『大庭葉藏』和『笠井菊哉』就是同一個人.因此,妳就將計就計利用了他進出我們店里的事……」

話題應該已經切進核心了,但是她仍一點反應也沒有,只是沉默地低垂著頭.她無動于衷的態度令我愈發怒不可遏.

「妳本來就持有好幾本《晚年》的複刻版.告訴我複刻版的事情時,妳自己也說過曾買了『好幾本』……所以妳准備了兩種,一種是用來展示在店里的,另一種則是用來燒毀的,對吧?

展示在店里的那本,只是粗糙地隨便偽裝而已.如果連我和妳妹妹都能分辨……一定也會被『笠井』看穿,然後藉此讓他向我打聽真品,這就是妳的目的.相信他的我,很自然就把真品的下落告訴了他.

另一方面,妳卻很用心地偽裝要燒毀的那本書.把紙張加工成老舊的質戚,在襯頁上模仿太宰的筆跡,寫上一模一樣的字句和簽名……手邊就有真品,只要道具齊全,要仿造成乍看之下沒有破綻的相似物,並非難事.

那天傍晚,我們明明都沒能看仔細,就完全斷定那是真品……那是因為之前妳已經先讓我們看過了粗糙的仿制品,所以我們才會很自然地斷定那本用心仿造的複刻版就是真品.妳就是想要這樣的心理效果對吧?我和田中敏雄完全被妳騙得團團轉.」

一口氣把話說完後,我才喘了一口氣.我的推理應該沒錯,在這里的這本真《晚年》就是最佳的鐵證.

原本在床上不動如山的她,突然間深深地低下頭來.口中發出細若蚊鳴的聲音說道:

「……欺騙了您,我很抱……抱歉……」

我轉過頭去.遭人如此欺騙,利用,當然令我相當生氣.不過,我生氣的理由另有其他,那才是最令我感到生氣的原因.

「為什麼妳要自己一個人扛下所有的事?」

我開口說道.

「如果打從一開始就告訴我,目的是要保護真《晚年》,也跟我說『笠井』很可疑的話,不就可以不用冒這麼大的險了嗎?」

五天前,如果稍有不慎,篠川小姐或許就會被那男人殺害.如果事先讓我知情,應該就可以更安全地引誘「笠井」前來醫院,燒書給他看才對.明明如此謹慎地設下圈套,為何還要故意選擇那麼危險的方法.這點就是最令我感到生氣的地方.

病房里鴉雀無聲.我將雙手放在膝上等待回應——不久,篠川小姐終于輕敢雙唇.

「我原本以為,五浦先生您……可能不會幫我……」

那細微的聲音如此說道.

「為什麼?我不可能不幫妳啊!」

這一個月,我們應該搭配得天衣無縫才對.喜歡說書中故事的她和喜歡聆聽的我,雖然只有一絲絲,但我們之間,應該已經培養出某種特別的情感.至少,我一直以來都這麼相信著.

「因為……您並不是愛讀書的人……」

她有點難以殷齒地如此低喃:

「……我以為,您或許蕪法理解,就算不擇手段也要把最喜歡的書留在身邊的那種心情……因為只不過是區區一本書而已.」

有如遭到雷擊般的心情.因為在醫院屋頂上和那男子對峙時,我說得相當清楚——為了區區一本書,有必要做到這種地步嗎?

那是深深刺痛她的一句話.剛開始在這里工作時,不能說我沒有抱持那種想法.不管怎麼說,我之前並不是經常接觸書本的人,根本不了解珍視書本的人那種愛書的心情.就連這一點她也完全看穿了.

「雖然……我曾想過非得信賴您不可……」

聽著她有如從遠方傳來的聲音,我緩緩地站了起來.怒氣早已不知消失到哪里去了,剩下的只是想要盡快離開這里的心情.結果只是自己一廂情願地想和她順利相處而已.

(因為書蟲會喜歡同類,可能有點困難呢.)

果然就如您所說呢,外婆!

對這個人的事我完全不了解.到最後,我只是一個即使在緊要關頭,也無法得到她信賴的人而已.

「那……那個,真的……非常抱……」

「我要辭去書店的工作.」

「咦?」

她睜圓了雙眼.她如此驚訝反倒令我覺得意外.

「這個,還給妳.」

我把寄放的書店鑰匙塞到她放在毛毯上的手掌里.接著,後退一大步和她隔開一段距離.

「五浦先生……那……那個,我還有話……」

我不理會聲音聽起來有些慌亂的她,深深地低下頭來.我已經不想要再聽什麼道歉了,因為那反而只會令我覺得更可悲.

「雖然相處時間很短,承蒙您照顧了.」 最新最全的日本動漫輕小說 () 為你一網打盡!